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高考结束后的假期,我独自搭上火车去找我爸。等我到了那地方,收拾好东西,我爸先是带我去搓顿好的。在还没上菜的餐桌旁,我告诉他,我估过分,“差一点”能上重点大学。我爸告诉我,他“差一点”就重新成了家。
我对此几乎没有回应。
记得那晚,我爸请我吃了虾蟹鱼贝,实实在在让他破费不少。满桌盛宴前,我爸又问起,我有没有女朋友?我说没有。他为什么要扯到这上面来?像是我们一家拆散后,就连我,也得找到异性伴侣,我们的分开才更完满。
那个问题后,我们一直沉默到饭菜吃完。酒足饭饱,我们父子二人并排走出饭馆,沿河岸散步。我爸讲起,他闲时也会在周围遛弯,目前正考虑养只小狗,倾向柴犬,觉着现在邻居家那狗温和敦厚又忠诚。我问他,还记得我家从前养的那条土狗吗?到咱家时,都要十一岁了,风烛残年,正是从前邻居搬家时遗弃的。
我爸忽然放慢脚步,在靠近街边垃圾桶的地方停下来,说:“儿子,我怎么觉得你说话方式,和以前不同了?”
我没有回应,但也停下来。
“给我说说,是不是对我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没有。”真的没有。
可我看我爸皱眉的样子,觉得得找个法子,让他信我。
“记得当时那土狗老了,我又不懂事,老想骑它背上,把它当马儿使。”
我爸笑了,迈开脚步:“你说的调皮事,我还真是头次听到。”
我俩都放声大笑。
总体而言,那次见父之行算得上一场品质之旅。我爸领着我,在他重新定居的城市转着、看着。这城很小,又逢昼夜平分。白天注意到的是脚边的水,晚上夕阳引向不远的山。我爸给我介绍风景,也把我介绍给他同事、邻里。那些人见到我,问我是不是我爸常提的独生子。
我爸说,是的。补充说,我即将考入重点大学。
这话听得我面红耳赤。
后来证明,他的预言是准了。我考过了,但压线,很勉强。没读理想专业,很惭愧。
无论如何,我会记得,在离开我爸的前一夜,我平躺在他出租屋次卧的小床上,心中默默感激他对我短暂的照顾。他努力使我融入环境,即便我不可久留。他像是小城的东道主,立志将我培养成接班人。那时,躺在床上,被薄被、黑夜、空调风包裹,我突然觉得,自己并非一般幸运——我爸“差一点”就成家了,我就“差一点”成为这个“差一点”的牺牲品——如果此事成真,我来到小城,就只可能做个客人。初次见面的阿姨和她的孩子,大概会对我不错,会带我去周围转转,以彰显他们都比我,更懂这个地方。
而且,我不可能比他们懂得更多。
还好,以上,不过是假设而已。
一
我在老家上大学。多个周末,我会去我妈租的两室一厅住。遇上讨债的人来,我妈反应敏捷,即刻让我躲屋里别出来。再后来,我妈让我别去她的出租屋,叫我回老屋,她会来看我。我答应了,但也知道,她的目的不只是躲避债务问题那样简单。
大一暑假,我妈照例到老房子这边,陪我住上几天。她变得像个房客,问我毛巾在哪儿,牙刷又在哪儿。我告诉她,老地方。她听后总会发愣,双目放空,最终依然走向正确位置——毕竟从前,都是她指挥我收拾东西。
一个闷热的下午,我坐电视机前啃雪糕。我妈削了西瓜,摆茶几上,笑嘻嘻地和我并排坐下,说她昨晚做了个梦,梦见我有个女朋友,还打算结婚。我猜她不是头次做这种梦了,也许在我的未出生时,她就梦见过,有时还会是女儿牵回了男朋友。
