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一个永恒的名字,一个千万城镇青年奉献的时代。这是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也是一段无法抹去的历史,更是一段对峥嵘人生的检验。
——题记
乙巳年“立春”的这天清晨,湘南乐山市境内,风云开阖,阴雨绵绵,春意萌动。
这一天,是乐山市第二批城镇知识青年下放奉义人民公社50周年的纪念日。
在此之前,老天爷几次试图复制五十年前那个雪照云光、天寒地冻的场景,为肖静、陈家俊、苏红梅三个知青再次踏上乐山市奉义这片黑土地,营造一个唤回青春记忆氛围,都没有成功。最近一轮的降温降雨是三天前开始的。原本天气晴好的春节,人们还没来得及出行拜年,没想到寒潮来了,气温一降再降,到昨天就下跌了十三四度,雨水也骤然变冷了。
上午9时许,肖静开着“宝马”车载了她的这两个同学,风尘仆仆来到奉义亭。
“宝马”车停在了记忆中的奉义供销社前坪。
这么寒冷的天气,对三个过了花甲之年很远的老头老太太来说,在心理和生理素质上无疑是接受一次重大的挑战和考验。
三人下了车。肖静系好天蓝色围脖朝公路径直走去,苏红梅还是不说话,勾着头只顾走自己的路,陈家俊也只好默默地跟了上去。
奉义亭的公路两旁,昔日那些茅草屋、旧瓦屋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幢幢小洋楼、一排排门面房。水果店、服饰店、小超市、餐饮店、烧烤店、肉铺、洗车坊、棋牌休闲馆、诊所药房、民宿等等,五花八门,一间接一间,连成了商业街,还有一座外观漂亮的五层楼商务大酒店。
街道比较宽畅,家家户户的大门都挂上了红灯笼,贴了春联,红红火火,喜气洋洋。
很多店铺关着门,老板还在家里过年。按照往年惯例,店铺要等到后天初八早上开财门营业。八发,八发。不论是城里还是乡下,生意人都喜欢这个吉祥日子。
陈家俊站在地坪里,又看了看他曾经站过柜台的奉义供销社。供销社院子里的办公室、仓库、住房和临街的中心商店都已经出售给个体户了,院子改造成了钢模厂,中心商店间成了好些个小门店。他自言自语道:“时过境迁,物非人非,今非昔比了。”
这时,肖静看见公路上走过来两个男人,欣喜地迎上前打着拱手,道:“老乡,新年好!给二位拜年啦!”看似年纪大一点的男人停下脚步,见面前这个陌生女人好有礼性,虽然岁数与他不相上下,然而身材却保养得这么好,体体面面,听口音像是省城长沙人,连忙也笑着拱手道:“新年好!新年好!拜年就不敢当了。”
“大哥,您贵姓啊?”肖静满面春风问道。
“我不敢姓张。”年纪大一点的男人答道。
“张大哥,我冒昧请问一下,青龙湾的奉义公社老宅子还在啵?”
“奉义公社的名号早已不存在了,八四年改成了奉义乡,乡政府还在青龙湾的老宅子里办过公。十年前撤乡并镇,现在连个奉义乡名都没有了。”
听了张大哥这一番啰里吧嗦而且答非所问的回答,肖静忽然觉得老乡把她当成了玩穿越的人。这才几十年啊?况且乡镇的变革她还能不知道?她仍然悦色道:“张大哥,这个我晓得,我只是想问一下公社的那栋老宅子还有没有?”
张大哥是个实诚人,仍旧按照他的逻辑思维说:“乡政府搬迁后,老宅子也就成了‘空心房’,已经拆除了。”
估计这回张大哥说的话省略了许多环节。
站在一旁的年轻老乡一直盯着肖静,问:“你是?”
肖静莞尔一笑,道:“我们三个都是七五年下放在花榈大队的知青,整整五十年了,奉义公社是我们的第二故乡。三十年前,我们回来过一次。我想,在我们的有生之年,再来看看奉义的变化,看看乡亲们!”
年轻老乡听到肖静这么一说,这才注意到身旁还站着一男一女两个知青,便热情地伸出双手跟三个知青一一握手,说:“欢迎,欢迎知青们回家!”
