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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先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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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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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亭子记忆

茶亭子是一个地名,在今韶山市清溪镇东湖村。

撤区建市、撤乡并镇之前,茶亭子地域属韶山区永义公社东湖大队。

这里有一条古驿道,往东南通古刹银田寺、永义亭,往西北通如意亭和宁乡三仙坳。很久很久以前,当地人在驿道旁建了个亭子,供过往的人们乘凉、歇脚,喝口茶水后好继续赶路。茶亭子地名便由此而来。相传明正德皇帝那年以“威武大将军”之名南巡至此,在茶亭子喝过茶。因此,这个亭子一直保留了几百年,直到1947年被战乱摧毁。

知青大返城那年盛夏,我被时为韶山区供销社招工了,在区供销社所在地竹鸡塅经过为期一周业务集中培训和考核后,分配到永义供销社东湖分社当了一名售货员。

东湖分社就在茶亭子。

茶亭子地处穷山僻壤。田连阡陌中,一条蜿蜒的韶河自北向南静静地流淌。亭子早已不见了,茶亭子也就徒有虚名,但那条古驿道还在。在茶亭子村民的房前屋后,一条不到两米宽的土路向南北延伸,是村民们进出村的必由之路,偶尔有手扶拖拉机开过。人走在这条路上,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

况且,茶亭子离我家有点远,十多里地,平常回家一趟都要靠两条腿走路。

当初,到那么偏远的地方上班,尽管有几分不乐意,但我还是来了。好歹有了一份正式的工作,不能因为环境的不如意,还没有到岗,就先给领导一个不服从安排的坏印象。

倒不是我怕吃苦,下放在永义公社知青点,在生产队,什么艰难的境遇没有体验过?什么繁重的体力活没干过?而且一呆就是四五年。只是觉得到了那里,如同庙里的一个和尚,生活单调,没什么情趣。加上下放到永义公社的所有知青那年都走了,回到父母亲的身边参加了工作,而我却孤身一人留在了永义的这片土地上。

那天,我提着行李步行来到东湖分社报到,已是上午11点钟了。

东湖分社座落在茶亭子的村子里,农村商店方圆十里也仅此一家。清水外墙上,用大红油漆书写的“发展经济,保障供给”八个方块大字格外夺目。门楣上,挂着“东湖商店”的牌匾,在烈日下闪闪发光。

我走进商店大门,看到七八十平米的铺面,柜台呈凹字形摆设,经营着百货、南货、生资、日杂等。货柜货架、宝栏柜虽然都很旧,但陈列在柜子里的商品琳琅满目,品种齐全,有点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感觉。

东湖分社的经理姓周,是个退伍军人。他看上去三十来岁,身材高大帅气,性格开朗健谈,春风满面。对我的到来,他显得格外的高兴,对一个正在为女顾客称糖果的店员说:“今天店里来了个新伙计,你就在张老板这里买点猪肉、骨头什么的,店里有海带,记个账,搞两三个菜,炖个汤,中午办个迎新聚餐,表示表示。”

“是!”那个店员立刻摆出个立正姿式,回答得很响亮。

“肖师傅,来一年多了,别还是这么严肃,行不行?我们现在都已经不在部队上了。”周经理笑着说。

店员随即也“嘿嘿”地笑着,边包糖果边说:“在部队习惯了,秉性难改。”说完,他将包好的糖果递给女顾客。女顾客付了钱,他又找给她零钱。然后,他就按照周经理说的去办厨了。

临时在店里卖肉的张老板听说店里来了新伙计,慷慨地提出:“今天中餐,我切块肉来搭伙,钱就算我的,也算是为新来的伙计接风吧!”

