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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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真是树大根深。这么干旱的春天，废弃堰渠上的那树四月雪也还能如期盛开，四条花瓣子荷包上的流苏穗子一样，细细长长柔柔软软，摇曳得连风都变得纤细柔软了。那蓬蓬松松的一树白，嵌在刚刚绿起来的春山里如云如雪，清冷优雅又高洁。旁边茎干粗壮的映山红也爆满一树毛笔头子似的花苞。
这是一个艰难的春天，干了半年的土地几乎咂不出一滴水来了，刚结了沙丁鱼角角的油菜叶子全都蔫巴了，不说是出油率不行了 ，再没有雨落下来怕是命都保不住了。这个春天的花儿花期都很短 ，做种植的朋友说今春的头茬淫羊藿花蜜几乎没什么产量。这样干渴的土地，根系浅的植物能开出花来已经就是最大的努力了。这些映山红和流苏花之所以盛开就是因发达的根系钻探到了地下的水分。也是它们命好，刚刚生在了堰渠旁边，虽然这条堰渠前几年已经废弃改造成了傍山的小路，但有水滋养的那些年它们就长成了那茁壮的耐得干旱的根系和躯干了，是幸运也努力，虽然不是所有的努力都有幸运来助力，但是若没有努力往往就辜负了幸运。
四月雪就是流苏树，因为开在四月花白如雪就叫四月雪，还有因为细长的花瓣很像古代的流苏饰品，故又名流苏树。张爱玲在《倾城之恋》里给那个“月光下，她脸部轮廓娇脆，眉眼美得不近情理”温婉孤傲又不得不精明算计的女主人公取了白流苏这个名字，可以看出张爱玲也是喜欢这个流苏花的。
庄稼人取不出那些他们没见过、没听过、也想象不出来的诗意的名字，就叫它萝卜丝花，也还是它的洁白细长的花瓣像村里人冬日饭桌上的常菜白萝卜丝丝，特别是花瓣脱水卷曲干缩的样子，像极了干了的萝卜丝。而外婆却叫它茶叶树，因为那是外婆自制茶的原料。
晴好的日子采来盛开的花叶，倒在竹箔里晒至叶片半蔫时，先要挑出早干成萝卜丝的花丝儿不用再晒了。用手把剩在竹箔上的叶子搓成卷，再晒一天就是茶叶了。想着是外婆为着叶片子干了易碎搓条好保存的缘故，后来我学着自己做的时候就省了这道工序。顶着日头薅包谷草又晒又蒸，庄稼人没有假日，太阳越毒越是干活的好天气。又热又累人容易上火，口舌生疮，中暑烦闷，连花带叶子的流苏茶泡一大碗，喝了就特管用。可是外婆常常采回来两包，明明都是萝卜丝花叶却要分开晒，也分开装，说一个是男树的，一个是女树的，各自有不同的用途。
可我咋看都是一样的椭圆绿叶子，白白的花丝子，都是花芯子里针尖大一点玫红，还细数过也都是四条花瓣子，毫无二致。我一贯粗心大意，外婆常常会逗我说是眼眶子太大了，细处就看不见。在外婆的指点下我就看出不同来了，原来啊，女树叶片边缘圆滑，无锯齿，质地较软。男树边缘呈锯齿状，质地革质较硬，摸起来有硌手感，才知道原来此树也和人兽一样是分男女的雌雄异株。既然人有男女，树有男女，这茶岂不是男客喝男茶，女客喝女茶，弄混了不就男的长出乳房，女的长了胡子，可就不得了啊！现在还能记起我问这个问题时把外婆笑的茶喷出老远，咳嗽了好一阵子。原来不是说按男女分茶，而是女树叶子调经止痛治妇科病最好，男树清热利尿解毒功效好。我听着不还是女的对女的好，男的对男的好嘛，外婆和我这个混绊精讲不清就手一摆，任由我了。
民间就讲医药占三分，命占七分，论起来也是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医者巫者，巫医同源。记得杀猪秀才就讲过一个故事，说是一个女子嫁后多年干血痨病不孕奄奄欲死，久病床前无孝子况且还是个外来的对家庭无寸功的媳妇，婆婆便托故住娘家不回，不懂事的小姑子用才漆好的木碗盛药给嫂子，几日下来那媳妇病竟然有了起色，慢慢就好了。有说是干漆本来就有治干血痨的功效，也有人说因缘凑巧病该好了。
树既和人一样分男女，那么自然男树不结果，女树才结果子。我这个说法外婆倒是肯定的。深秋时外婆就采果子回来晒，是蓝黑色椭圆形上面有一层蜡质霜粉，和桂花果子白蜡树籽特别像，可能都为木犀科的缘故，血缘上可能白蜡树和桂花树是堂姐妹，它是姑家表姐妹。因种子色乌黑又名叫牛筋子、乌金子，说是可以榨油，这油可珍贵得很，说是搽脸能使皮肤光洁柔嫩，搽头发能乌黑油亮，家里有大姑娘的人家可能才愿意摘它榨油，男权社会里女子未嫁时前途无量，嫁为人妻就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一生再不会有期待，投资就失去了价值。我就没见过结果子的树，可能这个树重男轻女这一点也和人像，能结果子的女树很少。
外婆晒干的果子是用来做药的，说是养血调经的，女子痛经就用干果加红糖熬煮服用，若是受了风寒就用大米煮成粥能温胃散寒。出身草药世家的外婆那就是村里的草药铺子，她的草药几乎都是给村里人寻方便的，干这些活也和她种庄稼一样，不惜力气。但多是没用完来年新的出来了，再拔来晒，她说没处用比用的时候没处找好。受了外婆的影响我对草木就有种说不出的亲近感，总像骆驼感受水源一样能发现那些花花草草。
旧堰渠的这棵流苏树是我搬到出租屋后的第一个春天就发现的。那时堰渠还未废弃，花开得也和现在一样，也是在这么白得耀眼的日光里 ，满树的白一下子就撞进了我的眼睛，那是一场浩大得比白天还大的白。那是一种香，是必得把杂念都撵开，轻轻地吸气，才能嗅到，那是薄到似有还无，似无还有的非常淡雅的一种清香。可能是因为太过纤细了，花蕊只有缝被褥的大针鼻孔眼那么一丁点儿，它能蓄多少香呢，难怪蚂蚁蜂蝶都不愿意来，我在树下仰望了很久很久。
发现它之后的十二个春天我都会在流苏花开的时候来看好几次，看那些花儿开得火一样的绝望，雪一样的安静。嗅那水一样淡，风一样轻的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