接着,年轻老乡又看了肖静一眼,手摸着自己的后脑勺说:“我好像在哪见到过你?……哦,想起来了,前些年在电视上看到过,你好像是省里哪个厅的副厅长?”
“我在省农业农村厅工作过,现在退休有四五年了。乡亲们都好吧?”肖静亲切地问候道。她毕竟在官场上呆了那么些年,懂得官场文化。
“我是奉义村村主任张来福,他是我堂哥,乡亲们都好着呢。谢谢领导的关怀!”年轻老乡说完,又盛情发出邀请:“欢迎省厅领导来我村视察!”
“来福同志,我们都已经在工作岗位上退休了,不必再称什么领导。我们此行的目的,是纪念下乡50周年,重返知青点走走看看,重拾当年的快乐时光。以后有机会再专程来拜访乡亲们。谢谢你们!请代我们向乡亲们问好!”肖静婉言谢绝了村主任的好意。
一行三人告别了村主任和张大哥。
肖静上车,招呼大家道:“这样,我们先去知青上林场,那是奉义知青的发源地,然后再去农科场,那里也有我们的美好回忆。”
陈家俊说:“肖静,你忘了吗?奉义知青群里两年前有人说过,乐山市正在上林场那一片搞开发,建高新产业园,恐怕小车开不进去了。据说农科场也没有了。”
“那我把车开到路边去,停在这里,就怕小孩子燃放鞭炮爆了我的车。”肖静说。
“既然这样,那还是开车进山,开到高新产业园再说,车子保险些。”一直缄口不言的苏红梅总算开口说了一句话。
肖静赞同苏红梅的意见,喊道:“上车!”
苏红梅还是坐到副驾驶座,陈家俊依然坐后面。
小车在奉义亭的公路上行驶,不一会儿,到了一个岔路口。
肖静看了看车前方,又看后视镜,没有来往的车辆。她娴熟地打着方向盘向左拐,拐进了去知青上林场的一条小路,说:“陈家俊,我记得这里是你落户的茨茅塘生产队,要不要下去跟队里的乡亲们拜个年问个好?”
陈家俊说:“新年大白节,一双空手怎么好意思进人家的屋。再说,人都几十年没见面了,恐怕都不认识啰。后生子们就更不认得了。还是先去林场吧。”
肖静说:“有道理,那我们抓紧时间去上林场看看。”
这条小路原来是机耕道,现在拓宽了,而且打上了混凝土。水泥路面湿湿的,两旁的草丛似乎还在沉睡,附近的水塘里结了一层薄薄的冰。
肖静小心翼翼地开着车向前方驶去。分把钟的功夫,小车到了上林场后面的松树岭下,那条延伸的盘山道没有了。
肖静在路边停了车。
三个人下了车,站在三岔路口观赏风景。
岭上的国外松树郁郁葱葱,春风中,晃动的松枝似乎在向似曾相识的他们招手致意。岭下左侧的空阔地里建了几排小高层楼房,像是一个社区。进社区的口子边立了一块大石碑,碑上刻有“奉义村排山组安置区”的草书字样。
松树岭右侧的山坳,原名叫马卜圫,现在成了高新产业园。园子很大,从盘山道口开始,向西南方向扩展。这里所有的农房、学校、农田、水塘、山林都已经被征收,老房子全部被拆除,连绵起伏的山头也被推平了,马卜圫的农田水塘都填高了不少。园子里,办了许许多多的企业,各式各样的厂房林立。在园子中央的纵向新修了一条六车道的主干道,原来去公社中学的沙土路也加宽修成横向四车道的柏油路,还有步道。道路纵横交错,四通八达。只是在欢度新春佳节期间,厂子里的工人都放了假,看不到几个人。
陈家俊目测了一下,园子的占地面积至少有两平方公里。
三个人顺着园区外围边走边看。
肖静说:“你们看,那棵千年大花榈树在那!花榈大队部已经在园区里。大队部在我落户的方家塅生产队,也就是说,方家塅也在产业园区了。”
看肖静激动的那个样,陈家俊却怎么也兴奋不起来。他说:“看我落户的茨茅塘生产队,一百多亩的水田里,长出的野树杂草比人都高,遍地荒芜。倒是人家的房子大多在原址上翻了新,也有的在公路边建了新房,一幢幢都蛮漂亮的。估计队里的田土应该是被征收了,而且征收款不薄。”
肖静说:“征收款不薄,这是你说的。市里征收农民的土地都是有政策的,只不过是一市一策,一县一策,视地区经济发达与否而定。地方政府不会让失地农民吃亏才是真的。梅子,你那个荷叶塘生产队的地域,好像一半在园区里,一半在园区外,剩下的农田也是一片荒芜,看不到农家了。”
苏红梅似笑非笑,默而不语。
“肖静,你是懂政策的。我问一个问题哈,可能有点幼稚,那时的生产队也就是现在的村组,田土被征收了,像我们这些当年下放的知青,落户在村组里,是不是也可以得到征收款的分配呢?”陈家俊问道。
陈家俊的话刚说出口,苏红梅突然来了一句:“陈家俊,你想钱想疯了吧?还要跟农民抢钱?”
