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在的学校有一座两上两下的小楼,这座小楼旁边就是运河,我和运河就隔了一个栅栏。我已经记不清我第一晚睡在这运河之畔的感受了。记忆里只剩下那每天运河上来来往往的船只被河浪拍击的声音,呜呜的鸣笛声,那船上人们清晰可闻的话语声。从此之后,犹如每日三餐一样,成了我生活里一道必备的菜肴,要问第一夜我有没有被它的声音打扰我已经不知道了,但我知道之后的每一夜我都枕着它的小曲儿如婴儿般酣眠。
苏州被称为东方的威尼斯,其实这个称呼是不合适的,因为这个说法不知道把威尼斯的地位抬高多少了。于公元421年建成的威尼斯城距今不过才1600年,而苏州从公元前514年伍子胥象天法地建城算起 ,至今已有2536年。两者相差936年,谁在先谁在后,一目了然,多出近千年的历史足够让苏州俯视大多数中外名城。人们喜欢把两座城放在一起比较,更多是因为这两座城都和水有关,现在的苏州西拥太湖,京杭大运河穿插其间。城内有阳澄湖、独墅湖、漕湖、尚湖、金鸡湖等计三百多个,整个苏州城乡有一半都是水,这在中国所有的城市里是绝无仅有的,是名副其实的水城。这座水中明珠的形成要追溯到春秋时期在阖闾、夫差时期开凿的几条运河。
中华文明的起源在黄河流域,群雄逐鹿中原,从上古三皇五帝到夏商周,这期间,作为蛮荒之地吴越之地还只是看客的身份,但是到了西周王鼎异地,进入春秋乱世,拥有千里水泽、鱼米之乡的吴越之地开始走上历史的前台。这其中起到重要作用的是一位楚国的弃臣伍子胥。背负父兄被杀的血海深仇,伍子胥带着太子建的遗孤辗转来到了吴国,辅导阖闾、夫差两代国君成就吴国霸业。他也是苏州城的缔造者,吴国最初的封地在今江苏省北部地区,到了春秋时代,都城迁至长江北岸。春秋后期吴楚之间常常爆发战事,甚至连边界地桑女采桑叶都能引发战争,双方已势同水火。吴国都城深受威胁,被迫再次南迁。这次吴王阖闾所看中的地段,就是长江以南、太湖东面的姑苏地区。伍子胥从无锡的阖闾古城率领人马,不辞辛劳来到吴中之地,“相土尝水,象天法地”,充分考察了地理和水文条件,将城址选在太湖东岸的丘陵和平原之间。西边的山川为筑城提供大量石料,东面平原沃野、鱼米之乡,正是绝佳的大后方。两千五百多年的天堂之地就此诞生。
初建的苏州城面临很多的问题,第一个就是水道的问题,虽说它坐拥千里泽国水乡,紧临太湖,但那是无序的,无序的水随时会以洪水的暴虐方式出现在人们面前。再就是如何解决和楚国之间发生战争时运兵运粮草的问题。因为城的西面有太湖、大阳山等湖水丘陵为阻碍,不利于楚国进军,于是伍子胥带人开凿了中国历史上的第一条运河堰渎。堰渎也称胥溪、胥江,这条运河凿通今江苏高淳县东长江支流水阳江和太湖分水岭的东坝。使西面穿湖入长江的水阳江,与东面穿过多湖入太湖的荆溪连接起来,成为东连太湖西入长江的第一条运河。从此,吴国强大的水军,从姑苏城向西走太湖、也可走高淳湖,经芜湖渡长江,再渡江向北到巢湖进入濡须口(也就是今天巢湖的入河口裕溪口),然后入淮河,从而避过江上风涛之险。从这条新水道吴国突袭楚国,吴王阖闾于周敬王十四年(公元前 506 )伐楚,柏举之战,五战五捷,以3万水师击败楚国20万军队,仅10天即进入楚国国都郢。前504,吴师再次伐楚,迫使楚国迁都于鄀(ruò),从此吴国威震中华,这其中堰渎功不可没。当然,一代雄主阖闾加上最强谋士伍子胥,最强兵王孙武,这种配置对任何一个国家而言都是堪称噩梦的存在。
