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记忆里,时常会飘出一叶扁舟,在或疏或密的芦苇丛中随波摇曳。透过苇叶的缝隙,穿过淡淡的雾霭,我家乡的小城就浮现在眼前了,远远的,就像一张古老的荷叶,在如诗如歌的行板里朦胧着。
老人们说,家乡是个锅底洼,小城就是一张充满灵性的荷叶,水浅时,她浮在水上;下个十天半月的雨,水涨的老高了,她依然这么浮着。
这是多么神奇的事啊!我的印象中,小城是由许多漫长而又幽深的小巷子编织而成的。这些个清幽得有些禅意的小巷,慢慢铺展开来,一切便鲜活起来了。
行走小巷,最好是一个雨天。一把油纸伞,一袭青布长衫。
一脚踏进东门大尖的雨帘中,就仿佛走进传说中明末清初的世界。
您瞧,谁家的小顽童,掬起小手,等待瓦檐上晶亮得像眼睛的雨滴;邻居家的小妹妹摘了荷花缸里的一柄荷叶顶在头上,好奇地看着这颗雨滴慢慢饱满然后飘滴下来。
沿街的商铺在雨中静默着,仿佛列数着行人的脚印。自古到今,不知多少人打它眼前过去,坐轿子的官府老爷,赤着脚的平头百姓,珠光宝气的大家小姐,挎着竹篮的小家碧玉,划着纸扇的文人墨客,挑着担子的小商小贩……名与利,尊贵与卑微,在它看来,其实都这么匆匆一过而已。
路上行人时不时会被商铺里花花绿绿的商品所吸引。光鲜夺目的虎鞋,孩子般的玲珑可爱;铁匠铺红彤彤的铁块,映着铁匠夫妇黑红的脸膛,敲打出叮叮当当合辙合韵的绝句。杂货店里的马灯、套鞋、桐油,布店里的各种布匹,书店里的小人书,这一切的一切,在外面很难找到影踪了。它们平静地守着货架,好像根本不知道距离它几百步的地方居然还有个叫做超市的后生。
雨就这么一直下着,青灰屋檐下的雨滴、皮鞋尤其是高跟鞋敲打在湿湿的青石板上,发出踢踏舞般的节奏。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石板,一律青色,被一代代人的履痕足迹——还有不知几百年的风霜雨水,打磨得油光光的。
小时候,我也跟这位小顽童一样,喜欢提着裤子光着脚丫踩踏那些青石板上的小水塘。溅起的小水花就像盛开的笑脸,给整个小巷带来莫大的乐趣。
小妹妹头顶上的荷叶被突如其来的一阵大风刮走,她忙追上去,却让一只高跟鞋抢先踩了一个破洞。她白衫黑裙,打着一把精致的花伞,很优雅地身姿与周围的青砖小瓦构成一幅动态的老照片。
她一转身到竹巷那边去了,留下了空空的竹子,在雨中摇摆。滴答的雨声打在青色的毛竹身上,成为有节奏的韵律。竹巷里一家挨一家地做着祖上的祖上传下来的手艺。矮凳,膝上一块厚布垫,篾刀穿行在翠绿的竹片里,仿佛穿行在悠远的诗行里。满店铺挂着的筛子、竹篮、淘米箩就是他们世代的生活。
站在上池斋门口回望,一个恍惚,整洁的大街,光鲜的青砖,性感的超短裙,什么时候,这条古老的巷子脱胎换骨了?上池斋高高的柜台,残破的地砖,磨损的镜子确确实实是旧的,但药店整个的“外壳”和它周围的所谓仿古建筑,却是整整齐齐的小青砖新砌的。就如同突然整过容的老太太,观其年轻的容貌无法接受她沧桑的年龄。
竹巷尽头,几步就到郑板桥的家了。郑家附近应该有条河的,蜿蜒着穿城而过。那座木板桥,桥头春兰夏竹秋霜腊梅,再加几块怪石,成为少年板桥挥笔写画最初的素材。到板桥家拜访,最好在一场暴雨之后。小小院子有些积水,婆娑的竹叶洗得干干净净,雨后阳光从稀疏竹竿中穿越,如同穿越发黄的时空。“聊避风雨”四个字站在时空的那一头,与今天的游客对视着。家,是个多么温暖的词语啊,可以忘记些许的烦忧,可以避开暂时的风雨。可是,板桥先人,这儿能遮住所有的凄风厉雨吗?
