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车带母亲在瑶台山下泡温泉出来,坐在车里的母亲遥望车窗外草木葳蕤的瑶台顶说:我们去爬山吧。
自从几年前得过一次格林巴利综合症后,母亲的腿就像被一根无形的绳子绊住似的,迈不开,走不动,只能拄着拐,踱着小碎步,极缓慢地蹒跚而行。母亲想爬山,但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这几乎是个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面对母亲满满的期待与渴望,我只能含糊其辞:等下次吧。
母亲想爬山,我一点不感觉奇怪。因为,她一直是个很讲究生活品质的人。
母亲一生养育了四个儿女。年轻时的她心灵手巧,能做出一桌好饭,吃得我们每个毛孔都眉开眼笑;她还能巧妙利用各种漂亮花边,为我们设计剪裁出式样新颖的连衣裙,惹得四里八乡的主妇们纷纷效纺;母亲幼时家贫,读书不多,但她却非常爱看书,忙完一天的家务,深夜灯下,常能看到她手捧一本杂志,看得津津有味;去父亲单位小住时,下了火车要走一段山路,年轻的母亲会踮起脚尖,兴致勃勃地带我们一起摘崖畔玛瑙般的酸枣,酸酸的,虽不好吃,但好玩;父亲退休那年,还曾特意带着母亲去北戴河度假,他们一起坐游轮,看日出……面对大海,母亲由衷感叹:幸福生活万万年!
可是,自从十年前父亲走后,那个脚步轻盈,眉眼含笑的母亲好象忽然被留在了过去,就像跟谁赌气似的,飞快地衰老成了一只被风薅干的老皮核桃。虽然,我们也曾很努力地想唤起母亲的活力,我们鼓励她跟团去延安,在革命圣地,和一帮同龄人一起唱红歌;还曾安排她去爬五台山,希望声声梵音,能荡涤她的忧伤。可是人老了,不再往前走,而是往后退。如今的母亲,老眼昏花,不再看书,四肢羸弱,无法远行,她前几年还会用微信和远在异乡的儿孙视频聊天,可现在,电话铃声响起,她苍老枯瘦的手指在显示屏上笨拙地划了又划,就是接不起来……她如今能做的,就是孤独地守在那座和父亲共同建造的老院里,脚步蹒跚地触摸每寸光阴,每迈一步,都仿佛有着沉重的时光拖曳的艰难。
年迈的母亲想爬山,虽然我不知道,母亲为啥忽然有了这个念头,但我知道,这个念头,肯定不是一时兴起。于是不得不开始认真考虑,如何实现母亲这个看似不可能实现的愿望。
“不能爬山,那我们就带妈去看山吧!”点爸提议。
好吧,那我们就去看山。挑一座值得一看的山,用车载着母亲,远远地去看一看,也可以一慰母亲对山的渴望。
华山,山峦叠嶂,高耸入云,可看;
从禹王城到华山,走高速约莫四个多小时。一天可达,亦可行。
此行最值得一观的还有华山脚下的道教圣地玉泉院,古色古香,游人如织,顺带可陪母亲一游。
于是,暮夏时节,择一周末,我们从临汾驱车百里回到禹王城,征得家中兄长同意后,立刻接上母亲踏上看山的旅程。扶着母亲上车时,母亲满眼欣喜,拐棍捣得挺欢。
一路高速,远山如墨,草木澄鲜。一路上,点爸和点点换着开车,我陪母亲坐在后座上,不时指给她看窗外飞驰而过的各种景色。车窗外,中条山脉重重叠叠,峰岭相接,巨蟒般逶迤而来,迤逦而去。母亲看得入了迷。渐渐地,她眼神里浮现出一种邈远苍茫的东西,宽阔悠远……
此情此景,不由让我想起幼时,有一次,父亲开一辆吉普车,载着一家六口,远远地去风陵渡看黄河。印象中,母亲抱着最小的我坐在副驾上,哥哥和两个姐姐一起坐在后座上。我饿了,而车上只有一根半路上不知谁给的生红薯,母亲细心地用指甲一点点掐去皮,喂给我吃。那次,我们不但看到了黄河,而且还一起坐了渡轮……
