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猴

那是一个春天的早上。吃过早饭，爹和娘都到生产队干活去了。我无所事事地溜达到街上。太阳暖洋洋的，一丝风也没有。有三三两两的人向北边走去。我突然想起，今天是邻村高各庄大集。我突发奇想 ，准备去那集上玩玩。

有了这个念头，霎时，我兴奋起来。心里突然像开出了一朵花。我急匆匆地回家告诉奶奶。奶奶正在窗外的石磨边忙活，大概是在准备今天全家的吃食。

奶奶听说我要去赶集，笑着说道，俺孙子长大了，该自己闯天下了，你等等。她进到屋里，拉开一个黢黑的镶着铜把手的抽屉找了一会，又掀起炕席摸索了一阵儿，然后直起身叹了口气，径直走向院子里的鸡窝。她伸手进去，摸出一个鸡蛋，在袖子上擦了又擦，然后递给我说，拿着，到集上卖了它，买点你喜欢的。

我欢天喜地地拿着这个鸡蛋，一溜小跑出了门。可很快，奶奶又追了出来，她手里提着一双用麻绳纳底、条绒布面制成的新鞋。那是过年时娘做的，过完年就让脱下来，放在一个用红砖支起来的木箱子底下。奶奶把我脚上那双露着脚趾的旧鞋脱下，换上新鞋，然后说，去吧。她站在那里一直望着我，直到小路拐了弯。

天很高，没有云彩。空气里飘散着野花和青草的味道。田里的玉米长到一拃多高了，生产队的十几个人正在 那里锄草。我怕遇到我爹，好在那群人里没有他。

到高各庄有四五里地，要经过一条河。我们都管它叫横河。河水不深，清澈见底。河水里间隔着放着几块青石，两块石头之间，成年人可以一步跨过，我正犹豫是否该脱了鞋涉水时，突然，身后有个人抄起我的胳膊将我抱过河去。

那人一边抱我过河一边嘟囔，你是谁家的孩子，光吃饭不长肉，像个瘦猴儿。我回头见是一个留着一撮山羊胡子的驼背老头。我本来想给他一个笑脸，可听他说我像个瘦猴儿，心中便恼了。

那人放下我，又返回去，提起一个脏兮兮、鼓鼓囊囊的帆布包，见我瞪着他，就向我做了个鬼脸，急匆匆地走了。

大集上人头攒动，声音嘈杂。我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好奇地看着路边卖东西的地摊。

我爷爷常常到集上给生产队卖东西的，但这样的小集他是不怎么来的。他总是赶二十里地外的那个泊里大集。他赶集都是傍晚才回来，生产队一天给他十个工分外加一角钱的补贴，中午可以在集上吃一碗热气腾腾的烩饼。我觉的我爷爷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正胡思乱想间，我看见前面地摊上摆着一些泥做的小猴。那猴的眼睛、嘴巴简直像活的一样，猴身上还涂着红红绿绿的水彩，太好看了。吹那猴的嘴巴，泥猴还呜呜作响。邻居家那个比我小一岁的女孩就有一个，她老是在我面前显摆。

抬头看时 ，见卖猴的竟是抱我过河的那个山羊胡子老头。他正在和一个老太太讨价还价。我手里握着鸡蛋，不知道怎么把鸡蛋换成钱。老头的眼神向我飘过来，似乎看破了我心中的小秘密，他一边和那个老太太做着交易，一边向我表示可以用鸡蛋换一个泥猴。可是，我想起一个鸡蛋就能到供销社换小半瓶煤油时就有点舍不得。

我拿着那只泥猴把玩了一会儿，还是放下了。正想走开，老头却把我叫住了，问道，小子，看你长相，丁大喇叭是你爷爷吧 ？丁大喇叭是我爷爷的外号，我认为叫人外号就是骂人。

我怒视着他大声说，不许叫我爷爷的外号！那人竟爽朗地笑起来，说，好，像是丁大喇叭他孙子。

不远处，一股浓浓的香味扑面而来，原来是供销社的人在大集的拐角处支起一口锅，锅底下木柴噼里啪啦地燃烧着，锅里正炸着油条，四处飘散的香味让人直流口水。我赶过去眼巴巴地看了一会，不停地转动着手里那个鸡蛋。

炸油条的大叔不时看我一眼，最后问，小孩，你有粮票吗 ？他的这句话使我彻底绝望了，我咽了几口唾沫，转身离开。

后街有一排大房子，那是供销社的门市部，里面非常拥挤。我钻到一处玻璃柜台前，见里面摆着一些粉红色的塑料球，还有竹子做的口哨。它们比起那只泥猴来，一点儿也不好玩，我想再去看看那些泥猴。我感觉我可能把山羊胡子老头得罪了，但只是在一边看看，他不会撵我吧。

我从后街找到前街，从东边找到西边，出了一身的汗，却再也没有看见山羊胡子老头和他的泥猴。我懊恼极了，后悔当时没有用鸡蛋换了那个泥猴。

晌午了，我得赶紧回去，要不奶奶一定会惦记我。那个鸡蛋在手里有点发热，我只好从这只手换到那只手。我边走边想着那只泥猴，越想心里越发痒，眼泪在眼圈里直打转。

离村子不远了，我看见奶奶在小路的拐弯处望着我。我突然像受了什么委屈似的，眼泪直往外流。奶奶快步向我走来。我用袖子擦了把脸，装出一副笑模样，把那个鸡蛋交给她。奶奶温柔地笑着，接过鸡蛋，把另一只手伸到我面前，说，你看这是啥？我惊喜地看见奶奶的手里竟然有一只泥猴！

那年，我刚满九岁。

（原发 2024年10月《天池小小说 》第19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