冷不丁遭遇苏红梅的一顿呵斥,陈家俊气忿得不行,他喘着粗气结巴道:
“这,这,这是哪……跟哪呀?我也就看在我们三个是初中同起学,一起上高中,一起上山下乡,是半个多世纪无话不说的好朋友了,随口问一问,不行吗?不懂就问嘛。这怎么扯上抢农民钱了呢?苏红梅,你,你……你会不会说话啊?”
“好了,好了,临到老了,你们俩就为这么个不现实的问题来打嘴仗,互伤感情,值得吗?”肖静停住脚步,横眉竖眼地怒道。
“我就是要刺激他,让他发怒,谁叫他这一路上不搭理我呢!”苏红梅说完,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
“一路上,明明是你不愿跟我说话,这下你可倒好,反咬一口,倒打一耙了。”陈家俊无可奈何地向天发出一声长叹:“天理何在啊?”
“陈家俊,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们俩的情感瓜葛,梅子不止一次地跟我说过,她承认当年做出那样的决定,是自私,是无奈,是无情,对你的打击很大,但她是有苦衷的。几十年了,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装不知道?这些年,你问过她过得好吗?这些年,你知道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吗?她还说过,她不是要破坏你现在幸福美满的家庭,不是要异想天开,不是要破镜重圆,而是期待你像下乡那个时候心里有个她,关心她,她很想回到那段真情岁月,像朋友,像兄妹。”
肖静说这些话时,面部表情很严肃,也很认真,口气还是当年那么坚硬,让你无懈可击。
面对肖静连珠炮似的发问,陈家俊沉默了。他怎么也没想到,苏红梅的晚年生活居然是“熬过来的”。不会吧?当初,在知青点上的那几年,他俩虽然互相关心,互相爱护,心心相印,却不敢明目张胆地相爱,怕影响日后招工。那年知青大返城,他俩都招工了。她进了国营厂,当了一名纺织女工,他到了奉义供销社商店站柜台。他开始追她,而且穷追不舍。那时,商店里许多货物还是计划供应的,他想方设法弄了一些鸡蛋、白糖、麦乳精之类的营养品,鸡蛋大的是八分钱一个,小的是六分钱一个,在附近农民家里收的新鲜货。他装满两纸箱挑着,步行十来里路送到她厂里宿舍给她吃。他对她说,吃完了再给她送来。谁知,两年之后的一天,她给他送来了一封大红的结婚请柬。他心灰意冷地问她新郎是谁,而她趾高气扬地说是她那个车间的副主任。他明白了,找个当干部的丈夫比找他这个售货员强。在厂里,丈夫大小是个官,她自然也就成了令人高看一眼的官太太了。他祝她幸福。从此,陈家俊把对苏红梅的那份爱深深地埋藏在自己的心底里。
陈家俊抬头看了苏红梅一眼,猛然发现她的眼圈红红的,像刚刚拭去眼泪似的。他的心倏地软了下来,对她说:“对不起,刚才我不该对你那么凶。肖静说你的这些情况,我是真不知道,以前也没听你说起过。我要是早知道……”
“别说了,人各有命,上天安排。让你早知道了,又能怎么样?你也不能改变我的境遇。我现在活着,只是知天命,尽人事,尽量圆满一生,风雨欲行,任由它们去吧。”苏红梅情急之下打断了陈家俊的往下说。
