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我的母亲

葵卯年春，我母亲猝然离世。两年过去了，我一直不敢想起这个噩耗，人前也不愿提起，甚至不想听到别人说起，仿佛只要不说，母亲便一直还在，在我的世界里健康明朗地生活着，每天与我见面，与我聊天，与我共享曾经的一切。我愿意永远就这样想象着。

然而，事实却是如此的残酷。那一切美好的想象，都只是我的梦罢了。两年来，我曾无数次地梦见她——梦见她坐火车来看我，在车站远远地看着我，我正向她走去，一瞬间却找不到她了；梦见她在家收拾完沙发要出去，我拉着她的手让她别去，她却一转身穿越窗户玻璃而去，任我怎么抓也抓不着；梦见她和我坐在树荫下聊天，旁边人来人往，却只有我能看见她；梦见她生病了，躺在床上，醒来叫我帮她梳头发，梳好了，而我没有带皮筋，于是叫弟媳去拿，我扶着她，越来越沉，突然就不行了，我哭到无法呼吸，全身抽搐，就醒了；梦见她在家打扫房子，我向她走去，一瞬间又不见了……

这些梦如此真实，如此珍贵，是我和母亲连接的唯一通道。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个通道却在慢慢的关闭，她越来越少来到我的梦里了，最近已经很久没有梦见她了。有时，我在睡前祈祷她来看我，更多的时候我只能独自回想曾经的一切。于是，我把她的照片、录像全部收集起来，做成相册；把有关她的梦写下来，拼成故事。我要把她的一切都记录下来，拼成一个鲜活的母亲，这样她就永远不会消失了。

时间就这样日复一日地流逝，转眼又到了一年的春天，这原本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季节，可是我却再也无法贪念它的悸动，因为我有关母亲的一切都还停留那个灰暗的春天，而我的心里至今唯有无尽的哀思在萌生，在蔓延。

那是一个悲伤的凌晨，我在睡梦中被父亲急切的敲门声叫醒，他告诉我：“你妈妈不行了”。我惊问：“是进ICU了吗？”他说：“不是。”当我确认是“去世”之后，我的世界瞬间崩塌，仿佛大厦倾倒、碎裂，无数的残片坠落深渊，连同我空荡碎裂的躯壳。我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像一个天地间最哀伤的幽灵。可是，任凭我怎么哭泣，怎么抚摸她安静的脸庞，怎么想要留住她逐渐变凉的体温，她却再也不能回应我了。我趴在病床上，心在滴血、在悲鸣。

此后的每一天，对我都如刀割般的疼痛，我曾对着夜空泪涌，对着圆月追问，为什么苍天如此匆匆带走我的母亲？我知道，这有我的疏忽，有我的大意，可是，为何如此残忍，让我没有丝毫回天的余地？我知道，我无颜再问，也无力再问，是我不够警觉、不够细心，不够……没有保护好她。

我每天一睁眼、一闭眼，脑海里全是母亲，是她的音容笑貌，是她的无间关爱，是她那无坚不摧的意志和做起事情来雷利风行的模样。她是那样的淳朴善良，爱惜万物，敬畏神灵，用虔诚的心守护着我们；她是那样的勤劳勇敢、坚韧不拔，像一棵历经风霜雨雪永远不会被打倒的树，用挺拔的姿势和刚正的气魄，为我们树立起一座精神的丰碑；她又是那样的争强好胜、勤俭持家，为了全家人的体面，凡事都要做到最好，却对自己几乎吝惜到了苛刻的地步。她那可怜又可爱的一生，让年幼的我就开始默默地爱她、敬她；她那从泥淖中走来，走出了万丈霞光的一生，让我无时无刻不想念、不起敬。要说她像一颗流星，燃烧了自己，照亮了夜空，未免太过于凡俗；她更像一举火把，一生都在燃烧自己，温暖和照亮他人。

1963年的秋天，她出生在一个遥远的小山村，那里注定了她将拥有一段泥淖般的人生。那是贫穷、饥饿、欺辱的交织的开端。贫穷让她从小就没有求学的资本，饥饿让她几乎丧失生存的斗志，欺辱让她对世事灰心丧气，然而她没有绝望，只在悲伤过后，擦干眼泪，拾起镰刀、斧头和犁耙，向着贫瘠的土地进发。她挽起袖子和裤腿，学会了犁田、耙地、挑粪、插秧、扛打谷机，上山砍柴，下河挖沙，进山挖野菜，出市做买卖，盖房子，养牲口，照顾弟弟妹妹，孝敬父母长辈，无所不学，无所不精。也许天道酬勤，贫瘠的土地不负所望，用丰硕的果实助她将贫穷、饥饿一一摆平；也许乡亲们感动，善良的人们把她的勤劳能干远近相传。为人母亲后的她，也没有懒惰，没有贪享，一如既往地发挥她那无人能敌的才干，把一个贫穷的小家打造成幸福的模样。在那个小山村里，她的才干都撒播在田地里，结出稻穗一样金黄耀眼的果实；她的果敢都融进了干农活中，散发出泥土一样芬芳的气息；她的淳朴和善良化作了春水，滋润着我们幼小的心。

她虽然生在贫穷的年代，没有什么文化学历，却用无声的行动教会了我们勇敢、坚强和良善。她每天不是在田里干活，就是在山上砍柴、放牛、修山、摘茶……在我父亲外出务工的十余年里，她一个人承包了所有的活计，把一个农村家庭的里里外外打点得条条顺顺、丰衣足食。她种出的水稻、果蔬，一年比一年丰产，让小小的我心生敬佩，即使干活劳累也不抱怨，反而对她深深地崇拜，惊叹于她仅凭自己的觉悟便能获得干活的窍门。她为了多干一点农活，不来学校领奖学金的样子，不仅没有让我生气，反而让我看清她单纯的世界，根本不需要荣誉和证明；她为了弥补一不小心把山茶油倒掉的过失，整个秋天、冬天都早出晚归、翻山越岭捡茶籽，誓将“倒油就意味着噩运要到来”的预言改写，让我看清了她逆天改命的勇气和决心；她面对敌人的恐吓，从不畏惧的样子，让我心生疼惜；她外出务工，不顾惜身体拼命干活的样子，让我既爱又恨。她的一生都在践行一个道理，那就是行动造就一切、改变一切。她是那束光，为自己照亮来时的路，为他人照亮前行的道；是那道闪电，用仅有的短暂生命，划出最璀璨的光彩。虽然她已逝世，但她是我一生的荣光。

在往后的岁月里，我将用一生去追忆，去珍藏。虽然我已经“失去”了她，但是我却永远地“拥有”了她，她一定在天边，在云里，在月亮上，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与我对视，与我作伴，与我共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