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小龙
上世纪七十年代,我在山区小镇税务所收税。工作之余,我沉迷于文学创作,期待着有朝一日,我手写的钢笔字变成铅印的黑体字。
税务所地处偏僻,交通闭塞,人烟稀少。小镇邮电所成了我与外界取得联系的唯一通道。收税、写信、投稿,成了我的生活三部曲。
幸运的是,每次收税归来,都能看见一辆绿色自行车,停放在税务所门口,自行车车架两旁,驮放着两个绿色大邮包,里面敝露出散发着油墨清香的报纸、杂志和信件。
有一天收税归来,忽听门外有人叫我,跑出去一看,是邮递员。一身绿色工作服, 一辆绿色自行车,两个绿色帆布大邮包。“有你一封挂号信,请你签个字。”邮递员笑眯眯的说。我接过他递来的投递卡,在上面签上我的名字。
又是一封退稿信。接过信封的一瞬间,我的脸,腾一下子红了。拿着信,飞也似的跑回税务所。过了很长时间,还是忍耐不住,拆开信封一看,真的是退稿信,我用钢笔写的稿子从信封里掉了出来,再也熟悉不过的笔迹。正看着,忽然发现信封里还有一张退稿信:“你的来稿看了,行文清新,颇有意境,但内容单薄……”读着来信,我有些犹豫,要不要坚持,要不要继续写作,隐隐的,我从简短的退稿信中似乎看到了一丝希望,又似乎找到了问题的症结和努力的方向。我开始从生活中挖掘深刻生动,富有新意的东西。
很快,我收到了编辑老师的又一封来信:“这篇稿件构思不错,立意尚好,写得颇有感情,拟在第四期上发排。”
我清楚的记得,这封用稿信是从那个绿色帆布邮包里取出来的。
从此,我对绿色帆布邮包有了特别的感情,觉得我绮丽的文学梦就暗藏在那个绿色帆布邮包里。
有一次,是在下乡收税的途中,我与绿色帆布邮包不期而遇。相同的路线,相同的年龄,我们不约而同,走到了一起。
我到各村各户征收屠宰税,他到各村各户送邮件。路上,他告诉我,他姓王,叫王东。“就叫我小王吧。”他说。他每天的工作就是骑着自行车,把装在绿色帆布大邮包里的邮件送到千家万户。
而这些邮件,是往返小镇的班车,从县邮电局拉运回来的。班车每天上午九点准时到达,这些发往镇机关和各个村子村民的邮件---报刊、信件、包裹,装在三个绿色邮件袋里,由邮电所所长---一个胖老头,从班车上取回分拣后,由邮递员小王骑自行车,逐一投递到收件人手里。
有一次,下乡的半路上,遇上了大雨,我忘了带雨伞,很快就被大雨浇成了落汤鸡,自行车是骑不成了,推着,艰难前行。
忽然身后有人,一回头,是小王。
他极其麻利的取下身上的雨衣, “给,这件你披上。”他说着,递过来一件绿色雨衣,披在我的身上。
“你披什么?”我说。
“我不怕,我身体比你壮实。”
“ 可你还有邮件?”
“你放心, 邮件是不会淋湿的,我们跑邮路的,风雨无阻,雨衣随身携带。”
果然, 自行车上的邮件,被另一件雨衣,遮盖的严严实实。
路上,我们闲聊起来。
“谢谢你,把雨衣给我,让你淋着。”我真诚的说。
“谢什么?我还要谢你呢?”
“谢我?为什么?”
“因为大家都在说,你偷偷的写文章,咱们这个偏僻小镇,只有你一个人在写?”
“你看过我的文章?喜欢吗?”
“看是没看过,但你每次来取稿费,大家就说,你又发表了新文章。”
小王的话,既让我羞愧又深感意外,更坚定了我写作的信心,既然有人喜欢,我为什么不坚持呢?!