那可是四十多年前,物资远没有现在这么丰富便捷,但父母却依然尽其所能带我们去看外面的世界。转眼间,岁月流转,父亲走了,母亲老了,老得离开儿女的搀扶,她连家门都走不出去!一想到这些,我心里就欠欠地,无力,且难受。
在华山脚下的停车场外,细心的点爸寻一家超市,为母亲租了一辆轮椅代步。
玉泉院是徒步登华山的必经之处。因为进玉泉院有很多台阶要爬,于是,我们选择先绕行玉泉院右侧,沿缓坡登山,下山时,再顺路游玉泉院。
青石铺就的缓坡上,我们边说边笑,合力推着母亲缓缓前行。微风拂过,带来阵阵花草的芬芳,不知名的野花在路边摇曳生姿。潺潺的溪流声在耳边回响,俯身倚栏而望,溪水清澈见底,水中的石子五彩斑斓,鱼儿在其间欢快地游弋。随着脚步向前,视野逐渐开阔,远处的华山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宛如一幅水墨画卷。山峰雄伟壮观,直插云霄,给人一种强烈的视觉冲击,也让人心生敬畏。在我们身边,登山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大家的欢声笑语和满眼期待,也融入了这一路的风景之中。
山腰云烟缭绕,山侧水声潺潺。遥望远处的险峰峻岭,危崖奇石,母亲眼中满是感慨。她很认真地说:“我觉得,我能上得了山。”
——年近八旬的母亲,居然感觉,拄着拐杖踱着小碎步的自己能征服华山!我们都不禁瞠目。
母亲年轻时,曾因父亲工作的原因,在吕梁山下的介休生活了好几年,并在那里先后生育了大哥和大姐。想来,介休的绵山他们也应该是爬过的。后来,父亲工作调动到临汾,听说,他们曾一起骑自行车到洪洞,看大槐树,游广胜寺。周末,他们还驱车到文水县参观烈士刘胡兰故居……那时,生活虽不富裕,却满是简单纯粹的快乐。而这些记忆,不仅承载着父母年轻时的活力与勇气,更见证了他们平凡朴实的爱情。
只是很遗憾,父亲走后,母亲鲜少出门。现在,虽然母亲觉得她能上华山,可我们知道这只是奢望!这次到华山,一路上坡,石子铺就的路面并不平缓。我们合力推着轮椅前行,每个人都气喘吁吁,身上的衣服早就被汗水打湿了。更何况,想想华山上那一眼望不到头,且陡峭地几近垂直的台阶,再看看身边走路颤颤微微,不扶随时会摔倒的母亲。爬华山,这可不是仗着一腔孝心,和母亲“想想”就能实现的!
面对神色为难的我们,母亲善解人意地笑了。在华山进山的山门下,满头白发,身形佝偻的母亲执意走下轮椅,尽量挺直腰杆,像年轻人一样,高举拐杖,大喊一声:华山,我来啦!然后,深情地看山……然后,母亲没再坚持往上爬——
我知道,大山层层叠叠的褶皱里,藏着母亲最深的记忆,也见证着,她的执着、奋斗、苦乐、向往——触目皆是回忆,母亲,希望在那崎岖盘旋的山路上,在草木葱茏中,找到自己年青的足迹和足迹的年青。
就在母亲神采飞扬的刹那,我赶紧按动快门,为母亲留下了一张珍贵的照片。
看山、望云、听水……在华山山门,我们陪母亲逗留很久,然后,依依不舍地下山。
下山时,我们顺路游了韵味古朴的玉泉院,母亲在正殿前很虔诚地上了三柱高香为家人祈福,还在陈抟老祖的巨幅雕像前拍照留念,算是弥补了未能真正爬山的遗憾。这一路,遇到坡地,母亲坐轮椅,遇到台阶,点爸搬轮椅,我和点点就一左一右搀扶着母亲走。母亲的脚步虽依然蹒跚,但能感觉到,她也在尽力让每一步都走得坚定。虽然累得满头大汗,但母亲的脸上,一直洋溢着幸福的笑容,那笑容,比阳光还要灿烂。
虽然,华山一行,未能真正满足母亲登山的愿望,但我知道,即便是在山脚下远远的观望,也已经让母亲在心中登上了她冀望的那座山顶,因为,在她的眼睛中,我再次看到了,那缕奕奕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