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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名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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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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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黄牛“朋友”

在我有关童年的记忆里,有一头黄牛始终陪伴。它既是我放牧的对象,又是我难忘的朋友。“朋友”这个称呼,也许是我单方面的意愿,也许是双方的认可,也未可知。我只知道,当我背起行囊,走向更远的未来时,我常常想起它,甚至梦见它,仿佛它早已成为我童年的一部分,无论走到哪里,我看到的黄牛都是它,只有它。

它是一头浑身精瘦却精力充沛、个性顽劣却冰雪聪明的牛。它拥有一身乌黑色却并不发亮的毛发,骨骼清秀,肩膀瘦弱,四肢纤长,尾巴也纤长,牛背脊线分明,牛背下挂着的腹部,吃饱了的时候看起来像一只鼓鼓的皮球,饥饿的时候像一个泄了气的布袋子,干瘪得露出肋骨。它跑起步来,两腹左右摇晃,四肢敏捷点地,一副优雅又狷狂的样子。再看它那双玻璃球似的大眼睛,嵌在长长的睫毛下,生在清瘦的小脸上,一看就知道准是个多情不羁的种。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它总喜欢挑战我的底线,放牛的时候总是偷吃路边的庄稼,哪怕用竹篓子篓住了它的嘴巴,也篓不住它那灵活的舌头,气得我一鞭子抽过去也不顶用。它不仅用舌头快速地收割那庄稼,还用四个蹄子并作一个支点,在连根拔起庄稼后,迅速撒腿狂奔,而我只能被气得跺脚、“记仇”——等回到牛圈后,再对它来一顿狠狠的批评教育。可是,它似乎根本不吃这一套,只见它高傲地站在我面前,两眼轻蔑地瞪着我,鼻子一呼一吸地藐视着这个不到它肩膀高的倔丫头。哪怕我扬起了鞭子,它也只是轻快地躲闪几下,第二天继续顽劣。

当我和伙伴们一起放牧时,它总爱对别的公牛发起攻击,甩出一副跃跃欲试、一比高下的劲儿。用同伴的话说,就是长了一副轻贱的骨头,不打架斗殴、挥洒它那不值钱的青春,好像浑身不自在。它还喜欢伸长了脖子,酷酷地穿过牛群,东嗅嗅,西嗅嗅,轻佻地寻找母牛。如果没有母牛,它就会去撞一撞那些不理睬它的公牛——被骟掉的公牛,哪怕它们丝毫没有战斗欲,只想安静地吃一下午草,再回牛圈里舒服地睡个觉,日复一日——它们也许蔑视它的轻狂,就像一个成熟理智的大人对一个顽劣孩子的嫌弃。

我常常想,要是我家这头牛也被骟掉,多好呀!它一定也会变得性情乖巧温驯,会长一身油光水滑的毛发和浑厚而富有弹性的皮肉;它应该不会再随意逃跑,不会玩失踪,不会一不留神就跟着发情的母牛跑远了。为此,我爸妈似乎也曾动过念,要不要把它骟掉,让它安分守己一点。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下定决心。

为了管住它,我不得不当起了一个十足的“保姆级”放牛娃,继续跟它斗智斗勇。为了避免它和别的公牛打架,我常常用一根绳子牵着它,不让它跟牛群混在一起,甚至专门和放母牛的同伴一起放牧;有时独自牵着它去鲜少人去的山谷、小溪边放牛;路过陡峭的悬崖时,为了不让它那潇洒的步伐,一不留神踏空摔进悬崖,我会牵着它走在马路的最里侧……同伴们见我如此“宝贝”这头牛,觉得不可思议。因为他们放牛是潇洒的,只要把牛往牛群里一放,便整个下午都和同伴们玩耍、聊天,到了傍晚时分,再去寻那头牛回家即可。

那时的我,为何如此偏激呢?现在想来,也许我怕瘦弱的它打架被斗伤,怕它掉进悬崖摔死,怕它吃了别人家的庄稼找我麻烦……都是,但也不完全是。也许这头牛“偏激”的个性也激发了我的偏激?它如此狷狂,而我也如此清奇,它成功地激起了我的对抗,而后又深深地收获了我怜惜!

那是邻居家的公牛被骟的日子。那天,我们亲眼目睹,几个壮汉趁那头牛不注意,用棕绳捆住了它的四肢和牛角,再用粗粗的竹篙、木棍把它的四肢扛起来,把它的头和身子死死地按在地上,在一阵胡乱挣扎中,它被血淋淋地阉割了。经历了一阵粗犷的、悲怆的、低沉的嘶吼之后,它流下了两行泪水,继而不再动弹,彷佛绝望、疲惫到了极点,只躺在地上喘着粗气,被这世界彻底征服。