周经理乐呵呵地说:“张老板这么大方,那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笑纳了。”

还没等我对张老板表示感谢,周经理对我说:“小陈,你来之后,我们商店就有五个人了。去办厨的师傅姓肖,刚才你也看到了,他是个退伍兵,今天轮到他办厨。另一个师傅姓成,是个老供销,业务上很精,上午去永义亭供销社送月报表了。还有一个姓向的师傅,是个临时工,专门负责我们商店的进出货物采购搬运,今天去区工副站进货了。”他看了一下手表,又说,“这个点他们也快回来了。小陈,希望你今后多拜他们为师,嘴巴放甜一些,多喊他们几声师傅,尽快熟悉供销业务,掌握操作技能。同时,也要做到在顾客面前,坚持‘挑多不厌,问多不烦’的职业操守,树立‘为人民服务’的思想境界。总之,我看好你!”

我从周经理的话语中,听出了这里要轮流做饭。

这可为难死我了。

我坦诚地对周经理说:“经理,尊重师傅,钻研业务,全心全意为顾客服务,这些我都可以做得到。只是做饭这个事,我就有难度了。我在知青点或在队上住户家里,做过几次饭菜,煮的饭要么是夹生饭,要么就烧糊了,炒的菜更不好吃,不是煮烂了就是咸淡不可口,弄得大家很不开心。我也多不好意思,经常责怪自己为什么这么笨,做吃的都不会。”

周经理皱了一下眉头,说:“既然这样,等下吃饭时,我征求一下大家的意见,可否不安排你轮值做饭,但是,我们有菜地,种菜你会吧?”

只不要我做饭,其他的事都可以做。我连忙说:“这个我会,我是知青蔬菜班出来的。”

就这样,在中餐的热烈气氛中,我成了蔬菜园主。只不过也只能利用业余时间或者钻空子去菜地,毕竟我的主要精力是要放在工作上。

我的宿舍安排在布匹柜侧的一个房间,虽然不大,但窗户朝南开,一缕阳光射进来,显得很亮堂。房间里有一个七成新的双人架子床和一张两屜书桌,还有一个洗脸架子。照现在的说法,叫拎包入住。

我很满意我的房间。从此,我也庆幸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独立空间。

从这天午饭后开始,为尽快进入工作角色,我虚心向几位师傅求教,苦练打斧头包、菱角包、柱形包、打算盘、一把准、一口清等基本功,熟记商品品名、规格、性能、用途和价格。通宵达旦的练习是常事。

食品包装很有讲究,那时候没兴礼品盒,纯靠手工包扎纸包。尤其是正月初几里,村民们走亲友拜年,总要携带几样副食品表达礼性,这是一种乡俗。倘若你包的副食品礼包像个中药包,顾客还能喜气洋洋?轻则不高兴,奚落你几句;重则说是彩头不好,不要了。

别人不笑话死你才怪!

在师傅们的言传身教下,我经过半年的努力,在售货业务上基本能独挡一面了。

第二年,我按期转了正,定级工资每月由28元涨到了35元。

那个时候,国家实行计划经济,尽管到了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供销社很多的物资都还需要凭票供应,如布票、粮票、糖票、马头肥皂票、煤油票、化肥票等等。

有一次,一个大嫂带着一个噘着小嘴的女孩来到店里,在布匹柜,大嫂兴奋地对我说:“总算是找着了,女儿吵着要做一身仿警服,找遍了几个商店,就你们店里有这种民警蓝布。”我问她:“您要扯多少?”她问我:“布有多宽?”我告诉她:“只有窄门幅了,二尺四。”她盘算了一下说:“那扯一丈一应该够了。”

我在她确定扯一丈一之后,从布匹柜中取出民警蓝,发现布不多了,心想不知道还有没有一丈?我展开布匹,在柜台边刻画的标尺上量了一下布的尺寸,有一丈一尺五寸。于是,我笑着对大嫂说:“大嫂,您的运气真的是太好了,这布有一丈一尺五寸,零头五寸是尾子布,只算您半价的钱,就按一丈一尺二五收钱,布票一丈一尺。尾子布人家抢都抢不到,您前世做多了好事,这辈子走运了呢。”说得大嫂“哈哈”大笑起来,她身旁的小姑娘也跟着得意地笑了。

