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严省安的头像

严省安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04/23
分享

我的老头九十九

我的老头九十九

现在老家邻河而建的小楼,出客房都带有阳台,凭栏远眺,淡青色的三汊河留下几根弯弯的曲线。我坐在吱吱呀呀的靠椅上,猛喝着侄子沏好的浓茶,一杯又一杯,醒酒。望着这乡村柔柔似水的夜,那么宁静、自然、无言,想着麦地里埋着的父母和亲人,索性关灯,独自随夜风袭来,让一身是月。

那把藤椅还在老屋的廊檐下摇晃,母亲用旧布缝补的藤皮椅背一眼可见,右边竹节扶手被磨出琥珀色的包浆,像极了父亲临终前浑浊的眼眸,恍然又见父亲坐在藤椅上翘着二郎腿抽烟吐雾、喝茶看书。思念有时候是不说话的,感伤也是。

我的老头今年九十九,活了七十岁,死了二十九年。这数字算起来有些荒诞,却是我独有的纪念方式,父亲离开后的每一年,我都在心里默默为他在另一个时空“长一岁”,仿佛这样就能让他以这种形式继续活着。

他读过几年私塾,杂行学过徒弟,有上世纪五十年代商学科大专毕业证,当会计到退休。生前,他总说自己是棵挪了九次窝的老香樟,伯父和他以树枝为名,树兄枝弟,他嘱又嘱咐,死后要回到故土,叶落归根。

退休后的日子看似平静,实则藏着父亲对生活的独特坚持。闲暇时,他整天坐在家里,笑容常驻,愈发像个修行的僧人。昨天去家里,他戴着老花镜、手拿放大镜看着古书,他打木质算盘噼里啪啦的声音,听久了,极富禅意。有时,他也用中山装衣襟里别着的那支油亮的英雄钢笔,写写平平仄仄的诗,今天去明天去,依然一个样。除了陪母亲到菜场买买菜,添些日用品,出席一下人情客往、赶情搭礼的场合,平日太极、书法也不练,麻将、扑克也不打,俨然一副对多彩生活的寡淡。

本以为这份寡淡是父亲暮年生活的底色,然而当消毒水的气味漫过病房,他骨子里的豁达与幽默如同一束穿透阴霾的光,瞬间将医院里的沉闷压抑消融释放。有一次,因没有坚持吃复方降压片,血压高没感觉,生病住院,也不忘他一生的乐观天性,身体稍微好了点,就坐在病床上,一只手打着点滴,一只手摇着蒲扇,健谈。护士来量体温、测血压,管床医生开始查房对他询问。

“平常头晕不?”

“不晕。”

“抽烟喝酒不?”

“抽。喝。”

“身体有其他异常没有?”

“没有。”

“平常怎么在吃药?”

“记起来就吃,忘了就没吃。”

“家族里有血压高病史吗?”

“哥哥有。再往上,我十四岁就死了父亲,家族病史还真不知道。”

医生皱着眉头看完检测结果,叮嘱说:“从今往后,按时按量服药、戒烟戒酒、少吃肥肉、清淡饮食、餐后散步。”他一向总认为自己的身体还好,走路如风,对生死也看得很开,大有不胜感慨系之,曰:“人活七十古来稀,我这把老骨头够本了。”

这样的乐观,在老头七十大寿那天,又化作了满堂欢笑。在家里煎炒烹炸、蒸溜熬炖,一大家人热热闹闹庆祝了一番。记不清是他的那位弟子送来一幅装裱好的“莫嫌老圃秋容淡,且看黄花晚节香”的行草。

我边往墙上挂边调侃说:“这是不是形容退休了,黄花菜都凉了?”

他白了我一眼,说:“亏你还是喝了墨水读了点书的,原文应该是虽惭老圃秋容淡,黄花写的是菊花。”

还连忙拿出他那支上海金星厂的“老货,”拧开笔帽,蓝墨水在白纸上写出诗的背景,诗人重阳节在秋日里闲适的生活和坚韧心境,那笔舌在太阳下闪着铜光,格外耀眼。

我关切地又接话:“那您闲适在家,对退休生活有何感想?”

他不假思索地说:“沧海桑田,无所事事。”逗得一家人哄堂大笑。

父亲走后,我常常想起他那些幽默又充满智慧的话语。老头针对不同版本的为人处世、工作生活,有套缝补时光的绝活,把你从非懂装懂说得真懂。如有大手大脚,寅吃卯粮,铺张浪费的苗头,立马就讲“早上九百九,晚上一空手”,“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的故事加案例。如人要懂得感恩,与人交往,接人待物,坚强面对困难,就语重心长地告知,“人敬你一尺,你敬人一丈”,“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谨慎能捕千秋蝉,小心驶得万年船”的现身说法和亲身经历等等。

我的天!这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但一想起我的老头,形象总是那样的鲜活,我就觉得人生是如此春天般的灿烂温暖。我尊敬的老头,尊敬的爱唠叨这些古语的老头,我向你请安致敬。“父母本是在世佛,何须千里拜灵山。”我想,或许正是因为有了他的影响,我才得以坚韧地走在奔波劳碌的日子里,风雨兼程。我始终相信,任何外在的生活方式,都不如生命中不可或缺的精神支柱更有无形的力量。

那年,我的老头匆匆地走了,就像一片枯黄的树叶,在岁月的风中悄无声息地飘落。生老病死,是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人人都会说,都在用这些话自我安慰,劝解他人。然而,当这规律落在自己头上,才真正明白,我们不过是尘世中的一粒尘埃,渺小而无力。

清明前的雨下得蹊跷,将那片麦地浇成一面破碎的镜子,新泥泛着潮湿的腥气,二十九年光阴竟未冲淡这般苦味,我蹲身擦拭墓碑斑驳的铭文,多看一眼,再转身离去,风轻吟、云凝睇,心中满是复杂的情绪,原来思念是枚倒生的刺,岁月愈久,扎得愈深。

此刻春燕正在屋梁上衔泥,蜜蜂把心事写在油菜花上,折叠邮寄。那把老藤椅仍在风里兀自摇晃,仿佛还在等着那个爱抽烟喝茶看书的老头。而我的心里,那个九十九岁的老头,永远活着,他的智慧、乐观和精神永远熠熠生辉,指引着我继续前行。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