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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玉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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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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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衣带水

这是一个以桥命名的村子——石桥村。

石,是搭建这座桥的材料,也是这个村子第一户落脚人家的姓。

说起来,我家是个外来户,我家的姓也是村里唯二的外姓。

我已过世的父亲是这村王姓大家族的孩子。解放前这家生养的孩子多,日子紧。为了多省下一点口粮,让眼前撒欢能跑的孩子们更好地活命,我父亲出生不久就被送了出去。时光荏苒,再寻回来认祖归宗的时候,二十年光阴就让宗亲蜕变成有名无分的外姓人家,在村里没有一寸地、一砖片瓦可供糊口栖身。实在没有着落,父亲只好孤身一人奔赴万里之外的西域北疆讨生活,和来自全国各地的盲流一起,夏锹冬镐,躬耕近三十年,将一片千年不毛之地整饬成绿洲良田。

后来我们兄妹日渐长高,父亲也两鬓白霜,一九八九年回山东老家探亲期间不期生了一场大病,几经抢救死里逃生后却落得半身不遂,不得已滞留故地租两间平房挨日子。他在床上躺了好几年,不能自理,动动身都很困难。村里大家族终于抵不住外面异样的目光和刺耳的声音,几经周折,勉力将我们安置在村南小河河阴的麦田北头。

母亲娘家拉来了旧砖头、老青瓦,两边合力很快搭建起两间小屋。小屋低俯,弟弟踩着小杌子伸手就够得着屋顶的檩条,但在我眼里她却是高的,高的一家人可以轻松得抬起头;小屋不大,正午的阳光再展展手臂就要够得着北墙根了,在我心里她是宽绰敞亮的,可以装得下童年所有放飞的梦想。有了这间小屋我们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家。

这是真正的单门独户,背后一河横流,与石桥村隔河相望,算得上是一衣带水之近邻。

屋门前与麦田之间一片不大的空场,两只小脚来回倒几步就到头了,这是我家开放的院落。我小时候就喜欢呆在小屋门口,凝望南面一眼望不到边的麦田,麦田里忽起忽落的麻雀能让我看半晌而不心烦。空场左右各有三两株粗壮高擎、开枝散叶的老杨树,投下一大片树荫,树荫里的风是清凉的,弟弟喜欢蹲在这荫凉里拿树枝在泥地上划字。有一次他认真勾画出一个工整的“亩”字,抬起头对我说:“哥哥,你看,这底下的‘田’字是石桥村,中间的‘一’横就是屋后的河,咱们家像不像这字头上的一点!”看着他闪亮发光的双眼,我轻轻点点头,心里忍不住嘀咕起来:在这村里,咱家可是连半分田地都没得分!

夏日坐在树荫里,看着鸟雀在田间地头跳跃、觅食,唧唧啾啾的鸣啭是我听过最动听的音乐;麦秋以后的蝉噪、蛙鸣更添了一些起伏切韵的和声。日落以后,明灭可见的光束将河边小树林切割的七零八落,这是老老小小们晃着手电筒兴致勃勃的穿梭在树林里捉知了猴。

秋季的田间,一片忙碌,远处田间,可以听见竖着的吆喝着横着的;邻近地垄,随处可见瘦劲的背着丰硕的;这时候,人、牛、板车、背篓,构成热闹而生动的秋忙剪影。收了玉米,耩下小麦,等到落黄未尽,青纱帐又变回了青苗坪。这些大都促成了我速写本上粗粗细细、或流畅或艰涩的铅笔线条。

冬的清冷,时常让砚台里稀释的墨汁结冰,尽管我把它放在阳光最足的窗口,它还是让我笔下的旧报纸、毛边纸开满了冰花,那冰花常常让我失神,忘记了暖一暖快要失去知觉的手。就这样四时轮回,一些念想也在我的心田里萌动着、滋润着、生长着,仿佛一颗种子静待春晖,随时发力破土而出。

这就是我的小屋,还有我的童年。

站在小屋门口,前面是春与夏绿了又黄、黄了又绿的麦田;背后是夏与秋涨了又落、落了又涨的河流。我家不起眼的小屋就蹲在河畔地头之间,如孤零零的瓜庵一般,和半圈碎砖坯拼凑出一道高高低低的残墙一起,就像是这方天地间不经意点下的一个逗号。在冬季漫长而清冷的雪夜里,逗号失了神,一动不动,被半轮冷月罩着,孤傲又落寞。在隔河而望的村里所谓讲排面的人眼里,它就像半截窝在雪地里的镢头,埋头掩面的,闲了岁月,忘了营生;在我的眼里,她就像是天上遗落的一滴青墨,刚好落在了这雪白雪白的宣纸上,还没有洇散开,仿佛等着我持半皿清水、拿一支羊毫去晕染、去皴擦。

