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六点的时候,堂哥家的二侄子友明突然打来电话说,他的哥哥有功昨天上午八点多在工地突发心脏病,先后送往矿务局医院、省城医院进行抢救,直到凌晨三点抢救无效……
那天是正月二十五,公历3月5日,时值二十四节气的惊蛰。“万物出乎震,震为雷,叫惊蛰”。
这消息对我来说,不亚于平地起惊雷,让我震惊不已。天空阴沉沉的,不时散落着细细的雨滴,感觉雾霾充斥着世界,压抑、沉闷憋挤在心头。
二十四天前,是甲辰龙年的春节,大年初一。那天早上,我接到了侄子有功的拜年电话,互相祝福了龙年顺遂、万事顺意安康之类的。却万万没有想到,那次电话之后,已是人天相隔、音容无觅。
侄子有功,出生于一九六六年,仅有五十八岁年龄,在现今当属壮年,是家里的主心骨、顶梁柱,特别是上有高堂白发老母,下有还未成家立业的孩子。
我感慨着老天弄人,心逐渐疼痛起来,侄子过往生活的点点滴滴就清晰的展现出来……
有功侄子是堂哥的长子,堂哥膝下共有两男一女。当年堂哥是我们家族的“人头”,就是家族里结婚、丧事以及邻里纠纷等诸多“疑难杂症”拿主意、掌舵的,都需要堂哥出面调停解决,自是人人都看得起。平常谁家来了客人,也是首选邀请堂哥亲临作陪,以示对客人的尊重之意。侄子也因此带了“光环”,尽管只是一个小山村,毕竟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虽然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当然,堂哥会看事,还会来事,做人有些“想法”,才成了“人头”的。单从陪客说起,春节、麦收后这两个时段,是我们那边亲朋好友互相走动的节点,肩挑手提着礼物,携儿带女的,你来我往,彼此看望。族人来了亲戚朋友等客人,一般要找有威望的去陪客,堂哥自然是不二人选。但是,也不仅仅是因为他有威望,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会陪客。那时候,经济不发达,物质贫匮,人们也对现实生活习以为常,自然不觉得贫苦。客人到了,自然要准备一些相比平时要“丰盛”的菜肴和酒水,特别是菜肴,即使都是青菜、凉拌之类的,也要凑够八个或者十个盘碟,摆满八仙桌子。宴席之上,单见堂哥率先举起竹筷,大声嚷嚷着:“来,来,来,大家都叨菜,叨,叨,叨……”而举起的竹筷却落不到碟盘里,就在空中挥舞着,一遍遍的谦让着客人举筷而食,最后等客人都叨一遍菜了,堂哥这才把展开的筷子收回。然后,又招呼着客人喝酒,客人的酒杯里都是斟满喝尽,而堂哥举起的杯子里,一直就是最初倒满的那一杯,每次端起酒盅,仅是在酒盅边上品一下而已,但表演的却像喝了一大口,喝的有滋有味,并带着“滋滋”的响声,不时的咂摸着嘴说:“好酒”“好酒”“真是好酒”……那是因为,在那个贫穷落后的年代,菜肴不多,酒也不多,陪客的要让着客人“享受”,如果“陪客的”吃个酒足饭饱,客人就不能“吃好喝好”了。时间久了,谁还请你去“陪客”。这是农村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生活场景。虽然那些偏远的山村,交通不便,信息闭塞,生活条件较差,但幸福感、满足感充满了心头。堂哥的这些“做派”,也影响到了侄子在外面场合的社交与为人处世,能看事,也会来事。
有功与他的弟弟妹妹上学,都没有上出一个名堂来。那时候,一个村子出个高中生就很稀罕的,拿到初中的毕业证书,就算是有学问的了。有的上着上着就退了学,连个小学毕业证也拿不到手。主要原因还是因为时代的问题,教育还没有像现在这样普及,这样受到重视,而且当时的山村教育环境恶劣,几个民办教师拿着课本在课堂上读一遍,这个学期就结束了,也不能有序地学习,情况好的,就拿了毕业证,还有很多只到了小学,甚至学校的大门就没有进去过,然后到了年龄开始婚嫁,田间、农舍一生而终。
婚后,有功一直在外打工,得益于娶了一个“更山村”的女子为妻,孝敬公婆,教育儿女,和睦邻里,勤劳持家,山坡和沟头的庄稼侍弄的有模有样,有功就成了“结余”,就可以去打工多挣些收入。
所谓外出打工,走的并不远。仅指的是在家附近的城区、镇上务工,早晨天一放亮就带着工具出门,晚上已是漆黑才能回到家里,一年四季除了农忙时节,停工十几天,在家里帮衬着忙割麦、夺秋收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余下的时间,就都在工地上下气力挣钱。
我与有功侄子比较谈得来,得益于他好读书,有些情趣相投和共同语言。所以他就经常打电话与我,嘘寒问暖的。有时候还把自家种的芝麻磨成香油捎到县城给我;过节的时候,还会把家里喂养的老母鸡杀了给我送来……
没有想到,平时没有什么症状的他,却在工地突发了心脏病。据一起打工的其他人说,早晨7点在工地开班前安全会时,他还有说有笑的,散会后他扛着梯子去干活时,疾病突然发作。而有功侄子的家人说,平时也没有什么毛病,从没有说过不舒服之类的,就是头疼脑热的小毛病,都很少出现过。而且他的饭量很大,有一个半人的饭量。虽然现在医疗普及,每个村子都健全了卫生室,可在农村,人们都忙于生计,不是疾病压身,有几个人定期查体和进行疾病预防呢!
