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最后的日子

迈入耄耋之年的母亲是在家中客厅意外摔倒的，未想，这一跌竟让她再也没挺过来，这一跌成了老人生命无法逾越的鸿沟。母亲从摔倒住院，到出院，直至病逝，整整两个月时间，这期间，我一直守候在母亲身边，陪伴她熬过了每一个被病痛纠缠折磨的日子，度过了生命的最后时光，也见证了一个鲜活生命历经病魔痛苦煎熬、直至最后走向衰竭、让人揪心裂肺、无比痛伤的全过程。

母亲原本只是髋关节几处骨折，按理躺床养伤即可痊愈。但她长期患有的精神忧郁症和心脏房颤如同隐藏在暗处的恶魔，疯狂无情地吞嚼了老人孱弱的身体，成为严重影响她康复的致命因素。母亲住院后，医院嘈杂的环境、往来穿梭的医生和病人让她本来就脆弱的神经备受刺激，恐惧犹如潮水般将她淹没，母亲的精神受到了惊吓，很快，她陷入了狂躁状态，开始昼夜不停的喊叫，即便换到安静的单间，母亲依然还是战战兢兢，无奈之下，只好提前出院。医生说，母亲摔伤并无大碍，只需躺床安养便能恢复，但对房颤和抑郁症，医院暂时没有好的治疗方法，只能靠服药缓解。但服药对母亲来说向来是一件抗拒的事，尤其她神志不清时喂药异常艰难，即便把药片捻成粉末冲服，她也会本能的吐得满脸都是。

母亲出院后，我满心期待她的身体会逐渐好转，可命运却再次给了我沉重一击。母亲的病情不仅没有改善，反而每况愈下，愈加糟糕。比如，她的精神愈发恍惚，意识模糊不清，每天在床上昼夜喊叫不停，同时服用防血栓药物的副作用造成母亲伤胃吃不下饭，身体因此迅速垮了下来。母亲出院时正逢春节，那时她的胃口已经很差了。正月初五，家里煮了水饺元宵，想到母亲平时爱吃，我便用筷子挑了黄豆粒大的元宵小心翼翼的塞进母亲嘴里，母亲艰难的咽下了，这算是这个春节母亲吃下的唯一食物，也是老人生前吃下的最后一次年货。正月十二那天，病中的母亲说想吃点熏肉，我赶紧去买，但买来后母亲只在嘴里含了含就吐出来了，实际上，刚出院时母亲还能勉强吃点米粥、烂面条，可到后来就只能喝点米汤和面糊了，直到最后只能滴点水。那几天想到母亲胃口差，我便每天特意买些豆腐脑带去，盼望母亲能喝一点，可每次都是端进去又端出来，晚上只能无奈的倒掉，我寻思着哪天好转时母亲想吃了，一定再给她买，但这一天终究没等到。此后家人每天想着变换花样给母亲熬米粥、蒸鸡蛋、用榨汁机粉碎成肉汁蛋沫，即使这样一次次端到母亲面前，母亲见了总是摇摇头，只好又被端走，即便煎了母亲平时最爱吃的荷包蛋，她也只是望了望却闭嘴不张。有一次母亲突然说饿，好想吃肉包子，但当热乎乎的肉包子放到她嘴里时她先是大口的吞咽，可马上又吐了出来，看的出母亲心里很饿，但却连一口也吃不下，难怪她不断地呻吟，我心里难受啊，太难受了.....是的，母亲一口也吃不下，长期胃子里一点东西也没有，怎能不难受？想起平日里母亲吃着我们买去的火食、麻团、熏肉、烧猪蹄，每次都是香喷喷的样子，再看如今的状况，在场的我们兄妹都难过的哭了，我们知道母亲吃不下除去药物影响，病痛折磨也是其因，摔伤的疼痛不止、抑郁症的发作、房颤时心跳剧烈引起的痛苦、加上身上插尿管的束缚，如同无数条绳索，将母亲紧紧捆绑，让她备受煎熬，从而变得整天狂躁不安和痛苦不堪。她不停地呻吟、喊叫、脱衣服、掀被子、拔尿管，特别是夜间最难受时母亲会用手不停拍打睡在身边的父亲，可想而知，此时的母亲是在极度痛苦下作出的无奈举动，也是向亲人求助的一种本能反映。

