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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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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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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嫂

  大嫂(外一篇)

董小龙

在我的故乡,每年初夏,满山遍野,生长一种野果,或许因为它有尖尖的剌,或许因为它平常至极,很少有人理它,尽管它有蓬蓬勃勃的枝,碧绿青翠的叶。

早春它是不开花的,到了春末夏初,桃花李花都一齐谢了,大地又显单薄的时候,它才绽开一粒粒小骨朵,雪白的瓣,乳黄的蕊,不足指甲大的小花儿开在山坡上,如夜空里的繁星,簇簇丛丛,繁繁密密,灿烂一片,随风散发出一种沁人的苦香。

在我的印象中,它的花期很长,要过一整个酷烈的夏季,似乎在仲秋前后,也还会有两三朵小花,稀稀疏疏的散落在日渐寂寞的景色里。而那枝叶却也褪了绿,转入黄,之后又被秋风霜露浸染得红黄斑驳。这时,那悬结在稀疏枝头上的果实便显露了出来,红红的,圆圆的,好象美丽的珠玉、玛瑙。这极普通的山果,却有一个美丽的让人心颤的名字:红酸枣。

我喜欢红酸枣,那是50多年前的事了。那是个饥馑岁月。父母先后下世,而我孤苦零仃。因为幼小,只好由大哥大嫂照管。

一次,是在落雪的冬天的黄昏,大嫂带我去山坡上摘酸枣,就是回来要和些高粱面给我和侄儿们炒炒面。

回来的路上升起了一轮月亮。月亮很圆,很白,在雪地的映衬下,更加明亮。我至今还记得,那时看见远处雪原上静卧的村庄,油画一般典雅、凝重。

我跟随大嫂,在这样一个积雪的月夜里行走,边走,边扒拉开路边的积雪,寻找着蒿草摇曳中牵衣挂袖的枣剌里有没有坠落的红酸枣,因为入冬前红酸枣已被放羊的孩子摘过,因为秋风里许多红酸枣已经坠落。

我们的收获不大,快到村庄的时候,我们又拐了一个弯,爬上一面山坡。山坡一片萧索、荒芜,酸枣刺也被大人当作柴火砍了回去。这叫大嫂很失望。然而她没有泄气,继续往山坡上爬。就这样,大嫂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突然坠下了山坡,跌落在一个雪窝里。山崖很高、很陡,我有些害怕,失声叫了起来。幸亏,山崖下是厚厚的积雪,大嫂除了一场虚惊,没有受到任何伤害。我不记得那时我有没有因为惊吓而嚎啕大哭,只记得大嫂正要往上爬时,竟意外的发现了被她抖落了积雪掩盖着的一枝酸枣枝丫上悬结的几枚红酸枣,我记得大嫂在明亮的雪地里发出一声喜出望外的叹息。

这以后,很长一段日子,留在我印象里的就是这酸枣的酸甜滋味。大嫂在石臼里把酸枣捣烂,和些炒熟的高梁、糜谷、黄豆,然后做成炒面。吃时用滚烫的开水一冲,搅拌成糊状。在我幼小的记忆里,苦涩之后,那一碗碗炒面竟是此生再也难以体验的酸甜。

这是50多年前的事,我常为自已记忆细节的清晰而诧异,然而大嫂却证实了它的真实。那时,我3岁的孙子正在喝可口可乐。我的孙子趴在大嫂的怀里撒娇,她楞怔片刻,然后顺着我的提示终于回想起来,她告诉我,那是1960年困难时期、饥馑岁月。她说,第二年我们早早就去山坡上摘回来几篮子红酸枣,放在阁楼上,吊在屋檐下,以预备再炒炒面,然而生活却慢慢有了转机,那篮红酸枣就一直挂在屋檐下,再也没有取下。

然而我却没有遗忘,那一篮被烟薰火燎的红酸枣挂在我家屋檐下,尽管与大嫂的回忆有些出入,但那晚雪地里月光却真实的穿越了50多年的积尘而落入我充满疲倦的梦中。

 人活着是一件艰难的事,我时常这样想,生活中的许多不易处,让我越发知道,世间真正美好的东西实在太少了,于做人的困境中,蓦然回首,若能发现内心深处还有可以寄托的空间,不致全然没有了信心,这,要感谢大嫂。

  我绕不过那一团绿

董小龙

离开故乡前,我去看大姐。相隔了50多年,我找不到大姐的墓,远远的,我只看见山崖角一个凸起的土包,周遭野花凄迷,绿草威葳,我认定那是大姐飘逸的秀发,支支纤发,蓬蓬绿草,环绕四周,连成一片,真的是大姐,是我的27岁就长眠地下的大姐。

大姐, 眼下我不知,不知你是否仍旧躺在冰冷的土炕上,还是躺在漆黑幽暗的地下……今天我来看你,听村里人说,他们没有送你去医院,说你在医院住多久也是白花钱……

我到你家里去看你,大人挡着,不让见,那时我还小,什么事也不懂。可如今,我懂了,我懂得了人世的艰辛,可你却走了。

我在唤你:大姐!可你没有回应。你平静苍白的面上浮现着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死神借你的嘴唇显示它胜利的微笑……

我悄悄去拉你的手,大姐,我拉不动,两个沉重的胳膊犹如树的枝条,乏力而坚强的伸开来,想挽住我!