陈家俊知道,这是苏红梅不想让她这下半辈子的遭遇和不幸给别人带来精神上痛苦,或以压力,尤其是曾经爱恋过她的人。此时,他也不想再去揭她的伤疤,已经回不到从前了,重头再来不是他这个年纪的人所想所干的事情。他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给她以慰藉,给予精神上的鼓励。
于是,他对她说:“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谁都有不确定性。我夫妻俩也曾下过岗,漂泊到洞庭湖畔讨生活。时间是最好的良药,一切都可以释怀。你看,我们现在不也都退休了,身体都还行,都有退休金,儿女也成了家,都有自己的事业,孙辈也在茁壮成长。尽管我们的退休金比肖静的差远了,但养活老俩口一点问题都没有。所以说,不要悲观,不要灰心,要像鲁迅先生那样,敢于直面人生,坚强、乐观地活下去,朝前看。人只要活着,就没有迈不过去的坎。”
“陈家俊,梅子的情况不是你想像的这么简单,你以为梅子仅仅是被下岗打败的吗?”肖静插话道。
“那还能是什么?”陈家俊大惑不解道。
肖静与苏红梅对视了一眼,苏红梅点了点头。
“梅子不愿说,我来替她说。这还得从头说起。陈家俊,你知道的,梅子婆家在农村,家里有公公婆婆,还有一个小姑子。公婆都是厚道人,尤其是梅子为他们李家续了香火之后,待她如同亲闺女,梅子对公婆也百依百顺。那时候,她俩口子都在乐山市纺织厂上班,每到逢年过节,就带着儿子回到乡下,让公婆尽享天伦之乐。后来,她老公李旭辉提了副厂长,一家人更是和和美美,引以为傲。到了新世纪初,乐山市纺织厂破产改制重组,职工买断工龄,自谋职业。那一年,儿子正在上大学。李旭辉虽然被聘上了新公司副总,梅子却下岗失业了。李旭辉以负责儿子上大学费用为借口,每个月只给梅子两百元做日常生活开销,没有零花钱。她想去打工挣钱,无奈受年龄限制,在城里,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找不到适合于自己的工作,创业就不说了,谈何容易?不久,她搬回了婆家。开始几年,家里五亩多田园的活,梅子没少干,总也落不到好。主要是家里的那个小姑子,性格刁钻古怪,快三十岁了,也不找婆家把自己嫁了,看梅子不顺眼时就挑刺,说话尖酸刻薄,经常为一点小事就向哥哥告状,还爱打探梅子的隐私。小姑子要出嫁的那年冬天,看到梅子的挂衣柜里有一件紫色羽绒服,硬要梅子拿给她穿。当时,梅子说这件羽绒服是下乡那年买的,很旧了,留作纪念,你穿不了。小姑子心机重,阴着脸说道:还留作纪念,莫不是你的初恋给你买的吧?梅子说,不是的,是我爸妈托朋友从上海买来的。任凭梅子怎么解释,小姑子就是不相信,硬要穿。梅子拿小姑子没办法,就让她穿了。小姑子穿上羽绒服后,挺合身,也显得年轻漂亮了许多。殊不知,小姑子在羽绒服的口袋里掏出了一条小手帕。她看了看,惊道:这上面有血。梅子慌忙一把夺了过来。就是这个举动,小姑子打电话又向哥哥告了一状,当然,少不了添油加醋,搬弄是非。李旭辉听信老妹的一面之词,上午匆匆赶回家,不容梅子分说,也不问个青红皂白,关起门来就把梅子狠狠地揍了一顿,还要离婚,逼她净身出户。李父在门外急得团团转,生怕家里出人命,又不敢喊人来救命。家丑不可外扬嘛。其时,李旭辉在外包养了一个年轻寡妇,这个女人曾是梅子的同事。梅子对他们的苟且之事早有耳闻,然而,心地善良的她可怜那个寡妇,就没有跟李旭辉闹,也一直没有对公公婆婆说起过。在梅子遭受李旭辉毒打后的那天下午,碰巧,那个寡妇来了。