“我下个月才成年,现在属于早恋。”我平静地说着,吸完挂在雪糕棒上最后的一滴水。我妈也没说什么,把一块西瓜递给我。我接过来,大口大口地吃。我妈为自己取了一块,小口地吮着汁水,轻声嘟囔,说她可没说现在,也许是远点儿的事。可能十年后,我也有自己家庭,她也有家了——“那不可能!”我头脑里回放着这个声音,环顾四周,看向从前。从前的话,倒是有可能的。我看旧电视、沙发、茶几……最后把目光聚焦在这盘西瓜上。一个本就附着裂纹的圆球,被划开成一个又一个红绿黑相依的立体三角。拿一块,吃下去,你还会把它用于繁育下代的籽一粒粒吐出来,黏在底部泛黄的老烟灰缸上。
一个月后,我步入成年,真的有了女朋友。谢华悦,来自隔壁的行政班。我们相识于暑期社会实践,一起吃午饭、晚饭,聊了许多。自始至终,我们之间都没有特别强烈和冲动的爱的感觉。实践临近尾声时,她告诉我说,这是最后几餐了。我听了,浑身不对劲,马上说,这种日子应该得到延续。我们就是这样在一起的。
其实,她不爱篮球,我不喜动漫,坐在一起吃饭,讲点新闻热点,扒扒老师同学的背景,然后刨对方家底。首先被刨干净的是她。华悦来自普通工薪家庭,本地人,独生子女。我们学校里,一半女生都是这个脚本。她听了我的故事,开始沉默。没有人愿意生长在一个混沌的家庭中。
十月底,某个周四,华悦问我周末安排。我们已吃完晚饭,趁着晚课开始还有半小时的空隙,在逐渐昏暗的操场边散步。我听到篮球场上几个老哥们儿的声音。他们现下专心致志,即使见了我和华悦,也懒得瞎起哄。我们本就不是那种会让人兴奋的情侣,但像这样打球的场合,我最近推却了很多。
“这周末?我收到了两张喜帖。”
“两张喜帖?”华悦被逗笑了,“你还没工作呢,礼金都给不起吧。”
“不用给。一张是我爸的,”我停顿,听见旁边篮球“咚”一声砸地,“一张是我妈的。”
会直接给我派喜帖的人,只有他俩了。
华悦微微张嘴,她看上去不算很惊诧,可能只是不知如何回应我:“那他们,他们是不是?嗯,是不是,要恭喜他们复合?”
“复合的话,一张就够了。”我不想让华悦显得愚笨难堪。一切都是我表述的问题,而她只得从最积极的角度去解读,才不会让我难为情。
我收到的是两个分别的通知,喜帖并没有真正被送来。这周二睡前,我接到我爸的一通电话。我跑到宿舍阳台,听他说,他正向公司申请调回老家,已经办得八九不离十。本周他回来,想和我见面。他说,还没来得及告诉我,他认识了叶阿姨,准备回来定居。
没什么来得来不及的,他早计划先斩后奏,省略我这道最复杂的程序。如果他的女朋友是叶阿姨,那我是不是得管他叫他姚叔叔,以此门当户对?他又说儿子,不要多理,不要多管。听我半天没反应,他貌似心虚了。他没错,我少管闲事,被牵扯进来的程度就会更小。可现在,是我爸主动在找我吃饭,是他在把事情搞复杂。
“恭喜你了吧,那就,就这周六晚上见。”通话时长一分五十一秒。
当晚,我没去洗澡,挂了电话,发会儿呆,就爬上床。没多久,寝室关灯。在黑夜中,我感觉我床很挤,这间屋很挤。室友当中,也只有一人迅速睡着,扯起鼻鼾。没有了,什么都没了,我爸出租房里留给我的一间小屋子,我在那座小城立足的机会,没有了。忽然之间,我狠下决心,等读完大学,就在那城里去定居,夺回我的继承权。
周三中午午休时,我在宿舍接到我妈打来的电话。在她开口之前,我就有预感,她要说件差不多的事,但我一丁点准备也没做好。
我妈说,小雨,周日出来吃个饭。
她可能本打算就提供这么点信息,但我立马追问是不是还有其他人。我妈沉默,不出声。每分每秒,都让我更坚信自己预感准确无误。是哪个叔叔啊?我妈说是卢叔,有事要和我谈谈。我不认识卢姓叔叔。不过,我妈采取的也是我爸那套,先斩后奏。一日夫妻,百日默契。还有什么人呢?卢叔的女儿,比我小。我说好的,我来,但没告诉她关于我爸那边的事。这就像一年前,我没有告诉她我爸“差一点”就成家。