这条河上应该还有一座桥,石板铺的,很高。县志载:“一名登瀛,东来之水,自此而北。中和、永福两桥跨之,参差如八字,曰八字桥”。要不是至今保存完好的石板作证,我的记忆里,几乎找不到一点点痕迹了。据说,旧时桥下常停泊菜农木船,城里人在桥上用绳子系一竹篮,置钱篮中,慢慢吊放到菜农手中,换得青菜萝卜芋头之类,再扯吊上来。这种神奇的交易方式恐怕不多见吧?
八字桥极陡,有水便路滑,因此不喜欢下雨。但那天清早,豆腐坊的伙计挑着满满一担清水偏偏在八字桥上摔了一跤,整个八字桥浇得湿漉漉的,如同下了一场大雨。就在同一时刻,桥下一户人家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这个孩子长大后成为中国历史上为数不多的状元宰相,他就是李春芳。有人参出其中玄机,豆腐坊伙计的那一跤,原是为天上文曲星接风洗尘的。
如今,那条小河早已随风飘逝,只剩下石板默默守着神奇的故事。站在这些石板上西望,雨雾迷蒙的四牌楼层层叠叠的匾额中,“状元宰相”显得尤为光彩夺目。它与那道高大厚重的状元坊遥相呼应,被数百年雨水冲刷得更加深沉。李春芳的府第就在四牌楼北侧几十步不太显眼的巷子里。残破的木门如同他那本历尽风雨的《贻安堂集》。门楼小瓦叠檐,如一柄厚重的雨伞,撑起了一国阁相的分量。这个不太醒目的青砖瓦房,没有因为李春芳官居要职而扩大规模,她在风雪变幻中酿着一坛家乡的美酒,一直固执地期盼主人的归来。而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当红告退,在风雪交加的夜晚回到家乡,回到他的老家,“晨夕置酒食为乐”,过起平民生活。
用当下使用频率较高的一个词——“宜居小城”——来评价这一方水土,应该说是比较妥帖的。“自古昭阳好避兵”。郑板桥的“聊避风雨”是有依据的。咸丰十一年,扬州盐商李小波,是何等见多识广之人?他在深思熟虑之后,选择昭阳这块宝地,购得“余园半亩”,建造了一座私家花园,过起了自在流行的生活。这座外形似船的建筑,独取江南园林风格,小巧玲珑,幽靜典雅。若是雨夜,风起船头,雨打木窗,约几个好友煮酒吟诗,是何等的乐趣!雨停月出,清风几许,庭院积水成河,静影沉璧,风动碎银,琵琶隐约道情调,裙裾轻移莲花步,那境地,神仙也莫过于此了吧?
人有一个与生俱来的秉性,就是自寻烦恼。久旱数日,我们会烦躁不安,期待一场雨的润泽;下雨的天数多了,又会骂天怨地。
好就好在我们又能找一些乐子冲淡自己找来的烦恼。邀三俩好友,我们会在一个细雨迷蒙的春日,找一个制高点,开阔一下心胸。
小城没有山。登上拱极台,也就是最好的选择了。芳草萋萋,翠柳依依,海池碧波,小城影像尽收眼底。站在飞檐翘角的海光楼,看细雨点染小草,催开桃花,打开心窗,其乐融融。倘若来了闲情逸致,不妨找一只小木船,在傍晚的海池河悠悠的清波里,听苏北淮剧的委婉,赏林湖号子的古韵,弄桨观灯,颇得秦淮河的神韵。眼前,飘忽的细雨,一片红润,是盏盏红灯笼洇在雨雾中了吧?
这样一个长在水乡里的小城,以其特有的典雅、矜持而又随和、亲切的姿态流水一般地生活着。如笙箫里的道情曲,婉转悠扬;似水墨点染的荷叶,永久地漾动在苇叶摇曳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