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下故园

今天路过儿时的故园，一时兴起，决定进去看看。天是很晚了，已经十点半，公园里冷清清的，只剩远处火车驶过时留下的余音伴着风在夜空下浮动。这是一处极好的公园，我常到这里来醉上一口冰凉的空气。清晨的时候几缕阳光总是用甜言蜜语骗去夜的面纱，将夜后黎明的曙光洒在那些欲撕裂天空的高大乔木上。这时你猛地看去，还以为是树倒了，但那只是它们的影子。正午后光不再吝啬，它慷慨地散播它的富有。你看它们在空气中留下的那一根根明亮的通路，分明是琴弦。树梢轻轻拨动，你便听到风的吟诵，鸟的和声。再晚一些，气温骤降，天冷气清。园子从天空中胡乱扯下一片余晖裹在身上，害怕着着凉。接着鸟儿就回来了。它们不是和声部的音乐家，它们是游侠。那一片片，远望过去，还以为是云。等飞近了才听到那叽叽喳喳的议论声。你能看见它们如何从天外飞进你的视线，如何在一棵枯木前消失。一瞬间，枯木结出一颗颗名为鸟的果实，而后这一颗颗果实成熟，脱落，坠入天空。于是你又看见那修整后的鸟群怎样奔赴远处的夕阳，直至每只鸟都归了巢。当鸟不叫了，流光逝去了，奏鸣曲停止了，夜便至了。这就是今夜的由来，一个静的出奇的夜的由来。

月光打下来，其实不良，但仍为可怜的树枝留下一个个剪影。我走在路上便看到路面上的树影，一时怀疑道路被树木撕裂，总觉得地面真让那花花草草撑破，漏出无底的深渊。我时常落入深渊，再难爬出。我沉迷在荣耀当中，后来掉入了名为自负的陷阱；我沉迷在爱情的甘甜中，后来落入了现实的落网；我沉迷在肉食的鲜香中，后来掉入了名为奢靡的深坑......多么可怜的诗人，谁能教会你攀爬的技能，好使你拥有不再畏惧内心深处黑暗的陷阱的能力，使你哪怕步入罗网也能艰难攀登？可怜的诗人，没人教你这些。只有自己学习，自己克服，自己痛苦，自己挣扎过，你才能领会到这伟大的技能。

孩子们睡去了，还没下班的大人抱怨着，打拼着。只有那珠细细的小花，自己伸展着懒腰，为芦苇们送终。公园中的芦苇被砍掉了，原先那高的，那矮的，都只剩下十厘米长的茎挺着，作为它们坟前的墓志铭。还记得那些长有三米高的芦苇，远远地看去，颇有与乔木一较高下的气势。低矮的灌木开出几朵小花，红的，黄的，我不认识，灌木也不认识。它们点缀着巨人们的脚下，让他们绚丽多彩。而如果没有那灌木，芦苇又相对谁高呢？还有一处的芦苇，它到不高，但在那芦苇丛中它是唯一的白头。有时微风徐来，它顶着雪白的脑袋轻轻摇晃，仗那头白发剑指天涯，一身侠客风范，潇洒得很。我曾想把它砍下来插到我的帽子上，那多好看啊。但我没这样做。侠客就应该身处自然之中感受那自然之理。我知道，如果用一顶帽子框住它，那它很快就会丧失生的活力。人就像它，是需要吹吹风的。可惜，这些芦苇都不在了，我还没能与它们告别，只有几只鸟雀为它们念那黄昏般的悼词。