现在,我是三人之中掌握信息最多的一个,是所有复杂性的交回点。挂上电话后,我屏住呼吸,数了十下,吐出那口气时,脑子一片空白。这次,算是父母同时给我发了口头请帖,以我的年龄、身份,不用贴礼金、送红包过去。相反,卢叔和叶阿姨会给我见面礼。我收下后,我们就认识了。
我躺在床上,再次作出不严谨的假设。假设,我是对整件事情知晓的最少的那个人。假设,叶阿姨是我妈的化名,卢叔是我爸的,他俩准备复合,连着两天摆酒,给我惊喜,两张喜帖应该合二为一。怎么解释那个姓卢的妹妹?她或是我未来的亲妹妹,也可能是宠物的名字。她会和我一样蒙在鼓里——
周三下午,我和华悦说要去打球,但我跑出校门,到商场给父母分别挑礼物。如果回寝室,有人问大包小包拎着什么东西,我就如实回答“给爸妈的结婚贺礼”,保准所有人都会只顾着惊讶。还好,我去商场转了圈,到头来一无所获。我问导购,哪些东西适合婚庆送礼?她说这个红的那个紫的,年轻夫妻的话,就送浪漫的纯白饰品。我一是穷,二是一样都没看上,归来时两手空空,不像购过物,更不像打了球,好在华悦不住男生宿舍。不过,我想还是该把这事告诉她,虽然她没必要知道。于是周四操场上,我说出了来龙去脉,让她知道我爸妈和我组建了一个全新的、她这辈子大概都没机会体验的家庭形式。
和华悦周末计划泡汤,我很抱歉。如果这是个有得选的周末,我会独自待在寝室里,直接以网购形式送贺礼给我爸妈。卢叔、叶阿姨想给我见面礼,也可快递到学校。我还要给华悦寄道歉礼,告诉她这周处理作业外,还要处理物流,很忙。
这也总比参与两次饭局强。
因为至少每个和我相关的人,都在我这里,得到了一些实际的东西。
周六说来也就来了,这次我爸仍是带着我搓顿好的。他先给我发了份纯文字版菜单:层层脆鲜椒鲈鱼,酥皮牛柳,火焰仙虾,黄金粉丝娃娃菜……延续铺张浪费的传统。我顺便问今天一共几人?他说三人,有且只有三人。
我爸订了间小型包厢。入场后,服务员抽走了多余的椅子,三人坐得很开。我最后到,一开门,另外两人很快站起来。叶阿姨应该比我爸年轻,笑起来却生出不少皱纹,牙齿明显不齐。她戴着银质耳环,上衣下装一套灰色西服。不出我所料,她送了我红盒子包装的见面礼,按颜色判断,我才是被恭喜和祝福的对象。
当天,我穿着深蓝色卫衣,上面标着我并不感兴趣的某NBA球队队标和名称,下身就一条灰色棉质运动裤。叶阿姨说,听闻我喜欢打篮球,又问我是不是穿得单薄了点。对,我确实爱打篮球,这身也刚好。我们三人围桌坐下,我爸让服务员开始传菜。叶阿姨继续讲,她儿子比我小点,跟着他爸,也喜欢篮球,但个子矮,打不了,他再高点我俩可以切磋。我说没问题。篮球更像我的挡箭牌,同陌生人寒暄、找借口、套近乎全靠它。我把球传给这人,那人他没有把球还给我,一来二去,大家相互熟悉。篮球的这项功能,我运用起来得心应手。
“伯恩那孩子,手指长,有劲儿,是个材料。”我爸转头对叶阿姨夸赞道。伯恩大概是她儿子。那他的手会像谁?我忍不住去看叶阿姨的手指,才发现她左手四指上有颗小钻戒,才想起我爸说过,他们回来不是为看我,而是来定居的。这可不大合规矩,新人不该在结婚典礼上进行交换吗?可能婚礼也一早就有了,也先斩后奏。叶阿姨的钻戒跟随手的动作旋转,每一面都映射着头顶上玻璃吊灯的光。我爸的左手也放上桌面,同款戒指与之交映。
“你们婚礼办了吗?”我不拐弯抹角,因为我不会表示任何异议。我爸摇头,但我看向叶阿姨。她察觉我目光时,立马埋下头去,又缓缓抬起,拿起木筷,笨拙地往嘴里送花生米,戒指增加了她手上的重量。我想如果那颗钻石粘附不住,掉入碗中,和花生混在一起,她可能会轻松不少。这么一来,留下的就只剩束缚手指头的小圈。
“我们肯定,肯定还是要问你的意见。”我爸迅速瞟我一眼,清清嗓子,又立马补充,叶阿姨在本地做保险工作,儿子叫蔡伯恩,那孩子很乖。我爸最近又调了回来,做以前差不多的工作,工资涨了点,现在在看三室一厅的房子,以后不打算搬走了。
