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绿化带里,我种了一株石榴,这株石榴树是疫情那年春天周姓的朋友送我的,当时只有大拇指般粗,每遇闲时,就为石榴树翻土、除草、施肥、浇水……转眼三年过去了,这一榴枝,在我每日驻足的热望里拔节成长,树干扩了两倍多,枝杈也日益繁茂。不仅如此,前段时间,向阳的一枝竟凸出一枚花蕾,让我惊喜不已。不几日的时光,花蕾逐渐膨胀,状若灯笼,又像极了火红的小葫芦。榴花初开时,花梗处较窄,花朵顶部较宽……如今,一朵艳红、就是这朵艳红绽放在了榴枝上,红花佩在
绿意盎然的榴叶中,分外醒目,夺人眼帘,惹得楼前经过的路人驻足欣赏,我的满足感、成就感油然而出。
榴树初成的虬枝像极了梅树的枝干、奇崛而不枯瘠,这榴叶又如杨柳叶片,清新而不柔媚,着实兼备了梅柳之长,而舍却了梅柳之短。我不仅感叹着,也体会着劳动、看护后收获的喜悦。
“嘟”的一声,手机微信显示了一条信息:“父亲节快乐!爸爸。”虽然对这些“洋节”打心底排斥,但还是从儿子的问候中感到了温暖,一百八十八厘米身高的儿子的形象,瞬时就填满了心底……
中午的时候,一个陌生的电话打来,是快递公司的,在疑惑中打开包装,是一个精美的盒子,盒子上面赫然写着“父亲节礼物”。打开盒子,是一个精致的杯子、一支漂亮的钢笔和一本硬皮的笔记。原来这是儿子获得“优秀毕业生”的奖品,是对儿子四年学习生活的褒奖,儿子把它作为父亲节礼物送给了我。我感到和璧隋珠般的珍贵,沉甸甸的,厚重又感动。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而生活中,对儿子的要求,却仅仅是自由自在、健康平安,那些高的不可企及的目标和理想,都是虚无缥缈的空中楼阁,都是镜花水月和象牙之塔。试想,如果孩子有一个不健全的躯体,为父母所盼的只是子女健康的体魄和正常人的生活。选一个翘脚就可以达到的目标去努力,应是最佳的选择。
在儿子的成长中,有过不尽的筹策和详细的谋划,但更多的时光交给了尽力而为,付诸于顺乎自然,在平凡岁月里打磨着光阴。既有高中阶段市级统考名次霸榜的高光时刻,也有高考发挥异于平常、败走麦城的失意;既有贪玩偶入网吧的不当之举,也有给同学以温暖和清凉“中央空调”的“诙谐赞誉”;尽管在大学阶段之前拿过了诸多荣誉和表彰,但都败给了中规中矩、平凡寻常。殊不知“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
儿子思虑淳朴,品格敦厚,忠诚示人,良善处事。我眼中的儿子,没有骂过人,更没有打过架,着急的时候,无非就是抓耳挠腮、跺跺脚而已。在现在的孩子中,应是极为少数的。记得他小时候急了,骂了一句“狗驴”的脏话,当时我们都不解,为什么用这个词呢,以他的说法,“狗”和“驴”都是脏话,把他们合在一起,就是“更脏”了,这是生活中儿子唯一一次的骂人。性格使然,在为学子的十几年时光里,儿子集聚了很多人气,也就有了“中央空调”的“绰号”,完美诠释了儿子与人方便的一面。
去年,儿子研考。这一年,因疫情,以考生感染病毒情况,设置了阳性和阴性考场,开创了研考历史上考场划分的先例,同时还有备用考场,就是把临考之际感染了阳性的同学聚在同一考场进行考试。这年的研考注定不平凡,注定会彪炳史册。不仅成为知识的选拔,还成为体质、运气因素的选拔,虽然任何考试都有运气成分,但早阳晚阳和感染毒株的轻重程度,让运气的成分又拔高了一层。
去年12月上中旬,戈电话里说,学校紧急通知参加研考的同学即可离校,不能继续呆在学校里备考,因为学校里发现了阳性感染者,而且无法预测感染人数。戈和同样恐慌的同学赶紧收拾行李和学习用品,也怀揣着父母的恐慌、父母的担心离开学校,去找距离研考考场较近的酒店住宿、学习、备考。
那一刻,疼痛了多少参加研考同学的家长的心,那份心悸、牵挂,还掺杂着恐慌的日子,令人无法回味,不敢想象。
2022年坚持考研人,令人心酸,书写的答卷,满含着悲情。