吴越两国几乎是同时崛起,当南方老牌强国楚国被吴国打得没有还手之力,剩下的剧情当然就是吴越之间的死磕,挟击败楚国之余威对付越国固然是小菜小碟,但前提条件还是“要想赢,先开河。”总得把能吴国的虎狼之师运过去才行。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没有水道粮草也没法运啊!这就有了伍子胥开的第二条河“胥浦”。这条运河在胥溪开凿后11年开挖,主要是利用太湖泄水道疏浚而成,西起太湖,历长泖接界泾而东,尽纳惠高、彭港、处士、沥渎诸水,东通大海,沟通了吴国的海运通道。据说这条运河还寄托了伍子胥的一个情结:当年,他逃出楚国,来到仪征江边,被一渔翁用渡船过河,伍子胥把白金剑赠与渔翁,渔翁没有接受,告知伍子胥,自己舍命救他的原因是敬重他的为人,伍子胥担心渔翁将其行踪泄露,渔翁自沉江中以绝伍子胥的疑心。后来伍子胥当年渡江的的地方,被称为“胥浦”。也许伍子胥存有报恩之心,也许只是一个巧合,但胥浦的开挖确实对于仪征先民有着莫大的好处,他们由逐水而居,漂泊无定的渔猎生活。开始在胥浦河两岸的冲积平原上慢慢定居,并学会了原始耕种,开创了古老的农业文明。并用“胥浦农歌”—一种在秧田里的对唱的歌声—歌唱幸福的生活。歌声高亢宛转、此唱彼和,持续不断一如那千年不绝的胥浦一样,日夜流淌着美好的诗意。
为了伐越,除了胥溪以外,吴国还开了另一条运河“百尺渎”,又称百尺浦,这条运河向北和我房子边上的这条古江南河相通。向南直通向古钱塘江北岸的河庄山(今浙江海宁县盐官镇西南四十里)侧。这是一条沟通吴、越之间最直接的水道。在地图上看,如果把江南河过吴江,直至浙江嘉兴这条漫长的河道比成一根长柄的话,那么从嘉兴开始拐弯,流向西南方向钱塘江的水道就好像一把镐头,吴国开挖这条运河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用这把镐头楔在越国的身体。于是在嘉兴县西南方向五里的槜李,也就是这把镐的柄和头的连接处,就成了双方必争之地,公元前510年和公元前496年双方在此发生了两次战争。第一次槜李之战,吴国战胜,由此揭开了吴越之间长达三十七年生死相杀的大幕。第二次槜李一战,勾践兵出怪招,一群死士在阵前以死明志,被吓懵的吴军大败,不久后战中伤了脚趾头的阖闾在回师途中死去。那把打造的“镐头”竟然把自己的脚给砸了,阖闾轰轰烈烈的称霸事业中途夭折,这条河成了吴国的伤痛之河。
如果勾践不是勾践,夫差在春秋霸主之中一定是近乎完美的存在。杀人莫过于诛心,把自己的手下败将养成奴仆,让越国失去他们的精神领袖,战略上达到从精神上彻底摧垮越国的目的。爱江山也爱美人,宠幸四大美人之首西施,堂堂一国之君活成小丈夫,为妻子的一笑一颦而或喜或愁,至情至性的夫差着实可爱。在称霸的事业上,他不断进取,杀伐果断、勇往直前,没有因为征服越国就停留自己前进的脚步,最终成功登顶。有度量、有抱负、有血有肉,这样的霸主在春秋时期并不多见。而伴随夫差称霸的征程,则是从吴门奔腾而出的江南运河水,一路不离不弃。也是那吴甲三千,赤膊男儿,远征中原,英气浩然!
