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先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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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赵海鹏卸任村支书不到三年，就完成了一部农村题材的长篇小说手稿，近四十万字，书名暂定《以村集体名义》。小说的主人公江涛原型是作者自己，一个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从中越边境老山轮战负伤后退伍回到湘南县天南村的老兵。
十年前，天南村座落在湘南县天马山南的山谷里，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村庄。一条蜿蜒的河流自西向东穿过村子，这条河叫易水河，是湘南县人民的母亲河。河的两岸，蓊郁苍翠的山脉连绵起伏。南岸依神女峰，北岸是背靠天马山的村落，大小屋场十多个，这里居住着300多户人家。山水之间，是一片精心打造的“生态、高效、精致、复合”特色农业产业园，产业涉及水稻、果园、茶叶、水产品和大棚蔬菜。
据村里易姓族谱记载：清嘉庆六年，江浙一带生意场上失利的易天南举家迁入天马山南，时为无名无人之地。于是，易家人垦畲耕种，伐木建舍，后与山外罗氏、刘氏人家结亲在此繁衍生息。
天马山南的半山腰上，是一片很大的楠竹林。茂密的竹林中，有一座号称“百年老屋”，叫易家屋场。传说易天南的曾孙易子安有一年春天在竹林里挖笋，挖到一件宝物发了一笔横财，于是把祖屋重新修茸扩建了一番，全木质构造，斗拱飞檐，颇有晚清民居建筑风格，并请人在正堂门楣上雕刻了“天南之光”四个大字，用金粉涂饰，熠熠生辉，寓意纪念天祖，光隆后世。远远看去像《水浒传》里的山神庙，青烟缭绕，隐隐约约，走近一看才知是一栋民房。屋场左侧不远处有一眼泉水，顺山而下，日夜清流，听村里人说从没干涸过，而且冬暖夏凉。
这里的风景很美，天南村也因此得名。
易子安究竟挖了什么宝物，至今仍然是个谜。
小说以湘南县天南村的地理风水、人文景观、易水河神话、传统农耕为楔子，以作者耳闻目睹新中国成立后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的山乡变迁为背景，以他退伍回村后的人生经历以及任村支书二十多年间记录下来的村庄生产生活为创作素材，通过沉淀、筛选、提炼，塑造了以上世纪五十年代“人当牛，薯当粮，你帮我家犂田插秧，我帮你家栽薯打禾”的互助组组长彭永生、七十年代“开山造田多打粮，妇女能顶半边天”的铁姑娘突击队队长冯铁英、跨世纪“因地制宜广开路，共同富裕奔小康”的村支书江涛为代表的人物形象，多角度艺术性地再现天南村几代人在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高潮中，不断探索适合自身发展的道路，藏粮于地，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从九十年代中期开始，在家庭联产承包的基础上，兴办多种经营合作社，以村集体名义，发展绿色产业，壮大村集体经济，实现村民共同富裕的曲折而艰辛的奋斗历程，讴歌了地方党政干部心系“三农”、为村民办实事、精准扶贫、因地制宜奔小康的感人事迹，描绘了一幅新时代乡村振兴的壮丽画卷。
赵海鹏当初写这本书时，压根儿没去想要出版，只是想着以非虚构方式把村子发展史还原一下，然后拿到村部打印装订成书，放进村文化活动中心阅览室，作为“不忘初心，牢记使命”主题教育的村史活教材。用他的话说，就是让村里的后生子不能忘了来时路，不能忘了根。全书脱稿的那一天，正巧他的战友、湘南县委宣传部长刘明涛来村里督导脱贫攻坚工作，顺便来他家看他。
刘明涛一走进这栋平瓦屋，就看见赵海鹏正在房间里整理书桌上的一沓书纸，于是亮起了他的大嗓门：“战友在家啊？忙什么呢？”
“哟，我怎么忽然觉得眼前一亮，原来是部长驾到，蓬荜生辉啊！”赵海鹏提着瘸腿出来迎接，“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还记得山坳里有我这个战友呀？”
刘明涛打着“哈哈”，四下张望屋子里的摆设，边走边说：“一点样都没变。赵海鹏，看你讲的什么鬼话，我刘明涛什么时候忘记过战友？这些年不是忙嘛！前年你们村党支部换届选举，听说你要撂挑子，我都想跟你急，本来是要来给你吹吹风、打打气，但一想到你当年在老山战场上受的腿伤，这些年又常常发作。每次看到你那个疼痛难忍的样子，其实我的心里也很痛啊！我调回县里的这些年，看到你在村支书任上，带领乡亲们发家致富，简直成了拼命三郞。我怕你的身子骨扛不住，所以，也就理解了你。”
“开玩笑的喽，我们是战场上过命的战友加兄弟。部长，快请房里坐，我去给你泡杯新茶来！”赵海鹏说罢，便一瘸一拐往厨房走去。
“弟妹呢？”刘明涛问道。
“她呀，今年办了退休，没有了学生的淘气，在家里闲不住，如今天天去村里大棚做事。”赵海鹏回答。
“老婆这么贤惠能干，你好福气哩。”刘明涛说着，走近书桌，见桌上垒起一堆一尺来高的书稿，面上的稿纸上写着长篇小说《以村集体名义》的字样，顺手拿起一小沓，坐在桌旁的一把竹靠椅上，一页一页地阅读，一页一页地翻着。
他一边读一边想，从书稿的体裁、题材、时间轴，到创作构思、风格，才阅读几十页，就觉得字里行间，无不洋溢着小说主人公、农村党员干部江涛对家乡、对父老乡亲的挚爱，无不展示出农村基层党组织坚守信念、履行使命、团结担当的力量，对村上不同历史阶段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刻画得栩栩如生，所表现出来的矛盾冲突跌宕起伏，故事情节扣人心弦。
不一会儿，赵海鹏手里端着一杯才沏好的热茶，瘸着腿走进来，说：“部长，请喝茶！”
刘明涛从兴奋中回过神来，起身放下书稿，双手接过热气腾腾的茶水，吹了吹，细细品了一口，称赞道：“好茶！”然后，他将茶杯放在地上，又拿起书稿坐到椅子上阅读起来。
“这是我们村里今年新采摘的云山谷雨前茶，纯手工制作，我刚称了两斤。不当村支书了，村里的事情懒得管，家里的事情有老婆孩子干。我闲来无事翻出以前的工作日记本来看，看着看着就动起了笔。写得有些乱，牛头不对马嘴，字也是鬼画符，潦草难认，让部长见笑了。”赵海鹏说。
“别说话！”刘明涛阻止道。他在部队当教导员时养成了一个习惯，阅览报刊文件文书，全神贯注地朗读，不允许旁人打扰他的思考和强记，看文学书刊也是一样。
赵海鹏只好闭嘴，继续整理桌上的书稿。
刘明涛又读完了一个章节，这才停下来问道：“赵海鹏，你刚才说什么？”
“我没说什么啊。”赵海鹏答。
“你说了，什么日记本？拿来看看。”
“喏，在这呢。”
刘明涛起身来看赵海鹏的日记，有几十本，每本都标上了年份。最初的日记是写在小学生练习本上，有事件，有对话，有记账，后来当上了村支书，用上了那种小工作笔记本，再后来换成了大本子，有几个本子封面上沾了些黑里透红的印子，好像是血。他随手翻看了一些日记，第一感觉赵海鹏记载的这些，本身就是天南村时代变迁的真实写照。地理人文、乡风民俗、工程纪事、农事活动、苦乐情怀、家长里短、土语俗话，无一不蕴含着原汁原味的乡土气息，无一不感受到赵海鹏带领乡亲们用脚步丈量土地的酸甜苦辣，更有他对农村基层工作的感悟、纠结和反思。
二
刘明涛怎么也没有想到他的这个战友退伍回村的前些年，会经历如此的坎坷和磨难。
他梳理了一下头绪，赵海鹏先是用退伍费开砖窑，还向亲友借了一点钱，买了一台半新半旧的手扶拖拉机，请了一个烧窑师傅和两个做砖师傅，自己跑业务，开着手扶拖拉机拉煤拖柴运砖，烧了三年窑，有了点积蓄。他和老婆竺菁商量为自家烧一窑砖，推掉老屋重建一栋两层新楼房。
竺菁是村小学老师，又是当家人，她盘了下家底，同意了。就在那年国庆节小俩口欢天喜地为儿子办百日酒的那一天，没想到两里之外的山边传来“轰”的一声巨响，爆窑了。赵海鹏丢下酒杯就往砖场跑，到那里一看，过几天就能出窑的一窑砖全碎了，幸好当时三个师傅都来喝酒了，场地没有人员伤亡。就这样，建新楼房的计划落了空。
十多天后，赵海鹏揣着竺菁给的六千块现金，拉上村里几个会做水电泥木工的和十来个青壮年组建包工队，自任队长，到县城包工程去了。在城里，他们头两三年修路、埋管道、砌花池、垒围墙、做私宅。赵海鹏有一句口头禅：庄稼人的力气不干活就变不来钱。他这几年到处揽业务，到处打游击，只要能赚钱，什么都做，而且做得风生水起，搞了几个样板工程，在业内小有名气了，也赚了不少的钱。后来注册了公司，招兵买马壮大了队伍，高薪聘请了一个土木建筑工程师，还添置了一些新机械设备。就在他要大展宏图之时，一个搞房地产的开发商找了他，说是在城郊圈了一块地，要开发一个新楼盘，还说那里的楼盘销售前景会如何如何好，说得天花乱坠，好像他找到了一座金矿似的。开发商吊足了味口之后，问他有没有兴趣做？赵海鹏说有钱不赚那就是傻瓜蛋一个。开发商带着他去看了地，也给他看了一些项目开发的批文和设计图纸，并信誓旦旦地承诺资金不是问题。遇上贵人了，他有些昏昏然，二话不说，就在开发商预先备好的施工合同上签了字，按了手模。
三年后，十二栋六层新楼房有的已建成，有的在封顶，剩下的三栋还正在建，小区有了雏形，开发商抛出了新楼盘预售方案。大半年了，看房的人天天有，就是没有一个买主，都说房子太偏了。什么意思？到城里上个班还得买辆车，不划算。有人这么说。
按照工程合同条款，头两年，开发商按时把工资费用打到了海鹏建筑有限责任公司的账户上。到第三年，开发商以种种借口一直拖着不结工程款。这眼看第四年又快到年底了，工程也进入了扫尾阶段，工人们总得要带些钱回家过年，有的要还借款，有的要预备小孩来年的学费，两年的工资。赵海鹏去找开发商结些工程款，谁知开发商人去楼空，打电话，手机关机！
不好，老板跑路了！赵海鹏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他的第一反应是报警！接警的警察告诉他，这个开发商，银行和供应商也都报了警，他们已在公安内网上发布了追逃令。
没办法，赵海鹏只好拿出这几年赚的钱如数支付了工人们的工资……
刘明涛要不是今天看了赵海鹏的这些日记，是不会知道这个战友那些年有多艰辛，有多无助。他对赵海鹏说：