这段话显然出自他一早备好的演讲稿,只不过,现在,菜才上到第三道酥皮牛柳,因为我几句天降鬼话,提前被勾出来。它本应出现在酒足饭饱后,出现在叶阿姨夸完我成绩好、性格好、长得好等等之后。此时,要是我告诉他们,我也交了个女朋友,告诉他们,她是我隔壁班同学,我们没孩子,一直待同一学校里,做着和以前差不多的作业,但成绩好了点,不看房子,一直住宿舍,以后可能离开这城市工作——我没有任准备任何台词,也不会去渲染,照着我爸的模板,实事求是地念出来,即可。
“我没意见。”我头也没抬,咀嚼着鲜香入味的牛柳,“我本来想买个礼物给你们,但不知道送什么好。”
“怎么要让你这孩子来破费呢?”叶阿姨立刻回应。也对,如果我花钱,必定会花我妈给我的钱。父母给我的零用钱从来都是混在一起的,只有在我这儿,他们才像没做过财产分割。话说回来,我妈是会祝福他们的,她与他俩目前处在差不多的位置上。
我看我爸,此刻神情有些不自在。叶阿姨笑盈盈,似乎比他还轻松不少。她要夸我的那些套话,也和盘盘菜肴一起,逐步呈上。我也夸她年轻干练,性情好。在吃得差不多的时候,叶阿姨邀请我拆开礼物看看是什么。
一台电子词典。据我所知,这品牌东西不便宜。我谢过她,说非常喜欢。我打开机子,摆在桌上,向他们展示怎么操作、运用,他们看得很开心。我爸伸出左手,探着身子去勾叶阿姨的手。两颗钻戒像突然拥有磁力,碰撞一起。我乱拨词典键盘的顿音成了他们身后的背景乐。他们全程都没做过于亲密的互动动作,可能因为隔得太远。不过他俩年纪也不小,又怕我见不到这些场面——我当然见得,我想我和华悦,在交往之初就像是坐得太开太远,在桌子的两端,想勾对方的手又够不着,手上又无磁铁吸力。最后累了,索性转为中年人模式。
“用着感觉怎么样?习惯吗?”叶阿姨到我身旁问道。
“习惯,很好用!”我随手扣上了屏幕,“您儿子以后学英语,也可以用这个,比纸质的快捷。”
“你有什么要求,都可以向阿姨提。”
“谢谢!”我连连点头,“谢谢阿姨!”
末了,我们走出餐厅,去向停车场。旧车当年是判给我爸的,但这次他开的是一辆新的,更贵的。我爸与叶阿姨租的过渡屋就在附近。阿姨说她自己走回去,让我爸送我返校。我们都同意了。我爸先是坐上车,启动引擎。我在拉动把手时,叶阿姨扶住我的肩,示意我转身。她轻轻拥抱我,双手搭在我背上,我似乎可以感觉她手上的戒指,再次映衬出四周围的霓虹光彩。她松开我时,我以为她还会有话对我说。她没有,只向我挥手再见,看我坐上车,和我爸一起驶离原地。
而我和我爸需要这么一段时间,独处。
在车上,一切明的暗的都被甩到身后,纳入我们双眼的光影不断涌现,又不断消失。我爸定会问我对此事怎么看,他俩婚礼我能参加吗——我都会说些好听的话给他听。从这里到学校大约要三十分钟,每个问题三五分钟,也不过十个而已,挑战性不大。事实上,我们大半程都沉默无语,只在最终时刻有所交流。
“儿子,你是不是,对我不大高兴?”我爸的语气,让我想起他曾在河边问我是否不满。时隔这么久,我真不希望自己在他眼里总是不满意、不高兴。
“不是。”我很平静地回答,“叶阿姨是个好人。”
我爸终于遇到红灯,停下车来,说他们这么快定下来,确实有些对不住我。我不知还该说什么,只能重复一遍,叶阿姨确实挺好的,我觉得她很好。我接着问,叶阿姨儿子是否知道他俩的事。绿灯亮了,我爸再次出发。他说知道,叶阿姨对那孩子坦白得早些。
“他年纪小——”我爸左手突然离开方向盘,捂了下嘴,支吾几句听不清的话。
“我妈前几天说,她要再婚了。”
“什么?”我爸语气震惊,猛踩一脚油门,慌乱地把车速降下,好在背后没有其他车辆,“什么时候的事?”