小屋身后的小河,在少年曾经的光阴里,是浣洗的歌声,是嬉戏的笑语,是竞游的酣畅,是垂钓的静谧,是晨曦的氤氲,是夕照的缱绻……傍晚的河面,波光和着归鸟旖旎洄啭,倒映堤杨岸柳下若即若离、呢喃牵肠的青涩身影;粼粼金光,又惚恍间遁入垂钓老人浑黄的眼眸,裹着忆往钩沉的一段影像迂回流长……

又一个二十年一晃而去,父亲也离世了。

记得上一次回去,我的心里是揣满了失落的。小屋早已不见了踪影,小河也失去了往昔的模样。

年轻的后生们往往不屑地脱口而出:老河沟。是的,老河沟!我老了,它也老了!两畔拉拉杂杂堆满了深深浅浅的秸秆甚至生活垃圾!在老一辈的唠叨声里,老河沟似乎迷失了自己,潜遁了鱼跃,不见了凫鸭,遗失了眷恋,走失了童年,急遽蜕变下,煞气冲天的败落样抹杀了小村几辈辈的清流荣光!

我站在河边,诧异这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远树近水变换了光景,耳畔絮絮叨叨的浊流,与心不在焉的往来云影念叨着过往。倏忽一阵风来,喋喋不休中迸裂一股怪异而刺激的气味,鼻腔顿时窒息!这是一股能拒人千里之外的霸凌,挫败了嗅觉,催涌了泪腺,蹉跎了满面神采。我紧赶着后退了几步,朝远处走开一些。

老桥头,斑驳的水渍、苔痕与锈蚀一如既往,这些岁月摩挲的痕迹让我猝然紧揪的心再起波澜。此刻,是静默无语的,也只有它们还在拓摹老桥头深刻的沧桑与斑驳。曾几何时,那些爱扎堆桥头、闲话东家长西家短的小媳妇们,早已不知去向。我不经意间提起的时候,村里的老人家撇撇嘴说她们更换了道场,太阳还没有落山,各家的大小媳妇们就不约而同地放下了碗筷,顾不上收拾一桌子剩水残山,匆匆赶往不知谁家的院落里或是门楼下,围拢一张矮方桌打起了骨牌,甚至学会了搓麻将。

有一回我去后村串门,正好赶上一场牌局。别看这些女儿身,打骨牌时铿锵有力,洗骨牌时如鸣佩环。余音绕梁的,依然是她们血脉传承的对探秘猎奇的执着,或高或低的声音交锋着,一边是打破砂锅的探寻,一边是舍我其谁的揭秘,一样的眉飞色舞喋喋不休。家长里短的那些话题,就像一道道无缝不钻的秋风一样,从村东头或村西头谁家的墙缝里,一直刮到镇里还有县里的大街小巷。也有年轻一点的,试着探讨一下自己也搞不明白的俄乌或是中东的热点,不管是谁一句拎不清的人名或地名,总会引起一阵阵欢快的笑语,这会儿没有揶揄,只有开心,能津津乐道的总会让人乐此不疲。谈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谁掌握了第一手消息,未知与头条,才是小村一道神秘而让人仰视的重大课题。

一晃又是数年,加上疫情隔离的这几个年头。

这次回来,看小村的变化着实很大。前几年村子拆了,村民们也已经迁了新居,住上了电梯上下、地暖平铺的单元楼。小村的原址和周边也起来许多楼宇,还有文化馆、博物馆、县高中,听说这片的房价节节攀升,这两年也冲顶县里的龙虎榜了。

站在刚通车不久的新河桥上,俯视着脚下的老河沟,再眺望不远处的新一中,心也随新河桥一样开阔通畅起来。诚如古人言:逝者如斯,沧海桑田。如今小村物非人迁,好在老河沟犹在,老桥头尚在,小村的历史坐标仍在,小村流变的故事也会一直流传下去。

在老河沟的倒影里,曩昔黑发少年渐变成白发老叟,旧时寻常巷陌蜕变成新生社区,新街车如流水,店铺送往迎来,日子井然有序。人们耳熟能详的,还是口口相传的村名:石桥村。

是的,石桥村,从明初迁立一直叫到今天。这或许是她能留给后世最珍贵的记忆了!我指着不远处落寞的老桥头,对身边的儿子说:这个以桥命名的村子,“石”是构建老桥头的部件,也是这个古村史上第一户落脚人家的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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