“这些情况，我怎么没有听你说起过呀？”
“那个时候，你还在部队上，我去哪里找你说。”赵海鹏说。
“这在当时，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啊。那后来，工程款追回来了吗？”
“没有。人死了，出了车祸。我真的是哭天无路。到九五年六月份，村支部的十七名党员硬是把我拉回村里，当了村支书。工人的工资也是竺菁拿家里的钱支付的，她从来没有埋怨过我。”
刘明涛看到赵海鹏的眼眶里噙着泪花，觉得时间过去这么久了，这时再说些宽慰的话是多余，便说道：“过去的事过去了，人在，阵地在！”
接着，刘明涛又拿起一沓书稿来读，越读感触越深，越读精神越振奋。他感觉到自己的一腔热血在沸腾。他在心里说，当前反映跨世纪山乡巨变题材的小说很难得，何况这是本土的一个活生生普通党员的奋斗人生。幸福生活是奋斗出来的。当初，县里树立脱贫致富、美丽乡村的先进典型时，天南村的嬗变引起了全县人民的共鸣。我不但认认真真看了天南村的事迹材料，还专门进行了实地考察调研。现在，我再次踏上天南村这片黑土地，这里的青山绿水、田园村庄、父老乡亲，总是那么静谧，总是那么亲近，总是那么关情。
刘明涛是县委宣传部部长，深知乡村文化建设，必须要有本土作家创作出群众喜闻乐见的文艺作品来讲述身边的事，激励身边的人。
他想，大作家周立波先生当年就是回到家乡益阳，以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农村合作化运动”为背景，以故乡熟悉的人物、乡风、山水和曲折多澜的故事为题材，以清新而热烈的笔墨和生动而形象的语言，创作出了一部具有鲜明时代感的长篇小说《山乡巨变》。优美的江南水乡意境令万千读者心驰神往，把西洞庭湖畔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山村——清溪村推上了全国文旅的高峰。
赵海鹏创作的这个长篇小说，从我过目的这些章节来看，主旨是凝心聚力，劳动致富，建设美丽富饶的幸福家园，同样具有鲜明的时代感，还透出强烈的使命感、责任感、紧迫感和集体荣誉感。人物故事也不是凭空杜撰的，而是村里真实的几代人向往美好生活，同心同德，团结奋斗的历程再现。山乡人说山乡事，憨厚朴实，题材原生态，接地气，对味口，又贴近当下的时尚元素，具有新时代新农村建设的代表性。浓郁的乡土气息和生活情调，使他的这个长篇的主题增色不少，山水的灵与动，年成的丰与歉，人性的美与丑，都刻画得活灵活现，犹如亲临其境，感同身受。同时，也如实反映了村民们在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热潮中的获得感和幸福指数。更重要的是作品带给了县级党政领导干部在对待“三农”问题上如何定位、走什么路的思考。如果是按照这个主旨构思写作下去，我相信，《以村集体名义》必将成为中国农村跨世纪文学的成功之作。乡村振兴不能光在嘴上说，需要方方面面的支撑和打造，突破瓶颈。这部小说要是能够出版发行，影响的就不只是一个村组、一个乡镇、一个县，而是一个市、一个省，乃至全国。
他问赵海鹏：“小说写完了吗？”
“刚写完，还没来得及修改，会有一些狗屁不通的语句。”赵海鹏说。
“写完了，这样，我先拿去看看，顺便帮你修改一下‘狗屁不通’的地方，看能不能够出版。”刘明涛说。
“出版？部长，我冇听错摆？”赵海鹏惊讶道。
“没错，出版！”刘明涛坚定地说。
“部长，这……”赵海鹏听别人说过，现在出书要自费，光买书号就要几万块钱，还有审校费、封面设计费、纸张费、排版印刷费、装订费等等。他苦笑道：“你拿去帮我看看改改倒是一桩好事，巴不连得，出版就算了吧。我一个种地的农民，哪里拿得出钱去出书，快莫做那个梦了。”
“有些梦还是要做的，正如我们有了中国梦，有了为中华民族谋复兴、为人民谋幸福的奋斗目标，我们共产党人就有了无穷无尽的动力，一路披荆斩棘，砥砺前行。我知道，这些年你为村上传承农耕文化，办专业合作社，发展特色产业，壮大集体经济，带头投资入了股。依你目前的经济状况，自费出书当然有困难。我是这么想的，我国经过改革开放40年的积淀，已经进入了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新时代，人们对物质生活的需求基本得到满足，日益显现的是追求美好精神文化生活。要是能把你的这部大作变成铅字，印成了书，推广发行，这对于宣传我们县的美丽乡村建设成果，展示全县干部群众扶贫助农、振兴乡村的精神风貌，激励那些目前还没有完全脱贫的乡村和贫困户积极行动起来，向榜样看齐，因地制宜，鼓足干劲，坚决打赢这场脱贫攻坚战，将有着积极推动的现实意义。”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书的出版费用我来想办法！我还在想，这个山乡巨变力作出版之后，以此为脚本，由县文联组织力量改编成花鼓戏，县广电视听平台录制，然后向省市媒体乃至央视推送，多元化展示我县脱贫攻坚、美丽乡村建设成果，为乡村振兴助力。”
“部长，你想得倒挺远挺美的哈。怕就怕期望值太高，到时候失落感更大哟。”
“你放心，我有数！赵海鹏，你还记得我们团的那个宣传科干事王景鸿吗？”
“王景鸿？”
“就是当年那个冒着炮火为我们侦察连采写战地报道的王景鸿，现在是军旅知名作家了。我和他还有联系，这样，我去找他，请他再帮你修改，润色，再推荐一个出版社……”
“能行吗？军旅知名作家，他那么大牌会看得上我的这个土不拉几？”
“嘿哎，不错，他是知名作家，但也是我们的战友啊！战友情就像一壶陈年老酒，越久越醇香。你懂不？”
“那，那好吧！”
“赵海鹏，听你这语气，我说了这么多，你怎么还是稀牛屎糊不上壁啊？我了解王景鸿，他最近对农村脱贫攻坚、乡村振兴的题材写作很关注，他也想创作一部新时代山乡巨变的长篇小说，苦于缺乏长时间在农村的生活体验，更不像你有二十多年的村级组织工作经历，难以掌握到第一手创作素材。我想这正合他意，大不了署上他的名字成为合著，相信他这次一定会办，而且一定能办好！”
刘明涛说罢，叫司机小李找来一个洁净的塑料袋，他亲手将书稿一沓沓小心装好，提进了他的小车，稳稳当当地放在后座上，然后对赵海鹏说：“今天，我就不跟你多聊了。我先把这些书稿拿去打印，到时候再把原稿送还给你。倾注了那么多心血，写的一字一句都很不容易，这可是一笔很宝贵的精神财富！”
“部长，到饭点了，要是不嫌弃，你俩就在我家里吃餐随便饭再走吧！我去叫老婆回来做饭。”
“不啦，我要抓紧时间办正事，办大事。这顿饭你先给我们留着，等你的大作付梓出版了，再让你老婆好好做一桌饭菜，备好酒，我还叫些战友来，一起庆贺！”刘明涛说完，上车叫司机小李开车离去。
三
大半年过去了，出书的事杳无音信。赵海鹏也不好意思给刘明涛打电话问，毕竟自己不是什么作家，就是一个土老冒，写写农民心里要说的话，本来也没奢望出版。不想了，想也没用。
这天夜里，赵海鹏像往常一样，在灯光下伏案写作。他文思如泉涌，稿纸上“唦唦唦”的声音如同割稻时律动的那一串串音符。忽然手机响了，他吃了一惊，拿起手机一看，来电显示是刘明涛打来的。
是说出书的事吗？出不了书向我作解释吗？赵海鹏心里犯着嘀咕，不知道这个电话会给自己带来何等的尴尬。手机铃声一声一声地响着，响了差不多十下了，赵海鹏还是按下了接听键，只听到电话里传来刘明涛气急败坏的声音：“赵海鹏，你搞什么搞？电话响了这么久才接。”
“我刚才上厕所去了，听到手机响害得我裤子都冇扎得赢，跑步来接电话。你要不信，我开视频给你看。”赵海鹏“嘿嘿”笑着说。
“你笑什么？笑得这么诡异狡诈。”
“不愧是侦察班长！其实我是在写作，写着写着睡着了。”
“你编，接着编，分明是不接我的电话……又有新作了？”
“部长，我就算有十个脑袋也不敢呀。”
“不跟你废话，这么晚了，我可是给你送喜讯来了！”
“喜讯？”
“是的。我用了三个月时间把你的书稿录入电脑后，作了一些修改补充。年前，我用QQ邮箱发给了王景鸿，并附信把你的情况向他作了详细介绍。当时，他回复说他可以考虑申报中国作协2020年定点深入生活项目，来我县充实基层生活经验。可是，没过一个月，他给我打来了电话，说武汉爆发新冠肺炎疫情，他有任务随部队去抗疫前线，报不了定点‘深扎’项目，一时间也来不了我县与战友重聚畅叙。至于之前说的署上他的名字，他说合著就不必了，毕竟这个书稿凝结了你大半辈子的心血和汗水，也承载了村上几代人的梦想和力量，他不能这样豪夺他人的劳动成果。”
“部长，太辛苦你了！只是大作家要来，怎么着你也应该知会我一声啊，我也好作点准备噻。”
“赵海鹏，你能不能听我把话讲完？”
“这个王景鸿……部长，你说！”
“当初不是我不告诉你，是王景鸿再三嘱咐我先不要声张，他说到时候给你来个意外惊喜！他还说，他一定会抽出时间亲自帮你改稿、作序的。今天，他又打来电话告诉我，你的长篇小说《以村集体名义》被省知名出版社看中了，认为选题符合文艺宣传导向，立意深刻，取材地道，语言流畅，贴近生活，情节感人，现已通过初审，有出版意向，约我们明天上午去省城洽谈出版细节。”
“你是说我的小说要出版了吗？那费用呢？我可拿不出钱。”
“你就不能想点别的，一提这个，你就说没钱。要花的钱还得花！你的小说，我已向市县文联作了推荐，根据相关文件精神，是应该得到奖励扶持的，这就可以解决一部分资金。另外，王景鸿说，他利用他的人脉关系，在战友中为你筹到了一些款，估计总费用有个八九不离十了。”
“太好了，我也只能在此一并谢谢文联和战友们了！”
“好了，战友，我的大作家，你再接再厉！不打扰你了，记住喽，今晚早点休息，明天一早我开车来接你！”
……
翌日，省城某宾馆1618房间，王景鸿、刘明涛、赵海鹏三个战友会面了。
“赵海鹏，你小子命大。那天清晨，我军炮火地毯式轰炸越军的地雷阵后，你从猫耳洞冲出去，抢过刘班长手里的炸药包，几个之字形的跳跃就冲到了越军工事的暗堡边，很快地，暗堡里的敌人被你炸飞了！我是亲眼看到了这一幕。”王景鸿说着朝赵海鹏胸前擂了一拳。
“王景鸿，那还不是搭帮你这个笔杆子写的哟。你冒着炮啸枪鸣到我们连来写战地报道，把我也写成了战斗英雄。”赵海鹏说笑着也回击一拳。
“你本来就是战斗英雄嘛！你们那个班集体都是战斗英雄！那个硝烟弥漫、战火纷飞的情景，我至今仍然难以忘却。”
“只可惜，我们班牺牲了一个战友。我虽然负了伤，但还是活着回来了。比起牺牲了的战友，我是真觉得自己没资格得那个军功章。”
