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成长过程中,甚至成年之后,一直做着一个相同的噩梦,那就是我家房子倒塌了。这个梦不仅占据我的深夜时光,更成为我白日里的无数次幻想,更是差一点成为了现实。
大概在两千年初的清明时节,有一天午后,天空突然乌云密布,电闪雷鸣,不一会儿就狂风暴雨。房子周围的树木被狂风乱掀,整个小村庄仿佛在呜呜作响的狂风暴雨夹击中颤颤巍巍。我家院子里的积水越来越深,两边檐沟里冲出来的洪水,像红色巨浪一样四处冲泄。很快,院子里积水爆满,深色、浅色汹涌混杂。檐沟边新修的山脚踢脚线被冲垮了,院子通往猪圈尚未完工的小路被冲得面目全非,旁边山上倒下来的一棵松树砸在小路中间,连根带下一大片泥土,树枝搁在猪圈屋顶的瓦片上。我的心绷得越来越紧,我预感院子下面的地基很可能被水冲垮,房子可能也会马上倒塌。我转头看弟弟在家里玩耍,母亲呢?哦,她刚才挑着一担猪食去猪圈里喂猪了。
我立马冲进雨帘,跨过那棵倒在路上的松树,往猪圈跑,却发现猪圈一旁未完工的山体已发生滑坡,洪水携带着泥土已经冲进了猪圈隔壁的厕所里,山洪的分支还在哗哗地往厕所里倒灌。我环顾一周,没有发现母亲,内心紧绷到极致。我大喊起来:“妈妈,妈妈!”一脚踏进了泥里,我扶着门框跃进了厕所,仍不见母亲,只见被山洪冲倒的扁担,被压在泥里。我瞬间慌了神,仿佛一记闷雷轰顶,大脑一片空白,全身抖得不行,内心歇斯底里,却喊不出一点声音。我疯狂地用手扒着泥土,企图找到母亲,断定她一定是被山体滑坡压在了最底下。在绝望中挖了约五秒钟后,我疯狂地往外跑,心想再不挖出来,再耽误一分钟,母亲可能就窒息了。我立马跳出这里,冲到门口田埂小路上,在狂风暴雨中,一边焦急地大喊着“妈妈”,一边往邻居家狂奔,想叫更多人来帮忙挖。就在我快要被暴风雨吹到路边河沟的间隙,我用手甩开蒙蔽视线的雨帘时,仿佛瞥见在路边的自家农田里有一个身影,我大叫一声“妈妈”,她转身看到我便说:“你出来干什么?快回去,雨太大了!”我瞬间如遇观世音菩萨,不知天地为何物,只觉晴空万里,重新回到了人间。
原来母亲担心大雨把秧苗冲毁,或者秧苗泡水,喂完猪便立即放下扁担,冲到田里放水去了。不知是老天爷开眼,还是母亲机灵,还是天时巧合,母亲就这样躲过了一劫。
洪水过后的世界,一片狼藉,但是面对这些,母亲似乎丝毫没有被惊吓到,也没有被难住,她立即展开清除行动,并把未修完的小路开辟得更加宽敞明亮。而我那经历磨难的心,却久久不能平静,我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下一场暴雨,不敢想象下一次会是什么样子。
那时,我们刚举办乔迁之喜不久,从老房子搬到新房子居住,房子主体已经修建完工,但是一些附属房及周边的小路却还没有完全修好。
原本我们住在家族的祖屋里,那里有分散在两处的三个房间、一个大厅、一个厨房,外加附属的厕所、猪圈、牛栏。祖屋那边房子连着房子,上下左右都是叔叔大伯们的家,虽然热闹却也相对拥挤。随着爷爷奶奶相继离世,以及我和弟弟慢慢长大,也许爸妈觉得祖屋空间太小了,并且日常用来祭祖,年代久远,意义非凡,已不适合我们一家子继续住了。于是,便动念重新选址盖新房。
新房选址在村口的一处小悬崖。那里植物丛生,地势险峻,要盖新房,不仅要往四面扩张,还要垫地基,最关键的是还要妥善处理这段崖壁,以备足够安全。然而这座山的山体是沙质土壤,粘性小,硬度不够,要想稳妥安置,实属难上加难。但这一切并没有难住爸妈,特别是母亲,她是那样一个迫切想要成家立业的人,只要决定了的事情,哪怕难于上青天,她也会毫不犹豫地说干就干。
从此,只要一有空闲,母亲便来这里开辟地盘。我那时已十岁有余,平时经常跟着母亲干农活,这会儿自然也参与到盖新房的行列中来。只见母亲农闲时每天一大早就带上锄头、镰刀、镰铲、方铲、扁担、竹萁等工具到工地上去,遇上下雨天,还带上斗笠、蓑衣、玻璃油纸等;农忙时只要一有空也不忘到这里铲上几铲土,仿佛多干一点都是好的。由于父亲不仅要开工盖房,还要抽空外出务工赚盖房子的钱,因此这一百来平米的地,除了请亲戚们帮忙开辟主体工程外,其余几乎全靠我母亲一铲一铲地开辟出来,并用汗湿的肩膀,一担一担地把泥土挑出去。春去秋来,寒来暑往,每一个季节,每一个晨昏,我都能悉数母亲铲土、挑担,渴了喝点水,饿了用红薯干、面饼、米果充饥的画面。我知道我那精明能干、无人能敌的母亲,没有什么事情能难倒她。她站在那里,就是力量,她的双手和双脚、肩膀和面孔,是化解一切困难、创造一切奇迹的力量。
