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了我一拳的女孩

文/董刚

一

我常常会想起电影《倚天屠龙记》里的一个镜头，殷素素（张敏扮演）告诉她的儿子张无忌说，你长大以后要留神女人，特别是漂亮的女人，越是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因为我也被骗过。

直到今天，我都还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是一九九九年的正月十六。我刚刚从兰州过完春节回来，把我母亲送到家在宝鸡的姨母家，身上带了225元，坐上了8路公交汽车，去宝鸡文理学院报到上学。

　当时的宝鸡文理学院，还只有一个校区，就是石坝河相家庄对面的老校区。那几年，只要在宝鸡文理学院上过学的学生，对8路车、17路车那是非常非常地熟悉，从火车站到学校，印象里只有这两趟车最方便。说起8路车、17路车，文理学院的学生还是有一种特殊的情感，这两趟车上发生过许多故事，当然，故事里的人物有很多是文理学院的学生，我也是其中的一个。

大学四年，连学费、生活费在内，我也就花了一万元多一点，每个月的生活费是150元。那时候，很多同学已经有了存折，需要钱的时候就到银行里去取，但是我从来都没有，我的第一个存折是工作之后，单位发的农业银行的工资存折。上学期间，我见过同宿舍一位姓赵的同学的存折，都快放假了，他的存折上面还有1500多块钱，这让我羡慕了很长时间。

　而我只能每个月到我姨母家里，去领150元生活费，他们都是从受苦年代走过来的人，认为150元一个月就不少了，而我母亲总是认为我花钱大手大脚，特意叮嘱我姨母不要多给我钱。因为我抽烟，而且烟瘾不小，那是在韩城工地上养成的习惯。这样一来可就苦了我，每个月不到20天，我就基本上捉襟见肘了。

但这一次，我母亲让我带了200元，毕竟是刚刚过完年。我心里还是有点小激动，因为身上还有25元零花钱，那我这一个月可就绰绰有余了。这225元，有一张是百元大钞，一张50元，七张10元的，五张一元的。我把220元整的钱，放在了棉衣里面的口袋里，5元零钱放在棉衣外面的口袋里。

很多学生都是刚刚从外地赶回来，8路车上特别拥挤，反正也没有座位，我就扶着公交车后门的扶手，准备站到学校。我站在这个地方，是为了下车方便，因为我手里还提了一个沉重的行李包。说实话，收假了，就可以见到了小别的同学了，但我并不是特别地高兴。同学固然很好，但每到下半个月，人心里就忐忑不安，总是要想尽办法，计算出最省钱的吃饭方法，以便能够撑到下个月。

　 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学校要收五元学费，我找我父亲要钱的时候，他正心里烦躁，不仅没有给我钱，还扇了我一巴掌，这也是他一生唯一打过我的一次。那个时候不带学费到学校，老师是不让你进班的，你要是不到学校去，那就意味着你自动退学了。后来，我母亲从对门那儿借了五元钱，这样我才到学校去上学。

二

从这件事之后，我几乎从来不主动张口从家里要钱。因为我是心思特别细密的人，表面上大大咧咧，在某件事上一旦伤心之后，永远都不会提及，永远都不会主动再张口。但大人他们从来都不知道，我也从来不会和他们交流。没钱的时候，就是一个人暗暗地着急，但几乎不会考虑从大人那儿要钱。

有一次我希望可以要50元钱，我姨母很不高兴，认为我是大手大脚地花钱了，她就训我。我不知道和我一起上学的那些同学，一个月150元够还是不够，但我是真的不够。一元一包的钟楼烟，一天一包，一个月30元，也就是说，每个月可支配的还有120元，每天平均四元钱，我感觉光是吃饭都是不够的，何况那些年，我是特别地能吃。大一大二的时候，还没有每个月70元的补贴，更是远远地不够，想出去旅游、闲逛、买衣服，门都没有。

要钱的时候，我就战战兢兢地，很长时间都开不了口，好不容易开口了，又被训了一顿，心里特别地难受。我只担心自己眼泪流了出来，被姨母看见了就大大的不妙，那太难为情了，就从家里偷偷地跑了，连告别的勇气都没有。后来我才知道，吃饭的时候找不到我，姨母很着急，让表姐到处找我。后来表姐找到了我，带我在人民公园玩了半天，给了我30元钱。但从那时起，我很难再开口要钱了。

当时的情况，大抵如此，我身上揣着225元，感觉还是不错的，想着这个月不用再抠着吃饭了。收假的那两天，8路车就像人肉罐头，挤得满满的。我手抓着车门边的扶手，忽然鼻子里传来了阵阵幽香，扭头看了一眼，我赶紧又回过头——一位打扮得特别时髦，长相又漂亮的女孩儿挤到了我跟前。她的手也往扶手上一抓，却是有意无意地抓住了我的手，我想她会迅速地闪开的，但是她没有，相反地她似乎是故意般轻轻挨着我的手，还慢慢地摩挲着。

那一刻，我的脸应该是瞬间红了，因为是热辣辣的感觉。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她竟然贴在了我的身上，我明显地感觉到，两团肉贴着我的脊背，她的呼吸也轻轻地喷在了我的脖子上。毕竟是血气方刚的年龄，我的身体迅速有了反应，一时之间，喝了烈酒般如痴如醉。既是难为情，希望她赶快挪开；但瞬间又铁定了心，一动也不敢动，担心稍一动她就会移开自己的身体——我竟然开始喜欢上了这种感觉。我于是假装看车外的风景，装作没有发现她紧贴在我身上。