“也是最近。”
“我和你妈倒是很久没联系了。”我爸嗫嚅着说道,又慢慢将车速提升上去,“别被这些事影响,专注自己的事。不管你妈怎样,现在我回来了,你有事还能马上找我。”
这些事都不会影响我。在下车前,我向我爸坦白真正可能影响到我的事:“其实我最近,交了个女朋友。”
“你这是在考验你爸的心脏吧!”我爸刻意摁几下喇叭。
“我才是第一个被你俩考验的人。”我刚说完这句,就后悔了。这像我和华悦的事,是对我爸妈的报复,正印证了我爸关于“儿子不高兴、不满意”的猜想。
很快,我们来到校门附近,车进不去。我临走前,我爸问我明天怎么安排,我直接说陪我妈和那叔叔吃饭。我爸叹了口气,让我注意天气,在该花心思的地方花心思。最后的最后,他再次问我愿不愿意接受叶阿姨。
“完全没问题!”我的回答铿锵有力。
我爸塞了我几百块钱,和我再见。
车离开了,我左手握着钱,右手抱着姨阿姨送的礼物,走进校门。自始至终,我爸都没提过让我到他的新家庭去生活。不过我清楚,即便提了,我也顶多在周末去落个脚,再告诉他这几百块是怎么使的,电子字典又多么好用。运气好的话,还能见到伯恩,教他打篮球。我把钱全揣进兜里,到寝室楼下,看有些灯亮着,心想,明天华悦也该回来了。她为什么不能与我一块儿返校?我该给她打个电话,叫她明天陪我共赴饭局。如果我在一开始,就邀请她参加我爸这场,气氛和结果可能会非常不同。我停在楼下,打电话给华悦。我说,今天我见了我爸,明天能不能陪我见我妈?她说不想这么早面对婆媳关系。我说,我家的情况她还不明白吗?见一面而已,我妈不会管我们。她说,得考虑考虑,明早给我回话。
通话结束后,我把手机揣回兜里,摸到那几百块钱,还是热乎的。我在原地发会儿愣,仿佛在等明晚的到来,等华悦和我共同走到寝室楼下,等楼上的灯亮到平时该有的状态,再各自回到寝室去——
我回过神,准备踏出第一步时,叶阿姨的礼物掉到了地上。
二
四点半,我到华悦家楼下等她。
思索一晚后,她愿意和我共赴饭局。她问我是不是昨天有些不愉快。我说没有,而且也不是想让她撑场子,或者利用她来反抗我妈。
她把平时扎起的头发放了下来,身上穿着淡粉色薄大衣,内里是白衬衫,下面搭配休闲裤,确实比在学校里柔和不少。我依然是昨天那一身。我们上了公共汽车,在颠簸下,我才发现她戴着星形的银色耳环,很小,很不起眼。她解释说那是耳夹,她没耳洞。华悦还戴着她妈妈送的银制手链,右手中指上套有简朴的小珍珠戒指。我笑她,没必要弄得珠光宝气的,尤其是这戒指,最夸张。
“你再买个一模一样的,我们都戴左手四指上,你妈当场就坐不住了。”
我摇头,又想起叶阿姨的戒指,明晃晃的,有份量,有质感。我要是昨晚足够机灵,就该找她和我爸借借,套我和华悦手上,就能代他们二人出席今晚的盛宴。像是如此一来,我们一家人才齐整。我也不再需要特地去说明我与华悦的关系,它和来自我爸的认可,都表现在我俩的手上。我又问华悦,在答应我要求的背后,是不是带有同情的成分?她说不是,更多出于好奇,想看我父母究竟是怎样的人。
不久,我们到站下车。我妈订的也是中餐,但餐馆规格档次比昨日逊一筹。我们到时,才五点二十的样子。我们先在包房中靠近大门口的位置坐下,等其他人到来。时间难熬,我很迷茫。华悦一直默默地玩手机,和我零交流。我去完厕所,又到大厅晃悠,来回几圈,有机会就瞅华悦两眼,担心她突然改变主意,跑了。可她纹丝不动,甚至像忘了我的存在。几十分钟后,我妈,卢叔以及小姑娘同时出现,一推开门就见到我和华悦,每个人都很困惑。华悦保持着素有的淡然,放下手机,轻声打招呼。这让我不得不立马接上她的话,说她是谢华悦,我同学兼女友,我们在一起大概一个多月了。
“女朋友吗?”小姑娘张开嘴,惊讶地看向她父亲。
“伶伶,别这样!”卢叔揉揉她脑袋,又转来对我们笑,“我女儿,卢千伶,今年刚十岁——我叫卢俊成,今天第一次见啊。”
我妈持续震惊。她双眼发直,仿佛周遭环境无论如何变换,她都凝固在华悦出现的一刻。在她再婚的途中,光应付我就不简单,而我又为她提供了料想不到的新困难。
小雨啊小雨,现在是要让你在饭桌前,融合到重组之家里,但你偏偏要自己找门路出去?