当她看到梅子脸青鼻肿,血迹斑斑,不知是良心发现,还是害怕,很有可能是害怕梅子的今日就是自己的明天。于是,她悄然离去。公公婆婆当时还蒙在鼓里,但总觉得哪儿有点不对劲,不敢问儿子,只好问梅子。梅子有气无力地说,问你儿子。李父麻起胆子问儿子,走了的那个女人是谁?来干什么?李旭辉起初说是公司的客户,想糊弄过去。当他看到梅子眼睛的一刹那,想到不辞而别的那女人这么绝情,有些后悔了,对着门外骂了一句‘臭婊子!’最后,还是跟父亲说出了实情。李父忽然觉得养不教,父之过,没有教育好自己的儿子,弄出这种丑事来,丢了祖宗的脸。李父气火攻心,得了一场大病,没多久便撒手人寰。后来,她离婚了,一个人住在乐山城的廉租房里,孤苦伶仃。再后来,社区为梅子申请了低保,每月二百多块钱,一直熬到了退休。近几年才住进了省城儿子家。”
一石激起千重浪。陈家俊听完肖静这一通述说,他震惊了,控制不住内心的愤怒,骂道:“王八蛋!”随后,又问苏红梅:“小手帕是怎么一回事?”
苏红梅在哭泣中颤颤巍巍地说:“小手帕上有你的血迹……”
小手帕上有我的血迹?这么说,苏红梅所受皮肉之苦与我有关,是我害了她?此时陈家俊的心里,像翻江倒海,久久不能平静。
他努力地镇定着自己,回忆着过去,终于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回事。那是刚下放到公社上林场植树造林,在山上挖树坑时,他一使劲,握锄柄的一只手虎口被隐藏的一块山石震裂流出了血,是苏红梅掏出自己的小手帕帮他包扎了伤口。他语无伦次地说道:“对不起!红梅。你怎么这么傻啊?还留着它干什么?”
苏红梅欲言又止,面容憔悴,一双呆滞的目光久久地凝视着陈家俊……
“梅子,陈家俊,今天我该说的话都说了。你们两个都给我老实地听着,我说这番话的意思是希望你们永葆革命青春,光大知青的优良传统和作风,重塑战友之情谊,安享幸福的晚年,但要坚守底线,注重家风,不要乱来,更不能做出晚节不保的事情。听清楚了没有?”肖静的“令行禁止”又来了。
“知道啦!”陈家俊和苏红梅异口同声地回答。
天放晴了,三人走出产业园。看得出,苏红梅的心情比此前要好得多了,脸上有了点笑容。
肖静边走边说:“时候不早了,上林场没屋哒,找不到原址,大片林地也都建了厂房,找不回当年的那些快乐时光,农科场也没必要去,估计荒无人烟了。我看今天就算了,先去公路边的那家商务大酒店吃午饭,说好啦,我请客。然后,我们打道回府。”
“肖静,你是我们的领导,当然听你的。不过,每次相聚都要你破费,我们多不好意思啊。”陈家俊说道。
“是啊,我们多不好意思。”苏红梅也附和道。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陈家俊,你起先不是说我的退休金比你们高吗?你们吃不穷我的,就这么说定了。”肖静振振有词地说。
小车开进了商务大酒店前坪的停车位。
快12点钟了,前坪还只停着两三台车,估计酒店的生意不怎么好。
肖静停了车,三人下车大步流星地向酒店大堂走去。门前的迎宾小姐很热情地把他们带进了一个小包间。
这时,又走进来一位小姐姐,手里拿着精美的菜谱满面春风地问:“哪位女士先生点菜?”
肖静接过菜谱,递给了陈家俊,陈家俊又推给了苏红梅,嬉皮笑脸地说道:“今天,我们俩好好地宰肖静一顿,选好的贵的没吃过的菜点,吃不穷她的。她每个月一万多的退休金,我们不帮她吃掉一些,她怎么花得完?”
