一棵悲情桃树

我的童年记忆中，一直有着关于一棵桃树的记忆。那曾是一棵满树枝叶、亭亭玉立、开满粉色桃花在春天里尽情绽放异彩和勃勃生机的桃树，但那也是一棵一直长不大的小桃树，是一棵只开过桃花却从未结过桃子的桃树。尽管这样，这棵小桃树依然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让我至今心存怀念，并为之深深感叹。

小时候，当父辈们带着我们兄妹住进县城中的那座小院里时，便就有了那棵小桃树的朝夕相伴，从此，小桃树成了我们的一位特殊“邻居”。小桃树矮墩墩的，手腕粗的主杆长到一米多高时便生发出许多杈枝，自由自在的向天空和四边伸展开去，小桃树在院落里的一段不高的砖墙旁边拔地而立，它坐南向北，昂扬向上尤如一只撑开的雨伞，显示出盎然的生命活力。在那个年代，在县城一偶的一座普通民居小院里，在小瓦老屋，泥路砖墙，一片斑驳陆离和暗灰色的环境里，有了这么一棵小桃树，自然给这个小院落带来了绿色，增添了几许生气，也给院里的人们带来了欢乐、梦想和希望，成为院落里一处别样的景观和一抹珍贵的绿色。

粗敦敦的树干虽然不太高却很结实，蓬勃的树枝争先恐后的向上伸展，绿油油的枝叶，在阳光的照射下光泽明亮，尤其当那树枝上绽放桃花时，十分的映眼，格外的好看，粉嫩的颜色，淡红的气韵，碎碎的花瓣，一朵朵，一簇簇，点缀交错在树枝上，就像少女俊俏粉嫩的脸颊，红晕透白，美韵可掬。小院里的人都格外喜欢和爱惜这棵小桃树，并期盼着它茁壮成长。年迈的祖父、祖母告诉我们这些孩子，桃树是果树，既不要去晃动它的枝干，也不要去捋它的枝叶，更不要去采摘它的花朵，这样，长大后才能结出桃子来，我们听后都一一的记在心里，并默默的护养着这棵桃树，经常为它松土、锄草、浇水，找来小竹竿固定它的生长姿势，为它打药驱虫。隆冬到了，凛冽的寒风中，小桃树被刮的哗哗作响却不弯枝杆，依旧迎风挺立；下雪了，一夜之间当飘飘洒洒的雪花铺白了小小的院落时，也给那棵小桃树披上了一身洁白的银装。别让雪压弯了枝坠断了杆，雪还未停，院子里正在堆雪人的小伙伴们便出来争先恐后的用笤帚掸去树枝上的积雪。春天来了，桃树的杈枝上鼓起了一处处嫩芽，冒出了点点新绿，惊喜得让我们这些小伙伴每天都会围着桃树不停地观赏，看那点点新绿长出新芽，看那嫩嫩的绿芽变成片片绿叶，站在小桃树旁，我们会咧着嘴说出几句顺口溜：“小桃树，快快长，长出叶子开出花，结出桃来甜又脆。”伴随着我们童年的声声歌谣和日日祈盼，小桃树果然长得根深叶茂，枝繁杆壮，到了农历四五月间当我们穿上单衣时，一蓬桃树果真绽放出一朵朵粉红色的小桃花，乐得我们围着桃树拍手跳，桃树开花喽，快要结果喽。那声声欢喜既喊出了童心，也喊出了对未来的期盼。渐渐的桃花开满了一树，片片葱绿的桃叶间，一朵朵粉红色的小桃花既粉嫩鲜艳又亮眼，煞是好看，无疑，在当时我们的童心里，那一朵朵绽放的桃花就是明天一只只又香又甜、又大又圆的鲜桃。然而，桃花开了一层又一层，落了一地又一地，我们等啊、盼啊，直到六月乡村田野里开镰收麦的时候，也未见结出一只桃子，或许是肥料不足吧，或许是缺水吧，我们开始不断的给小桃树浇水施肥，可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还是未见结出桃子。听说桃树是两年开花，第三年才开始结果，从大人们随口的解释中，我们只好又耐心的等到第三个年头，然而，又是一年过去了，那棵桃树依旧是只开花不结果。这棵桃树怎么了，为啥结不出桃子来，蹊跷的事真让我们当时深感懵懂。于是，渐渐的，我们对这棵桃树开始失去信心。好在这棵小桃树尽管结不出果实来，却能开出美丽的桃花来，这也足以让我们这些当年的孩子们大饱眼福。在赏阅里享受着桃树的恩惠和春天的馈赠。