夫差的下一个对象是齐国,齐国第一代国君是姜子牙,齐恒公是春秋五霸之首,要想称霸必须征服齐国。齐景公刚刚去世,国内幼主才立,夫差不听伍子胥要他防止越国的谏议,发兵齐国。还是老问题,想打仗,先开河,这次方向是北上,这个方向,吴国只有一条河就是我房子边上的这条古江南河,这条河从平门(吴都苏州北门)流出,沿着城外的护城河直入苏州城西边通长荡的射渎,然后从漕湖(今苏州西北蠡湖)流出,注入常州、无锡间的阳湖,再从今江阴西利港出来,流入长江,到达扬州。这就是那把楔进越国身体水镐的长柄,但很明显这个柄还不够长,怎么加长呢?自然是从扬州开始,地点是在今扬州市西北的蜀冈尾闾修建的邗城,周敬王三十四年(前 486 )吴王夫差命人在邗城下开凿运河,引江水入淮河。这条河就是邗沟,又称中渎水。开挖邗沟很有意思,在地图上可以看出,长江和淮河在这一部分的位置近乎平行,所以如果取两条河之间最短的距离开挖可以省很多时间,但是设计者想利用了当时江淮之间湖泊河流相互邻近的自然形势,把这些散落的河道整理连缀成河。这种合理整合原有湖泊的方法当然是可以省力很多,也很科学,但就无法取理想上的最短距离了,最终甚至为了连接博芝、射阳二湖,邗沟还向东北绕了一个大弯子。最终的结果就是邗沟流程曲折遥远,它经武广、陆阳二湖(今高邮南)之间,北注樊梁湖(今高邮北),东北穿过博芝(宝应东南)、射阳(宝应、淮安两县东)二湖,又西北至末口(今淮安县城东北)入淮河,全长达一百八十五公里。邗沟的开挖对于沿岸的百姓自然是好事,把那些散落的河道连接成一串项链,和长江、淮河两条大河连接在一起,沿线的万亩良田皆得到它的灌溉,同时也极大加强了抗灾能力,反正一般的洪涝灾难肯定是不要担心了。秦少游的《邗沟》诗中有生动的描述:“霜落邗沟积水清,寒星无数傍船明。菰蒲深处疑无地,忽有人家笑语声。”但对于吴国攻打齐国这样的战略需要而言恐怕就有些问题了,兵贵神速,河道过于遥远,战场上会失去先机,加上又仓促凿成,通航能力也有限,所以在邗沟完成后第二年,吴师攻打齐国,仍是取海道北上的,所以这把加长的柄暂时没有起到作用。在海上吴军和齐军打了一仗,这场发生在黄海海域的海战,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的海战,以齐国大获全胜告终,但这并没有影响夫差征服齐国称霸中原的大局。因为在次年的艾陵之战中吴鲁联军歼灭齐军十万人。
随着齐国这块绊脚石拿掉,剩下的事就简单了,就是和老霸主晋国会盟,并得到周王室的承认就可以了。晋国已如江河日下,实力早已经不是晋文公时代的豪横了,夫差再次开河挥师北上,这次之前挖掘的邗沟终于有用了,但长度仍远远不够。因为要想北上与晋争霸,还必须把淮水和泗水、济水连通,因为选择会盟的地点黄池就在济水的岸上,于是夫差先是把已经和长江连通的淮水打通至泗水、沂水。而泗水和济水的并不相通,所以打通它们才是关键,这次没有邗沟开挖时那么多的考虑,直接找一个最佳点就可以了,就像我们今天在长江上架桥一样,找一个江面狭窄的位置是先决条件。这个点就是今定陶县东北连接济水的菏泽,在此引菏泽的水向东流,到湖陵(在今鱼台县北)附近注入泗水。这样泗水和济水就连通了。
历史上有很多有趣的巧合,会盟结束后夫差匆匆回去迎战偷袭的越国了,这一去再没有沿着他开挖的漫长运河回来,而是吴越称霸中的另一个关键人物范蠡在勾践复国成功后,却是顺着这条河来了,传说他带着西施乘着一叶扁舟遁隐江湖以避“‘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场,最后选择的地点就是定陶,最后成了商人鼻祖。这一去一来,去来的中间一个帝国便烟消云散,历史的风云也将进入另一个更为纷乱诡谲的时代—战国。这条河因为水源来自菏泽,后世即称作菏水。