正当我拨拉算盘算钱时,大嫂掏了一下口袋,发现没带布票,难为情地说:“小兄弟,我忘带布票了,能不能让我押五块钱放这里,先让我拿布回去,家里请了裁缝在等着做衣服呢。我回去拿了布票再送来取押金,好不好?不瞒你说,我这来回跑一趟,有十多里地。”

当时,我有点为难,因为供销社有规定,任何票证是不能赊欠的。我看到大嫂身边的小女孩本来是满心欢喜了,这一下,她又要哭了。我不忍心让小女孩扫兴,于是,我请示周经理并得到同意后,让大嫂付了款,拿走了民警蓝布。这时,我看到小女孩在她妈妈的身后兴高采烈地蹦跳起来。

那天傍晚,大嫂急匆匆地送来了一丈一尺布票,还非常感激地对我说:“幸亏有那五寸尾子布,不多不少,正好就裁。谢谢你!”我退还了她那五元钱的押金,说道:“不用谢,为人民服务,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几年后,偶尔的一次机会,我在镇上派出所还见到过当年那个小女孩。她真的当上民警了,长得亭亭玉立,英姿飒爽。

供销社是为农业、农村和农民服务的。东湖分社地处农村,繁荣农村经济,做好农业生产资料和农民生活物资供应服务工作,是我们责无旁贷的事业。

记得那年东湖大队“双抢”搞完后不久的一天上午,周经理安排我和向师傅用板车装运1000斤碳铵和400斤尿素送到东湖大队部,要个收条,待后结账。我俩按照指标数分做两板车运,碳铵是50斤一袋,尿素是80斤一袋。我们在第一车上装了10袋碳铵和3袋尿素,这就有了740斤,第二车就没这么重了。然后,我俩戴上草帽,不顾烈日曝晒,向师傅在前面拉车,我在后面推车,走在那条古驿道上。

东湖大队部离商店有两里多路,好在没有大的陡坡,不到两个钟头,我俩顺利地送完了两车化肥。大队欧支书见我俩打着赤膊,汗流浃背,便热情地招呼喝茶,还递来两支“香零山”牌香烟和两把蒲扇。我没接烟,接过扇子扇着风,笑着说:“不会抽烟,谢谢!”。向师傅接了,他抽烟。

欧支书一边叫大队会计给我们打收条,一边憨笑着对我们说:“这么热的天,你们送货下乡,这种精神太让人感动了,辛苦了!谢谢!谢谢!老向是本大队的,知道眼下正是晚禾急需追肥催长的关键时期,碰巧两个队里的手扶拖拉机都在检修,社员都在做田里工夫,送公粮,实在抽不出人手去拉化肥。无奈之下,我只好向周经理求助。这下好了,有你们为农民之急所急,为农民之想所想。明天大队上做一面锦旗给周经理送去。谢谢你们了!”

欧支书已年过半百,在他的笑容里,充满着农民的那种质朴之美。

我听着欧支书左一个表扬,右一个谢谢,还要送锦旗,心里也着实有过一种别样的喜悦。其实,我想对欧支书说,我是下乡知青,种过几年田,对禾苗的生长过程,还是有所了解的。我也开过手扶拖拉机,知道机动车不能带病上路,安全第一。再说,我们也只是为农业生产尽点绵薄之力,微不足道,但我没有说出来。

我们告别了欧支书,走在回商店的路上。

向师傅爱说白话。

我拖着空板车,问他:“上工副站调货累不累?”