“赵海鹏你这样讲，我无地自容了。我是班长，本是我去炸那个敌军暗堡，要你作掩护，可是你把我一推，抱起炸药包就冲了出去。你把暗堡炸了，你的腿却负了重伤……后来，你不能继续留在部队，我却因为那个集体二等功去军校深造了……”刘明涛说着，伸出双手把两个战友紧紧地拥在了一起。
“刘明涛，你不要歉疚，战争是残酷的。我们都经历了血与火的战斗洗礼，收复了老山，个个都是好样的！一转眼三十多年了，看着我们现在，国泰民安，日新月异。我们用青春和生命捍卫了祖国的尊严，我们的鲜血没有白流，值！”王景鸿亢奋激昂的声音带着几分嘶哑。
刘明涛的眼圈湿润了，他控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好一阵才松开双手，示意大家坐下来说。
“我今天特意赶过来，把你们约到这里，同时也约了出版社的黄主编，估计他还要晚一点到。出书流程不得不涉及版税或稿酬，我先听听赵海鹏你的想法。”王景鸿坐下后，直奔主题。
“王景鸿，你我都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我也不藏着掖着，实话实说。我写这个小说的初衷，就是想让村里的后生子们不忘来时路，记住自己的根，没有想过出版，更没有想过要成名成家。你是知道的，我一个无名小卒，一个种地的农民，要出书，谈何容易？是刘部长一再支持我，鼓励我，今天他又把你这尊作家大神请来，才有我们三个老战友的久别重逢。这部小说能够出版，离不开战友们的鼎力相助，可以说是凝结了一代军人的心血和力量。说到底，小说出版的事情我是七不懂八不懂，全权由你代理好了。”赵海鹏坦诚地说。
“哈哈哈哈，你这个农民作家，这么好说话呀？别小看了自己喽。作品出版是一种商业行为，得有读者群，得有市场，说白了，就是要有人愿意看，愿意买。在这一点上，你虽然是文学创作新人，可我推荐时是给了高评的！黄主编看了后也说你是个有潜质、有阅历、有泥土气息、有创新精神的农民作家呢！”王景鸿笑着说。
“王景鸿，小说出版业务洽谈，有你这个道上名家出面，胜算的筹码总会多得多。赵海鹏的确是个门外汉，我也正好开开眼界。至于稿酬还是版税的事，这是有个市场前景问题难以预测。一般来说，选择稿酬要比版税稳妥一点，只是会损失印数稿酬。说来说去，还是劳驾你好事多磨。常言道，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刘明涛接过王景鸿的话头，兴致勃勃地说。
四
三个月后，赵海鹏的长篇小说《以村集体名义》付梓出版，签约自售的1000册新书运到了湘南县委宣传部。第二天上午，县文联为赵海鹏这位本土新星作家在县城隆重举办了新书签售发布会，市里的、县里的文联、作协、文学爱好者来了好几百人捧场。发布会现场经宣传部长刘明涛巧舌如簧的渲染，新书发售时，赵海鹏亲笔签名签到手都酸溜溜的了。
新书发布会刚结束，县作协和市作协都向赵海鹏这位农民作家抛来了橄榄枝。他做梦都没有料到，写了一本书就成了市级县级作协会员，成名成家了。我这是不是有点像“大器晚成”的意思？他暗暗地想。不对，应该说是“老骥伏枥”。也不对，充其量算个“童心未泯”。反正他心里的那个乐呀，甭提了。
赵海鹏这一天乐的，把原计划留500本书捐赠的事给忘了。在刘明涛亲自开车送他回村的路上，他清点了一下书籍，只剩265本了。他对刘明涛说：“原本打算赠送县委宣传部100本，请你转赠县里‘四大家’、乡镇和相关部门的领导，捐赠县图书馆10本，镇文化站5本，镇学校5本，村文化活动中心阅览室10本，村小学10本，还有326户村民，还有战友、亲友，自己也想收藏几本书，这不够啊。”
刘明涛边开车边说：“赵海鹏，你要有点商业意识好不好？你创作的这部乡土小说，虽然是文学，是意识形态，但对研究和解决“三农”问题有着积极意义上的价值。价值，你懂不懂？县里镇上的你不要管，每个单位都有宣传经费购买。况且，你这书写的是本土美丽乡村建设，实实在在走集体化道路共同富裕的奋斗历程，刻画的是村上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看得见，喊得应，弘扬的是一种具有社会主义本质特点的团结拼搏精神。你这么一搞，我会很为难的。你想想，我替你送书给领导，知道的不会说什么，不知道的呢？那些机关里爱嚼舌根的人呢？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得出口，叫你吃不了兜着走。他们说我几句，无所谓了，反正我刘明涛一生光明磊落，行得正、站得直、坐得稳，问心无愧。倒是会说你是靠县乡领导树立起来的假劳模，说你们村是花钱买来的荣誉，是假典型、假红旗。岂不前功尽弃了？再说啦，你送人家书，人家还不一定领你这个情呢。县里‘四大家’和各部门包括乡镇领导若是真心实意地探讨天南村发展之路，瞄准脱贫攻坚这个主题，复制推广集体主义精神，发展生产力，助力乡村振兴，就一定会掏钱买书，没有人差这点钱。你赠书的重点要放在村阅览室、村小和村民，这才是你写这本书的初心。至于战友和亲友，先也不要送，以乡情文字打动人心，以山村巨变催人奋进。我相信绝大多数人能慧眼识珠，出于对《以村集体名义》的认同，必定会产生心灵共振与感应，他们也不会吝啬出钱购买。我也不要你免费送，只给我留一本就行了。虽然你的书稿录入了我的电脑，到战友们相聚的那一天，我也要买一本存念，摆上我书房的‘千册书架’。战友中真正要赠书的是王景鸿和他募捐的那六个战友，而且要办快递，越快越好。倒不全是因为他们出了钱，就要感恩，而是你应当把赠书作为一条蓝色纽带连结战友情，趁热打铁，把天南村宣传出去。千里送鹅毛，礼轻仁义重。等下我把王景鸿的地址和电话发给你。而对极个别想买书却连这几十块钱都拿不出的人，你再送也不迟，大家都会理解的。这也是对你的辛勤付出一种最起码的尊重。”
赵海鹏听刘明涛这么一说，心想，道理是这么个道理，送本书还这么复杂吗？可是，我要真这么做了，战友们会怎样想？亲友们会怎么看？要他们出钱买我的书，他们会不会说我写书出书就是为了给自己树碑立传，脸上贴金，到晚年了，还想大赚一把，弄个名利双收？
“可……”赵海鹏欲言又止。
说话间，迎面来了一辆大卡车，刘明涛娴熟地打着手里的方向盘，避让了之后说道：“你听我的，不会错。”
小车在易水河畔的公路上奔驰，很快地，到了天南村村口。
此时，村口公路两旁站了一些村民，有说有笑。公路右侧，竺菁牵着六岁的孙子童童和村小的几个老师在一起，还有二十多个带红领巾的小学生排着队伍，每人手上都拿着一束从山边采来的野菊花，金黄金黄的，像是摆开了夹道欢迎的阵势。
“乡亲们，大家用热烈的掌声，欢迎书写我们山里人的大作家、老支书赵海鹏享誉归来！”现任村支书易楠一边喊着，一边带头向刘明涛的小车走来。
村民们爆以热烈的掌声也跟着围了过来。
刘明涛开着车缓缓地向右靠，停稳车后，打开车门微笑着下了车。他看到村民们喜笑颜开地从公路两旁涌过来，小学生们在两个美女老师的指挥下跳跃着，手上挥舞着鲜花，口里齐声喊到：“赵爷爷，我爱您！我们都爱您！”声音很稚嫩，很动听。刘明涛不无感慨地说：“这阵势，让我情不自禁地想起当年我们从老山前线凯旋归来的情景。”
易楠走上前，握着刘明涛的手，说：“刘部长，您辛苦了！”
“不辛苦。不是我批评你，其实你没必要弄这么个动静，哄动了乡亲们，这样影响不好。”刘明涛对易楠说。
“部长哎，这哪是我弄出的动静，都是乡亲们自发来的。先是听到县里要召开海鹏叔的新书发布会消息，很多村民说海鹏叔把我们都写进书里了，要去县城为他捧场助阵。我得知乡亲们要出村，考虑到路途太远，这么多人去挤过路中巴大巴车，装不下，也不安全，各家各户开车去县城也难找停车位，于是对大家说，都莫去凑那个热闹，海鹏叔说了，他说带书回来每家都会免费送上一本的。在我的劝说下，乡亲们这才打消集体出村的念头，该干嘛干嘛。刚才，他们看到县城那个新书发布会视频后，估计你们快到村口了，便纷纷走出家门，来到这里等候大作家归来。”易楠听到刘部长不是批评的批评，连忙解释道。
五
这个易楠，80后，身高一米八二的汉子，受过高等教育，睿智豁达。他在省商学院读大三那年，遇上了“非典”。在学校抗击“非典”中，他不顾个人安危救助了三名感染危重同学，受到了学校的表彰，还火线入了党。易楠的这份担当早就博得了大学同学苏琼的一片芳心，苏琼是个省城妹子。大学毕业前，他俩就涉足了爱河。
苏琼的父母从工厂下海在省城开了一家规模较大的贸易公司，有十多年了，专做化工产品批零业务，家里很有钱。苏琼的父母得知易楠的父母是农民，家境一般，尽管这小子人高马大，一表人才，也是独生子，家庭负担不算太重，但还是觉得门不当户不对。把女儿嫁到农村去吃苦，无异于掏他们的心，挖他们的肝，无论如何不同意他俩处对象。除非……
除非什么？苏琼当然清楚，但她不能那么做。易楠的父母在农村，靠种粮食果树培养出这么优秀的儿子不容易，她不能为了满足亲爹亲娘的过分要求而伤了未来公公婆婆的心。
在苏琼两次以死相逼后，父母拿这根独苗没办法，便妥协了，把一个惨淡经营的子公司交给她和易楠打理，并开出一年之内让子公司起死回生的条件，来考察易楠的经商思维和能力。
说是子公司，其实就是城里繁华地段临街的一个门面。易楠的心里很是明白，准女婿的成败在此一举。为了心爱的琼，他欣然接受了。
经商本来就是易楠的强项，他上大学四年，就在校园内做了三年半的生意。他的商业思维非常灵活，而且胆识过人，敢想敢干。开始是与他人合伙开打印店，后来卖过手机卡，当过家教，还回收学长的旧电脑、教科书、笔记、论文之类的，再低于市场价卖给低年级学弟学妹。同学们想吃新鲜蜜橘花生了，他一个电话打到村里，叫海鹏叔安排村民炒熟一百斤两百斤花生，然后把蜜橘花生分装几蛇皮袋，托过路进省城的大巴车运来，二三十块钱的运费他来出，好几次了。四年的勤工俭学，他基本上没有向家里要过生活费，学费也是每年的奖学金和助学金缴纳的。
易楠现在要正儿八经开公司了，公司要盈利，就得换市场。他经过短暂几天的市场调研后，发现这片生活闹市区的市民经历了去年那场突如其来的“非典”侵袭后，越来越多的人注重食品安全、健康养生了，水果、水产品、大米等食品专挑品牌采购。关键是他们根本不在乎价格贵，只在乎吃得放心。他想到了家乡，想到了家乡山头上成片栽培的果树林和云山茶，想到了家乡千亩良田种植的优质虾稻米和有机稻米，田间养殖的鱼虾，还有草莓、西瓜、花生等。那里是山区，山青水秀，没有污染，生产的都是无公害绿色食品，资源丰富，货源充足。要是能将村里、乡里绿色环保的农副产品运到城里来，经市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出具农药残留检测数据并公示，一定会受到广大市民的欢迎和青睐，这是一个很大的市场。于是，他作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改公司旷日持久的化工商品经销店为独领风骚的天南村农产品专卖部。
