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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夷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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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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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山中


街道亮晃晃、空荡荡的。

那些沿着日夏线整日疯跑的货车都找地方停下来了,正是人困马乏的时候。各路司机关闭了飞行状态,到镇上的鸡毛小店炒个小菜喝瓶啤酒歇歇晌。

我顶着阳光横穿半个镇子。汗顺着发根流到眼睛里,咸涩火辣。衣服湿哒哒地紧贴着脊背,阳光直愣愣地压在肩膀上,刺痒烧灼,就像是背了一丛仙人掌。

童年期的行道树低眉顺眼地站在蔓草丛中,它们因为缺水而焦渴得几乎要喊出声来。

为了躲避日光的毒刺,我不断加快脚步。但走得越疾,对热的感受就越痛切,感受越痛切就越想疾走,直到裸露在外的胳膊上的皮肤都像是要被晒翻了过来。在路上奔走的分分秒秒都显得漫长无际,以至于漫长得使我觉得自己的眼瞳都已经被晒白了,只能看到前方无限的锃明瓦亮。

用手搭一个凉棚,抬头看去,却正是蓝到深不可测的好一个天空。

“既然选择了接近天空,就得接受阳光的灼伤”,我的大脑突然有点蠢蠢欲动。

在屋子里避暑的人吹着风扇,看着窗外在融化的柏油上奔走着的我,不会想到这个人已经被烤成了一个哲学家。

山野丘陵是他们天生的家,所以不会有逆旅的烦恼。



我寄宿在小镇的边缘,山坡上唯一一栋三层小楼的顶端。

小楼背靠九鼎桃花山,南向的窗对着起伏的原野。

清闲的时候,我会临窗而坐,看一眼山石田土,以及西南方遥遥隐现于地表的马鬐山。

就近的杨树林密密匝匝,叶片泛着蜡质的光,像是轻风拂过阳光下的池塘。它们构成了眼前的第一道屏障,蔽住了稀稀落落的民居和粗糙的田野;一带秃秃的石头小山则是第二道屏障,如同绿色的画布当中横涂的一道灰痕,蔽住了东南通往山外的道路和未知的远方。

只是蔽不住天空,天空就悬在我的窗外。

抬起头,就会看到云。

山中无所有,只是白云多。

云朵们变幻着、游荡着,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它们有时随风漂游万里,有时候怀抱着雨水往地下泼洒。我常常会想象着云上的情景,如雪野,如梦境;想象着雨从云翼中下落的情景,如天马,如流瀑。

就算这一天白云不多,但还会有黑脸的乌云、红脸的火烧云、晨曦中的彩云,以及月色映衬下的缕缕轻云。

没有云的日子很少很少。

夏季最后一天的中午。我从小憩中醒来,蓦然发现院子里堆积满了白云,它们是如此的光亮、洁白、触手可及。它们一团一团一簇一簇,气象宏大地穿过小楼、络绎不绝地飘向远方。

我满怀欣喜,似乎心中有某种东西顿时冰封瓦解,在光的普照中随之飘走了。

高天上流云,是秋天来到的征兆。但我更愿意相信,这是天空斟酌已久,才写给我的一张迟到的信笺。



云隙里渐有阳光透过,斑驳地落于大地。

麦田已收割完毕,农人又开始在梯田间忙活夏种。芒者收,芒者种——一场雨使土地暄软,如浸湿的海绵,有着蓬勃的张力。种子落进去,仿佛能够像童话里的豆子,马上就会生根发芽,藤蔓参天,通往巨人的国度。丰收的喜悦将在泥水和汗水中从天而降,纷纷扬扬。

光芒在农人身上,在麦茬地里,在微雨中。

光芒在心里,痒痒的,令人食指大动。

栗树花开正盛,杏果压满枝头,远山草木葱茏。世界被雨水冲洗过后,一派清凉和清新。园子里蔬果陆续成熟,水萝卜,萝卜,梢瓜,五彩土豆,以及其他可以生食的蔬菜,我们采摘了,摆到桌子上。闲下来的时候,开上一壶茶,慢慢地吃。

杏子看起来已是金黄,但吃起来还会酸倒牙;水萝卜看起来憨厚可爱,可是由于生长期缺水,吃起来辣得人心疼——这种被我叫做“马鬐参”的植物,填充了我们散碎的时间,当然随后也会填充我们的空间。

夏天渐渐展开,收获也渐渐展开。陆陆续续,还会有瓜,有桃,有梨。

鲜花椒放到嘴里有种麻瑟瑟的凛冽。蛇莓咀嚼起来空若无物,只有籽粒沾满了牙床。在万物皆可饕餮的日子里,我全然忘记了瑟缩的冬天和料峭的春寒,也像是被雨水浸透的土地一样,不觉心情膨胀起来,味蕾敏感起来,心宽体胖地来享受这造物的馈赠。



雨从天上击落下来,将泥土中的热气击将起来,带着腥味,潮湿而又闷烘烘地扑面而来,直至将人包裹得喘不动气。

等雨越下越大,一股凉意就突然从皮肤上生了出来,然后瞬间让人浑身通泰,有说不出来的惬意。

隔着玻璃,马鬐山在漫天水雾深处,已很难看到身影。只有西潲的雨在窗上留下无数条划痕,终究氤氲成一片水波,洇染了风景,画一团模糊。

沟渠里的水漫上了路面,卷着涟漪肆意横流。

在更远处,浔河一反贤淑模样,披头散发,黄着脸,沿着河床向西奔跑。起初好像是受了委屈急着回娘家诉苦的小媳妇,一路呜呜咽咽。后来不知怎地,突然就撒起泼来,连滚带爬,裹着一身的草屑,一头撞进了天马湖。

