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八记
今天腊八节,父亲没事,说趁大寒,把家门前的香樟树砍了吧。我无话可说。
树是我种的。女儿出生那年,我去菜市场,有个老头卖剩最后一棵,我就买下了。也没杀价,心喜就买了。没什么目的。拿回家后,也没多考虑,就种在院子中间井栏不远处。在我想象中,等香樟树长大,浓荫下井栏边放把躺椅,就是一幅乡村憩息图,多么有诗情画意啊。
我喜欢花花草草,虽然不会侍弄,但满心欢喜。父母都种田,对稗草有一种职业的抵触。所以,他们把院子里多做了水泥地面,干净、整洁。我跟父母的性情迥然不同。问题就出在这里。娘唠叨了一天,说院庭心中间种棵香樟,不好,破坏风水。父亲看见了,闷声不响,不置可否。我看得出,父亲的沉默中带有明显不满意,但碍于儿子的情面,不好说出口。父亲的不满意,使我的心劲蒙了层阴影。娘的唠叨,不胜其烦。本来很高兴的事,女儿出生,种棵树记录她的成长,现在全家被别扭的情绪缠绕着,碰巧,我又是个又臭又硬的茅坑石。这样,全家的心结就解不开了。
解开疙瘩的是我的丈母娘。丈母娘比我外婆还年长几岁,而且,丈母娘家里还摆个佛堂,我一直没搞清楚,丈母娘是不是传说中所称的居士。反正丈母娘这样的气场,场面上是很摆得开的。连我高傲的外婆,也服帖她。丈母娘来我家看到了,说香樟树木樨树都是大路货,种庭心一般也不影响什么。我知道丈母娘在卫护我。丈母娘一生礼佛信佛敬佛拜佛,道涵深,她这么说,很有权威性,父母闻听之下开怀了许多。但我送老丈母回家路上,她劝我还是换个位置好。
老丈母把领养了二十几年的女儿给了我,我没有理由不听她的。虽然心里气鼓鼓的,但回来后,我还是把树挪到了院子外头,自家自留地的边角沿上,心下想,这样,总不碍什么事了吧。可是不巧,搬了地方,应了那句老话,“树挪死”。接下来一段时间,看着香樟慢慢枯萎,我心里急,但又感觉束手无策,无能为力,就这样,眼呆呆看着树死掉了。死也就死掉了吧,当时我想。
没想到,死树带来了活惊喜。来年开春,死掉了的树根上开出了新芽。我年少学浅,不懂得枯枝发新芽孕育的某种潜滋暗喜。慢慢的,长成了嫩枝,像大地上的处子,和女儿一样娇小可爱,我才对它多注意了一眼。树随天意人遂愿,我以为,树根上窜出来的旁支会长不大,为了这棵树,我跟家里疙瘩过一回,所以对这棵树一直很冷淡。没有心劲去关心侍弄它。
也许是应了“无心插柳”的神话,窜枝没有死掉,刚窜出来的小树苗青嫩青嫩,春天里,还散发出淡淡的香气。很好闻。树根上一窜窜了两株。慢慢的,两株树苗多长大了,树身上长出了鱼鳞般的老皮,不得不修剪掉一株。两株一般大小,在大地上,虎虎生风的样子,我实在舍不得修剪掉哪株好。最后还是父亲动手,修剪掉了一株。另外仅存的那一株独得了养分,就拼命的生长。可惜,我正被生活折腾的焦头烂额,无心去见证小树枝成长的喜悦。隔了一二年时间,细树枝长着长着,长出了分叉,又是父亲不惮其烦,把分叉锯掉,这样,香樟树越长越茂盛,越长越好看。透着一股健康的秀气。
感谢父亲,修枝、打药水、刷石灰水,是父亲的辛勤管理,使我领略到了大自然成长的喜悦。夏天,我从城里回来,看到父亲在树下搭了个狗窝,树梢头也茂盛了,有了小小的浓荫。和院子里的井栏,构成了我当年想象中的模样,一幅乡村风情图,悠悠荡着古风。我满心欢喜。虽然生活上不如意,但香樟树使我心想事成,满足了我曾经的愿望。这全赖父亲的培育,我很感念父亲。父亲说,现在香樟树长大了,黑荫,自留地里种不下什么东西了。我没说话。小狗朝我吠了几声。也许我回家次数少,小狗的吠声里有明显的敌意。父亲叱住了它。但我不以为意。狗吠声满足了我乡村憩息的心愿,我望着前面的井栏,像生活在画中。