起初，苏琼对易楠的这个决定不理解，认为农产品时令性强，进城运途远，保鲜难，不利存贮，经销风险大。既然农产品市场有风险，我们为什么还要去冒这个险？父母给定的一年期限，目标任务完不成怎么办？
然而，那天苏琼听到易楠与老家村支书赵海鹏的一通电话后，心地善良的她动起了恻隐之心，当即表示愿意与易楠一起去冒这个风险，夫唱妇随开创一番新事业，至于父母之命，只能说顺其自然了。
原来，远在离省城七十公里外的天南村支书赵海鹏在电话里说，今年，村里的蜜橘、甜橙又是一个丰收季，只是前段时间秋雨连绵，果品销售环节出现了滞后，很多的烂在了树上，村集体经济会有些损失。易楠问海鹏叔，估计烂了多少？海鹏叔说，烂了两三万斤肯定有。
果子烂了两三万斤就是损失好几万元钱，对一个小山村来说，意味着什么？
于是，苏琼主动对易楠说，不能让家乡人民的汗水白流，我们也不要再等了，父母的工作我去做，我还找找在市电视台当记者的同学，趁现在的晴好天气，我们一同去天南村搞个专题采访，算是打个广告吧，大不了要父亲出点赞助费。这项工作赶早不赶晚，在我联系好同学之后，你就赶紧通知海鹏叔，叫他做好准备接受采访。前提是要保证产品品质，货真价实，人家才能为之代言，以此来扩大天南农产品的影响力。有了知名度，就有了创新品牌的基础。具体怎么做，到时候让我那同学来安排。我们的当务之急是要让天南村当季鲜果和新产优质稻米打进省城来，以价格优势参与市场竞争，以品质保证和诚信经营博取市民的好口碑，站稳脚跟，再逐步推进天南水产品和其他农产品入市，让家乡的种植养殖产业链对接省城，薄利多销，来实现你的所谓“独领风骚”愿望，占领市场，畅销千家万户。
也就在当晚，苏琼与父母磨起了嘴皮子，在她的不懈努力下，易楠的改头换面、绿色转型营销策划终于得到了准岳父岳母的理解和支持。在随后的三天时间里，准岳父就为他重新办理了工商营业执照，经营范围变更为果蔬、粮食、水产，不过营业执照上并没有更改公司法人姓名。
易楠不在乎这个，他现在要做的是努力实现两个心愿，一个是为海鹏叔和村里的乡亲们排忧解难，这是他的乡愁使然；另一个是经营好公司，早日娶到苏琼这个秀外慧中的老婆，这是他的爱情使然。
他在校时就考过了C类汽车驾驶证。这之后，他便隔三岔五地驾驶着准岳父特批的一辆轻型载货车往返于城乡，运输天南村农副产品进省城，加上他年轻，有一身好力气，吃得苦，霸得蛮，耐得烦，一年后，天南村的农副产品在省城占有了一席之地，他们的生意更是做得红红火火。
不用问，易楠早已事业有成，抱得美人归了。三年前，村上党支部换届选举，赵海鹏主动提出自己不再列入支部委员会候选名单时，支部要求他提议新一届支委会人选，总不能没有支部书记这个主心骨、带头人吧。赵海鹏马上想到了易楠，尽管易楠的党组织关系不在天南村支部，但他是从天南村走出去的大学生，也有了十多年党龄，况且这些年为村集体做出的贡献，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就看他本人愿不愿意回村挑重担了。最后，赵海鹏还表示，易楠的工作他来做。
就这样，易楠辞去了岳父大人的大公司副总职务，回村接替赵海鹏担任了二十多年的村支书……
六
在易楠和刘明涛说话时，赵海鹏也要下车。他坐了四十多分钟的车，受过伤的那条腿麻痹了，不听使唤，挪不出来。竺菁看到了，赶紧把童童交给一个老师，自己上前去帮扶，被他笑着一手推开了。
赵海鹏对竺菁说：“你帮我把车里的书都提出来，书剩的不多了。这样，你给村阅览室留10本，村小留10本，战友留25本，我自己留5本。应该还剩210多本。在场村民每户发一本，不收钱，是赠送，不管看不看，留个纪念。书应该够了，少了的我再想办法。”
竺菁马上喊来两个老师，帮忙清点留足50本书，然后，她凭着一个山村女教师的口才来了个即兴演说：“村民们，我们山里人都被写进了这本书，这是我们天南村每一位乡亲的荣耀，这是我们山里人建设美丽乡村的见证。我家老赵还说了，天南村是我们的祖祖辈辈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土地和家园，也是我们村上上下下几代人依靠集体的智慧和千辛万苦的劳动才得来的幸福结晶。我们不能忘记过去，更不要忘记来时的路和我们的根。现在，请乡亲们每户来一个人排队领书。这书是赠送给大家阅读和惠存的，留作天南村子孙后代的精神食粮，同样，也是我们这代人的一段刻骨铭心、最美好的回忆。”
竺菁的话音还没落下来，村民们每家很快就来了一个人，嬉笑着排好了队伍。
竺菁在公路旁小商店里要来了纸和笔，吩咐两个老师，一个发书，一个登记名单。
这时，一对金童玉女的小学生笑盈盈地来到赵海鹏和刘明涛的面前，行少先队礼，把鲜花献给了他们俩。
刘明涛和赵海鹏热情地接过鲜花，两人齐刷刷地立正回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表示感谢。
一些领到书的村民迫不及待地就在路边翻看起来，看到动情处，男人们时而紧蹙眉头，顿足骂娘，时而眉开眼笑，“哈哈”声天；女人们也一样，时而多愁善感，忧形于色，像《红楼梦》里的林黛玉似的，眼泪稀里哗啦，泣成了泪美人，时而活泼娇憨，抿着嘴笑得就像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村民的文化素质普遍都高，除了七十岁以上的老人读书不多外，大多数中青年男女上学上到了高中毕业，只有少数几个人自认为不是读书的料，读完初中就去学手艺了。当然，这些年村里也出了十多个大学生，易楠就是其中的一个。从天南村走出去的大学生，如今都在城里就了业，安了家。
平日闲时，村里的男女老少常往村部阅览室跑，那里有成年人看的书报，也有未成年人看的连环画和少儿读物。读书看报成了村民们追求的一种时尚，看新闻，知时事，读文学刊物，钻农业科技。享受精神文化生活，丰富人生阅历，增长致富本领，冷暖有空调，还有云山茶喝，何乐而不为。他们往往一坐就是大半天。
此刻，村民们看书毫不费力，有些人尽管带上了老花镜，但捧着书就爱不释手，一口气读得好几页。
“海鹏叔，祝贺您！”易楠手里拿着书，笑咧咧地迈着阔步走近赵海鹏，恭喜道。
“同喜！同喜！”赵海鹏满心欢喜地回道，“哦，对了，易楠，我给村部捐赠10本书。等下，请你拿到村阅览室去，作为村支部开展“不忘初心牢记使命”主题教育和村史教育的补充资料。另外，给村小学捐赠10本，2位外村老师一人一本存念。”
“好的。”易楠亢奋地说，“海鹏叔，这书我拿回去后，一定好好拜读，认真钻研，这是用金钱买不到的精神财富，很宝贵的。见贤思齐，我要以您为榜样，特别是要学习您的治村经验和荡漾在心底里的那份乡情！”
“过奖了，过奖了。”赵海鹏笑容可掬，连连摆手道，“易楠，像你这样，年轻真好！这几年，你主持村党务工作很有特色，搞电商、发视频号、抖音直播带货、办民宿旅居和鲜果自采节就是一种创新，新思路，新气象，新成果。把城里人吆喝到乡下来旅游观光，体验‘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农村生活，促进了城乡文化交流，提升了乡村人文素养，活跃了村里的农副产品市场，最主要的是增加了村集体和村民们的收入。这些，我们都看在了眼里，记在了心上，又是一笔很好的写作素材。这是一项很了不起的事业，前程似锦啊！”
刘明涛有意识地插话道：“赵海鹏，你莫不是想再写一部《以村集体名义》姊妹篇小说？”
“报告班长，老兵确有此意，小说《天南之南》正在构思创作中。”赵海鹏响亮地回答。
得到了海鹏叔的鼓励，又听到两位长辈的对话，易楠反倒像个女孩子一样腼腆起来。他矜持地说道：“海鹏叔，其实，这条路是您已经铺设好了的，要不是早些年您有远见，有胆魄，及时调整果品产业结构，带领乡亲们在山头上砍伐那些变异的蜜橘树，引进种植樱桃奈李冬枣新品种，树下套种西瓜花生蚕豆的经济作物，就不会有今时这一年四季繁花似锦的天南生态园了。我只不过是借题发挥，按照农业3.0模式，以互联网为媒介，运用现代信息技术把山区农耕文化、自然资源和景观农业融入现代生活共享，开发电商平台，让消费者在家里面就能买到我们天南村的各种无公害农产品。另外，挖掘山水题材，讲好天南故事，在文旅上做文章，把天南生态园向全省全国人民免费开放，吸引城里人到我们这里来游山玩水，赏花观景，避暑休闲。只要有人来，吃有机产品，喝山间清泉，住风情民宿，享受天然氧吧，洗胃洗血洗肺，健康养生，自然就拉动了消费。”
他们三个人不经意间的对话，都是村民们最关心、最直接、最现实的利益问题，吸引了一些村民来到他们中间。
七
“什么是农业3.0模式？”有人问。
“前两年，听易楠书记多次提到过农业3.0这个词，我们没怎么上心，想着他是商学院毕业的大学生，有商业头脑，如今回到我们村主持工作，心地里肯定是想带领村民们广开门路，赚更多的钱。管他3.0，2.0，还是4.0，只要能赚钱就行。于是，他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到现在还是冇弄懂农业3.0是个什么东东。”一个村干部如是说。
刘明涛见村民对他们谈论的话题感兴趣，止不住一阵欢欣，便侃侃而谈起来：“乡亲们，关于什么是农业3.0模式？对这个问题，我不妨给大家科普一下。三年前我在市委党校学习时，就听过农业专家谈《从农业1.0到农业4.0，呼唤打造生态农业和职业农民》的一堂课，现在我还记忆犹新。借此机会，我来谈谈我的学习心得，就算是我向乡亲们交的一份答卷吧。”
接着，刘明涛在村民们的掌声中，尽可能地联系实际用通俗易懂的语言来释疑解惑。他说：
我国现代农业已经进入了3.0时代，这是一个智能化、精准化和定制化的互联网时代。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的农村人，都经历过人力与畜力为主的传统农耕之苦。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面朝黄土背朝天。农活都是体力活，靠人和牛的辛勤劳作来完成，没有大型农业机械。牛是农家之宝。那时候，即算有手扶拖拉机耕田、电动打稻机打禾的生产队，也是少数，而且都是在七十年代中后期才出现的。所以，我们称之为农业1.0时代。从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开始，随着工业现代化和农业产业化的不断推进，农村基本上实现了农业机械化，解放了生产力，种粮有了耕田机、插秧机、联合收割机，继而有了土地流转，承包经营，规模种植养殖，还有取消农业税，发放种粮补贴等等，这就涌现了机械化生产为主、适度经营的“种植养殖大户”。我们把这个就叫作农业2.0时代。