周敬王三十八年(前482),夫差率水师由泗水入菏水,沿济水向西,和晋侯会盟于济水岸上的黄池,即取此道。菏水的开凿,首次将江淮流域与中原联系起来。握在吴国手中的那把长镐也变成双头镐,一个镐头楔在越国,一个镐头楔在中原。从长久的战略上看,这条从吴门出发南至钱塘北至济水,连通长江、淮河的江南运河确实是一着好棋,就像今天的高速公路一样,可以确保吴国的水师最迅速、快捷地到达战场,使其成为称霸中原的一把利器。只可惜勾践终究是勾践,他不会配合夫差,让他顺利称霸,他的一切看似窝囊的操作其实都是在蛰伏,都是为了复仇。他对夫差自是无比的了解:他用表面的一片赤胆忠心彻底迷惑了夫差;他用美人西施拔掉了眼中钉伍子胥;他对夫差的抱负充分推波助澜,最终连年征战耗尽了吴国的国力。当世之中只有两人看得懂勾践,一个是伍子胥,可惜已经被夫差赐死;还有一个叫范蠡,但他现在还是勾践后面的重要谋臣。其实伍子胥能够判断勾践的“假降真反”道理很简单,因为他们两人是同一种类型,都属于阴、毒、狠的角色。但勾践比伍子胥还多了一个忍,伍子胥如果也能忍到勾践狐狸尾巴露出来,兔死谁手还就真不一定。与这两人相比,夫差属于一个君子人,是那种光明磊落的大丈夫,快意恩仇的大英雄,所以他对于勾践那些小九九不太在意、不太在乎,最后是不太相信。这当然来自于勾践的戏演得好,更在于夫差的性格,他始终无法相信,一个人为了复仇可以隐忍至没皮没脸、无情无义。他们都是国君,他是无法做到,所以他认为勾践也无法做到。但是伍子胥可以,因为父兄被杀的仇恨日夜的煎熬他比谁都懂得,掘楚平王墓,鞭尸三百那种复仇的快感他比谁都懂得,所以他懂勾践。夫差不懂,不是夫差笨,夫差其实也是一名很高明的战略家,但性格注定他无法想到和理解勾践想做的和正在做的事情。
夫差和那泓水一战中被楚军击溃的灰头土脸的宋襄公是何其相似,他们都很崇尚一种完美的胜利,不屑于后世称之为“斩草除根”“兵者诡诈也”之类智谋。他们身上有春秋时代仅存的贵族精神。按照中原礼仪和道德要求,贵族出去打猎都要依照礼法,比如:不杀幼兽、一箭射中没射死的伤兽也不能赶尽杀绝,那么夫差有什么道理杀勾践呢?春秋前期的诸侯战斗都是要下战书约定时间地点,然后带军队双方列阵完毕,然后堂堂正正对决,类似于“决斗”这种形式。勾践的偷袭当然不在其中,所以夫差自然没有防备。在春秋时期,诸侯争霸并不是要消灭别人,而是要让诸侯臣服、号令诸侯。如何让别人服,当然其中一条就是遵循周朝的礼法,所以夫差的眼光不可谓不长,他没有和越国争一日之长短,而是想以大国的气度去征服越国,进而让中原诸国对吴国心悦诚服,这从理论上讲并没有错。可惜他面对的是勾践,一个肯去尝粪的人,意味着这是一个为了复仇不设下限的人,这样的人无疑是可怕的,所以仅有的贵族精神是夫差、宋襄公们的骄傲也是他们的悲哀。夫差会不断地挥旗北伐,哪怕倒在征战的路上也在所不惜,但是他没有也不会躲在阴暗的角落去揣摩和审视他的对手。事实上从春秋末期开始,弱肉强食,不择手段已经成为常事。于是一个成为后代政治家的模板人物—自私、虚伪、阴冷、隐忍的勾践出现了,而且他成功了,他杀了夫差灭了吴国。夫差也为他的好大喜功、固执付出了身死国灭的代价。吴地远离中原,原为蛮荒之地,只是由于吸收了中原先进的农业技术加上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才会迅速强大,但即使这样它和齐、楚、晋这些老牌强国相比还是有一定距离的。他就像一个青壮的后生,悍勇但并无后力,这也是伍子胥劝夫差不要急功近利称霸的原因,所以不听劝的夫差最终成了春秋五霸中最短命的霸主,而最为可怜的则是吴地的百姓,连年征战让多少男儿战死沙场,越国用炒过的种子又着实坑了他们一把,鱼米之乡饿殍遍野,多少百姓妻离子散、背井离乡,只为了帝王们一时的好恶,他们的泪水就是那滔滔的运河水。而且这里一定有一滴泪属于一名越国女子的,她名叫西施。