为照顾好母亲我们全家开启了昼夜守护的模式，一刻也不敢怠慢。在护工的协助下每天给母亲滴水喂药，换尿袋，翻身擦褥疮膏，清洗换衣，重复不止。白天护理相对容易，可到了夜里，母亲的状况会很糟，精神尤为燥乱，房颤发作严重，测她的脉搏最快时每分钟跳150多下，由此带来胸闷气短、大口喘气，加之摔伤部位的疼痛愈加剧烈，所以她不停的喊叫，几乎是一声连一声，那声音听了真是让人揪心撕肺。由于不能进食，加上每天的喊叫，消耗太大，久而久之母亲的身体越发衰竭。

母亲的病情开始一天天恶化，意识越来越模糊。起初，母亲清醒时还会关切的问我：你咋没去上班啊，你爸在哪？后来她只能吃力的向我诉说身体的疼痛难耐，并要我赶快带去医院找医生；到最后，母亲连说也说不出了，只是皱着眉头，然后用痛苦的表情和手势向我们发出无声的求救。可是我们深知，母亲的状况即使送到医院也是没办法的。此时看到母亲被病魔折磨的痛苦状况，我们的心如针扎一样难受。恨不得自己去替母亲承受这一切。是啊，面对母亲的病痛，作为亲人却一点解救的办法也没有，只能揪心的、痛苦的听着她那一声声近乎嘶哑的呻吟和喊叫，这世间还有比这更残酷、更悲残的折磨吗？此时我想自己要是医生多好，一定能救治好母亲，一定能为她减轻痛苦。

看护母亲当属夜间是最难熬，我们兄弟俩轮流负责下半夜即12点到凌晨6点这段时间，上半夜我就坐在只有一墙之隔的客厅藤椅上，里屋不断传来母亲呻吟声像重锤一样敲打在我的心上，让我感到阵阵不安和焦急，我根本没有一点睡意，也无法入睡。而每个下半夜陪护母亲我几乎都是坐在床前通宵达旦。那夜，我实在困急了，因坐着打盹失控，便从椅子上摔倒在地。每当夜间母亲呼喊疼痛和难受时，我都会心疼的无奈的用双手紧紧的握着母亲骨瘦如柴且发凉的手，然后小心的轻轻的抚摸着，想以此来分散母亲的注意力，减轻她的痛苦。每当我把母亲的手放在我的胸口温暖时我都能感觉到被病痛折磨的母亲此时仿佛找到了一丝安慰，她会片刻停止呻吟和喊叫，从而迎来短暂的安静，也许这是母亲最平静最安宁的时刻。最让我揪心的是母亲最痛苦时，会紧紧的攥住我的手，而后放在她的嘴唇上、脸颊上反复的触碰，那一刻，我能感到母亲的身体在颤抖，那一刻，我感觉犹如万箭穿心般的疼痛，是的，此时母亲的身体在疼，我的心也在疼，忍不住得泪水噗噗掉落。我知道，此时母亲一定非常难受、非常痛苦，于是任凭母亲的攥紧和触碰，并在心中默默祈祷，希望以此能减缓母亲的病痛，希望奇迹能够出现，可一切都是徒劳。

给母亲滴水也是艰难的，后期母亲不能进食，全靠滴水维生，尤其夜间几乎是每隔分把钟，就得滴水，每次只能一小滴，多了会呛。刚滴完，又要滴。每次值夜班，给母亲滴水，对我来说有些吃力，因为必须站着用双手才能完成，我拄拐只有一只手肯定不方便，比如，刚起身滴完水坐下，便又听见母亲“我口干”的喊叫，此时尚未坐稳的我又得立马站起，可是当再给母亲滴水，却立刻又被她吐了出来，但即便如此，我也不愿放弃，因为我知道，此时，每一滴能喂进母亲口中的水，都承载着我们对母亲活下去、坚持下去的期望和期盼，每一滴水都是母亲的救命之水。这个时候自己再难也得挺住、也得坚持，只要能多给母亲滴一滴水就是对老人最好的拯救。回想那段时间看到不能进食、逐渐消瘦并被病痛折磨的不成人样的母亲心里真是既心疼又难受，所以每次端起饭碗，都是难以咽下。确实，世间没有比目睹亲人痛苦而又无能为力更为悲伤更为扎心的事了......

