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子与老人,浓缩的情感,流淌在血脉里,蔓延在每一个角落,深厚依恋。老房子与老人的下代,在农村包围城市的进行曲中,一路高歌,慢慢遗失。下代的我们,只记得曾经有过而不再。再附加,需要心放下,沉静;坐下来,低姿态。如此,稍能喘息的偷闲,对老房子的怀念,成为不再拥有的痴情嗜好。
老家农村,老房子是无证的,缺少必要的名分。多数老房子,都不落俗套,皆为村里统分的宅基地,按时间跨度闪存,依次盖成草墙草屋、土墙草屋、土墙瓦屋,然后是砖柱子土墙瓦屋墙、砖墙瓦屋。这是时代符号,把庇护的人群藏着、护着、守着,不受风雨冲击,不再冰雪霜冻。那些被庇护的群体,叫家庭,老房子,自然叫家。如今,常常高楼大厦地单元房显摆着,对低矮的老房子不屑一顾,却不知悬空的高,缺少那份实在的安稳幸福。
我家老房子,处于最豪华的砖墙瓦屋和砖柱子土墙瓦屋之间,三间房布局,主体结构基本达到了青砖青瓦,但东、西两间朝南墙体未能享受青砖全包。买足够的砖,没钱。只能在窗户至瓦檐段,采用土坯替代砖。用未进窑烧制的原生态砖型土坯替代板砖,不是刻意美观或猎奇,就是砖不够,也没钱再买,只能用土砖替代。这么公开化的偷工减料,房子不会倒、还能体面地回避砖不够的尴尬,最终把三间砖墙瓦屋略显张扬地盖起来,除了智慧,还要有胆略和勇气。
省钱缺料硬垒巢的老房子,建好没多久,土坯砖上方的瓦顶就漏雨,雨水自行其道,自重式寻根流经土坯“砖墙”,洗出道道深浅不一黄泥沟,胡须般布满土坯砖面。漏的越凶,泥沟越深,墙体越脆弱,弱到说不准的随时,迅疾垮塌,即便我在睡梦里。
多年后,路过一讲究信奉的地方,看见一排排巨无霸蜡烛群结伴燃烧,一道道融化的蜡烛油顺着蜡烛杆一路流淌,形成钟乳石笋般的神奇“蜡冻凌”。我硬是被这场景惊呆,或者说毫无防备地吓坏了,一下子傻傻地愣在那,半天反应不过来,紧张而恐惧。同伴大惑,踢我一脚,把我从恍惚中救过来。原来,触景的心理写真,那一瞬间,生硬地情景化了老房子那漏雨。复盘了伤痕累累的土坯砖,淋湿了砖内的记忆。
老房子的精准定位,长江中下游北岸,处于临江一道坝蹲防和二道埂备用之间夹心蓄洪缓冲地,地理名沙垄。那些沙,据先辈流传,是1954年发大水带来的,洪水自愧引退之后,便有了沉淀的沙以及由沙覆盖的沙包荒地。荒地三不管,比荒地还贫的其它地方,日子更没法过的人,便三五成群来沙地安家谋生。我的前前辈,群内一员,这是无从考证但排他法能得出的定论。沙垄,行政上是村民组,昵称第二十七生产队;比沙垄更大的才是真正的村,叫南垄大队;然后才有江坝公社。置放时下,几十颗卫星横扫,测绘出安徽省巢湖地区无为县白茆区江坝公社南垄大队沙垄村经纬度。有名分的老房子,便是父辈在下放当民办教师时,立志兴建的第一座不动产。
后来,在我外出读书时,全家已经搬到镇上。不动产因为的确动不了,只能原地痴守。而真正失去联想的,是有一年,长江水像喝得烂醉的莽汉,发了脾气,见谁都吼,洪峰漫过第一道防护大坝,吞噬沙包、木桩、人防。日夜死守的乡亲,最终败下阵来,舍弃老房子,退防二道堤坝。缺了主人呵护,老房子被水浸浪打久泡,顶塌、墙损、土坯消融泥水化,最终消失。至于是否惋惜,各自不同。那时,人们对农村的念想,更多的是走出去,早点,不再回。呆久了、呆怕了,一心想走出去,对老房子是何等的不待见。即便有人捎信,它倒了,听懂的,也没再问。
外面漂泊过久,经历多了,打击和溃败多了,疲惫艰辛翻倍折磨,人便反刍起来,慢慢懂得一些,老房子生活亦入行。比如驻留记忆的,是老房子周边群居的百家姓,一直蒙骗着我对村庄的认知,直到长大懂事后,到了远一些的另一个村,看到那个村里的家家,都是一个姓,我惊讶不已,这一家得有多少个亲戚呀,他们怎么找对象?
中规中矩的老房子布局,像电影胶片,一遍又一遍在脑海播放,心海翻腾。正房三间不带偏,大小同质;坐北朝南向阳态,居中为堂屋,餐厅客厅议事广场一体化;西房独立成居,父母住。东房一分为二,中间用芦苇秸秆作墙隔开,南半间为柴火锅灶,北半间我住。通电那年,在表哥的帮助下,用纸壳做了个喇叭口灯罩,将惟一吊挂在中央的15W白炽灯,恰如其分地系上灯头脖子。灯光非常听话地被罩住,让心房更亮堂。有点俗的泥巴墙,糊满报纸。看着有图有字有版面的新闻报,归属感十足。外面天黑,屋里有电灯,只招灯下;四周的墙,不是泥巴,有许许多多的文字、许许多多与文字匹配剧照,照着丰富的大人物大场景。我的老房子小世界,天堂般。
此后的多次移民,多处吐旧纳新,历次装修,无论是什么精致墙纸,油画般墙布,时尚的灯饰光带,总找不到感觉。缺少那满是从村小学要来的报纸贴墙带来的兴奋,那个自制纸壳灯罩相拥的聚光。头顶未住人,脚下没掏空,给了我们特别真实的存在感,还有独一无二的归属地。
人间沧桑那些年,消逝的老房子,历经土地复垦、土地硬化、征地建厂,倒闭转型再闲置以及后面的若干可能再利用。循环递推,人设不再,时光褪色;原生态的情感,早已远行。能体验的,无非每年每次,回家乡祭祖,站在那块被征改多次、又再废弃的水泥地上,面对可能是老房子的故地,我们比划着、估摸着,努力让老房子具体起来,回响鲜活起来,可空中楼阁早已被城市繁华所翻篇,一并掀过的,纯真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