后来我想,那应该是我家那头牛距离被“骟”最近的一次吧——如果当时我们没有亲眼目睹这一幕的话,也许下一个挨刀子的就是它了。

后来,我们再也没有提过骟牛这件事了。

再后来,我开始怜惜甚至欣赏我家那头牛了,觉得它没有被征服的样子甚是可爱,那顽劣的样子不就是我偏激的模样吗?我为什么一定要管住它呢?它在草地上奔跑多活跃呀!在山林里斗殴多刚猛啊!斗伤就斗伤,摔死就摔死,总比躺在地上呻吟舒坦吧!如果仅仅为了活命,那和一头圈养的猪有什么区别?失去自由,失去朋友,失去尊严,失去在草地上、山林里奔跑的机会……那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后来我想,我家那头牛其实是一头未被完全驯化的牛,虽然它也能干农活、睡牛圈,甚至被我管束,但它还保有一点天生的个性和情感,正是这个性和情感,让它与众不同,让它鲜活跳跃,更值得过一生。

记得有一次清明节前后,午后的天空突然狂风暴雨,当时我就在村里的水口背放牛,父亲也在附近干农活。他看暴风雨就要来临,便赶紧让我把栓绳放开,让牛自己回家,省得我们走路慢耽误了它。我把牛放开,只见它斜斜地低着头,用力地逆着狂风暴雨往前走,却走得很稳当。我和父亲也远远地跟在后面走。然而,当它走到村口的一个小河梗上时,却突然停了下来,并发出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悲鸣,听得我内心打颤。我和父亲在雨中停下来,只见它不顾一切地低头嗅着什么,并围着那个区域打转转,整个身体似乎在扭曲,持续发出那让人打寒颤的声音。我完全不知道它在做什么。那种状态持续了有十来分钟,一会儿雨也停了,风也止了,它突然前腿双曲,似乎跪了一下。父亲便赶着它回家了。后来,我听说那个地方刚杀过一头小牛崽,地面上还有残余的血水和气味,我家的那头牛大概是闻到了它死去的同类的气味,才作出那样悲悯的反应,它是在为它作最后的痛哭和哀悼。

还有一次,我弟弟放牛,他和同伴们把牛赶到全村最高那座山上去吃草。然而,傍晚时分,他却哭着回来了,并告诉我,牛放丢了。当时我在一个小山坡上砍柴,闻此消息,便赶紧和弟弟一起上山去寻找。可是我们寻遍了整片山野也没有找到它的踪影。我们赶紧就着傍晚的余晖回家了。母亲正从外面干农活回来,听我们一说,又和我们一起,再次爬上山,漫山遍野地找起来。约莫过了两个多时辰,看着硕大的月亮爬上头顶,把整座山照得清亮。母亲便决定不找了,带我们回家做饭吃要紧。这时,满头大汗的她,带着我和弟弟来到一处堆垒着两块大石头的怪石面前,折了旁边的三根树枝,捧在手里,跪下鞠躬三次,插在土里,又摘了两片树叶,拜了三拜,便往地上一撒,树叶落在地上,一片是正面朝上,一片是反面朝上。母亲赶紧又拜了三拜,然后带着我们姐弟俩轻松愉快地回家了。第二天早上,当我起床后,母亲高兴地对我说:“昨天半夜,上仙帮我们把牛找到了,它自己回来啦!”我赶紧跑去牛圈里看,它果然精神抖擞地在牛圈里站着。我无比震惊起来。母亲说:“石上仙帮我们找到的,加上我们家的牛也很聪明,不管走到哪里,都认得回家的路!”原来,那两片正反相间落地的叶子,是上仙告诉我母亲:“放心吧,我会帮你找到它,赶快带孩子们回家吧。”而母亲也完全相信,牛会自己回家,因为她曾经很多次在最远的陀螺山梯田犁地,为了一次性犁完,都要犁到晚上八九点才能结束。那时候,母亲只要把牛绳解开,它便会独自回家。有一次,我在隔壁的猪圈喂猪,看到两个大大的光团往这边走来,走近了一看,正是那头牛,它乌黑的毛发早已融入了黑夜,只有那发光的眼睛照亮回家的路。

后来,我常常想,假如这头牛当时真的被骟了,它会变得怎么样呢?它是否也在经历世间最大的苦楚之后,安然待命,等待它唯一的归宿呢?

再后来,我离家到镇上去读初中了,接着是弟弟也读初中了,母亲一人在家,忙农活已经顾不过来,那头牛常常是一整天被关在牛圈里,吃母亲抽空割回来的草,或者吃干稻草、米糠等干粮。于是,经过再三考虑,爸妈决定把它卖了,让更需要它的人去照顾它。

那天,当我放学回到家里,发现牛圈空空,牛已经不在了。我的心也空落落的,仿佛失去了一个老朋友,不辞而别,不说再见——再也不会见面。有一次,我在骑自行车上学的路上,看见一名老者牵着一头黑色的黄牛从我身边走过,我停车回望了许久,真希望那头牛就是我家的那头啊,可是我寻找了许多共同点,却发现它的牛角是粗短而浑圆的,而我家的那头牛,牛角是短而尖尖的,并且也更瘦一些……我失落地看着他们消失在弯弯曲曲的马路尽头,才骑上车子朝学校的方向驶去。一路上,我都在想,那头牛会被卖到哪里去呢?会被卖去继续耕田吗?可它似乎有点儿老了。会被牛贩子买去了,再转卖到屠宰场吗?可它又实在有点儿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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