我在家住了两天,突然一夕之间,浓荫没有了。抬头一看,是藏在树梢头叶子里的蜱虫把叶子啃光了。父亲本来要外出干活,也只好歇了,为香樟树喷药水。不知父亲用的是什么农药,舀好了一喷雾机,我找来梯子,搭在树干上。我想要爬上去。父亲阻止了我,找来细竹竿绑住喷头上的皮管,自己爬上去站在树杈里。父亲也没带口罩,我在下面想帮他搭把手,可是帮不上来,无从着手,只能在下面眼巴巴看着他挥洒着喷头。父亲说,喷了药水,蜱虫马上就会死掉,夏天的树肥力壮,叶子很快就能生出来。可惜最顶上的蜱虫喷杀不到,只能随它了。
果然,隔了两天,香樟树又恢复了枝繁叶茂的样子。大自然真是神奇。蜱虫的窠掉在地上还没腐烂,我却急于要进城干活了。连自家建围墙也来不及帮忙。父亲说,建了围墙要做个大门口,想把两窄行的自留地筑了,改成进出的行路。我没说什么。父亲也没有再说什么。老丈母死后,我愈加疏远了信仰,也没人再跟我提风水的事。我自己更是浑浑噩噩,整日整年为生计奔忙,却一无成绩。我回家的次数更少了。也泯灭了田园憩息的梦想。香樟树在我的生活中渐行渐远渐淡去。我很忙,无法顾及香樟树、井栏以及狗窝。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我还活着。
终于有一天,我的两位朋友提醒了我,我家还有一颗香樟树。朋友问,你是生了女儿才要种棵香樟树的吗,等女儿出嫁好做樟木箱,当嫁妆用?是不是你们这儿农村有这样的风俗。我当时就愣了一下。我是无意中种的这棵香樟,与风俗、嫁妆没有半毛关系。我很诧异,难道别地方的农村,有这样的习俗吗。朋友的说法,似乎为香樟树的存在,印证了合理的理由,也激发我认真的思索。这棵香樟的前世今生:从种植香樟的矛盾,到香樟的生生死死,枯枯荣荣,我自忖,这人世玄机里,是否是含有某种命定的东西,我无法找到答案。
不过确实能肯定是,香樟树生长着,而且茁壮地成长着,所以也注定继续着纠葛的延续。当院子外的围墙打好,开了个大门,自留地筑成行路通向大门,大家赫然发现,香樟树又处在某种尴尬的位置上。近处看与大门无涉,但挨远一些,即使换几个方位,看上去依然是正对着门洞。打围墙当然不会为了一棵树让步。但一棵树的存在,也不是无足轻重,大家的心里,围着这棵树,又都不舒服了。一家人闷头不响,一时间没有了欢声笑语。家庭的兴旺是大事,谁也吃不准这棵树是好是坏。吃不准的事,说不清道不明。但影响力无处不在。
丈母娘死了,现在再没有人为我、为这棵树发声了。父亲对我说,把树砍了吧。我不置可否。我没有理由反对父亲。正是父亲年复一年的精心管理,才长成这样的茂密和秀盛。人人路过见到,必要夸赞一下。枝干挺拔,枝繁叶茂,整株树身清正而灵慧,比普通行路上的香樟要好看百倍。二十年来,女儿也读大学了,树干已生成有半合围粗,夏天有鸽子、鸟雀、白头翁;一年到头有脆鸣,有清风,有烟岚,有绿叶,有云动,给一事无成的我带来些许慰藉。香樟树撑起了一爿心情的天空,可以说,有香樟,就有好心情。但现在它就要不在了,我也无能为力。奋斗半生,我一个大男人,连一棵树也卫护不了,沮丧、失落、失败很长时间萦绕着我。但生活有生活运转的规律和势头,显然不是我能阻挡的。
不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马年的最后,老婆骑电瓶车撞断了肩胛骨。医好之后,在家休养。来来去去,进进出出的人,走过这棵香樟树,观望这棵树,眼光就变得刺眼了。好像是香樟树对风水的某种冲撞,造成了老婆的摔伤。虽然没一个人这么明说,但大家心知肚明,在生活中,有些是不言而喻的东西,家庭的不顺和挡了风水有必然的联系,在习惯观念的思维定势下,我对香樟树再也没有什么话好说了。我种香樟树,像穿了一件不配身的衣服,二十年,是该脱掉的时候了。今天腊八节,父亲拿了斧头、乌锄、鹤嘴铲动手了,我没什么好说,我也相信、并且盼望把这棵树砍了,家运立马能好起来。
今天腊八。腊八是小年,本来应该高兴,但我却怎么也提不起精神。
2015年1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