好在戈以“染阳”之身参加了考研,取得优异笔试成绩,并最终以免复试顺利入读研究生,让梦想的阳光照进了现实。
前方星辰大海,唯有步履不息。明天的儿子,延续未竟的专业,奋楫无涯的学海,天地应更高远广阔……但愿此后的儿子,鲜衣怒马,不负韶华,珍惜寸缕时光,在日出与日落间沐浴收获,归来仍是少年……
在我的成长里,何曾不怀“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的壮志豪情,何曾不有“三尺青锋怀天下、一骑白马开吴疆”的雄心抱负,那是年少的无数憧憬和幼时的几多梦想,那些生离死别、那些苦雨凄风打碎了憧憬、击灭了梦想,当拿云的少年心事败给多舛现实和无情岁月,就只是打着“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的旗子消沉,喊着“万事不由人自主、一心难与命争衡”的号子颓废……
我出生在一个小山村,村子东、南、北三面都是薄地连着荒山,村子本身就建在一个山岗上,路没有平直一说,崎岖蜿蜒的山路,高低不一的碎田,土坎、深沟,就像我“沟沟壑壑”的童年和少年一般……
那时,在少年的课本里,我第一次认识“蜿蜒崎岖”“沟沟壑壑”这些词时,没有人比我更懂得这些词的本意,没有人比我更知道这些词在人生中所隐喻、所形容的深意,这些崎岖蜿蜒和沟沟壑壑陪伴了我青春的时光,我竟在这些暗含了人生无限岁月的词里,走了半生,走的疲累,走的茫然,走的辛苦不已……
我出生的时候,父亲已是半百年纪,上面已有了已经结婚了的大姐,长我十岁的大哥,还有稍大于我的二姐,是典型的“老生子”了。这个词在我们老家很时兴的,最简单易懂的解释,就是父母年龄老了生产的孩子,都统一按上了这个名字。看着街上跑来跑去的孩子,一旁的大人就会说,这是某某家的“老生子”。虽然母亲年龄小于父亲近十岁,我出生那年母亲也已经四十多岁了,我这个“老生子”是实至名归的。那时的农村,没有倡导晚婚晚育,更没有计划生育之说,差不多家家都有“老生子”,每家的“老大”和“老幺”,年龄差距在二十岁、甚至三十岁,是很常见的。由于家里姊妹多,我一出生也就不是稀奇之物了,也就没有得到“优待”和“重视”。听邻居家的长辈说,院子里,一个破箩筐装着我的人、一根麻绳系着我的脚环……人在箩筐,爬不出,即使爬出箩筐,有麻绳维系,也爬不出三五步,井中之“娃”,我无法想象的童年模样。
童年,没有多少记忆。用力去想童年趣事,竟想不出几件来,再努力的去回忆的话,就是看到的文章里别人的童年故事。我文章里的童年,都是写的别人,都是想象中别人的美好按在了自己的身上,在众人面前叙述着童年的“光鲜”、赞美着儿时的“幸福”。有时候,我还想,冰心老先生的那句人人都能背诵的名言,“童年啊!是梦中的真,是真中的梦,是回忆时含泪的微笑”,那些无忌的童年、多彩的童年、迷人的童年,她老人家是真心体会到的吗?我却只能在梦里遇到。
记忆里,儿时的故乡,有的是一辆辆独轮土车,辗过故乡的东西南北。患脚疾的父亲坐在我的土车之上,编织着梦中的石羊石马石人,走过朝暮晨昏。
父亲没有给我讲过什么大道理,在那些蒙昧的年代,记得父亲就给我留下了两首诗,算是伟大的继承了吧。一句是“爹亲娘亲,都不如毛主席亲”,再就是他老人在给村集体饲养耕牛,不知道是父亲编排的,还是别人传下来的顺口溜般的“诗句”,我把它加工以后,发在了辽宁的一家文学杂志上了。“父亲若在世,已是百岁,“老生子”的我,幼年丧父,本应记忆丰富通透的年龄,却想不出父亲的模样,更没有半寸照相,成为想念时的伤。父亲为“集体”劳作,耕牛饲养,挣“工分”糊口养家,惨淡的日子,一眼望不到尽头,总在无边的暗夜里,编织着梦中的石马、石羊、石人,疲惫之余哼唱的那支“童谣”,是我最大的“继承”,让我在追忆山路上,夜夜,和着泪吟唱,‘我的牛是好牛,两个角(jia)抱着头,四个蹄子分八瓣,尾(yi)巴长在腚后头’”。这算是对父亲的深深怀念吧!
有时候,我感觉人是有宿命的,不是也有一句歌词唱到,“春去秋来红尘中,谁在宿命里安排”吗?