桃花开，春光美。从此每年挑花盛开之际，都是小院风景最美的时刻。每每此时，小小的院落成了桃花盛开的花园，不但拥有一树绽放的桃花美景愉悦我们的目光，那阵阵飘逸、回荡小院的花香也是醉人心脾，美不胜收。桃花开时，会引来许多蝴蝶、蜜蜂，我们这些孩童会去桃树下赏花，并去捕捉落在花瓣上的蜻蜓；还会叫上街坊的小伙伴们一起来观赏桃花盛开的美景，夏天时，我们会相约小伙伴蹲在桃树的阴影下走五步棋、拍洋画、打流弹。那时，老百姓的手中还没有照相机，所以，我们只能把桃花盛开的美景一次次的揽在眼前享受着，而每一次围拢在盛开桃花的桃树旁时，都是童年最开心最快乐的时候。贫瘠的年代，简陋的生活，却因为拥有一春天盛开的桃花，会让我们这些孩子无比的欢欣和愉悦，看桃花开放，嗅桃花幽香，为我们的童年生活带来了无比的幸福和快乐的时光。

听老人说，桃花开，喜事来。那年的春天桃花又盛开了，开的是那样的灿烂、艳美，开的是那样的夺目映眼，仿佛是向小院里的人们预报着吉祥和喜气。果真，桃花盛开时，我的一位表叔要结婚了，并决定借用小院里南侧那棵桃树东侧的那间小屋作喜房，于是，找人来，修补了门窗，用石灰将屋里屋外的墙面粉的雪白，门上窗户上贴上了大红纸剪成的双喜，屋里顶上还挂起了拉花，表叔结婚的日子，正是桃花盛开的时候，那粉红的一树桃花成了表叔婚庆的贺礼。迎亲那天上午，阳光灿烂，桃花溢香。小桃树旁边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新娘头顶着一块红布被一群接亲人簇拥着带进了小院，走过开满桃花的小桃树，然后被送到了新房，随后，院落里左邻右舍前来看新娘子的人们围拢得左一层右一层，簇拥着，欢闹着，在一树桃花旁边，喧闹出阵阵欢声笑语。无疑，盛开的一树挑花为迎接新娘的到来，增添了美丽的氛围，绽放出诱人的花香，也让我们这些当年还是幼小的孩童在一片桃花盛开中，见证了一次拥有桃花陪伴、花香贺喜的盛大婚礼。

转眼一年过去，在第二年桃花盛开的时候，又传喜讯，表叔表婶喜添贵子，满院的人都喜笑颜开，庆贺这个小生命的到来，那朵朵盛开的桃花又一次用春天的盛大礼仪迎接新生儿的降临，欢庆小院再添新丁。但怎么也未想到，仅仅又过了一个年头，春天刚刚逝去，在满树桃花谢地、让人心生惋惜之情的萧条时刻，有一天，我看到了从桃树旁过来的表婶竟哭红了双眼，这让我们预感到一定有不幸的事发生。果然，从大人们的口中得知，我那新婚不过两年的表叔竟然患上了癌症，那天，院里人踩着满地的桃花瓣，一起将表叔抱上一辆平板车拉去医院救治，望着被拉走的表叔，我们都盼望着能得到及时治疗，早日痊愈归来。可是，仅仅几个月过去，在那个秋风萧杀，桃树纷纷落叶的时候，我看到了从医院回来的表婶已经哭成了泪人，表叔没治好，他年轻轻的就走了，那时他才30出头。这突兀的噩耗，犹如晴天霹雳，不仅让表叔的家人痛苦不堪，也给整个小院蒙上悲伤和阴影。那棵原本叶绿杆壮的小桃树瞬间变得孽了许多，无精打采的孤独的站立在墙角，仿佛霜打一般，在瑟瑟秋风里颤抖着。从此，只剩表婶一人抱着孩子孤单的从那棵小桃树旁来回的经过。一棵小桃树历经了送走黑发人后，明显的衰竭了许多，树干弯了些，树杈坏死不少，连主干也枯萎了许多，它用苍凉的姿态仿佛在诉说着一种悲戚和不舍。