时代在发展，科技在进步。近些年，我们以专业化整合信息资源、信息技术向农业3.0迈进。农业1.0和2.0时代，我们农民没有赚到钱。现在农业3.0来了，我说赚钱的机会来了。也许有人要问，赚钱的机会在哪里？那我来告诉你们，机会就在信息里，在农业3.0。在互联网、人工智能和科技信息化时代的今天，互联网带给了人们方方面面的便利和快捷，如电商、微信支付等，成为了新的经济增长点。易楠的践行就是农业3.0的一个佐证。他利用了互联网信息资源、信息技术和他的敏锐商业眼光，创新模式，构建信息共享服务体系。一方面把大到村里的有机米、云山茶、桃李橘橙枣的产业，小到各家各户的鸡鸭鹅鱼、土猪肉等农副产品，写成文案、拍抖音，搞直播带货，在电商平台上卖出去了，而且卖的价钱好，变现了。我相信村里的每家每户都尝到了信息资源共享的甜头。另一方面如何利用村里丰富的自然资源、天然氧吧、景观农业，特色产业，把城里人吆喝到乡村来旅居，拉动消费？从村里近两年开办的民宿休闲康养就可知道了答案。值得注意的是，农业3.0时代赚钱，不能以破坏自然景观、生态环境为代价，要尽量保持原汁原味原生态。要作为，不能瞎作为，乱作为，切忌不要图眼前一时的利益，搞什么农业二产化，那是一个污染源。一旦出现了污染，想再翻身就不容易了。
在不久的将来，以物联网、大数据、人工智能、机器人等技术为支撑和手段的一种高度集约、高度精准、高度智能、高度协同、高度生态的智慧农业，即农业4.0时代应运而生。
智慧农业的核心在云计算和感应器，通过传感器控制土壤养分和水分，通过数据决策科学指导农业生产和种养殖、智能机械种植和有机化生产。有的县种粮专业合作社已经尝试到了智能育秧工厂、无人植保机飞防、泵房水肥一体化灌溉、指尖释放大数据田间管理的甜头，村民们穿着皮鞋干农活，轻轻松松赚钱，这就是职业农民。智慧农业的关键在于，实现了从舌头（健康饮食）到指头（数字化电商价值交换）到田头（有机种植、乡村车间、共享农庄）的产业链，建立了消费定制生产、供需精准匹配和智能机器标准化有机生产的现代农业生态体系。所以说，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当然，农业4.0时代不是你说来就来了，这里有个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有个农业生态化转型与农业可持续发展的辩证关系。这是新时代赋予年青一代的光荣使命，也是我国农业产业化走向辉煌的高光时刻。
听了刘明涛娓娓道来的农业科普知识，村民们津津乐道起来。
“部长，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以前只想着眼前能赚钱就行，没想这里面还有个可持续发展问题，真的是道理不说不明。”
“我虽然没有经历过农业1.0时代，但生长在2.0时代，赶上了易楠支书带领我们践行农业3.0模式。部长的这个科普有理有据，生动翔实，深入浅出，鼓舞了我们年青人的斗志，让我们更加明白了发展生态农业，做一个名副其实的职业农民的现实意义，也深深感到我们这些九O后、OO后任重而道远。”
“以前伟人说过，‘三天不学习，赶不上刘少奇。’我是三年没认真学习了，再不加强学习，就真的out了。”赵海鹏笑呵呵地说。刘明涛说的这些新名词、新概念、新理论，赵海鹏固然不太全懂，但还是欣慰自己慧眼识珠，当了一回伯乐，为村里选对了火车头、领路人。他激动不已地说道：“感谢乡亲们陪同我度过了几十年艰难的日子，那是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一路走来，让大伙跟着我受累了，受苦了。今天，我写出的这本书就是为我们村的父老乡亲歌功颂德，把我们村几代人的家国情怀和创业精神载入史册，世代留芳！希望大家喜欢、惠存。我仍将继续努力，用笔头记录生活，续写出我们天南村美好的明天！同时，也希望乡亲们像当年支持我赵海鹏的工作那样，一如既往地支持易楠的工作，支持村里的工作！还是那句老话，继承革命传统，争取更大光荣！我相信，我们天南村全体村民在易楠支书和村委班子的带领下，在农业3.0的光明大道上奔跑，向着农业4.0冲刺，天南村的明天一定更美好！”
村民中有人鼓掌，有人笑语盈盈。
这掌声，这笑语，发自村民们的内心，与天马山上的绿海林涛声，与易水河的碧波荡漾声，与秋风过境的千重稻浪碰撞声遥相呼应，仿佛组成了一支情动天南的交响乐，又似乎是天南村上千名村民对他们曾经的和现在的领路人寄予的殷切期望……
“说得好！撸起袖子加油干，让天南街村更上一层楼，我支持你们！赵海鹏，有机会，你也可以去市里县里参加读书会和一些写作讲座。”刘明涛接着又对易楠说，“易楠，交给你一项任务，你要负责教会你海鹏叔使用电脑打字，在电脑上安装那个‘汉王’笔手写输入法软件，也行。”
“行，部长，保证完成任务！”易楠信心十足地说。
八
“这书里还真写到了我哩。”一个正在默默看书的中年男子憨笑道。
“写的啥？我看看。”男子身旁一个也正在翻书的中年妇女兴匆匆地问道。
“你手上不是有书吗？自己看。”看书的男子，视线始终不愿离开书页，应付道。
“哦。在哪一页？”中年妇女又问。
“第137面。”男子答。
中年妇女翻书翻到第137面，也看了起来：
……暴雨持续下三天了，还在下，易水河涨水眼看就要上堤了，惊涛拍岸，浊流宛转。
村支部按照往年惯例，分工负责执行天南村防汛应急预案，并提前在大堤上备好了鹅卵石、沙土、木桩等防汛应急物资。
这天傍晚，江涛接班带领七八个村干部和党团员身穿雨衣、打着手电筒在堤内坡用竹竿拨拉草丛，察看附近水田动静，进行拉网式巡查。一旦发现管涌等险情，就立刻用BB机传呼村里值班员通知村长全面启动防汛应急预案，一方面迅速转移全村老弱病残、孕妇和未成年人以及牲畜到安全地带，一方面组织民兵应急分队带上工具和编织袋火速赶来处险。
共青团员夏雨第一次巡堤，没经验，屎多屁多老是有话说。他一会儿说，晚稻秧转青了，风调雨顺，今年应该又会有个好收成。一会儿说，这鬼天气，立了秋还是这么闷热，是要把人都热死才肯罢休吗？一会儿又说……
江涛严肃地告诫夏雨，巡堤要认真仔细地查看，放漏了一个小管涌，就会酿成一场不可挽救的大灾难。
夏雨不作声了，时不时听到他拍蚊虫的叫骂声。
雨夜里，一团漆黑，巡堤队员亮着手电筒，一步一步默默地向前移动。
突然，河堤上，巧英妹子急促的呼救声打破了夜空的沉寂：“救命啊！翠莲姐掉河里了，快来救人啊！”
大家回头望的一瞬间，江涛毕竟当过侦察兵，反应神速，一边大声喊：“快，先救人！”一边高一脚矮一脚往河堤上跑。
江涛上了河堤，脱下雨衣，急切地问巧英妹子：“人在哪？”
这时，大伙都上了河堤，几支手电筒射出光束搜寻河面，有人看到浑浊的湍流中漂浮一团时白时黑的影子，像是人在挣扎，喊到：“在那！是翠莲，在那！”
夏雨也看到了。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他纵身一跃，跳入到洪流中，很快游到了翠莲的身边，说：“莲姐，别怕，我来救你了！”
附近的一些村民都听到了巧英妹子的呼救声，有的打着伞，也有没打伞的，手里拿着长竹篙，手电筒、应急灯的光线伴着村民们的嚷嚷声，穿过田垄，纷纷向河岸的出事点奔来。
河岸上，巧英妹子还在颤抖，断断续续地向先到的村民哭诉着事情的经过：“呜呜……翠莲姐说她不舒服，想吐……我想是堤下背风，湿热，她可能是中暑了……呜呜……我给她喝了一瓶十滴水后，就扶她上了河堤，脱掉雨衣，吹吹风，呜呜……休息一下。翠莲姐又吐了，她去水边洗手，没想到，脚下一滑，就……呜呜……”
河面不太宽，但洪水湍急。手电筒和应急灯射出的光束移动处，翠莲不会游泳。她呛了一些水，说不出话来，一双手死死地挽着夏雨的颈脖。
夏雨尽管是在易水河边长大的，从小练就了一身习水性会游泳的本领，但他人单瘦，双手用力划水，一边踩水，一边拖着沉重的翠莲往岸边靠。在与洪水一次次地搏斗中，翠莲的双手在夏雨的颈脖上越挽越紧，好几次使得夏雨喘不过气来。
此时，他们俩已经被激流冲下一百来米远了。夏雨不停地叫唤着“莲姐，放松，放松，浮力减轻压力。”他显然有些精疲力竭了。
雨停了。然而，洪水似乎又上涨了十公分，岸边“哗哗”“啪啪”的风浪声纠结着堤上每一个人的心。
灯光照在河面上，堤上的人们焦急地跟踪着。几个村民一次又一次伸出长竹篙，还是够不着。
江涛担心夏雨的体力不支，正要下水去接应夏雨，被易老三伸手一把拖住了。易老三说：“你的腿上有伤，不能下水。夏雨的水性好，没事的。”
“救人要紧！”江涛全然不顾了。他“扑通”一声跳入急流中，迅即浮出水面，看准方位，奋力朝着夏雨游去。紧接着，又有五六个会水的青壮年下了河。
与夏雨会合后，江涛发现翠莲已不省人事了，赶紧叫身强力壮的村支委员王立民换下夏雨，呼唤岸上的村民分几处伸出竹篙配合。为抵挡被激流冲散，他又吩咐下河的几个青壮年手拉手，连成一条生死救援链，自己留在后面拉那个肩翠莲的王立民，让排在第一个的刘诚不论够着哪根竹篙就死死地抓住，先靠拢岸边再说。
“够着了，够着了。”“刘诚，抓住！抓住！”岸上的人都在喊。
黑夜里，洪水无情地冲击，刘诚奋力地搏斗，终于抓住了一根竹篙！
岸上，几十支灯光齐聚，一根竹篙上好几个人合力在拉，生死链缓缓地向岸边靠拢……
翠莲被拉上了河堤，就像一具死尸毕挺挺地摆在堤上，脸色惨白，肚皮涨得圆鼓鼓的，身上的白衬衫早已被浊流沾污成黄土色了。
翠莲是村里华仔的漂亮媳妇，风华正茂的年纪。她勤劳俭朴，聪明能干又活泼，前年被村民选上了村妇女主任。
下河的人都上了岸。
江涛吩咐人赶紧打120叫救护车。然后，他拭了一下翠莲的鼻孔，还有微弱的气息，一声大喊：“肖玉琴医生在吗？”
“来了！”刚好赶到的肖医生回答道。
“赶快抢救！”江涛说。
肖玉琴是村医务室的女医生，快四十岁了。她听说有人溺水了，就赶紧挎了个红+字急救箱打着手电筒赶了过来。