除了开辟地盘子,盖新房还需要用石头筑地基,用砖头砌墙,用树木搭梁,用瓦片和水泥封顶,用石灰、水泥浇筑等等。其中的每一样建材,我都清楚地知晓其由来。砌墙用的土砖,是母亲亲手挖泥、浆土、打模、晾晒出来的,再一块块垒起来,挑到工地上以备泥工师傅取用;砌正面外墙用的红砖,是请车子从县城的砖厂运过来,在两公里以外的地方一块一块地卸下来,再一担一担挑到工地上的。还有挖沙子、浆石灰、搅拌水泥等,母亲经常不顾严寒,用双手双脚浆土,每到冬天,那一双被石灰浆过的脚底都要严重皴裂。就这样,经过一两年的时间,新房终于盖起来了,母亲心底无比自豪,这是全村最漂亮的房子之一。我知道,这也是她毕生的梦想之一,从小到大,她是多么希望事业有成,出人头地。
在敲锣打鼓声中,我们隆重地举行了乔迁之喜,母亲高兴得像个笨拙的孩子。
然而,由于悬崖陡峭,即便是住过去了,我每每抬头仰望都心生畏惧。尽管父亲采取了加固措施,在悬崖的底部用两米多高的石头和水泥墙牢牢地抵住山体,并且在山体和房屋之间留有一定距离,但这丝毫不减我内心的恐惧。因为我不想心存一丝的侥幸。这种恐惧一直心存深处,直到那次狂风暴雨袭击,我内心久存的恐惧彻底崩溃。此后,我常常幻想悬崖崩塌,摧毁了我家房子,经常深夜梦回,我母亲被压在摧毁的房子里。然而,母亲总是笑笑说,放心,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情。
除此之外,还曾有个毒瘤一般的存在,一直困扰着我母亲,也深深地伤害了我。
那就是门前的那一丛黄竹。原本在盖房子之前,门口有一小块荒地,是村里另一户人家的,在准备盖新房时,我父亲也用自家的田地置换了,然而种在旁边的一丛黄竹,他们却一直没有清理掉,并且照常使用。由于我父亲的仁慈,当时并未要求他们彻底清除,只是说好他们自己会清除,后来贫穷蛮横的他们竟用“置换协议上未写明清除黄竹这一条”来抵赖。由于黄竹根系发达,繁殖很快,眼看就要重新占领这块地了,甚至可能长到我家庭院。母亲气得不能自已,于是直奔现场动手拔竹笋,以盼它们不要再继续扩张。然而,这一举动被他们发现后,他家年过半百的父亲竟拿着刀直追我母亲,企图砍杀她。我母亲立即从另一条小路跑开,据说他追了一路。
当时,我在县城读高中,对此浑然不知,当我日后闻言,内心震惊无比。我可怜的母亲,我该怎么办?面对这凶神恶煞般的仇敌,我该怎么办?母亲却只是笑笑说,放心去上学吧,他哪里敢杀我,只是吓我来着。第二天,当我骑着自行车准备离家去上学时,在村口的福神庙前,我停下了车,双手合十,深深地鞠了一躬,我虔诚地祈求菩萨替我保护好母亲,拜托了!
然而,该来的还是来了。那次,我父亲刚从广东务工回来,母亲把黄竹的矛盾说了一遍,便直冲现场欲彻底清算。然而,他们见状,一家人人手持刀,追赶了过来。就这样,一场忍耐已久的争战全面爆发。我母亲上去就开始拔竹笋,而他们家几个五大三粗的儿子,直接把我母亲推到了河里,用刀砍去,我父亲上前阻拦,也被推到了河里,他们企图往死里打他。母亲见状慌忙拦下,放手,就此歇战。后经我伯父伯母劝解,争战停止。我母亲食指和中指被他们的刀砍伤。
我全程大哭地跟着母亲狂奔,害怕她被人杀了,疯狂地哭喊着“不要杀我妈妈”,我跟进了混杂的人群中,目睹了一切的冲突,当时我无比地仇恨他们。
此后,事情归于平静。父亲为了彻底解决这件事情,不再发生伤害性事件,终于在又一次跟他们的争吵中,叫他最小的儿子到我家门口,给了他三百块钱,这件事情才就此作罢。那时候,三百块元犹如一笔巨款,也许能买下那块地。或许他们家彻底见贫了,得此巨款是多么大的满足。这件事情,我母亲终其一生毫不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