可我的境况相对没那么难。我有了昨天的经验,又找来华悦支持我。等待时的不安在减退,开场的情形给予了我更大信心。
“阿姨好!”华悦主动问候。她站我身后一点儿,语气不卑不亢,气定神闲,更让我产生了狐假虎威的错觉。
“你好你好——”
“大家都坐下吧!”卢叔拍了拍他女儿后背,大家纷纷响应这个信号,围桌就坐。今天人多,热闹,大家挨得更紧凑。我和华悦仍在门口,我妈和卢叔中间隔着他女儿,在我们的对面。菜并没配好,我妈和卢叔都说以我和华悦的喜好为主。点菜之时,我妈一直偷瞄着华悦。她好奇华悦的口味,也想借此机会测试华悦爱吃的口味是偏向她,还是我,而我们是否有机会在餐桌上发生分歧,甚至争吵。我和华悦自然表现出对千伶的谦让和尊重。最后,三个孩子各贡献了两例菜。
“小雨,我之前看你照片,就觉得你和你妈长得像。”
“对!真的超像!”千伶突然举起右手,表情严肃起来。卢叔把她右手摁下去,她左手又冒出来。千伶和她爸也像。卢叔长得不错,千伶眉毛长顺浓密,眼睛有光,脸颊微胖,人不笑时都带着浅梨涡。我妈喜欢女儿,也许他们再多生活一阵,就能拥有夫妻像与母女像。我妈与卢叔的手上都没戒指,这让我无法判断他们走到了哪步。
现在,主菜还没上,人还没夸,我看到华悦伸出右手,去抓零食盘里的小吃。她中指上简单的小银环,在一片哑暗的黄白苞米中最迷人眼球。
等她抓完,我也伸出右手。零食没能堵上我嘴,反倒让我说脱口而出不该说的话:“我爸他应该快结婚了,他告诉过你吗……”我声音越来越弱,也不敢看对面三人的表情。我听到华悦不再咀嚼,而我的手附着两三颗黏糊的苞米粒,停在半空。
这相聚的好日子,我总是带着所有人往外拐,把好局面给拆散。
“没。”我妈细声回答,“他也不会觉得我有知道这事儿的必要。”
“你们还没那么快结婚吧?”我听见千伶小心翼翼地问道。我抬起头,见千伶正左顾右盼。我对着卢叔,华悦对着我妈,千伶对着我俩间的夹缝——我和华悦之中正缺了一个这样的角色。可千伶也是孩子,也是小辈,从我们这边看去,倒像是安插于敌方的间谋。
我听见我妈深吸了口气,她转过来,朝着我们回答千伶的疑问:“没有,这次只是大家见面,这个是必要的,相互认识熟悉一下。”
“我和你妈妈相识时间还不算太长,虽然相处得好。要最终决定的话,肯定得认真规划、深思熟虑。”卢叔忽然严肃起来,目光也锁我身上,“你不用担心任何的事情,这是两个家庭的结合,我们肯定会小心谨慎。”
“那,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千伶昂头问她爸,而卢叔只是冲她皱眉。我也想发问,不是现在,是何时?自始至终,他们没提过一句关于共同生活的话。
我突然想对千伶说,就让她来定日子,可菜在这时端了上来。毛血旺、蛙段是我点的,金汤白菜豆腐和炝炒青菜是华悦的,千伶要了冰淇淋配面包和鱼片清汤,荤素和辣度都很平均。菜的热气形成烟幕,又散开。转盘一圈圈地转,交替改变眼前的情状。我们都开始拉家常。卢叔听说我成绩好,我说华悦比我更好。我妈称赞千伶聪明漂亮,上次考了全班前十,还做了“国旗下的讲话”……华悦显得沉默,安静地专注饮食,偶尔附和上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像是她一开始替我挡了子弹,硝烟还未散完,就功成身退了。可我老有预感,她还可能再次站出来,到舞台中央。
“小雨你以后想做什么?”卢叔突然问道。
“目前还没有想好。”
“华悦呢?”我没想到我妈会主动问这问题。
“我当然会用到最大的努力,去到一个好的工作岗位。”华悦微笑着看向我,我突然紧张起来,“如果有机会和您儿子共同奋斗,是最好不过的。”
所有人都对华悦的“超标准答案”感到满意。卢叔举起他的酒杯,大家都一同站起来,在桌面中上方碰杯,用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够着对方的杯子。四只大手在上,千伶小手在下,只有华悦的手上套着戒指,没有夺目的钻石,映射出千面光泽,投向每只玻璃杯上。碰杯饮尽后,我们坐下,聊了聊别的小事。
这餐是卢叔请的客。饭后,我们慢慢走向门口。我这才意识到,我妈和卢叔父女并没住一起。我妈解释说,工作单位距离有些远,不方便。卢叔不能酒驾,他本也没开车,就叫辆出租车,和女儿往城南走了。临别前,他握了握我的手,嘱托我好好学习,说期待下次再见啊。卢千伶也跑来和我握手,说下次见,想多吃点甜点。我妈开了辆借来的车,送我和华悦返校。
我和华悦坐车后排位子。从餐馆到学校,需要比昨晚花更多时间。黑暗和黑暗之中的星点光亮,让我分不清是是昨是今。到现在,为期两天的饭局任务已结束。我妈如果想要问我问题,无非集中在两点上:一、你觉得卢叔人怎么样?二、华悦是个怎样的人?