啊!我的聪明清秀的大姐那里去了?!

你有病后,家里人说,没钱,就不去医院了,你就一直昏迷在土炕上。后来,一连好多天,你都没有醒来。大姐,你不言声,你不能告诉我,你所遭受的痛苦了。

其实,能告诉我又有什么用呢?人,都走了,我的大姐,我的温柔贤良的乡下女孩。

一剂中草药包还在你的炕头静静的放着,它在向你表示不尽的歉意,窗外的阳光在你的脸上流连,它在向你表示无尽的愧疚。醒来吧,大姐,刚刚是初夏时节,花儿开了,叶儿绿了,黄鹂鸣啭,燕子飞舞,而你,只度了27个春秋,不能就这样一眠不起。

你来到这个世界后,满目是饥荒。母亲用苦菜汁填塞你的小嘴,你一双枯黄干瘦的小手,把在碗沿上,使劲的吮吸,吮吸……眼泪都出来了。

看见别的孩子上学,你也希望背上一个蓝书包,穿一件大人的旧衣服,可是,没有钱,你被拒在了学校的门外,那时,你是多么的伤心而孤独呀。

从那以后,大姐,你失去了一个8岁孩子应有的欢乐,不唱不跳,紧皱眉头,老人一般沉默寡言。你不再喊:“爷爷,我饿,爷爷,我要睡觉。”就连小伙伴叫你,你也不理她们,只用大眼睛白她们。我的大姐呀,你那时真小,你把这一切都迁怒到命运上。

夕阳照在田地,田地有我们挖菜的小筐,你灵巧的身子忽上忽下,挖的真快,筐满了,我们的肚子空了,就从筐里取野菜吃,我说:“大姐,看你把嘴都吃绿了。”“其实,你的嘴也是绿的。”我们张开两个绿嘴哈哈大笑。

北风刮在山梁,山梁上有我们砍柴的筐,我拿一把镰刀割枣刺,一不留神,我的手指被割破了,鲜血直流,你慌了,赶紧拔来野剌荆草,在手心里揉碎了,挤出绿汁儿抹在我的伤口,我手指上的血止住了,可你的手心,却被野剌荆草扎破了,血迹斑斑……柴筐满了,我们的肚子饿了,就啃一个冷红苕,摘一颗干酸枣,喝着初冬的寒风,又甜又香,穷人家的孩子是不挑食的。

夕阳西下,我把草绳拴在腰里,把扁担穿在筐上,前边是你,后边是我,抬着我们苦涩的童年。

你小学没毕业父亲就不让你继续念书,说女孩子念书没有用,不如嫁个好人家,没有办法,你只能去生产队参加劳动。别人家的孩子都在笑你,你只好躲着他们,自个儿在屋里哭。

大姐,你知道吗,从此以后,父亲好后悔,不该让你辍学在家,小小年纪就加入到农村异常繁重的体力劳动行列,他几次出门又返回来,看你的哭泣停止了没有。

树荫里,一个穿着蓝花夹袄的人影向我跑来:“小弟呀,带上伞,外边雨大。” 一回头,只见一头乌黑的青发又密又柔,像云雾又像河流,啊,是大姐。

大姐,13岁的你开始在生产队里劳动,挑不起筐,抡不动镢,能干什么呢?推车,跟随着大人推土车,大人将土装满,你推起小车,一路小跑,来来回回,一天下来,少说也有百十回,可是队长只给你记五分工,十分工才分五角钱,你推上一整天的土车还挣不上三分钱。

后来,我们长大了,从苦涩的童年走过,你把幸福寄予未来,你说:“我们女娃还是有希望的,找个好男人嫁了,就有好日子过了,只有你们男娃,得永远吃苦受累。”

那时,你又矮又瘦,却不失聪明玲俐,许多人家为你提亲,家庭富裕的有,长得漂亮的有,可你都不愿意,我只要力气大能吃苦受累干重活的。

你的廉价的愿望实现了,是一个老实本分的贫苦农民,你红着脸请邻居家的女孩子吃你的喜糖。

然而,大姐,你得到了爱情吗,你幸福吗?这些,只有天知道了。

人生是一个谜,谜底要在生命终结的时候才能揭晓。大姐,27岁的你,还没有真正懂得人生是什么呢?!

结婚以后,因为整天紧张忙碌的劳动,因为我年小无知,只去过一次你的家,没有好好看看你的生活,没有好好与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一直在疏远你,我只忙着自己的事……

你能原谅我吗?大姐,其实我每时每刻都在焦虑不安中度过,我的心被岁月揉搓践踏的有如一把廉价的青菜,那难言的苦衷只有我自己知道……

现在,我有时间思念起你来了,我回到了乡下,大姐,你来了,依然是那样的消瘦清秀,但我抓不住你---只有树上的小鸟在叫……

曲曲折折的村路上,大姐,你来了,就站在我的对面,咬着筷子说:“弟,来吃菜”……倏的又飞走了,你这只可爱的小燕子……

深夜,我合上书本,大姐,你又来了。

“大姐-----”我大声呼喊。

你不理我,只有一团绿影,在我眼前摇晃,我呼喊着、奔跑着,始终绕不过那一团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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