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面筋
那时年少,队伍骚动时,我茫然不知所措。
父亲排在我后面,隔了三个人。极力否认我是插队的。
天有很深的凉意,父亲载我,半夜出发,到南门坛上长发隆买面筋。南门坛上的路灯挡住了夜的黑暗。排着队的人有些无聊。不知谁起意,说这个小孩插队。于是,有人帮腔,有人起哄,七嘴八舌场面开始骚动。
起哄最起劲的是排在后面的人。不起哄的看热闹,打发无聊。
父亲站出来,极力澄清,说我们是爷俩排队,一大早从乡下赶到城里,没有插队。父亲神急情切,急于辩白。不知道城里人的狡猾,他们故意欺生,有心吃瘪乡下人。
我提着布袋,身上还有深秋的露水。在口水的浪潮中,怯怯的看着这一出,像面对一群怪兽。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心里担心父亲吃亏。因为没有一个人帮父亲说话。父亲忙着争辩,我在边上干着急,可是无济于事。父亲一个人,理论不过一群人,只好认输,我被赶出了队伍。
我感到有说不出的伤心。提着布袋子,站立在父亲身边。随着队伍朝前移动。我一句话也不说,父亲像一座山,站立在他身边感觉很安稳。父亲看看我,一副委屈无可奈何的表情。看着父亲,我有无限愤恨。只是不知道该愤恨谁。
那时是限购的,父亲第一次购好以后,我看住货,他返身又去排在队伍后面。父亲忙得满头大汗。我记得,买面筋是为了好公的五七祭日。其时,我已不小了,十三岁,第二次进城,没经过世面。
第二百货
父子之间,类似买面筋的事,有很多。
有一年开船进城,船就停在丰乐桥。父亲带我在城里逛。城里的世界花花绿绿,眼花缭乱。南门坛上有第二百货。当时的南门坛上,商家云集,人来人往,二百盛极一时。
我就在二百楼上和父亲走散了。
我四下里寻找,父亲好像突然间蒸发了,影踪也没有。我心里着急,像无头苍蝇原地打转。不知道哪里去寻父亲。脑子里嗡嗡嗡的,觉得过了很长时间,父亲还是没出现。我寻思着怎么办。要不要回船上喊爷叔,我犹豫不决。怕父亲回来找不着我,两头落空。
我突然讨厌起城里来,人这么多,一个不认识。在乡下,就是对着猪吆喝,它也应声。还是熟悉的地盘亲切。这时候,父亲却从天而降,看着我笑嘻嘻的,一脸狡黠。我对着他的笑脸茫然不知头绪。以为父亲被什么情况缠住了。
后来回到船上,父亲笑哈哈地当着大家面说,估计我会蹲下来哭,结果没有。这时我才知道,刚才我是经历了一场考试,或者是恶作剧。父亲隐身,是有意为之,目的在考验我。父亲表扬道,小孩子家沉得住气,蛮老成。尽管得表扬,但知道了原委,那一刻,我对父亲爱恨交加。父亲只顾其一,不知我认路能力超好。陌生路我走过一次,就能辨别,父子离散,我至少能返回丰乐桥船上。所以看到父亲出现,只是喜极而没有泣。
这是我第一次进常熟城。比买面筋小,实际几岁,不记得了。
《后来》
那一年,借住高专宿舍,从九万圩到总马桥南门坛上,比较方便。有一段时间,下午六点,天天去买菜。
有一天去的晚,看见一个俏丽的女孩子,在桥头卖蘑菇。那样子,我很喜欢。很对眼,很入眼,很心动。那感觉,太栀子花了。我很想凑上去和她说话。问价当然是最好的理由。但一时间,好像被她的美丽震慑住了,怎么也不好意思上前询问价钱。
我骑在自行车上来来回回兜圈子,既不好意思上前,又不愿意离去。裹足不前。无计可施。自己和自己僵持了好长时间,直至日薄西山,桥上已人影稀少。
终于,我鼓起勇气骑上去踮住脚尖,问多少钱一斤。
我很难为情,不敢正视她,只看着地上的篮子,篮子里还有半篮子蘑菇。
我是假装询问,心不在此,全无听进她的价钱。我和她靠得很近,似乎能闻到她身上的丝丝香味。这种感觉和冲动从来没有过,在我身上第一次产生。我实在想多停留一会,和她说说说不完的话,不愿意走。又不得不走。很害怕别的什么人识破我别有用心的小心思。