母亲是在凌晨子时走的，那时她的身体已经完全衰竭。她每喝一滴水都会被呛得剧烈咳嗽，呼吸也变得十分艰难，只能用嘴大口喘着粗气，眼睛很少睁开，偶尔睁开也只是目光呆滞地望着屋顶。母亲最后的时光显得平静安详，她不再喊叫了，也没有一丝的痛苦呻吟，其实，一连俩月只靠喝点米汤和水度命的母亲早已耗尽了体力，再也没力气喊出声来了。给母亲穿衣时她只是用平静安详的目光望着父亲、望着我们，仿佛是不舍，仿佛是留恋，仿佛是告别，也仿佛有许多话想说，又仿佛是对两个多月全家人日夜陪伴护、始终守候、辛劳付出的感恩、感激和感谢.....片刻，母亲躺下后，便渐渐停止了呼吸，这时测脉氧屏幕上显示她的脉搏已变成一条静止的直线了，随后母亲安详闭上眼睛。按传统做法，我用手轻轻拨开母亲微张的嘴唇，随即将一块一粒花生米大小的冰糖塞进她的口中然后轻轻的合上，让母亲带着人间这最后一丝甜蜜安详的静谧的离去.....

整整俩月，母亲在病魔的折磨下，带着伤痛，带着疲惫，带着几乎数月的空腹，也带着对亲人的留恋和不舍，永远的离开了我们，她一个人去了天堂，去了另一个世界。为她守灵那晚，我依旧不相信母亲走了，看着躺在鲜花丛中、冰棺里的母亲安详的模样，我依旧在想，这就是走完了人生旅程、我最后的母亲吗？是的，母亲静静地躺在那里，好像熟睡了一样，她太累了，最后的时刻她受了太多的苦，也许去了另一个世界对她来说是一种解脱和安享。此时，看着母亲的遗容，我不禁回想起她生前的点点滴滴，那些温暖的瞬间犹如潮水般涌上我的心头：小时候母亲抱着我在马陵公园拍照留下了美好的瞬间；寒冬里母亲在炭炉前为我们忙碌着热乎乎的饭菜；夜晚母亲在煤油灯下辛劳的为我们缝补衣物；60年代为了给我治腿，母亲每天不辞辛苦的背着我去新盛街驻军医疗所针灸；中秋节到了母亲会买来我喜欢吃的一罐子月饼；多少个早晨母亲起早冲豆浆买油条为我们准备好早点；母亲在保姆陪护下坐在小区院落的台阶上每当看见我回家的身影会立马起身往家赶；每次回家看望母亲都会对我一遍遍的嘘寒问暖以及路上黑不黑、有路灯吗的关切惦念；而每次当我从老家离开时她总会站在客厅的窗前默默地久久地目送我离去的身影.....

是的，由于我的脸型长相随我母亲，所以，对母亲更有特殊的情感和爱戴，母亲留给我的印象也最深、最多、最难忘.....母亲是一名教师，一生兢兢业业，善良慈爱，她不仅心肠好，教学也出色，所以深受大家喜爱，许多家长都慕名把孩子送到她的班上，所以每学期，母亲带的班总是年级学生人数最多的一个。遇到家庭困难的学生，母亲会毫不犹豫的帮助垫付学费，让孩子上起学，看到讨饭的，母亲不但给吃的还给回家的路费。母亲的慈善，众口皆碑，母亲从教，桃李天下。难怪在殡仪馆火化那天，当孙子抱着奶奶的遗像走来时，一下子引来好多人的围拢关注：哎呀，这不是当年的李老师吗，她走啦，多可惜啊，想当年她可教了好多的学生啊，我家的孩子就是她教的。多好的人啊，真让人敬重和怀念........望着眼前这情景，我的泪水夺眶而出，心里在默默念叨，这就是我最后的母亲、一位众口皆碑受人尊敬的平凡而伟大的母亲！

那天安葬完母亲后，当我再回到家中，望着屋里大床空空的一边，悲伤的泪水瞬间如泉涌一般再也控制不住，我不禁失声痛哭，因为，我再也看不到母亲了，从此，我再也没有母亲了。但我深知，母亲虽然走了，却会永远陪伴我，永远活在我的心中，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母亲。也就在母亲去世才几天的一个下午，我外出开车办事，因事先服用了两包感冒灵，返回时竟在一等候红绿灯的路口，药物发作让我瞬间迷糊失控，接着造成一次汽车追尾的全责事故，好在安全气囊打开保护了我，我完好无损，对方也仅碰坏了车子，那一刻当我惊醒时，立刻明白了，我知道为陪护母亲一连两个多月的熬夜，的确让自己太疲劳了，加上感冒药的作用造成了这次事故，好在，有惊无险，危急时刻，惊险关头，还是最后的母亲在天上护佑了我，让我安然无恙，度过一劫，逃过一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