她先让江涛散开人群，留几个人打照明灯就行了，保持抢救场地通风散气。而后，她打开箱子，拿出一瓶“哇哈哈”纯净水、医用镊子和棉签，为翠莲清理口鼻腔内的泥沙、杂物，确保呼吸道畅通。接着，她蹲在地上，请人帮忙，将翠莲的身子放到她的大腿上，头自然下垂，然后按压其腹部和背部，排出吸入的水。
江涛看着肖医生在抢救中累得满头大汗，消耗了很大的体力，于是，他迈开弓步，让人把翠莲搬到他的大腿上来。他说在部队时，什么动作都操练过，过得硬。
肖医生感激地望了他一眼，笑了。
肖医生又是一番操作后，效果还是不太明显。她探了一下翠莲的口鼻，又用听诊器在翠莲的胸口上听了听，发现呼吸和心搏都停止了。于是，她当即决定做心肺复苏。她又让人将翠莲从江涛的腿上搬到了地上，开始胸外心脏按压，然后进行人工呼吸。
江涛又看到肖医生的额头上爆出豆粒大的汗珠，便自告奋勇地说：“肖医生，你休息一下，这些事我们几个轮流来做。”
肖医生也确实累了，同意替换一下手，叮嘱道：“胸外心脏按压30次，按压深度5公分左右，接着做两次人工呼吸。依此重复交替，直到吐出腹腔内的水……”
“这个我知道，在部队上做过。我先来！”江涛站在翠莲身旁弯着腰，一手掌根部紧贴于翠莲的两乳头之间中心线与胸骨中下1/3的交点，另一手掌叠放在手背上，手指翘起脱离胸壁，肩手垂直用力向下按压。三十次后，江涛换了个姿式，俯下身来，用一只手捏紧翠莲的鼻翼，深吸一口气后，迅速用他的嘴包住她的嘴巴，连续呼气两次。
江涛在重复交替地给翠莲做第二次人工呼吸时，镇上打工的华仔得知翠莲溺水，骑摩托车连夜赶了回来。然而，他亲眼目睹了这一场景后，却莫名其妙地走了。
“不要管他！先救活翠莲再说！”江涛对接替他的人说。
不远处，响起了救护车的警笛声……
九
“羞死人了。”中年妇女看到这里，耳根子一热，心里一酸，哭着跑开了。
“夏云，莲姐怎么哭着跑了？”已是一个六岁孩子妈妈的易红英走过来问。
“谁知道呢？刚才还好好的，在看书，怕么是哪根神经受刺激了吧？”还在看书的夏云心不在焉地答道。
“看书？看书咋会哭呢？”易红英惊讶道。
“我知道了，她准是看了书上那一段写的，在她落水被救上岸后的抢救中，老公华仔莫名其妙地弃她而去。拐哒场，她莫不是找华仔哥吵架去了？我去找找看，替她作个证。”夏云突然反应过来，说着合上书本就去追莲姐了。
书里的夏雨和巧英妹子原型就是夏云和易红英，时任村妇女主任的翠莲原型也就是易红英所称的莲姐，真名叫陈瑞莲。
“被瞒了二十多年的事，终于还是让她知道了。唉！”易红英自言自语道，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易红英的女儿柔柔跳跳蹦蹦来到妈妈身边，突然看到妈妈叹气，不解地问道：“妈妈，为什么叹气呀？”
“没为什么。”易红英对柔柔说。
“妈妈，我听叔叔阿姨说，赵爷爷的书上都是写的我们村里人，有你吗？有爸爸吗？有我吗？”柔柔仰着头又问。
“有你的爸爸，也有你的妈妈，还有你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就是没有你。”易红英告诉柔柔。
“有童童吗？有然然吗？”柔柔追问道。
“也没有。”易红英答。
“为什么没有我们呢？为什么没有我们呢？我们也是天南村人啊。”柔柔耷拉着脑袋，情绪低落，口里反复地念到。
“因为你们都还小，还没有为村里作出贡献呀。”易红英没有顾及到女儿的情感变化，随口说道。
“那，等我们都长大了，为村里作贡献了，我也要赵爷爷把我们写进书里。”柔柔听妈妈这么一说，似乎明白了什么，天真地说道，又“嗬嗬”地笑了起来。
这时，柔柔看到赵爷爷他们几个人说笑着朝这边走来，她跑上去，对赵海鹏说：“赵爷爷，我们也要写进你的书里。”
赵海鹏先是一怔，随即哈哈大笑道：“那是必须的！”
“拉钩。”柔柔说。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是猪八戒。”赵海鹏蹲下身子，伸出右手，和柔柔的小手指扣在一起，许下了诺言。
望着小女孩天真烂漫的样子，刘明涛、易楠和赵海鹏都会心地笑了。
“柔柔，去玩吧。”易红英对女儿说。
柔柔蹦着跳着去找玩伴了，一对羊角辫一甩一甩的，好可爱。
“海鹏叔，莲姐好像知道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件事，瞒了这么久，让你在书上给出卖了。夏云担心她去找华仔哥算账，追去了。”易红英说道。
“什么事？我咋不知道？”易楠好奇地问。
“堂弟，那时你在县城里上高中，要考大学，当然不知道啦。”易红英笑着说。
“瑞莲早就知道了这件事。”赵海鹏看了他俩一眼，说。
“不，不是，她真的早知道了？”易红英似信非信地追问道。
“是的。红英，你记不记得瑞莲出那次溺水事故住医院是谁护理的？”赵海鹏问易红英。
“记得呀，一直是她婆婆在医院照顾她，公公三伯买饭送饭，都是营养餐啊。我和几个姐妹去医院都看过好几回，就是一次也没见到过华仔哥的影子。”易红英答道。
“瑞莲从入院治疗，直到康复出院的那一天，华仔在厂里同事中听了一些让他抬不起头的风言风语和玩笑话，二十天的住院时间，别说他去护理瑞莲，就连他的一根脚趾头都没抬一下去医院探望慰问瑞莲。瑞莲出院回到家的第三天，华仔就借由头大吵大闹，逼着瑞莲与他离婚。当时，华仔的爹娘易老三老俩口束手无策，劝阻不住，把我叫了去。易老三当着我的面，把华仔狠狠地骂了一通，还举起牛鞭要打他。华仔娘在一旁哭天抹泪。易老三骂道，你海鹏叔、夏云几个人冒着那么大的风险救了你的堂客，我从听到红英喊救命的那一刻就赶到了出事地点，自始至终在现场都看到了的。人命关天，大家都在着急抢救，也没有人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你不但不感恩，不施救，还把你堂客丢在那里不管，自己走人了。你还是不是人啦？你还是不是人啦？你连畜牲都不如。你还要与瑞莲离婚，这么贤惠的媳妇，我看你以后上哪去找？易老三的话音刚落，牛鞭就抽到了华仔的身上。”赵海鹏一边回忆一边学着易老三骂崽的腔调说。
“后来呢？”易红英和易楠想笑却笑不出来，几乎是同时追问道。
“后来，华仔也没躲闪，站在原地没说一句话，任由父亲用牛鞭抽打。当时，我就忍住笑，看着易老三打，心想，把他打醒了才好哩。于是，我一言不发。这时，瑞莲拖着虚弱的身体，来到他们的中间，对她公公说，别打了，别打了，都是因为我，害了乡亲们，害了我们一家人。”赵海鹏继续说道。
“三伯打得好，华仔哥该打。我要是莲姐，就喊‘打得好，放肆打！’一解心头之恨。”易红英说这话，似乎有点像看热闹的不嫌事大。
“所以，你成不了莲姐。华仔遭了父亲的这一顿痛打，又听了父亲的严厉训诫，在忍受皮肉之苦的同时也感受到了老婆真挚的爱。他终于清醒了，面向瑞莲，双膝跪地，举手连扇了自己几嘴巴，忏悔道：‘我千不该，万不该，听信那些人的鬼话。在你危难关头，我却置你生死于不顾，现在，我还逼你离婚，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是畜牲，是王八蛋。瑞莲，我错了，请你原谅我这一回。我发誓，不会有第二回了。’华仔当场认了错，瑞莲几次要他站起来说，华仔说你不答应我就一直跪着不起来。瑞莲就是心肠软，看不得自己的男人受罪，说，算哒，算哒，我原谅你了！就这样，他俩重归于好了。末了，我就说了一句话，今天的事今天了，我做个见证，今后谁也不再提了，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赵海鹏把事情的原委详细地复述了一遍。
“太精彩，太解气了。怪不得这么多年他们夫妻俩一直卿卿我我，恩爱如初喽。海鹏叔，你怎么没把这超级感人的段子写进书里？”易红英意犹未尽地说道。
“没写吗？”赵海鹏反问道。
“写了的，我有印象。红英，你没看到？”刘明涛笑着说。
“哦，那是我还没看到这里来。部长，不知道莲姐这时候怎么样了？也不知道夏云追到莲姐了没有？”秀发披肩的易红英说着，稀密有致的刘海间的额头上泛起了几道愁云。
……
不一会儿，陈瑞莲和夏云像姐弟俩追追打打、嬉笑着回来了。一些村民也朝这边走了过来，关切地问这问那。
“没事了。刚才，我就是胸口出了点状况，堵得慌，到河边走走吹吹风，散散心，经过夏云的一番开导，我现在的心情好多了。对不起，让领导和乡亲们为我担心了。”陈瑞莲歉意地对大家说道。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此时的赵海鹏就像心头上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一样，意气风发地对大家说道：“乡亲们，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我们村人间处处真情在，使我深受感动。从今往后，我赵海鹏一定努力写出更多更好的乡情作品奉献给父老乡亲！”
陈瑞莲此时的精神状态好多了，她容光焕发地向人群喊道：“姐妹们，今天是我们村的大喜日子，我们不要辜负了这个大好时光，怎么样，去文化广场跳一曲？”
妇女们都热烈地响应，夏云毫不迟疑地向广场跑去，边跑边说，我去搬音响……
十
两天后，赵海鹏给刘明涛通了电话。
“喂，部长，这个周末有空不？请来我家喝酒喽！”赵海鹏在电话里说。
“大作家相请，哪有不来之理，我就是没空也要抽出空来呀，哈哈。”电话那头，爆出了刘明涛朗朗的笑声。
“我的老班长，莫咯样讲啰，我终归是你的兵。记得帮我请嫂子一起来呀，我还约了县里那年一起去参军的几个战友呢！”
“这样，我把县委组织部的陈副部长、县文联的杨主席、作协的刘主席一起喊来，他们也都是参战老兵，一起来热闹热闹。”
“那求之不得呢！”
……
很快到了周末这一天，上午，天公作美，没出太阳，也没有下雨的迹象。赵海鹏家的地坪里和坪前山道上停了好几辆小汽车和摩托车，十三个身穿85式军装、佩戴帽徽肩章的战友感觉到这大山里的气候与外界就是不一样，空气清新，秋风瑟瑟，凉爽惬意得很。他们拿到赵海鹏签售的新书后，兴奋不已地开始翻阅起来。
赵海鹏的家在天马山南的山圫里，依山道而建，离村部有三四里路远。原来村上人家的屋场分散，有的建在半山腰上，有的建在山道边，几个大屋场都建在田间水塘边。
易水河常年发大水。几个大屋场地势低洼，汛期一来，遭受过几次大的洪涝灾害的一百多户村民，常常惊慌失措，惶恐不安。
十年前，几个大屋场的村民一致要求村部重新选址规划宅基地，整体搬迁。村民的利益高于一切。为此事，赵海鹏在村支两委统一意见后，打报告上县里镇上奔波了大半年，终于获得了多部门行政盖章、主管县长签字同意的批复，还将得到一份意外财喜。