肖静从苏红梅手上抢过菜谱,狠狠地朝陈家俊砸去,生气道:“陈家俊,有点过啊。”
等陈家俊反应过来,菜谱已经砸到了他的身上。
“梅子,你点,点你喜欢吃的,不要理他!我去车上拿瓶酒来。”肖静说完,起身走出了小包间。
苏红梅拿过菜谱,很快点好了菜。小姐姐不太高兴地走了。
“你也真是的,乱说话,不看有没有外人在场,再说,隔墙有耳,弄得人家生气了不是?讨打。钱财不外露,不张扬,你不懂吗?人家有钱是人家的,又不欠你的。”苏红梅埋怨道。
陈家俊闷闷不乐地坐在那里不吱声了。
过了一会,肖静手里提着装酒的红袋子走进来了。她问苏红梅:“菜点好了?”
苏红梅答:“点好了。”
“我怎么看见那几个小姐妹在服务台窃窃私语,有点不高兴的样子?你们点的什么菜啊?”肖静说道。
“点了三个家常菜,三个人够吃了。”苏红梅说。
“服务员。”肖静放下袋子,又出门朝服务台大声喊道。
刚才的那个小姐姐应声快步走了过来,说:“阿姨,您有什么吩咐?”
“你们店里都有些什么招牌菜?”肖静问。
“阿姨,我们店里的招牌菜可多呢,有黑山羊肉火锅,有宁乡熟食花猪红烧肉,有蒜香爆炒黄牛肚,有清蒸鲈鱼……”小姐姐笑着如数珍宝似的报着菜名。
“这样,美女,把刚才点的三个家常菜都退了,换上黑山羊肉火锅,宁乡熟食花猪红烧肉,清蒸鲈鱼,再上两个蔬菜。甲鱼有没有?”
“有,要红烧的还是清炖的?”
“红烧的吧。”
“好的。请稍等!”
小姐姐很快地记下菜单,飞也似的跑出去了。
“你们俩个一个个都不让我省心。”肖静说完,坐下了。
“肖静,这也太奢侈了,吃不完,不都浪费了?”苏红梅说。
“吃不完,打包,你们俩个拿回去!就当是支持乡村振兴吧。”肖静说着,从袋子里拿出五粮液酒放到桌上,又说道:“陈家俊,我跟你说,我肖静不是小气,知道你好这一口,早上出门时,特意带上一瓶五粮液酒来。我开车,不能喝酒。梅子,你就陪陈家俊喝点。”
苏红梅点了点头。
“刚才,是我错了,没有深刻认识到社会的复杂性和残酷性,不该胡说八道,如今见利忘义的人和事太多了。对不起!肖静。”陈家俊诚心诚意地说。
“也怪我当时太冲动了,陈家俊,我向你道歉!”肖静知道是苏红梅从中做了陈家俊的工作,于是,她也诚恳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误会消除了。
“今天,这杯美酒我要喝,喝它个酣畅淋漓。”陈家俊起身拿上酒瓶,又把他和苏红梅面前的两个玻璃酒杯摆好,边开瓶边说。
五粮液酒开瓶后,那股浓郁的芳香顿时飘洒小包间。
“好香啊!我有很多年没喝过酒了。”苏红梅说着,起身给肖静倒上了一杯热茶。
“酒确实很香,我都想喝上一口了,只是……我还是忍忍吧。哎,你们还记不记得在农科场最后一次喝酒的场景?那年八月,我拿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在我离别之际,那天中午,七八个同学各自在食堂打了饭菜,聚集到陈家俊的房间里,把打来的菜另外用碗盆装好,摆满了一书桌,为我饯行。当时,梅子说,无酒不成席。没想到,过了一会,陈家俊不知从哪儿搞来了一瓶酒,每人都用自己的口杯分了一点。本来就不怎么喝酒的几个人,那天都醉了,那个谁,醉得一塌糊涂,尽打乱港子。”
“我记得,那回喝的酒好刺喉咙,一点也不好喝。过了好多天,我的喉咙里还是像有鱼刺卡着。那个醉得一塌糊涂的是江南,他酒后吐了真言,说他早就爱上了你!”苏红梅回想起来了,一边说着一边“咯咯”地笑。
“对对对,是他!后来,害得我还专门写了一封信给他,劝他这世界上比我好的姑娘多的是,争取早日招工或考上大学。自此,他也就没有下文了。”肖静动情地说。
“你们知道那酒怎么来的吗?是我偷的。那时,我不是在食堂打杂吗?晓得那个长得像武大郎的张掌厨的酒放哪,于是,趁他在前窗打菜,我就在他喝过的那堆空酒瓶里拿了一个同牌子酒瓶,里面还有一点点白酒,偷偷地换了他的那瓶酒从后门溜了出来。”陈家俊一边倒酒,一边得意地说。
肖静听着,“哈哈”大笑起来,说:“你这叫偷梁换柱!”