遗体运回下葬途中,侄子有明在电话里问我说:“二叔,您说我哥算不算是工伤?”我突然想起,这就是工伤呀!最起码病发在工地现场,不是说在上下班的路上出了“问题”都算是工伤吗?
于是,我赶紧找“百度”科普了一下,“工伤”必须发生在职工的工作时间内,并且是在工作场所发生的。工作时间包括法定工作时间或单位规定的工作时间,工作场所则包括日常工作场所和领导临时指派的工作场所。有功对这些条件全部符合,而且发病到抢救无效时间仅有半天,满足于48小时内救治无果的条件。同时,我又找了几个在这方面比较明白的同事进行了咨询,更加清楚了侄子这件事情算得上工伤事件。我告诉正在从省城赶回老家的侄子有明说:“你哥发生的这件事情,属于工伤的”。这样,有明和他的嫂子合计了合计,做出了“人是不能马上火化下葬”的决定。而是要和用人单位沟通协调,争取一些补偿。就这样,有功的遗体暂时保存到县城西南的殡仪馆。
紧接着,有明与用人单位联系,当听说“人”没有火化,而是寄存起来后,对方显然就慌了,感到了压力存在,急匆匆的赶来与有功的一家人见面,商量怎样妥善解决的办法。这有什么好商量的呢,无非就是赔偿问题,赔偿多少的问题。经过翻来覆去的“拉锯式”的“唇舌之争”,用人单位迫于侄子一家去上访等等之类的行动,就答应赔偿伍拾伍万元进行了结。考虑到有功在殡仪馆存放也不是办法,只是为了给用人单位压力采取的办法,更何况也不能把全部责任强加给用人单位,对这些补偿,也就答应下来,赶紧处理后事。这些补偿,也算是有功急匆匆而走,对妻儿和老母亲的一点慰藉吧。
丧事现场,看着八十多岁的堂嫂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无助和绝望,听着侄子一家撕心裂肺的恸哭声……我的眼泪也不由地流下来,是痛楚、是伤心,是无以言说的沉重和哀思!
生命,就像一场梦,走了就永远的消失了。生命就是那么脆弱,你永远不知道意外和明天哪一个先来!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人的一生犹如过眼云烟,我们迟早都是尘归尘,土归土,终将枯槁黄泉下”。
而在有功突发疾病前四十八天的腊月初七,我堂姐的唯一儿子,也是我的外甥启鹏却因病而逝。从春天查出病情到离开人世仅仅十个月的时间。人的生命,在疾病面前,显得如此脆弱、轻微不堪,仿佛一阵风、一场雨都能将其摧毁。
得知启鹏的病情是在一个夏日午后,村里有人来城里办事突然给我讲起的。我这才了解到他的病情及发展情况。来人告诉我说,启鹏有段时间感觉肠胃不好,就去附近的医院做了检查,当地医院的检查设备和大夫医术不能对病情进行正确的判断,就建议说:“还需要到上面的医院检查一下”。启鹏就去了济南省城的省立医院进行了更详细的检查。结果出来,是肝癌,而且是晚期。这犹如晴天霹雳般炸在了全家人的头上。于是,就开始在县城与省城之间、在西药与中医的药方里延续着生命。而且,那些民间治疗癌症的“土办法”也派上了用途……或许是上天眷顾,两三个月后,竟渐渐地“好”了起来。暑假时,回到老家,见到了启鹏,虽然消瘦,但精气神看上去“很足”,举手投足和言谈交流乍看上去不像病人应有的样子。我也由衷地感到欣慰。
探究起他的病因,我是知道十之七八的。启鹏生于一九七四年,得上辈遗传,能够“喝两杯”,酒量在村子里同年龄段的乡亲里比,算是“佼佼者”。农村的生活,每天忙完喝杯酒是常事,也不需要多少菜肴。但他却有个现在看来的“坏习惯”:饮酒却很少吃菜,而且酒后从不吃饭。这把身体葬送了。还有,他抽烟比较“酗”,可以说烟从不不离身,每天要两包多的样子。这两个已经养成了的坏习惯,是患病的主要原因。生活中的这个毛病,家人和亲朋好友也一直没少劝改,但他都一句“习惯了”就应付而过,相处的人知道他的这个脾气,也就不再相劝,任其把这个“毛病”延续下去。
看似好起来的启鹏,实际是带病之身,本身没有好利索。农村就赖以劳作谋生,但他却有先进的生产工具,如联合收割机、播种机、旋耕机等机械,每年在农作物成熟或换季时都有用场,方便了邻里乡亲,也是个人的主要收入途径,虽然辛苦,却也年年如是。他得病之后,原以为会停止这些劳作,不再从事原本高强度的用体力去支撑的活计。谁想得到,他总感觉病好了,可以再“挣一把”,就同往年一样,临时找来“师傅”帮忙,继续从事“汗珠子摔八瓣”的工作。因为要抢墒情、抢播种时机,所以就不论白天晚上、不论午饭晚饭时间,人替换着、机器连班转,饿了、渴了,田间地头充饥、补水……其疲累可想而知的。