就这样,建都于今苏州的吴国,以太湖为中心,向西沿堰渎到达长江,由濡须口进入巢湖,经施水、肥水进入淮河;东下胥浦直通东海;向南沿百尺渎进入钱塘;北沿古江南河越江而达于邗沟,更越过淮河沿泗水、菏水、济水直通黄河。使长江、准河、黄河、济水四渎得以贯通,大大便利了南北的交通。犹如一武林高手打通了任督二脉,也奠定了日后姑苏水城的基础。而这里的江南河南接百尺渎北连邗沟,为夫差运送粮秣,称霸中原,也因其功能的大大增加而成了“江南运河”。这就是我的邻居,那条现今仍然日夜喧闹的京杭大运河江南段的前世。
纵观这些河流挖掘、打通的历史会发现,这些河流都是春秋时阖闾、夫差父子执政期间完成,其目的也非常简单,就是为打仗运兵、运送粮草而用。堰渎是为了伐楚;胥浦、百尺渎为了伐越;邗沟是为了伐齐;菏水是为了和晋国会盟,确定霸主的地位。阖闾、夫差父子执政期间是吴国军事力量最鼎盛的时期。在阖闾、夫差父子开创宏图霸业的过程中,开挖的这些河道无疑起到了巨大的作用,但是可惜的是,这些河道可以成为他们西伐北讨的便捷水道,也可以成为越国偷袭吴国的通途。运河水滔滔,它不会因为谁挖掘了它,就会为谁服务,它的主人只属于大地,谁都可以使用它,它润泽每一个他能润泽的子民。相传夫差死于大阳山,而阳山和我边上的江南运河只有咫尺之遥。夫差的魂魄每日俯视这滚滚的运河水,听着这此起彼伏的汽笛声,不知会作何感想:骄傲、懊悔、愤怒、怀疑、怨恨、遗憾抑或是释然。无论他有怎样的想法,历史的车轮滚滚前行,不会因为某个人而所减缓。阖闾、夫差父子的霸业有如昙花一现,但是他们为征伐而修建的运河却造福百姓至今。以我边上的这条江南运河而言,它当然隶属于京杭大运河,但却是这其中最为热闹、最具活力、最有经济价值的一段。
一个晴朗的午后,站在兴贤桥的一侧人行道,我扶着那粗如树干的钢铁栏杆,看着阳光照耀下的运河水,心有所思。十多年前初到这座小镇时的黯然,无数个夜晚凝视虚空的茫然,都已经随着桥下的的波涛流走了,岁月里只剩下一个深深融入这座千年小镇的自己。数年间,我用自己的文字叙述着自己对这座城市的感受,我在故纸堆里寻觅着它的沧桑历史,渐渐地我能够如数家珍地述说着它的历史,在原住民瞠目结舌中我笑了。其实五六百年前我的祖先也居住在阊门,是正宗的城里人,这里本来就是我的故乡,我当然愿意去了解它,去解读它。也许在那一瞬间,我为自己找到了方向,我和这座小镇缘份,就是我的祖先们的期冀。洪武年间,大量的苏州富人被集中在阊门驱散到蛮荒之地,史称“洪武驱散”。我的祖先就是其中之一,他们在经历九死一生最后在黄海之滨定居繁衍。我的泪光中仿佛出现了他们拖男挈女,坐着一条破船,沿着我脚下的这条运河艰难迁徙的情景。在那船桨划动后逶迤的水波中,他们的故乡正渐渐远去,那里已经有了新的主人,他们祖祖辈辈住的地方、积攒的家业都要拱手相让,他们不愿,但是在皇权的淫威中,他们没有丝毫的还手能力,这一切只不过因为,他们居住在苏州,而苏州是张士诚的根据地,城头变幻大王旗,张士诚被朱元璋押去南京处决了,而这些无辜的平民却要承受朱元璋的龙颜大怒。“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王朝的更替,总是打着人民的旗号兴,然后在屠戮百姓中衰,最后在百姓揭竿中亡。恰如运河水和船的关系。“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在哀叹中先民们站立船头,背后的桥梁屋舍在运河水波中变形消散,从此只能作为一种记忆深藏于他们的灵魂深处。
