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在沙河镇街道开了一家布店。每逢二五八集,天未亮,父亲就插近路,朝沙河镇街道赶来。来了,就坐在店前树荫里抽烟等候。
听到他说话,我赶紧开门接他。他说,啥时候了,还不拾掇?便肩起一袋米面或一袋土豆放在厨房,出来对我说,你俩收拾卫生,我搭帐篷!
搭帐篷的钢筋,木板和凳子,放在房山花的阳沟里。因两家山墙挨得近,阳沟只能容一个人进出。父亲侧身进去,抽出木板或帐篷放在肩上后退着走。退着,退着就绊倒了。我去拉他,他站起来,说,没事,你去帮忙做饭?娃一会儿就放学了。
有时候他的胳膊和手指,被水泥块或木板扎伤,他撕一绺创可贴缠上去,接着搭帐篷。
时间尚早,父亲就在布摊前的街道撒一遍水,拿起扫帚,沿着街道轻轻扫去。供销社、信用社的职工和馍店的老板夸他,他说,不用谢,这算啥,娃能和你们做邻居,这也是缘份!
理发店小伙出来帮忙,父亲说:这活路叔旺还行。你开门接客吧?
刚从乾县进的布卷,散发阵阵棉花香。父亲侧身抵紧布摞,仰头抽出布卷放在肩膀。够不着抽时,父亲就放个凳子站着去抽。不料一个趔趄滑倒了,我赶紧拉他,他说,没事,抓紧时间出摊!
种麦时,为了让老牛母女俩歇息,父亲让我坐耙压重。我要用石块代替,父亲说,不就是多拉几圈磨,上耙?
我说,你坐,我拉?父亲说,坐你的耙?说着拽紧耙绳,拉着铁耙呼呼疾行。偌大的山坡,碧绿的前坪,父亲挥汗拉拽,宛如木楔,楔在南秦岭深处。
摆上摊的布卷,父亲要用鸡毛毯扑刷一遍。有时父亲失口把进价说了,有人听到就要扯布。父亲说声谢谢,就拿起尺子丈量,裁剪,再将布料叠好放进塑料袋,递在买主面前。说,不满意,随便来换。下回赶集来店里坐坐,抽烟,喝茶谝梆子。
有的买主差几块钱,父亲就让我把名字记下来再说。对综合厂,佳用社,税务所,中小学这些“大买家,”父亲叮咛我,要按登记的要求,选好布料,按时送到买家手中。
个别人一个月不来,收摊后,父亲看着远处,说,没事,一定能来。这个买主来了,双手把布钱递给父亲,说,我这人,没文化,你老多原谅!
父亲倒一杯茶递过去,说,一回生,二回熟,你就是一年不来,我们也会把你扯的布给你留着。人这一生,谁能保他一帆风顺?
你没来,我就想,一定是遇到了难处,以后上集,就来布店坐一坐。有啥事,给我和娃说说。能帮你,我们就尽量帮你,帮不了的,咱说说话也能缓解心情。心情开朗了,再大的事,也能得到解决。
父亲一席话,说得来人一眼泪花,说,这段时间,我在西安陪我妈住院,原本想给她扯一身料子穿,可现在,穿不上了。
父亲说,你是个孝子。你买的布你拿上,钱你也拿上。这布料,就算是我们对你和老人的帮助和敬重?
来人连连点头,把布料放在竹背拢里,给父亲深鞠一躬,背起背拢,擦着眼角走开了。
随后逢集,从上官房和南宽坪来的人,差不多都来朝阳布店挑选布料或抽烟喝茶。有人还带了板栗和核桃。
父亲说,当年我从丹凤向西安担脚送丝绸,茶和木炭,大家担着重担昼夜赶路。为的是在限定的日子,把货送到八仙庵登记过秤。
现在和那时一样,要善良,要诚实。差些钱,就算了。做生意,难就难在对待买主的态度上,这是挣钱的关键。
送父亲回家到坡顶,父亲抚摸着齐腰深的玉米林,望着山下隐隐灯火,对我说,要趁现在多挣钱。我在家种地供你们粮和蔬菜。能省就节省,你们过好了,我脸上也有光。别看现在工资低,这是暂时的,要给国家分忧。
麦收后,父亲和我挑着担向国家粮库走去。刚排好队,父亲问我,打了几遍,我说两遍。他吼出一声,你这娃,担上回!
到家,父亲揭起小麦往风车倒。轰隆一阵响,我和父亲担起筛过六七遍的小麦往粮库赶。
回来路上,父亲说,咱队是交粮的先进。咱不把粮筛干净,拖了村组后腿,你让我老脸咋见人?说着,把卖粮钱塞给我,这钱你拿着,下次进货用?
妹妹家离街道市不远,有时收摊后,父亲就去帮忙。到地里,父亲拉绳定距,依线挖窝。到地顶头,回看哪里偏了立马重来。
妹夫有些迟疑,父亲说,种地讲究科学和实在。你给土地流了多少汗,土地就回报你多少粮。这质包谷,要赶节气和雨水之外,这株距和行距,也要讲科学。
眼看父亲忙到晚上多时才翻山回家,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我让妻子劝他,不等淑霞话落地,他就大声说:让我歇着?让你俩关门帮我挖地拔草打药,这,我还真的不放心?
拾掇布摊时,父亲说,你妹家这么近,不帮她,我这当哒的心情好受嘛……趁我身体还行,能帮你们多少就帮多少,实在帮不动了,我也就不再想了。
我一生种地,没钱没权,只有一身苦拉你们朝前走,万一哪天不行了,就把我埋在你爷坟旁,也算是我对责任田和你爷的孝敬和报达。
因有父亲倾心相助,那几年我们吃的粮食和蔬菜,全是来自他那那一身身汗水。如今,每当看见墨绿的庄稼林,叠化出父亲拉拽铁耙的蹒跚身影,我的胸口就隐隐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