“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内贼’啊?”苏红梅也笑道。看来,她早就把刚才的那些烦心事抛之于脑后了。
“我这一辈子,也就干了那么一回不光彩的事情。”陈家俊倒好了酒,拿上一杯递给苏红梅,自己先端上酒杯,站着说:“苏红梅,端上酒,我们借花献佛,感谢肖静的盛情款待。肖静,你以茶代酒。来,一起干!”
“慢!”肖静站起身,提议道:“今天是我们下乡五十周年纪念日,我们三个谨作代表,倒上三杯小酒,代表我们这一批十二个同来奉义公社插队的知青,到地坪里祭拜天地,祝愿故乡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日新月异,繁荣昌盛!祝愿乡亲们身体健康,心想事成,人兴财旺,阖家幸福,巳巳如意!”
响应号召,三人端上酒杯离席。这时,两个美女推着热气腾腾的菜车进了小包间,喊道:“女士先生们,上菜了!”
肖静跟两个美女说:“你们先上菜,我们举行一个简单仪式就进来。”
三人来到地坪里,面朝有山有水、有农田庄园的云天旷地,举起酒杯,照着肖静刚才拟的祝辞齐声朗诵起来,然后,一同将美酒洒在地坪上。
五粮液酒的醇香带着美好的祝愿,像一卷荡气回肠的史诗,回归于大地里,飘逸在天空中,化作天地山水间之灵气,勃勃生机之精华,毓秀奉义的平民百姓。
礼毕,三人回到了小包间。
“干!”三个酒杯、茶杯碰到了一起。
“吃菜!”肖静用勺子挠了一些羊肉要苏红梅接着,笑着说道,“梅子,多吃羊肉和甲鱼,补补身子。陈家俊,你喜欢吃红烧肉,自己夹。”
“我自己来。”陈家俊说着,夹了一砣红烧肉吃了起来。
肖静自己夹了一筷红菜苔,边吃边说:“陈家俊,前不久,我偶然看到了你的公众号,你正在写小说,是吧?”
“是的,你们都知道的,我与文字打了二三十年的交道。我不想一退休就得老年痴呆症,故选择以文养老,活动活动脑子。这些年,我写了一些身边熟悉的人和亲身经历的事情,涉猎小说、散文、诗歌和古诗词等文学体裁。去年,我还开了一个‘烟雨红尘’微信公众号,陆陆续续将我的这些文章发布,但关注的人太少。可能是我的写作水平也就一般般吧。”陈家俊鼓足勇气说道。
“我已经关注了你的公众号。”肖静说。
“是吗?‘静静的牵手’是你吗?”
“对呀。”
“陈家俊,你有没有写到我们奉义知青的这段历史?”苏红梅急着问道。
“有啊。我正在打磨十多年前写的一个长篇知青小说,有二十多万字了,小说的标题是《回不去的曾经》。”陈家俊说。
“知青小说应当是一个好题材,我支持你!我估计你会写这方面的文章,今天特意带来了我下放奉义那些年的几本日记,在车上。日记里有我们知青年代的生产生活记录,也有我后来当副场长的工作笔记,直到去上大学。你下车时别忘了跟我要。”肖静说道。
“太好了,你真的是雪中送碳。太感谢了!”陈家俊激动得热泪盈眶。
“希望能给你锦上添花!”
“我也支持你!有用得着我的时候,随时恭候。我帮你记忆,挺你!把你的公众号发给我,我也要关注。来,走一个!”
苏红梅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脸膛渐渐地菲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