然而，祸不单行，次年夏天，因连降暴雨，水患成灾，小院内一连几天蓄起了小腿深的积水，那棵小桃树就那样孤零零的好几天一直被泡在雨水中，一片片绿叶纷纷掉落，树干树枝被泡的发泡。接着又是一个暖冬，片雪未落，导致第二年春天的瘟疫有点猖獗，感冒咳嗽普遍传染着人们，而这棵小桃树也意外的生了病，刚长出的嫩叶，只几天便被一层层黑色小腻虫包裹的严严实实，叶子很快凋零了，腻虫将这棵小桃树折磨得濒临衰竭，直到那个春天开花时节依然是满树光秃秃的，小桃树活像一个落难的孤儿，真可怜。更糟糕的是屋漏偏遭连阴雨，那年盛夏一个傍晚，天气陡变，天空突然电闪雷鸣，然后一阵瓢泼大雨，那棵小桃树旁边的一段厕所砖墙在雷暴雨中轰然倒塌，将桃树砸得主干倾斜，桃树枝被折断一大半。桃树被倒塌的砖墙砸到了，它那倾斜的身子依然艰难的矗立在那里，几根断了的树枝交错着，受伤后的小桃树一幅凄惨的模样，树干露出被折断的嫩嫩伤口，折断的树枝，很快枯萎，叶子掉落，让人倍感凄凉。

转眼又是几年过去，阳光依旧、风雨依旧，那棵被砸歪了的小桃树，虽然歪着躯干依然在风雨飘摇中里艰难的活着，但历经无数次风霜雨雪的洗礼，桃树也越发显得苍老了、憔悴了、衰竭了，树干皱裂，树皮脱落，树枝干枯，原本枝繁叶茂的、好端端的桃树一下子被折磨得体无完肤，百孔千疮，直至奄奄一息，望着它，我们既心疼又束手无策。

又到了五月的日子了，虽是丰收的季节，可院子里的那棵小桃树上依旧只有一些稀稀疏疏的树叶和零星几朵的桃花，而随着几场风雨过后，一朵朵开败了的小桃花又开始纷纷落地，就在桃花凋谢之时，小院里一位老人去世了，一朵朵飘落的桃花似乎在表达着一种哀思，仅过了几个月又一位长年卧床的老人没能熬过去，也在栽着那棵桃树的小院里离开了人世。小院里最年长的两位老人是一直看着那棵桃树长大的，但直到临走前，也没等到桃树结出一棵桃子，显然，老人带着深深的遗憾走了，或许，他们要到另一个世界才能看到桃树结出的果实......

又是几年过去，随着县城建设的需要，那个小院开始拆迁了，于是，小桃树最终在一阵推土机隆隆的响声中被连根拔起，走完了它坎坷、艰难而又悲情可叹的一生。

也许，这棵桃树长错了地方；也许，是由于没有进行嫁接，让小桃树无法结果而枉度一生。作为一棵果树，一生只有开花而未有长出果实，如果从生命的意义上来讲，无疑是一种莫大的悲哀和遗憾。难道，这也是一种生命的方式，难道，这也是一棵果树的命运，看来生命的定式是千奇百怪，生命的过程也是迥异不同，既有轰轰烈烈，精彩纷呈，也有俏然走过，无声无息；既有丰硕盈盈，果实累累，也有空无虚虚，一无所有。或许，只生长出一树的枝干和绿叶，这就是桃树的一生，或许，只需绽放出蓬勃艳丽的桃花，这就是一棵桃树奉献给人世的果实和贡献。

但不管怎样，也不管逝去的时光已多么遥远，至今，我永远也挥之不去对那棵小桃树的追思和深深的怀念，因为，毕竟它来世了一回，生命了一次，走过了一生，毕竟它曾用满树的绿叶和满枝的桃花为我们贫脊单调的童年生活装点过色彩，送来过生机和美丽，带来过欢乐和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