那天的雨,下的很大。小王和我,推着自行车,在泥泞的山路上,艰难行走。
这以后很长一段日子,留在我印象里的,不是泥泞的山路,而是小王的话,而是那一个绿色帆布大邮包和那一件绿色雨衣。
有一年春节刚过,税务所的女会计调走了。所长让我担任税务所会计。从此,我们分道扬镳,我留守税务所,不再下乡收税;而小王,却一如既往,依旧在翻山越岭,走村串户。我们从此很少在路上相遇,尤其是在风雨交加的路上。
而此时,我的文学创作,因为编辑老师的点拨和提携,有了小小的进步,一些作品见诸报刊杂志。
由此,我又对耸立在邮电所门口的绿色邮箱产生了依赖,它成了我飞上文学美丽枝头的木梯。
有一年,快过年了,我要到50里路外的县税务局报送财务报表。但大雪封山,自行车是骑不成了,大班车也停止营运。无奈中,我决定步行去县城。清早起来,我收拾好行李,带好票据报表,走出税务所大门时,竟与小王相遇。原来,大班车停运也给邮电所带来了麻烦。小王正要步行到县邮电局,把发往小镇的邮件全部背回来。
“不然,会积压的越来越多,而且,还有电报,急件……” 小王说。
“走吧,咱们一路同行。”小王笑眯眯的。我们迈开大步,朝县城方向走去。眼前是一片银色的世界。空中飞舞着大片的雪花。山野寂静,四无人影,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在没膝深的雪地里行走……正走着,一不留神,脚下一滑,我的脚扭了,我跌坐在雪地里,疼痛难忍。 “这可咋办呀? ”我几乎要哭出来。
“来,我背你。”
“这么大的雪……”
“快,来吧,不然,天黑了, 就赶不到县城了。”不由分说, 小王背起我,一步一挪, 在雪地里艰难行走。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不断与绿色邮箱打交道。绿色邮箱带给我的是一个清新鲜活的世界,使我的青春不再孤寂,充满了向往美好;绿色邮箱给我带来编辑老师的意见、建议和辅导,使我从内心深处发生了悲欣交加的变化:拆开某杂志社的信封,或退稿、或修改信、或留用通知,都会让我激动上好一阵子。
不过,最让我激动的还是那个绿色帆布大邮包。每天上午十点,我都会下意识的朝税务所门口张望,看是否停有绿色自行车,是否会出现一个绿色的身影。有时,我会在邮电所门口,甚或在邮电所柜台前徘徊,购买发表我习作的杂志,或领取稿费。由于常来常往,我熟悉了邮电所柜台内每一位邮政工作人员,熟悉了加盖邮戳的声音,熟悉了支取稿费的声音,而突然降临的用稿通知,常常改变了我的生活朝向,使我原本十分寡淡的生活变得颗粒饱满,有滋有味,充实而自信。随着创作的不断进步,我加入了省作协,近几年又建立了电子邮箱,通过网络投稿。电子邮箱让我搭上了时代的列车----也似乎把耸立在邮电所门口的绿色邮箱搬到了家里,随时都可以发稿,不用粘贴邮票,不用排队等候,只要鼠标轻轻一点就行。
一晃,四十多年过去了。往事如烟。但那个平凡普通的邮递员小王的背,还是那样温暖、厚实;那个驮在绿色自行车上的帆布大邮包,还是那样真实、厚重;那耸立在邮电所门口的绿色邮箱,还是那样熟悉、亲切;还有,那个绿色的加盖邮戳的柜台,那一个个信封, 一枚枚邮票,一笔笔稿费……影影绰绰,时隐时现,总让我想起流逝的岁月。
是的,小镇是偏僻的,文学创作是艰难的,世间真正美好的东西实在太少了,我时常这样想。如果说我在文学创作的长路上,还能有所坚持,我的内心深处,还有可以表达的空间,这,要感谢那个绿色邮箱,要感谢那一辆绿色的自行车,还有,那个绿色的身影和那个绿色的帆布大邮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