不过这份财喜是专项资金，专款专用，补贴到户，只限于通过行政审批的因地势低洼常遭水灾的一百七十三个拆迁户发放建房补贴款。批文明确规定，重建房屋不得占用农田，而且新建房屋必须是在规划区域建成并通过复查后拨付补贴款。补贴标准是每户按原宅基地确权证上的面积补偿每平米二百元。钱虽然不多，但也体现了地方政府重视民生，关爱民生。
村里也不含糊，表示另外追加每平米三百元。村里有钱用在刀刃上，不过，得到建房补贴款的拆迁户，原宅基地及房屋归村集体所有。除27栋建筑结构完好、装修美观的砖混楼房予以保留外，其他老旧危房一律拆除。保留下来的房屋作为村里的固定资产，开办打米厂、制茶坊、果品整理房等等。那些被拆除房屋的宅基地，不能耕种的，打成水泥坪，做晒谷场，或做大型农机器具停放场地。
村里就新宅基地选址召开村民代表大会，集思广益，最终确定在地势较高的县级公路沿线两侧坡地分组做规划。大拆迁时，“百年老屋”易家屋场原有的9户人家也搭上了车搬迁，但只能享受村里的建房补贴款，易楠家是其中的一户。这9户人家搬迁的理由有两个，一是木屋防火性能差，家人总是提心吊胆过日子，生怕有朝一日，一场大火烧了个家毁人亡；二是山道狭窄，且是唯一通道，虽然村里打了水泥路，但买了小汽车也开不进屋场。
两年后，村子相对集中到了公路两侧，初具规模的天南街市由此而形成。又过了两年，山道上的一些人家也陆陆续续搬迁到了天南街上。
赵海鹏的家原地未动。
午宴是在赵海鹏家里举办，赵海鹏说要搞一餐烧柴火煮饭、炒菜给战友们吃，他烧火，老婆竺菁掌厨。昨天，他们夫妻俩就在村农贸市场里称肉打酒，买了土猪肉和纯谷酒，今天一早又买回了田鸡、龙虾、卤牛肉、雄鱼等菜品。
赵海鹏吩咐儿子建军捉三只鸡来宰杀。不一会儿，建军在自家鸡围子里捉来了三只壮实的竹花鸡婆，腿杆子硬，肉紧，爪子突突的，不锋利，而且好活跃，一看就是跑山鸡，正宗土鸡。
易楠、陈瑞莲和易红英都来帮忙了，在地坪里摆了三张大圆桌。
陈瑞莲和易红英都不敢杀鸡，她俩就等赵建军将鸡杀死后，放进滚烫的开水盆里拔鸡毛，然后又交给赵建军剖开清洗。
赵海鹏委托易楠陪客人说话，要漂亮儿媳负责沏茶、分烟，招待客人，他和竺菁就在厨房里忙着洗菜、配菜。
刘明涛见战友们都在看书，觉得去山间地头兜兜转转感受不一样的风情，更能启发战友们的思想，便说道：“战友们，我们今天应赵海鹏战友的盛情邀请来到天南村，一来是祝贺他的处女作《以村集体名义》长篇小说出版发行，二来是分享天南村发展绿色产业，创建美丽乡村的奋斗成果和美景。我想，在我们这些战友中，大多数对这里并不陌生，可能也有第一次来的战友。我建议，我们今天先不忙着看书，趁着这美好时光，出去走走看看，感受一下诗情画意的天南村，加深印象，也许对《以村集体名义》创作内涵的理解有所帮助。”
听到刘部长的提议，战友们这才把书放进各自的车里，然后成一队列，易楠引路，向着青山秀水、金色田园走去。
这是一个加强班，都是对越自卫反击参战老兵。老兵们走路的姿式不减当年，雄赳赳、气昂昂，在山道上宛如一道亮丽的风景。十三个老兵中有八个带来了夫人，夫人们你拥我簇地跟在队伍的后面，看上去一个个风姿绰约，笑靥如花。
“我们村里来了解放军！”“有一个排吔。”“要是手握钢枪就更威武了！”天南街上先发现这支队伍的孩儿们奔走相告。
街上的大人们听到孩子们的大呼小叫，也都纷纷走出家门，在街中的岔路口一睹这班军人的风采。
易楠领着队伍沿着山道一路观光赏景，一路向老兵们介绍天南村的概况。他说，天马山半边的一半几乎是天南村的，村里现有山地面积8100亩，其中杉木、樟木林3080亩，楠竹林1420亩，茶园400亩。在老支书海鹏叔的带领下，村民们利用坡地和水岸又种植了樱桃树6000株，奈李树3000株，蜜橘树4000株，橙子树4000株，冬枣树3000株，森林覆盖率约为64%。耕地面积1450亩，其中水田1060亩。一年四季，山坡上的鲜花竞相开放，有粉红色的、白色的，也有黄色的，花枝招展，繁花似锦，春色满园。城里的，乡里的，开着私家车来踏青赏樱花的游客真的是车水马龙，不计其数……
易楠说着说着，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天南果园的登山口。
他们顺着阶梯登上了天马山，登高眺远，满目秋黄。
秋风送爽，叠翠流金。老兵们整了整身上的军装，和夫人们或站立或席地而坐，用手机拍了多张合影、单人照和夫妻照。
果园里的果木树分了片，樱桃、奈李已经收获上市，树枝上一些发黄的叶子开始掉落了。山下的千亩稻田金浪翻滚，很快就可以收割了，又是一个丰收季。河对岸的神女峰上层林尽染，红了一些枫叶。
风景这边独好。
他们穿过桃李树林，又依次进入了蜜橘、橙子、冬枣园，这些树上硕果盈枝，丰收在望。蜜橘是青绿色的，橙子是淡黄色的，也有深黄色的，下个月也可采摘了。冬枣园不大，果实成熟期要晚一些，现在还是绿皮，没有光泽的生枣。
夫人们在果树下，你一个动作，她一个姿式，手捧着果子，笑模笑样，争相拍照。
出了果园，是一大片楠竹林。他们走进了竹林中的“百年老屋”，老屋周边的砖木结构的房屋都已拆除，只留下了这栋木屋子。这是易楠回村当村支书的第二年，征得全体村民同意，将“百年老屋”作为村里的物质文化遗产保存并开发利用，由村里出资修旧如旧，统一配置家具、家用电器和网络，办民宿旅居，只是木屋子里不得用火。
木屋子的一个房间里，有两对青年男女正在讨论什么课题，像大学生下乡调研。刘明涛示意战友和夫人们游览时莫弄出动静，轻声走过，别打扰他们了。
夫人们又欣喜地拍了一些照片。
走出木屋子，大家站成三横排，在刻有“天南之光”的匾额下，一张张笑脸，手机“咔嚓”又合了影。
易楠对老兵们说，这四个青年是省农大在校大四学生，三天前来到我们天南，调研山区水稻的重金属含量，要做一个专业分析报告交论文。昨天上午，他们对我们村的土壤、有机稻谷分别采了样送到学校做理化检验，下午又回来了。我问重金属含量超标了没有？他们说，还要等两三天才轮到他们做试验。我请他们在检验结果出来后第一时间告知我们。
刘明涛对易楠说，对关注、服务于农业、农村和农民而来的大学生，你们要从生活上多给予他们关怀，做好后勤服务，他们是粮食生产的科技力量，是未来农业的希望。
易楠告诉刘明涛，村里已经派出农技员配合他们，并在调研期间他们的食宿费用减半收取。
十一
一行人下了山，有人提议去天南农耕文化博物馆参观，看看儿时务农用过哪些农具和生活用品？感受一下时代变迁的文化传承。这一提议得到了大家的积极响应。
天南农耕文化博物馆座落在天马山下的山道旁，是一栋三层砖混结构的“空心”楼房。两年前，易楠在提出重修“百年老屋”的同时，也提出了对村里现有的一栋闲置楼房，改造成展示天南现存的传统农耕用具和家用品，再现农耕历史文化脉络的天南农耕文化博物馆。
易楠的这一构想与一些老辈村民不谋而合。天南农耕文化博物馆自开办两年来，先后收到村民捐献的农家宝物一百余件，一栋九居室或挂或摆都陈列满了，分门别类，琳琅满目。这些文物太珍贵了，有清朝的，也有民国时期的，更多的是新中国成立前后至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如风车、水车、板车、土车子和车箩筐、犂、耙、泥船、拖格架、羊角锄、牛轭、粗麻绳、喷雾器、镰刀、柴刀、铡刀、扮桶和篾席、人力打稻机、晒垫、晒谷木耙和竹耙、钢钎、大铁锤、雷管、导火索、簑衣、斗笠、草帽、杵臼、石碾、米筛、箩筐、扁担、石磨、簸箕、饭甑、鼎锅、捞米箕、八仙桌、马灯、木屐、纺车、广播盒子、高音喇叭、黑白电视机、红灯牌电子管收音机、留声机、唢呐、烘笼子、碳盆、鱼篓、鱼网、小渔船、猪笼、杆秤、算盘，等等。这些都是岁月变迁的见证，满满的回忆，也都很有收藏价值，当然也标注了哪件物品是谁家何日捐献的。
建馆后，村里先后接待大中小学生三十六批次，有来自省内省外的，市内市外的，县里中小学校几乎都组织学生来参观过。学生们观看到这些传统农具和家用品的实物，在充满新鲜感的同时，也得到了农耕文化的熏陶和展品艺术的享受，激发了对厚重的农耕历史文化以及祖辈们的生产生活方式、生存本领的深入了解、探索和研究的兴趣，感念当下的幸福生活，畅想高新农业的美好未来。有个中学生留言道：“参观完天南农家博物，我对祖辈们的敬仰之情油然而生。这些展品虽然已经弃用多年，但是，它们是劳动人民的智慧结晶，承载着祖辈们艰苦奋斗、改天换地的时代精神，这是在学校和家庭里无论如何感受不到的传统文化氛围。我们应当把这些宝贵遗产一代一代地传承下去！”
刘明涛不记得这是第几回来看天南博物馆的展品了，他每来看一次，总有新的情感，新的启发。这里很多的物品，如风车、水车、犂耙、牛轭、镰刀、柴刀、打稻机、斗笠、箩筐、扁担等等，在他入伍前的那个村子里都有，他也曾经使用过。他一件件地看，一件件地抚摸着，那种亲切，那种愁窘，不禁使他这个文武双全的年过半百汉子黯然神伤，潸然泪下。
“部长，您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吗?”易楠走过来询问。
老兵们和夫人们闻声都赶过来问候。
刘明涛的夫人懂得丈夫的心，对大家说：“没事。老刘是个情种，容易触景生情。他是想起了过去，想起了艰难岁月的那段往事。”
听部长夫人这么一说，大家又看了看部长，不像是生病的样子，也就放心了。其实，老兵们对这些物品也并不陌生，有些东西在他们的家里也还有，当兵前用过，退伍以后到现在偶尔还用到……
从博物馆出来，大家走在山道上，一路指点着天南村的山水路田、村容村貌，笑语里一片赞扬声。
有人说，天南村过去是一个出了名的穷山冲，种的谷子交了公粮就所剩无几了，家家户户还得吃返销粮。赵海鹏当上村支书后，带领村民们在全县率先成立种植养殖专业合作社，把那些在大集体时开垦出来的梯田烧荒整地，植上茶叶树，栽上果树苗。当时栽的果树苗只有蜜橘、甜橙两种，十年前又改种了一些经济价值高的樱桃、奈李、冬枣等树种。现在，山上有花赏，有鲜果卖。水稻田里，养一些小龙虾、鲤鱼鲫鱼，还有泥鳅，那鲤鲫一条至少有七八两，大的有一斤多。特别是那泥鳅，养得肥肥的，产量高。天南村的股份制合作社搞得早，村集体规范价格谈判，按需统一购置农机器材，采购种子农药化肥，大大降低了生产成本，农产品运进省城卖，卖出去的价钱又好，不久成了县里的致富典型！村民们在自家庄园里就能赚到钱，所以，很少有人外出打工。