蓦然间,我与生俱来的粗野使得脑门子一热,“娘的X,太贵了”。说完,自知理亏,踮起脚尖踏上自行车逃之夭夭。边上一位卖小青菜的老女人似乎看出了点什么,学着我的样子,模仿了我一句。脸上,有戏狎的笑。她深谙其道的笑,更使我产生被识破了的羞耻,一瞬间无地自容。后来,有很多天,我不敢去买菜。
不假思索的粗话脱口而出,使我脸红了好多年。“后来,我终于在眼泪中明白,如何去爱”。学会如何去爱,回想起第一枝栀子花,歉疚与日俱增。亲,如果你们谁见了卖蘑菇的小姑娘,请记得帮我跟她说,我欠她一个道歉。
老寄爹
老寄爹是总家寄爹,小兄弟们都这么叫。
其实,我们跟老寄娘亲,老寄爹常年在外卖蔬菜,我们是顺老寄娘叫,叫老寄爹。老寄爹沉默寡言,起初我怕他,以为他看不惯我们在他家胡吃海喝。后来,他也坐下来同我们一起喝二两,老寄爹能放下架子放下面子和我们这群儿辈对盅,老的 和少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我们才发现他脾气极好,只是不喜欢说话。
南门坛上的鞋厂关了,改成了菜市场。我在城里,偶尔借宿高专宿舍,有时去买菜,第一次,看见老寄爹。其时,小兄弟们已各自散了,很久没去老寄爹家喝酒了。蓦然看见,很是惊喜。老寄爹缩在角落里,我喊他,他看见我,点点头。
我走过去,蹲在他旁边,敬了他一支烟,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有一种久违了的亲切,同时又是一种久违了的陌生。他神情寡淡。听天由命的样子。角落里的市口很不好,一般买菜的主妇逛不到这儿。收入可想而知。我有些怜惜他,想找一些安慰的话,但不知说什么好。只好陪他闷头抽烟。
一包烟散尽,我也没找到话说。他也不问我在城里干什么,知道我胡混。
大概还没到晚市,我没看见一个人过来买菜,连问的人也没有。筛篮里还有很多菜,我也没问卖不掉怎么办、晚上怎么回去。
看着地上的烟头,我拍拍屁股走人,他“嗯”了一声。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时隔半年,酒桌上看见他嫁出去的儿子,也就是我好朋友,说他父亲死了。
月饼盒
我算不算常熟第一凯子,洋相出足,拿空月饼盒送人。
有好几年临近中秋,我固定在南门坛上一家子摊位上买月饼。这家人好,态度好,买着舒心,所以认准了这家,倒不为便宜,我是散客,南门坛上每天的新面孔不知凡几,老板也不会记得我。
去年,照例,也是这样。因为约了大师去某处,时间赶,在摊位上看中了一款月饼以后,付了钱提了就走。老板讨好我,看见盒子上有灰尘,特意拿湿毛巾擦了又擦。我性急,心里嫌他做的啰嗦了。待他弄好,小跑着送朋友,也算了却一个人情。
事情圆满,没有闲事挂心头,所以在某处谈笑风生,不亦乐乎。桂树底下,香气四溢。茶叶舒卷,人情浓郁,此生快哉。
不一会,大师接了一个电话,笑眯眯对我说,亲,月饼盒是空的。
我一愣。本来买盒月饼送友人,可可乐乐一件事,怎么成了塌台戏。
眉心锁住。情绪顿时萎靡了。
说我买的,怎么可能。心里一股火焰“腾”地一声,熊熊即燃,恨不得立即当面质问店家。
年纪到底不是白活的,还是大师沉得住气,安慰我,不要往心里去,小事情。
但我躁脾气,恨不得扭住店主胸脯来一拳头。心急火燎赶到南门坛上店铺门口。急归急,我没有空月饼盒,他们生意忙,一口否认。我花了真金白银,结果不但丢人,还受冤屈,愤怒不言而喻,差一点动手。大师压住了我。
大师已足耳顺之年,道涵到底要比我高多多,为我好,劝我忍一时之气,不要冲动。
最后,我们不得不拿了空月饼盒返回店铺。盒子包装店铺独有,抽出来打开,里面没有月饼浸过的油脂,结果还算圆满,店家还是认了,并对此致歉。
2025年3月3日22:36改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