这次,我先发制人:“妈,昨天我去见了我爸和那个阿姨,他们都挺好的,卢叔人也好。”
谁也没说话,华悦想下调节开窗大小。她拨弄按扭,时上时下,没找到个合适的位置。
“你带上华悦去了么?”
“没有,今天我们俩要一起返校,方便一些。”
“你应该早些通知我的!不是,华悦,我没怪你,但小雨,今天是咱们头次见面,你再怎么都要把事儿说清楚吧!介绍女朋友不是小事——”我妈急促地摁了好几下喇叭,前方一辆货车忽然占到我们这条车道,压在线上,又给躲避回去。我妈立马蹬足马力,反超上去。
“你最开始也不打算给我说,卢叔会带着他女儿来。”我坐稳,从靠背上直起身子,“而且你前几天才告诉我卢叔的事儿!”
“我至少,至少全都如实告诉你了,而且我也不想让你一直把这事儿挂心上。”我妈放缓车速,与卡车拉开距离,“你该多花心思学习,充实自己。”
“那我也有权选择说与不说,还有什么时候说!”
我感觉到华悦的手搭上了我的手背,我也想要想办法,冷静下来。在我爸面前,我不想表现得“不高兴”或“不满意”,可今对我妈就变成了这样。
“阿姨,既然大家都知道了,这个时间点就不那么重要了。”华悦竟开口了,“最重要的,还是要去了解选的这个人是怎么样的。小雨说了,卢叔很好,我也认同他。您其实也想知道儿子最近怎么样,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吧?”
“对。”我妈点头,“我呢,是不反对这时候恋爱的,这是学习的过程。学习之后,你们才会成长。”
“早些学会,才不会像你和我爸那样结婚后犯错,再带孩子离婚复婚离婚复婚……”我甚至不敢信我一口气说了这样长的句子。我快没力气呼吸,也听到所有人屏住呼吸的沉默。
“你要是这种心态,最后会什么东西都学不到!你这个年纪谈恋爱,就是过家家!”
“我和华悦不会分开!你走着瞧!”