很明显，这个女孩要大我好几岁，而且比我要成熟很多，但比同龄人似乎更有魅力。车子一晃一晃地，她就借势在我身上挤来挤去，我是心猿意马、灵魂出窍，短短的几分钟里，脑子里已经闪过几万个念头。当时想着，人太多了，她应该是被挤的，也是迫不得已。过了火炬路、体育馆，公交车拐进文理学院那条街，人就少了，可是她还是紧贴在我的身上，没有离开的意思，一只手故意和我的手挨在一起，还继续轻轻地摩挲着。

我就是再傻也明白了，她在故意和我的身体接触，不由得心跳的咚咚咚地，甚至幻想自己是不是真的有魅力，把这么美丽时髦的姑娘吸引了。我甚至都在告诉自己，胆子再大一点，反身一把把她搂住，在她脸上狠狠地亲一口——人家女孩子都这么主动了！就在我想入非非的时候，有人在背后使劲拉我，回过头一看，同在九八级的一位女生，一脸愕然地看着我，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我觉得我的想法被窥透了，很是不好意思，但我不想失去这个机会，也不希望这位女孩儿受到了惊吓，把她的手和身体挪开，我已经陶醉其中了。这时我被人狠狠砸了一拳，因为那个女孩在背后贴着我，所以这一拳砸在了偏向肋骨的地方，真是痛极了。那个女孩也迅速地离开我，走向了一边。我回过身去，九八级的这位女生睁大了眼睛看着我，我发现周围的人都躲得远远的，在我和那位女孩周围围了个半圆，几乎所有人都在静静地看着我，而这位女生眼中露出的，除了惊讶，还有同情的表情。

我却觉得那位女孩受到了惊吓，所以不再紧挨着我，而我正沉浸在那种美妙的感觉之中，忽然被砸了一拳，不由怒气冲冲，向本年级这位女生挥舞着拳头，意思是说我也不是好惹的。那位女生不再说话，只是看起来又是同情，又是可惜，又是愤怒。我觉得莫名其妙，心里在想，难道这位女生也看上我了？

三

这时，车子到宝鸡文理学院的前一站了，那位打扮时髦、非常漂亮的女孩迅速下了车，我心里若有所失，一点点淡淡的惆怅，不由狠狠地瞪了本年级那位女生一眼。两三分钟之后，文理学院站也到了，我回到宿舍里整理行李，依然还是有些神魂颠倒。收拾完行李，我给饭卡里面充钱，手往衣兜里一摸，身上装着的220元不翼而飞了！

在那一瞬间，我就像掉进了冰窟窿，全身冰冷，心也是冰凉冰凉的。我也明白了，那位打扮时髦、非常漂亮、身上还散发着淡淡幽香的女孩，竟然是个贼。她准确的把握了一个情窦初开的少男的心理，趁机偷走了他身上的钱。而那个打我一拳的本年级的女生，也根本不是看上了我，她是在提醒我。

我不知道该不该恨这个贼，她在偷我的时候，我竟然还在想入非非，情迷意乱，因为在那个时候，我确实是有一点喜欢她，傻不拉叽的以为她也喜欢我。她偷走了我一个月的生活费，根本不知道我有多艰难。我实在没有勇气再回到姨母家，支支吾吾开口要钱的时候，心里特别特别的难受，说不出来的那种难受，如果不是使劲地控制住，眼泪是会立刻流下来的。姨母半天都没有吭声，后来她给我母亲说，你这个月给他带的钱太多了。

我也真的没有恨这个贼，我以为她想偷我的心，但她却偷了我的钱，幸运的是还有5元零钱，否则，我连坐公交车回去的路费都没有。我也知道了我并不帅，不会有人那么容易看上我的，何况是比我要成熟很多的那个漂亮女孩。至于那个打我一拳的本年级女生，我后来一直很感激她，我们并不在一个班，但是见了面都认识。我不知道她有没有背后说过这件事，我是从来没有说过这件事。

我也明白了，一个人看起来是在打你，或许她真的是在帮你；一个人看起来是在喜欢你，实际上她是对你不怀好意。其实两个人都给了我一拳，一个狠狠地砸在我的背上，一个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心坎上。砸在背上的痛，就那么一会会儿，砸在心上的痛，痛了我很久很久。

后来我每次坐8路车的时候，都在留意，看能不能遇到那个打扮时髦、非常漂亮的女贼，我想质问她，为什么要偷我？可是大学期间的后三年，从来都没有再见过她。那个本年级的女生，毕业以后也再没有见过。上学时候脸皮薄，没给她道一声谢，这些年想起来的时候，总是想跟她说一声谢谢。

　 道一声谢又能怎样呢？或者她已经忘了，或者她还记得。只是对我来说，往事如烟，淡淡的，就像一份淡淡的心情。今生还能再见吗？见或是不见，她都好端端地在她的城市，只是不知道她会不会偶尔想起，有一个傻不拉叽的同学，在一辆公交车上想入非非，结果被贼偷了……

                                                 2019/5/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