也有人说，如今我们看到的天南村，一条油砂公路穿村而过，还装上了风光互补路灯，大部分村民家按一户一宅一设计，已经集中建到了地势较高的县级公路两旁，易水河发大水，不再担惊受怕了。别墅、小康楼、多层楼、老年公寓，还有配套设施，如公厕、健身、文化广场等，形成了一条繁华的天南街市，像个小镇子。村口的农贸市场实际成了农家人土特产品输出站，袋装的有机稻米、箱装的果品，盆装的活鱼活虾，比比皆是，人来人往，买卖双方讨价还价，生意好着呢。
还有人说，我这次来的时候在天南街上也了解了一下，村里开办的民宿旅居是一条赚钱门路。民宿收费并不贵，居住半个月以内的，按80元一天/人；居住半个月以上至一个月的，按70元一天/人；居住一个月以上至半年的，按60元一天/人；居住半年以上至一年的，按50元一天/人，都是双人间，专人服务，包食宿。一个家庭10周岁以下的小孩免收住宿费，定时送餐入户。住砖混结构民宿的，自己开火，就象征性收30元一天/人的住宿费。避暑的时候，民宿都已爆满，一床难求。现在是疫情期间，处于淡季，仍有6间房游客旅居，多数是城里退休老俩口，到乡下来躲瘟疫。住得久的将近一年了，是上海来的。老俩口年近七旬，手脚勤快，性格开朗，还在山边开地种菜，身体好的时候也和村民一起上山下田，干点力所能及的农活。他们不图报酬，只为开心养老。
是呀，天南村的环境美了，产业兴旺了，村民们的钱包鼓了，笑容多了，身体素质自然也就提升了。这不就是我们心目中的社会主义新农村吗？！
赵海鹏给那6户旅居的外地游客免费赠书时，那对住得久的上海退休老俩口接过了书，高兴得不亦乐乎，连连说：“阿拉也是天南村的荣誉村民额！”
一河秋水向东流，正是橙黄橘绿金稻飘香时。一行人来到了易水河畔，踏上沿河风光带的休闲长廊。在凉亭里，县文联的杨主席环视了一圈山水路田，情不能己，即兴创作吟诗一首：
《看天南风景》
易水弯弯山麓引，橙黄橘绿正当时。
风轻云淡浮香稻，一览欢歌入史诗。
在大家的一片热烈掌声中，县作协的刘主席也兴致勃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在家打印好的A4纸。他说今天与特殊群体的采风气氛太尽人意了，他要朗诵一首现代诗，题目叫《农民的儿子》，还再三声明这首诗是他的原创。
“好！”又是一片欢呼的掌声。
刘主席不慌不忙地将手上提着的水杯拧开盖子，喝了一口茶，说是滋润一下嗓子。接着，他咳了两声，开始朗诵：
农民的儿子
作者：刘光
一个农民的儿子
从祖国的南疆归来
带着军功章
带着伤残
带着军人的刚毅与情怀
他退伍不褪色
几十年如一日
以军人的担当扛起社会责任
以军人的气质铸就时代军魂
为了父老乡亲过上小康日子
他像当年的老党员彭永生那样
把乡亲们组织起来，抱团取暖
共同富裕奔小康，一个也不丢
他爱家乡的每一寸土地
爱得那么深沉
他爱家乡的父老乡亲
爱得那么执著
他铁骨铮铮，倒也柔情
他淡泊名利，只为忠诚
他带领乡亲们
用脚步丈量土地
用汗水浇灌芬芳
用奋斗书写新时代
农耕文化、田园经济、特色产业
一个个新概念
一番番大作为
美丽乡村展现在你我的面前
天南村变了
易水河笑了
乡亲们富了
你若问我：他，他是谁
我会自豪地告诉你
他就是农民的儿子
我们的骄傲
我们的荣光
刘主席刚朗诵完，老兵们和夫人们热烈的掌声和叫好声，久久回荡在天南村的上空……
十二
开饭了，赵海鹏满脸堆笑邀请战友和嫂夫人们入席。陈瑞莲和易红英从厨房里端来热气腾腾的菜盘，竺菁和儿媳笑吟吟上菜，每桌上了土猪红烧肉、清蒸排骨、红烧猪蹄、清炖土鸡、爆炒蒜香田鸡、龙虾、卤牛肉、红枣银耳莲子汤、莲藕片、水煮鱼头，还配了两碗青菜。
老兵们一上桌，就声称要开车，要骑摩托，不喝酒，啤酒也不能沾。赵海鹏刚要开坛倒酒，说少喝点，被刘部长夫人睇来的一个眼色给阻止了。他也就不再勉强，叫建军撤了白酒和啤酒，多上饮料。
“女士们，弟兄们，乡亲们，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虽然现在我们不能像当兵时那样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了，但还是时常想起在部队上的日子，怀念战友，特别是那段在战火中出生入死的经历。时光荏苒，毕竟我们都不年轻了，要珍惜生命，爱护家人。来来来，我们借花献佛，以饮料代酒，举起来，为大书特书山里人创造幸福生活的我县农民作家赵海鹏送上一份最真挚的祝福，祝福他永葆革命青春，写出更多更好的大家都想看的文学作品，祝福他开心快乐每一天，夫妻恩爱，全家幸福安康！”县委组织部陈副部长感慨地致起了祝酒辞。
三桌人都纷纷站起来举饮料杯，在一片祝贺与祝福声中一饮而尽。
“感谢陈部长！感谢各位战友和嫂夫人！感谢大家！拨冗莅临寒舍，粗茶淡饭，不成敬意。原以为略备薄酒，聊表谢意，我不开车，就没想那么多。开车不喝酒，喝酒不开车，对生命负责，对家人负责。桌上都是些寻常农家菜，用柴火烹饪出来的。只有山珍，没有海味，厨艺也不精，但请诸位海涵。大家多吃菜，吃好喝好！”赵海鹏也致起了答谢辞。
“妈妈，妈妈，爷爷是解放军，爸爸也是解放军吗？爸爸相片上的军衣怎么与这些爷爷穿的衣服不同呢？”席间，赵海鹏的孙子童童坐在他的爸爸妈妈中间，一双天真无暇的大眼睛在这些穿军装的爷爷身上滴溜溜地转动着，而后侧过头问他的妈妈。
“对呀，你爸爸是当过解放军啊，是海军，所以他们穿的军衣是不一样的。”妈妈告诉童童。
“哦，那我长大以后也要当解放军！”童童神气十足地说。
同桌的爷爷们都向童童伸出大拇指点赞：“好样的，有志气！”
“建军，你是哪年的兵？在哪个部队？”有个老兵问。
“前辈，我是09年的兵，在南海舰队服役五年。”赵建军回答。
“那你是什么军衔？”又有人问。
“下士。”赵建军又答。
“服役五年，可以晋中士了，再服役三年就可晋升上士，你怎么在这个关键时候选择退伍了呢？”陈副部长替赵建军惋惜道。
“前辈，快莫讲这个了，为这事，都过去好几年了，我老爸还一直在责骂我没上进心，在战场上肯定是个逃兵，这辈子是指望不上我了。当时，我也是草率了。那年是可以晋升中士，首长征求我的意见，是否决定继续服现役，我一想老爸年近半百，腿上又有伤，干农活多有不便，老妈要教书育人。我也老大不小，要成家立业了，还要服役三年，我将来能干什么？于是，我就回来了。”赵建军有点胆怯地说。
这事不提还好，一提赵海鹏听到了就来气。他恨铁不成钢，既埋怨又气愤地说道：“不是吗？当了五年兵，就想着自己的小家，就当逃兵。冇得男子汉的阳光之气！”
今天本是一个高兴的日子，就为这事弄得他们父子俩有点不愉快了。刘明涛宽慰赵海鹏道：“你言重了。事已至此，你不必为建军一时的冲动而恼怒责备了。这么多年了，建军的表现还是很不错的，在县预备役团的多次抗洪抢险中奋不顾身，抢救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也多次立功受奖。你不知道吧？”
“若有战，召必回，战必胜！这是我们每一位退伍军人的坚定信念和本色，也是应尽之责。”赵建军铿锵有力地说。
儿子立功受奖，还多次。赵海鹏第一次听说，还是刘部长当着这么多战友和乡亲们的面说的，又听了儿子发自肺腑的誓言，他忽然觉得自己是一个不关心儿子成长的不称职父亲，他应当为党和部队培养出了这么一个优秀的儿子而感到自豪。
“童童，听到没有？你爷爷是陆军，爸爸是海军，你快快长大，去当空军，开飞机。你们赵家陆海空三兵种就都有了，以后就是光荣的军人世家！”又有老兵开心地逗童童玩。
“我不开飞机，我长大后要当警察，抓坏蛋！”童童说完，小脸蛋上露出了童稚的笑。
没想到，童童这么快就变卦了，刚才说要当解放军，还没五分钟，又说要当警察了。“哈哈哈哈。”大家哄堂大笑起来。
……
战友们饱尝了一顿柴火饭菜的美味后，就在地坪里喝茶、侃大山。县里的几个领导在这种场合没有人摆架子，没有人说官话，官民平等，胡诌海吹。热门话题自然离不开当年的那场战火，他们虽然不在一个军营，但都有过参战经历。
“我们县的王铁成，你们都还记得吧？也是你们这一批入伍的。他的家里很穷，他蜜月没度完，就上了前线，牺牲了，留给老婆的是几千元欠款。他老婆是个很要强的女人，又重感情，从不向县里镇上提要求，一个人把孩子生下来抚养大，靠种地、打零工挣钱养家糊口，用了十年才还清旧账，守着公公婆婆过日子。前些年，我们知道了她家的情况，每年都送去慰问金和物资，她死活都不肯收。去年精准扶贫，我挂靠他们村，帮村里申请了扶贫款，嘱咐村支两委拿到扶贫款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帮她家建好房子，让她一家人有个安居乐业……”刘明涛说着说着，哽咽得话都说不下去了。
“怎么不记得？王铁成是我们乡的。今年初，他家的房子建好了，蛮漂亮的，我与几个战友送去了贺礼，他老婆和家人可高兴啦，一口一声要感谢政府，感谢战友。不过，他老婆一说到王铁成就落泪，说是几十年了，因为没钱买车票，一直没去看她丈夫的坟，好想念他的……”一个战友说。
刘明涛听了，几分欣慰几分心酸，由衷地说：“从政策上来讲，是没有这笔经费，但今天我知道了这件事，就是自己掏腰包，也要去做，不然的话，太对不起九泉之下的王铁成战友了！”
县里的陈副部长、杨主席和刘主席都表示无论如何要促成这件事。
“刘部长，据我们所知，县里还有两个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牺牲的战友都埋在中越边境的烈士陵园里。这么多年了，他们的父母、老婆、儿女无不牵挂，无不痛心，我们真该给他们一个慰藉！正好县里的几位领导都在，如果你们真打算帮王铁成的老婆实现这个愿望，我看就一起帮这几个烈士遗属了结心愿吧！至于用钱的问题，我们一起来解决！”又一个战友提议。
“我支持！”
“我赞成！”
“算我一个！
“刘部长，你组织，先摸清烈士家属每家能去几个人，还有我们这些战友一起去，我愿意拿出我卖书的钱，包两台大巴车，两台少了，包三台，车费、食宿费我全包了！”赵海鹏激动地说。
“赵海鹏，你出了书，有稿费了，财大气粗了不是？别忘了，你婆娘儿媳妇还等着拿你的这笔稿费盖新房呢！依我看，费用问题还是我们大家一起来凑！”有战友站起来说。
“这是两码事。”赵海鹏坚持说。
“我同意大家的意见，一起凑，凑多凑少，各人根据自家的经济条件献上一份爱心，这样也能表达大家对牺牲的战友一份祭奠，不过说好，原则上是自愿。这次活动后，剩余的钱，我提议成立一个战友扶贫助困基金会……”
“好！”老兵们纷纷鼓掌响应刘明涛的倡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