我有所念人之,隔在远远乡。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
小时候,没有离开过家,即便去山南的外婆家,晚上也会回到家的。有一年年底,马上就过春节了,我十三四岁吧,骑着一辆车子去当地的矿务局医院看望生病的大姐夫,下午回家路过镇上的书店买了一本《封神榜》,也是骑车累了吧,更有《封神榜》里吸引人的故事,于是我就把车子停在路边的电线杆旁,看“哼哈二将大显神通”……这样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一阵“轰隆”声,当时看到一辆大车向路旁的电线杆撞了过来,之后人事不省,再醒来已是第二天的上午了,我因为车祸又回到了刚刚离开的当地矿物局医院,而明天就是大年除夕。幸有电线杆的庇护,躲过一劫,没什么大毛病,在医院住了不到半个月后,医院就通知“出院”。那时候父亲有病了,当时只知道父亲的小腿都是虚肿,手指一压,就留下了一个深深“指坑”,在家里的东厢房已经卧床不起三四年了,尽管还不到六十岁的年纪。但我知道,那时父亲要吃好多的药,特别是熬制的草药。那草药即使在熬制的过程中散发的“苦”意,就让人无法正常呼吸,更不要提喝入口中的滋味了,无法下咽的药汤,父亲只能要糖水冲服,或者咀嚼着糖块吃药。我把在医院里“得到”糖果选了可口的很多,包在一起,带在身上,一回到家里,在院子里就高喊着,“爹,你看我给你带回来的什么”,急急跑向东厢房……然而,东厢房的土炕上空空如也,没有父亲的身影。当时,不疑有他,什么也不知道,转出屋子,还接着问娘,“爹呢?”,娘瞬间大哭起来,那哭声就近在耳边,陪着我走过了无数春秋。身边的哥哥姐姐也哭了,那时候,我就朦朦胧胧的知道父亲已经走了,去的是人天相隔的所谓的天堂。
后来,娘对我说,你爹在“过年”的时候一直问你,那个小崽干什么去了,连年都不回家过,天天都在问,没有办法再隐瞒了,后来就告诉他,你出了车祸,住院了……娘哭着说,你爹是喊着你的名字咽气的……
人生无根蒂,飘若陌上尘。
父亲就这样走了。那个年代,父亲能让我吃饱穿暖,能给我一个“家”的庇护,让我健康的生活,实属不易。生育养护之深恩,当让我怀念心痛父亲一辈子的。后来每年父亲的忌日、清明和农历十月一,以及正月十五上灯,我总是带上几颗糖块,埋在父亲的坟前。我知道他永远不会吃到了,但我好像感觉得到,父亲在天堂能够看到。我相信,父亲已变作天空中那颗闪烁的星星,守护着我们……
父亲没有留下一张照片,我有时候竟然想不起父亲的模样,只是在想念他时,一遍又一遍重复着那不是歌谣的歌谣,“我的牛,是好牛……”
之所以说宿命,是因为父亲去世后的第一个百天,身患重疾的大姐夫走了,又一个百天后,年迈的外婆无疾而终。我在想,这是巧合吗?世间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或许宿命里的确有安排吧,让人世间和天堂的亲人分头而聚,两厢都不孤单。
父亲走得突然,耳顺之年,虽然平时卧病,但也没有想到说走就走了,墓地都没有准备好。所幸的是那个年代可以随便去村外的山坡或者周边的荒地寻一处,当时哥哥20多岁,还没有成家,无力承受父亲离世的打击,母亲平时都很少走出村子,没有经历和能力去筛选墓地,就看中了村东北“长山南头”的地方,顾名思义的话,山叫“长山”,位置在山南头。当时的“长山南头”已先有郭姓、刘姓的村人把墓地选在那里,作为他们族姓逝者的安身之所。而父亲就葬在这个片区的最高处,两块岩石之间,到后来每年去上坟添土,都无处插锨取土,坟茔周遭贫瘠的只有山石和石缝里顽强生长得荒草野藤,幸而坟前右侧有一株柏树,长得繁茂,为父亲遮蔽着风雨。就这样,父亲埋葬在那个叫做“长山南头”的山坡,苦雨凄风里孤独了三十年。
后来,有一天哥哥遇到了一位风水师,告诉他说,你父亲的墓穴太高,掠过山岗的风雨最先吹打……于是,哥哥就请风水师在那年的农历十月一日前,在日头还没有跃上东山、晨雾缭绕之际,带着罗盘,嘀咕着“入山观水口,登穴看名堂”之类的说辞,在一个叫“北条山”的山坳里寻得一山坳后,说,这里是绝佳之处了,上风上水之地,而且后有靠山,前有案山,左右是龙虎山……那年,就按照村里迁坟的习俗,把父亲的骨灰从“长山南头”启出,迁到新墓地进行了安放。迁坟的第三年,我和哥哥在坟茔的四角分别种植了四棵柏树,肥沃的土壤、充沛的水分,不知为什么,只有西边的两棵成长的硕大丰茂,而东边的两棵却没有成活下来。
我追月而来,只因父在山中。
在我的文字里,写母亲的文章很多,写那些亲情的也不少,有一篇《暮春,哥从北方来》,说的是做生意的哥哥从东北回家的故事,还发表在地方报纸副刊《桃花源》的头条……唯有父亲的形象总游离于我的诗行之外,没有片言只语,就像劳碌艰辛了一生,却没有一张照片存留给后辈,那怕是隔代的孙子、孙女,只能让记忆怀着父亲的深恩大爱,对孩子含泪讲起与父亲生活时的点点滴滴。但在我的心里,却是一页页书写着,浓墨重彩书写着那些运命多舛、困顿窘迫下父亲的生活的岁月。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你驼背负荷的孤独身影坚定地伫立在山野上,站成木,化为石。从此,你的身影便淡了,远了,淡远如天边的山脊……
父亲节,收到了儿子问候和礼物,也想起了我的父亲,谨以此文,以我的深深叩念,慰藉父亲的天堂,算作寄给父亲的礼物吧。
首刊于《青年文学家》2024年3月上旬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