我脚下这条江南运河是苏州的北大门,是出入苏州的必经之道。在很多历史的关头,这里积淀了无数爱恨情仇。吴越争霸274年后也就是公元前482年,秦末大乱,项梁、项羽举起反秦的义旗,也是在这里,吴中儿郎辞别父老,跟随项梁叔侄北上,巨鹿血战,推翻暴秦。但最后在楚汉相争中项羽走了夫差的老路,放走刘邦,逼走范增,最终兵败乌江,八千江东子弟竟然一去不复返,楚汉相争成了吴越争霸的翻版,结果还是吴国人受了害。那一夜,韩信设计的四面楚歌是何等悲情地击中这些江东子弟盔甲下柔软的心。那一夜运河水大浪滔天,犹如无数的闺中人在哭泣。
在运河的西侧有一个著名的道观叫文昌阁,临近运河边建有数百米的城墙,青砖砌成,和董公堤有部分重叠。1860年太平军攻破了清军的江南大营,4月23日,太平军攻入浒墅关进驻苏州城,建苏福省,并于文昌阁筑四围城垒堞垛,使之成为水寨军营,为苏城运河扼守“北大门”,便是这一段城墙的前世。三年后,李鸿章率淮军兵分三路进攻苏州。忠王李秀成率大队人马从天京赶来和淮军展开了长时间的拉锯战。11月底,盘龙桥、虎丘、浒墅关等拱卫苏州的外围据点一个个被淮军攻克,浒墅关关南上下塘、胡匠桥、毛家弄至兴贤桥段均“毁于烽火”。苏州城西、城北绵亘数十里的太平军营垒也相继被淮军拔除,基本丧失殆尽,12月5日苏州被淮军攻克,太平军数万人被屠戮一尽,苏州城血流成河,运河水、太湖水一片赤红。“君者,舟也;庶民者,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那一滴滴水珠粉身碎骨,那一艘艘船舟覆人亡,何曾有赢者,最终都成为推动历史时钟的齿轮。
走下兴贤桥,我沿着运河东岸的健身跑道漫步着,在前方不多远就是我在这座城市的新家,我的新房子和原先住的学校的那幢小楼一样都在运河边上,十多年时间,我用缘分沿着运河划了一条两千米左右的平行线。我看着运河上那缓缓西沉的夕阳,突然产生一个很无聊的问题,这世间的哪一种美是可以用来形容这夕阳呢?夕阳没有朝阳那样灿烂,那样鲜亮,那样光芒万丈。夕阳也没有烈日那样炽烈、那样威猛、那样不闻不顾。夕阳对自己的光和热是矜持的,因为它知道那是一把双刃剑,它对自己的色彩是毫不顾惜的,因为它知道那才是这个世界最需要的。是啊!当朝阳唤醒世界万物,当炎阳用汗水提醒人们生活的不易,我们是多么需要夕阳那温和的抚慰啊!这是不是落日愿意在这最后的时刻对人世间进行浓墨重彩的原因呢?这和运河水是多么的相似啊!它是我们的先民肩扛锹挖而成,它和人们不离不弃,它远没有黄河、长江那样肆虐;更不会像大海那样喜怒无常;它当然也比山涧小溪要澎湃得多,但是它给予人们的是最最实在的福祉。无数的城市依傍运河而建,无数的城市以运河为荣,比如我脚下的这座千年古镇!
当那一笔一笔的橘红在我所在城市里涂抹的时候,我慢慢欣赏此刻的运河。我当然知道对于运河而言,夕阳是它千百年来最忠心的伙伴,那在河面上跳动的金子就是他们嬉戏时发出的笑声。不信,你听“哗、哗、嘻、嘻......”
从春秋时吴王夫差为伐齐而开掘河道到隋炀帝杨广贯通南北运河,到明代浒关承载帝国的三分之一国库收入,再到清代完备的漕运体系成为这个末代王朝苟延残喘的血脉,这条运河承载多少帝王的梦想。当这一切都归于沉寂,一个时代伴随着那运河上不息的轮船隆隆前行。来来往往的船队,他们的行程正是舀取这黄金水道一丝运程,一个民族的梦想在夕阳母性光辉下渐入佳境。两岸林立的、在夕阳中骄傲而又内敛的楼宇们就是见证。让我们再次欣赏这运河的落日吧:它那淡黄色的光芒先从那运河的中间划了一道,这道光带渐渐地在水中泅染,成为或橘黄或淡红或墨绿或灰黑的色块。这些色块又在不断地过渡、重叠,然后趋于一团模糊,夜晚降临了!
传说盘古死后,他的身体变成了东、西、南、北四极和雄伟的三山五岳;血液变成了江河,所以江河湖海是有生命的,那这运河的夕阳便是它的金色瞳目,而河水声、轮船的马达声便是它的呼吸,而我已经离不开这运河的呼吸了。
天黑了,我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