公园环水，水边种有水杉。一棵棵水杉相聚成林，入冬时就会红。那红的像爱情，那爱情烧得热烈，像迸裂的流光。流光映在水面，渐渐地，随水也逝了。鱼虾记得，鸟兽记得，唯有那人，凝视着流水，好似不记得。入冬后风就大了。冬不像秋一样跟你小打小闹，一般的树可受不了那北风，早秃了，只留落叶独飘零。水杉不会。水杉落叶像下雪，火红的雪，那雪是炽热的，燃烧的是生命。它们落下，是对生命的礼赞。水杉林中大雪纷飞，地上堆起了一层厚厚的红毯，斜阳打下来，像女孩的嘴唇。我吻一棵水杉，她也吻我。我与生命间的爱情又是怎样的爱情呢？我常坐在河边的石头上，背靠水杉林，看对岸的闲人垂钓。几只水鸟飘过，惹起灌木轻声的讨论。水流拍打着河岸，带来远处孩童的嘻戏声，可惜声音走得太远，不知在哪丢了它想传达的信息。我帮它找吧，又不乐意。那就让孩子们独自玩耍吧。我静静地夜游，静静地听，孩子们就算睡了，我也听得见他们的梦呓，只是听不清罢了。

公园分内外两部分，外围的大路坦坦荡荡，内部的小路错综复杂。我一般不怎么到外围去玩，但想进入内部，大路是必经之道。有一处进入园内部的通道，它与大路相连，像乌云一不留神漏出的闪电。在窄路的尽头，两棵水杉定立两旁。这是一扇高得过分的窄门。窄路笔直，窄门高耸，为这条路涂上一抹庄重的色彩。我常走这窄路，闭上眼，摸盲而行。我走不直。两只腿像被人拽着一样不自觉地偏向一侧的花坛。我便知道，人是走不了直线的。

夜色够美，伴有一丝细细的花香和一声声风的呼唤，我想起我悲惨的爱情。她对我说，我不必再说。我就不必再说。好像月光不过是太阳的反射，我的爱也不过是对她美丽的衬托。我感到心里沉闷得很，但又感觉无所谓了。我的内心空虚且幽暗，就好像那跌落的鸟，我本可以飞翔。我曾为一只跌落的鸟立过坟，现在想想生命也不过这样了，这就是陨落的含义啊。你说鸟儿爱蓝天，那它怎么掉下来了呢？不再有心跳。僵硬，冰冷，死寂。这也是我的结局。也是我们的结局。我们所有人终将悲哀且孤寂地死亡。我想象得到孩童怎样在沙滩上捡拾着贝壳，我知道那海浪的心，就像我想投身爱情一样地想同他们玩耍。于是那浪来了，却死在陆地上，只是吓跑了几只虾蟹。

可生命毕竟是美好的。就像我爱过她，这说明了爱的存在。但爱毕竟是悲痛的。她让我感到我的伤口在流血，这说明我的血液在流动，这说明我的心脏跳动着。我还活着。这就是生活啊，痛苦的生活，痛不欲生的生活。那些情伤，那些压力，那些虚荣，那些生活中的痛苦，它们证明我活着啊！爱自己吧，诗人。爱自己远难于爱他人。当水仙花绽放，你就能发现在生活的痛苦之下的生命的美。生活是画框，生命是画幅。我们发出的无声嚎叫是那样的震耳欲聋。我们的幻想破灭的声响是那样的清脆动人。但明月依旧。我们地球的可爱的邻居是那样温柔的看着丑陋的我们，看了千万年。月光披着星辉制成的斗篷，从东方来，又从西方落，几道冷光打到冷风上，没有颜色。我想这斗篷应该暖得很，不然那夜的笑颜怎会如此皎洁？

我逃走了，逃离了这座公园。我听到草丛被走兽拨动的声音，我感觉这声音追着我，撵着我。星星出现了，我很久没有看过星了。我一度以为城里再无夜空，白炽灯，霓虹灯，LED灯......我曾经以为夜空在我的生命中被杀死了，被灯光，被雾气，被近视杀死了。但星光依旧。它们仍在那里，不论地球上灯光多么耀眼，它们永不能触及到那至高天上的璀璨恒星。让生活来吧，让它们刺穿穹顶，让它们穿透云霄，再怎样的灯光都不如我们生命的本质如同星辰一般四散的光亮。

树梢摆动，暗示着风的到来。我看着午夜时寒风中的醉汉，三三两两，互相扶持，觉得他们的故事一定耐人寻味。或许他们之间会有个诗人，为他们的朋友记录下他们曾经一同在酒后吹嘘过的，有些夸张的传奇。记录下在生活的重压下，他们是如何在酒后流露出的，生命的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