当时,启鹏的媳妇,还有他的老父亲,也劝说过他,既然身体不允许了, 就不要这么拼命了。然而,为了挣得“生活”,他都坚持下来。这种高强度的劳作,一个晚期的癌症身体,让他把生命的张力发挥到了极限,或许他知道已经时日不多了,只有这样,才能走得瞑目,走得安心……
大雁长鸣着、排开“人”字形队伍南飞的时候,启鹏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病情一点一点加重了……
凛冽的北风呼啸而来,雨雪降临到小山村的时候,启鹏就偶尔昏迷起来……
气温不断下降,天气愈加寒冷。又过了几天,启鹏咽下最后一口气,散手人寰,在这冷冰冰的日子里。
不知道启鹏最后的心境是什么,是挂着已经八十多岁的老父亲、还是一双还没有成亲的女儿,抑还是惦挂着那些未完了的日复一日都要坚守的山坡上的农活、麦田里的播种和收割……对这个人世,我想,他是充满留恋和不舍的。
是病情要了他的命,更是生活的压力、繁重的体力劳动透支了他未走完的路。
生命,就以这种非常态,又是常态的模式,定格在了二零二三年的农历腊月初七。
时年,他还不到五十岁。
在农村,五十岁是一个壮劳力谋生的,是没有歇息的余地的。只能拼了命一样,老牛般辛勤耕耘、不辍劳作,而他就这样走了,从此家里没有了主心骨,从此一双女儿没有了依傍……
启鹏的葬礼是在他去世后的第二天举行的。因为他上面还有老父亲在世,按照老祖辈传下来的规矩,他不能三天下葬,要在当天或者第二天下葬,而当天下葬,时间太紧张了,
那几天,雨雪交加,还有北风吹来,不胜寒意。人们的脸上都一脸沉重。对他的去世,我是非常悲痛的。平日里,这个外甥经常与我往来,而我每次回老家,也总能见上一面,或者一同吃饭聊些时下的农村生活,他冷冰冰的外表下面,满是对生活的热爱和追求,而且他还有打算,再挣几年的钱,两个女儿出嫁了,就到县城买套房子,也当一回“城里人”。只是,病情急转而下,他对生活的向往还没有付诸实施,就去了人们幻想着的、没有病痛的“天堂”。他应该是留有满满的遗憾而走的。
他在世时,多有一些生活的想法。村子里因为启鹏丰富了乡亲们的生活。元宵节的时候,他总是把美妙的“烟火”绽放在村子的上空。为了娱乐,他自己掏钱,去城里置办了礼花、鞭炮之类的,在村子里燃放。过节的时候,他和老父亲,还扎上彩灯,张挂于村口、村民“文化广场”,渲染了喜庆。他还有未竟的事业,把邻里乡亲的的土地都流转到一起,机械化作业,做大他的农机事业,当一回“妥妥的”农场主。而这,在他去世的十年前就有了这个想法,并且还付诸行动,在镇上的工商所注册成立了“肥城市启鹏农机合作社”。成立合作社的事情,当年在乡间还是一个不小的轰动,为这个合作社的挂牌成立,还燃放了焰火,宴请了村两委成员以及十余桌街坊邻居和乡里乡亲的……众人也都满怀期待,都以为他要大干一场,干出一个名堂来。只是他没有坚持下来,这应是他忘不下的一个情结吧。
没有了启鹏,村里人说,这个家就已经是败落了。
没有了启鹏,乡亲们也多了唏嘘、徒增了遗憾。
如今留下他的老父亲,还有妻子和两个待字闺中的女儿,一家子老弱女辈。
后来再回老家,在村西头路过启鹏的那栋二层楼时,心里呜呼不已,不由得感伤好久,因为人去楼空。
犹记起,去年中秋节的前一天,病中的启鹏给我电话说:“小舅,我一会去城里看您!”随即就挂了电话,迅速得我给他回话还没有张开口。黄昏的时候,我下班还没有回到家,启鹏和他的妻子就来到了楼下,匆忙的也没有上楼坐一坐,就直接回村子离了。之后听说,他从村里来时,是挣扎着坐上面包车的驾驶座,下车后担心无力再登上车子!想到此,我的眼睛已是泪水直流了。
未曾想,那一面竟是最后的相见。山高水长,物是人非。转身之后,便是永别的序曲。
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
生死离别,是人生的一种常态,也是人生的一种成长。我们不能预测未来,但可以珍惜现在,珍惜生命的每一个瞬间。
陈春杳杳,新岁昭昭。愿今后的每个日子昭昭如愿,岁岁安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