不可能的。
不可能不分开的——我知道即使是我妈,都不会这么快去否定我和华悦的关系,但我一张口,便知是不可能的。
没人比我和华悦更清楚实情,我俩甚至连过家家都算不上。我倒是不后悔这么说,因为在那一刻,我向车内所有人宣告,我与华悦的关系已到了牢不可破、永不分离的至高点。如果爱情的满分是一百五,此刻我们冲向顶峰,分手的伤害是五十分,而九十分及格的话,这样下来,我和华悦分开还能刚刚过线,我们的朋友关系还能继续维持。我突然感觉松了口气,但华悦和我妈没有。华悦瞪大眼盯着我,将窗户按到最低,一阵猛烈的秋末寒风蒙住我的脸,让我无法睁眼与呼叹,全身僵硬起来。她迅速将窗户恢复至原状,整理起自己的头发,看向前方两个座位之间的空隙。我听见我妈夸张地大声叹气,似乎想以这种方式将怪责我的言语发泄出去。
“儿子,很多事情是不可控、不可逆的。”她保留了几句温和的说辞,而雨刮忽然动了起来,缓慢地扫了一下,两下,就被我妈给摁停,“像我现在在这根道上走,如果我发现方向错了,想要调头,只能换一根,否则就是逆行,要撞车的。”
她此刻的语气非常像我爸。她说得对,一路上这样多的路口,哪有不拐的道理?我想很久以前,我们一家三口曾共同拥有一辆车,我爸驾驶,我妈副驾,我坐后方。我爸左拐,把我们放在路上;我妈买了新车,右拐;剩我一人在路中央。我拼了老命跑,才不会被后来的车撞上。后来华悦来了,但她也就是个学生,经济能力不足,带着我上了辆双人自行车,我们加足马力向前行驶,勉强摆脱后方的追车,最终只会筋疲力尽。
到学校还有一段距离,我们保持着我们的坐姿,看着各自的方向,默契地什么话也不说。车里响起英文歌,曲调舒缓。我妈开大音量,但到副歌部分时,减速带“突突突突”,留应和了不和谐的协声。可能只有我将注意力留在了这歌上,我妈压根儿没听。到最后一段副歌出现时,我压紧喉头哼出极其细微的声音,像苍蝇没劲儿地叹出一口绵长的气:“吁——”
我看向前方。我能辨识出哪些建筑属于我们学校。
误按的雨刮停下了摆动,我妈格外温柔地对我说:“以后你周末也可以不住校的。”
“周末你不去和卢叔又他们重聚吗?”
“是啊,你也一起啊!”
我支吾着搪塞过去,没明确表态。我妈也觉察出气氛有些不对,她断断续续接着说了些什么,我都没听进去。华悦与我在校门口下车,我妈还是叮嘱我好好学习,注意保暖。我和华悦挽着手走进学校。我突发奇想,笑着面向华悦,问她发现了没有,我爸妈同一天结婚,同一天离婚,现在又几乎同一时间再婚,而且他俩生日是同一年,只差整好的一个月……华悦打断了我,她说感觉我妈和卢叔还会有一阵子才会决定。那我改口,这应该说同一时间向儿子“官宣”。
“太多的事情你是难料的。”华悦小声喃喃,我几乎听不清她的话语,但此时她抓着我手臂的手收更紧了,使得我的听觉能力骤减,注意力转移。她还在想我在车上说的话么?我眼前出现说这混帐话时,我妈的神情——她的前方没其它车,透过玻璃见到的是宽阔安全的马路,而她的后方,压逼的车辆、她的儿子、真假难分的未来儿媳。她能与其他车拉开距离,但一时半会儿,她摆脱不了我与华悦——在我的想象中,她定当握紧了拳头。可换作我是她,我就不顾一切开怀大笑。
学校宿舍的灯亮得多过昨天。几堵光点照亮的墙,黑暗中最刺眼的地方,就是我们的终点,我们的结束。我不必再为之前说了什么作解释,华悦的手也慢慢放开。太多事情都是挡不住的。
回宿舍房间之后,我趁没熄灯的工夫,给我爸打了个电话。他接到后很惊异,因为我极少这样主动。我告诉他,今天我见了我妈,还有她的未婚夫。我应该一早料到我爸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应答。我也说不清,自己哪根筋不对。我更分不清他现在是在同情我,还是在自责,或是别的什么。思来想去,同情我的人是我自己,责备我的人也是我自己,我没必要去投射到我爸身上。
“那你们,吃得还好吗?”
“还好,但是昨晚的菜更美味些。”
“那儿子,那你就代我和叶阿姨向你妈祝贺啊。这话我们直接说,感觉不合适。”
“好的,爸,但我真不是想催你去祝贺他们什么的。我就,就想和你随便聊聊。”我结结巴巴地说着,听到我爸低声“哼嗯”了几下。
“儿子,周末也别老在宿舍,多来找找我们,多过来住都可以啊。”我爸像是老式收音机,刚搜到信号,历经一串“嗤嗤”声后终于开始播报一般。
我答应了,和他再见,挂了电话。
接下来,我没有去任何一家长住。但到周末,我会到我爸家或我妈家吃个饭。爸妈都告诉我好事将近,也问我和华悦怎么样,有什么打算?我并没实话告诉他们,年轻人是看不到那么远的。我爸妈年轻那会儿,可能不知道那只是想想而已,所以到现在这个田地。
和华悦分手后,我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在父母两家之间来回穿梭拜访,我以我的“牺牲”使这个“大家”变得更加“完整”。只是在学校里,我要逐渐习惯不再和华悦吃饭、散步。篮球还是要打的,也必须得打好,能让我选进校队,在校际比赛中赢上那么一场,或是两场,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