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三十下午都要上坟,按我们当地习俗“请先人回家过年”。将对联、门神粘贴完,便要将亡故亲人遗相及牌位在供上收拾停当。不等太阳下山,早早去上坟。当地讲究年前三十请先人要早,年后正月十五送先人挂纸灯要晚。腋下夹上烧纸,手着捏着一束香,陡步走向亲人的坟地。村里坟地自我记事起都已存在,在村子最西南方向。走进陵园自己的心感到愈加沉重。细想,人为之奋斗一生,最终结局竟是将地球顶起一个个大土包。跪在那麻纸燃烧着的火苗前抬头刹那间,看见父亲坟头的迎春花,在光秃、瀑布一样四棱形的技条上竟悄然绽放……
2020年的腊月,是个无雪的暖冬,穿着棉衣感到浑身燥热不自在,背上渗出了许多粘人的细汗。村里的坟地,是全村老少百年之后最佳归宿,大大小小的坟,蒙古包一样错落有序的堆在那,翠绿的松柏肃然伫立。枯枝烂叶铺了一地的苍桑。看到坟地里的迎春花,星星点点在悄然开放,没有别的花与其斗奇争艳,独表一枝,成为春天里百花首领,成为春天的领舞者。父亲坟前点燃麻纸的火焰灸烤着我的脸颊,抬头仰天望着紫色的三枝香燃起那屡屡青烟,袅袅升腾。香无定味,水无定形。香如烟似雾般升腾的烟影,在一丛丛迎春花前舞动着骄人的身姿。调动着人的灵性,陶冶者人的心情,舞成了自己的风景,使原本平庸无常的环境似乎平添了一份古意和超然。站于红尘彼岸,以静寂清凉的心翻阅了太多人世间的来来往往,生生死死,缘起缘灭,我静默无语。我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无法按世俗的标准去生活,面对紫烟凝视,往事如风、父已故、风已空、朵朵小太阳一样的迎春花,在荒枯坟头如同天安门广场国旗上小黄星格外醒目招惹过客。
望着坟头迎春花,我思索万千,四季有序,但人生无常。在我七八岁时,父亲常牵着我的手为爷爷奶奶上坟,一路上自言自语,有说不完的话,既像说给我,又像说给他自个听。内容多为一些人活的疲惫,赚钱的不易,世事苍桑,感叹着窘迫生活的零零锁碎。每每上完坟,父亲总要难得的绽开笑脸,折些盛开着的迎春花为我做个花环,戴在我头上。恍惚间,如今上坟的我却成为昨日的父亲,折了些迎春花送给身边自己孩子。孩子侧着头问这询那,我只是所问非所答,含糊其词的点着头。
上完坟,在迎春花前驻足细细端详,迎春花如同大衣纽扣大小,油菜花般金黄。有着淡淡的清香,因其花在百花之中最早开放,花谢之后方迎来百花齐放春意盎然的春天,故尔得名。迎春花与梅花、水仙、山茶花统称雪中四友。迎春花不仅花苞端庄秀丽,气质非凡、具有不畏严寒、不择风土,适应性强,有守坡护塄(leng)职责。迎春花没有大紫大红,没有槐花般香飘数里的浓郁,更没有牡丹高雅富贵。其实在窑洞口的顶瑞,在梯田的塄(leng)边,坟地的沟沟坎坎旁,在一些防止泥土被水冲垮的地方,总会寻觅到它的簇簇身影。
迎春花六片花瓣,展示一种踏冰卧雪的傲骨,带着几分撩人的羞涩。中间的花蕊颜色稍淡,小巧、精致不敢触碰。细细的花蕊,在花瓣环绕下高高挺立,像一位优雅又高贵有气质的侍女;有些花还没有完全舒展,蜷缩在嫩芽里,裹得紧紧的像一粒豌豆;有的花苞涨得鼓鼓的,只等春风将酣睡的她们唤醒;有的花蕾露出淡淡的鹅黄色的头;有的半开像刚睡醒的婴儿懵懵懂懂半眯着眼,新鲜润泽的黄色花瓣边沿中透着红黄相映的双色。
迎春花,一身素装,清新宜人,浓而不艳,清而不淡,悄然怒放。在凛冽寒风之中孕蕾,在风霜中含苞,在冰封中怒放。傲霜斗雪,争脱冬的百般束缚,经受寒的各种严刑审讯,又像地下党一样在枯枝烂叶中为春日的解放,早日到来通风报信。桃花依旧笑春风,待到春花浪漫时,它在丛中笑、它却悄然调谢、一身的素颜。这如同坟垛下我的亲人们,繁衍了后代,延续了上一代祖辈烟火,传递完下一代生命的圣火,最终完成使命与天地合而为一,若干年后悄然无声无息溶入地球深层。
望着坟头朵朵盛开的迎春花,如同看到供桌上父亲含笑的遗相。生命一轮又一轮的上演,这如同诺贝奖得主——莫言笔下《生死疲劳》不断转世,不断的在生生死死中演绎着人生的轮回。四季有序,人生无常。敬畏生命,珍惜当下。陵园四周出奇的安静,这情景是我联想到了张贤亮笔下的《绿化树》 “雪落大漠,尘埃落定。可是,定是静悄悄的夜色,还是白茫茫的雪,除了死一般寂静,四周没有一个人,没有一点声息,我发觉一颗冰凉的泪水,在我眼眶喷发而出是从我记忆深处渗露了出来……”此时我心潮如海啸般狂涌,又如同翻阅《百年孤独》般异常孤独……一簇簇迎春花,便是献给父亲在天堂最好的祭奠。
在这迎春花年年盛开的季节里,在这个魂牵梦绕的故土上,自己最亲最近的人长眠的地方。不知有多少次回到这里,除了心灵震颤更是对已逝岁月、已亡亲人的眷恋,哀思。沉重的心情既像失恋的迷茫无助,又如高考落榜的愁怅缥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