河水的幽怨引起了天边雷的暴怒,和着翻江倒海的雨声,在天地混沌中呜噜噜、咔嚓嚓,狂喊乱叫。

闪电鞭子样不停歇地从天空抽打到大地上,直到天马湖面祭出一道彩虹,才算罢休。

潇潇雨歇。但要面子的雷公最后还是要撂下一句重话,嗓门之大,把地球都震得一哆嗦。

咔!!!它说。

就像导演宣布雨的剧目到此杀青。



客车盘旋在丘壑之间。

玉米、花生、黄豆、地瓜等庄稼在梯田间割据一方,泼泼辣辣光着头站在阳光下。

庄稼是大地的防晒涂层。盎然的绿,将地表遍布得满工满绣,不留一处空白。

阳光从云端直晒下来,晒得天硬生生地脆蓝,晒得空气硬生生地板结。

热浪滚滚,客车里的人汗流下来就蒸发成了盐,好似一只只被生腌的咸菜疙瘩。刚出门时花枝招展香气袭人,行到山中枯萎干瘪又咸又馊。

连话都晒干了。

山路坑坑洼洼、弯弯曲曲,车子颠颠颤颤、兜兜转转,心里更有一种看不到尽头的焦灼。

在旷野里自个儿玩耍的风,盯上了这只行驶的铁盒子。

它无遮无拦,从高空中俯冲而下,猛然间灌进车厢,将遮光的帘子全部给扬了起来,然后一个回旋就跑了出去,穿过丘陵沟壑,扯着作物的叶子发出咝咝声响。

它一头扎进山岭,接着从另一头窜出来。带着一路哗然,带着恶作剧的快意,到更远处去了,于是更远处的林梢就出现了一道粼粼的波浪。

当你以为它已经消失到天尽头的时候,它却再次突然闯进车中,临走前顺道摸了摸每个旅人的脸蛋。就像在玩捉迷藏的游戏,就像在戏谑地说“来抓我呀,抓我呀,抓不到我吧?”。

风让客车装满了笑声,笑声让车子变得轻盈。人们忘记了旅程的枯燥,转而开始议论风生。

人们说这风来得真是痛快。

“痛快”是一句发自肺腑的俗语。“痛快”在古代有一种文雅的表述,叫做“快哉”。

但如何的“快哉”,问城市热岛中的居民,是得不到正确答案的。

这得问夏日山中的旅人。



每一天,我都要经过湖水,一直巡逻到地区的边界。

每一次,经过湖水,我都要停下脚步。随着时间的变化,在湖边找个或者阴凉或者向阳的地方躺下来。

躺下来,你才能够听到声音。在人心芜杂或者专注于想事情时,是听不到外界的声音的。但当你躺下来,闭上眼睛的一刹那,耳朵才会真正打开,所有的声音才能够真正活过来。

风在松林间发出的长吟,湖水冲击岸边空窍的噌吰。振羽的鸟,跃出水面的鱼。

《诗经》记录和未记录的鸟鸣。黄鸟,乌鸫,鹡鸰,杜鹃,柳莺,白头鹎,黑老鸹。

于是你再看湖水,就有了别一番滋味。

有时会看到一湖白云,有时会看到一湖星辰。

有时候会看到花朵的河流环绕着湖岸潜入山中,有时会看到连天的衰草顺着河滩蔓延到水里。

当你和环境融为一体,成为一块石头、一棵树、一粒沙子的时候,会听到更多、看到更多。风吟也有不同颜色,波涌也有复杂语言,随着四季变换而变幻形态。

山中的生灵对你不再认生,起初是一枚草叶试探着装作不经意拂过你的脸,接着会有瓢虫、蚂蚁、百节虫、山水牛故意爬过你的脚背。如果仔细谛听,还会察觉到一条小蛇悄悄从你背后溜进了草窠;一只失眠的夜枭在树顶对着你全方位扫描,而一头肥壮的獾在你脚下的巢穴里因为怕你闯入而做出了戒备的姿势。

好奇的斑鸠会先围着你转圈,最后不紧不慢落到你的肩头。白鹭和鹤会从看到你就惊愕地飞舞,到对你视而不见,甚至陪着你独脚站在浅滩,沉思至月亮照亮山野。

春季的水面,属于䴙䴘、鸭子和水鸡,夏季的时候,则属于白鹭、灰鹭以及某种鹤。而对它们而言,我也成了湖边风景的组成。

在那些躺在湖边的日子里,我没有携带着书,更没有携带着琴。它不是我的瓦尔登,更不是我的避世之地。

我只是用耳朵去聆听着,用眼睛去搜集着,用心灵去记录着。因为我知道,“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在湖边消失掉自我之际,我已在变化之中。

没风的时候,山影倒映在湖面,山影之外,波光微微;起风的时候,搅碎一池琼瑶,波光荡漾,闪烁不停。晨曦,落霞,蒸腾的雾,濛濛的雨,日月星辰的交替,鸿雁的南渡北归。山中岁月长到短促,湖边的景象美到令人忘却。

多年以后的某个夏日傍晚,我到松月湖景区投宿。找了一个烧烤摊,点了几个羊肉串,喝了一瓶二锅头。夜里睡不着,到露台上去。夜幕中,马耳山沉沉杵在对岸,耸着两只耳朵。

突然想念那个湖,名字里也带着“马”的那个湖,叫做“天马”的那个湖。

想念具体到了某年某日某时的某个波纹、某个涟漪、某朵水花。

黑黢黢的夜里,四顾无人,只有一个醉了的我。

凉风铺地,虫鸣入襟。


2025.0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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