他反问我:“不说拖板车,人空着手半天来回走三四十里路,你说累不累?何况还拖着装有最起码两三百斤货物的板车回来。”

我又说:“那你给我讲个调货的故事吧。

他迟疑了一下,说道:“那我就讲一个真人真事给你听。”

向师傅说的故事概况是这样的,五年前的一个冬天,长湖商店的李某(匿名)第一次去区工副站进货。那天下了点雪,他起了个大早,顾不上吃早餐,套了件旧棉袄就出门了,拖起板车冒着风雪赶到工副站,大概是8点钟左右,工副站开门了。他拖着板车大摇大摆地走进去,刚要往库房走去,被守门人喊住了。守门人问他是干什么的?他说是来进货的。守门人说从来没见过你这么一个人,穿得这么破破烂烂,邋里邋遢,袄子里的棉花絮都露出来了,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又问他哪个单位的?他说是永义长湖商店的。守门人不信,不容他分说,连拖带拉把他赶出了工副站的大门。等到向师傅赶来拖货时,他已经站在雪地里挨冻近一个小时。后来是向师傅作了证,守门人才让李某进去调货。

听完向师傅讲述的这个故事,当时,我就觉得,这个守门人以貌取人,欺人太盛了。虽说人靠衣装,佛靠金装,打扮固然要紧,但也得分场合,得看工作性质呀。这个李某,他是去工作,得搬装货物,又不是去表演节目,不是去参加表彰会,也不是去相亲,大冬天的套个破棉衣有什么关系呢?他需要御寒保暖啊。而且,普通人家哪有那么多穷讲究?哪有那么多钱去为自己穿着打扮,而不养家糊口了?成天穿得像公子哥似的人,有几个舍得花力气去认真工作?

在我的记忆里,要说那几年东湖商店的故事还有很多,譬如,分社那年挂上了区社流动红旗,商店遭窃后重新装修、装警报器,村民“功夫张”爱喝酒,弄得我为他吊酒的手都发抖了,苏满阿公的碎碎念,两个快乐的单身汉,等等等等,那是三天三夜都说不完的。

茶亭子的夜晚静悄悄,似乎能听到一里之外韶河潺潺的流水声。

我想趁着还年轻,多读点书,尝试写作,用笔尖记录生活,留住风景,构筑文学梦。于是,我就利用关了店门之后的晚上时间,翻出带来的小说、散文和诗歌书籍,在灯光下,一本一本地读,并开始在乡村的田野上耕耘文字。

三年的供销经历,那些触动情感的人和事,那条河,那条路,那座山,那些屋场发出来的动静,像放电影似的一幕幕浮现在我的眼前,我信手拈来一些平时积累的一些素材,先后创作出短篇小说《五寸尾子布》、《进货的尴尬》、《商业局长微服私访我们店》、《窃后重生》,散文《送化肥下乡》、《一百个鸡蛋》、《花好月圆》、《山边开的那束花不能采》和诗歌《票啊,票》、《功夫大叔,请原谅我吊酒的手有点抖》、《我们的供销生活有苦也有甜》等文学作品。其中,小说《五寸尾子布》被区广播电台制作了广播短剧播出,散文《送化肥下乡》改成了新闻稿播发,散文《花好月圆》和诗歌《票啊,票》、《功夫大叔,请原谅我吊酒的手有点抖》也被广播电台朗诵。

……

四十多年过去了。在一个冬日暖阳的日子里,我再一次踏上了茶亭子的土地,寻找当年的青春记忆。

这里的变化太大了,旧貌换了新颜。

一条高铁立架桥横跨茶亭子的山水田园,不到五分钟,就有一辆高速列车疾驰而过。

那条古驿道几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村里重新开辟了一条新马路。新马路两边建起了一栋栋小阳楼,成了一条街。

我找了一阵“东湖商店”,硬是没找着。当地村民告诉我,2010年,沪昆高铁开建,商店的房屋就被拆除了,现仅留下一堵残墙和菜地,在高铁桥墩处。我又问村民,古驿道还有没有?村民说,在那个塘边上还留下一小截,但不是原来那个样子了。

我来到高铁桥墩旁的“东湖商店”遗址,看到地基还在,村民在地基里种了一些菜。地基的后面还有一堵五六米长的围墙,像一排佝偻的老头在寒风中颤颤巍巍,似乎在向我诉说着商店的岁月沧桑。

我用手机拍下了“东湖商店”遗址的照片,随后,又拍了那长不到20米痕迹的古驿道,留作我美好青春的一段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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