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德旺叔叔家的韭菜花黄了。
这一朵朵伞状的韭菜花,替德旺叔叔撑开温暖的小伞;她们排列紧密,像德旺叔叔衣服上一颗颗饱满而整齐的扣子;花的内轮底部宽,像德旺叔叔偌大的圆肚皮。但似乎这一切,都由于韭菜花黄了而坍塌在我心里。德旺叔叔家来自遥远的北方。北方人大多是在改革开放时期,移民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的,但德旺叔叔家不同,他是这里扎扎实实的攀二代,他的父亲在土改时期前就来到这片辽阔的土地上耕耘,打过地主,还因此分到一套四合院,那关系在当地可是杠杠的。北方人很高,他有一米八以上,还有一个女儿叫德莱,陪我从小玩到大的。自从德莱姐姐离开了德旺叔叔家后,我总盼望着她能回来,尤其是最近两年,德旺叔叔更加孤独,曾经的他总是悉心照料韭菜花开,随着外面的风言风语,德旺叔叔总是呆呆地望着远方发神,我总感觉,他家的韭菜花似乎黄得更快了。有些不长嘴巴的大人说,德旺叔叔家一点也不旺了,说是德莱姐姐在外面做生意亏本了,之前的他们还勾搭德旺叔叔,拉他去喝酒,蹭饭,说他是他们的兄弟呢,可是德旺叔叔不理他们。
那天,德旺叔叔来到我家来拿凉粉,是我母亲喊他来的,来的时候,母亲还在搅凉粉,我的母亲还不忘调侃他几句:“小莱在北方待那么久,大过年的,咋不见得她回来呢?”德旺叔叔把嘴闭得严实,沉默了很久。
“咦,她的前男友劳斯,可真是个洋气的名字。”我的母亲在揭德旺叔叔的疤,“她可还真是选了户好人家!”德旺叔叔还是沉默,从他的表情上看,他还是听得出母亲的话外音的。我的母亲又说,小莱不是被她前男友骗了吗?你一个当父亲的怎么想的,还不让她赶紧回来。父亲只在一旁尴尬地说:“来,吃菜,老德,吃菜才是正理!”
德旺叔叔只埋着头,光顾着夹菜吃了,他的眼眶不知道什么时候红了,恰好被我收他碗的时候捕捉到,他是真的老了。可是我心里默念着,无论母亲和父亲怎么看待我的德旺叔叔,他都是我最亲爱的叔叔,我紧掐着自己的小指嗫嚅着。
2.
说起德旺叔叔,这故事可就太长了,我知道,德旺叔叔的父亲和我的爷爷是拜把子兄弟,可以说三代都有联系。就在当地那个镇上,是让人羡慕的关系。德旺叔叔也总是以此为契机,同我的父亲混到大,和我父亲成了结拜兄弟。
父亲很听德旺叔叔的话,他凡事都要让着德旺叔叔几分。德旺叔叔打自小时候,就给父亲当面取了一个外号,叫做“芭蕉”。父亲老实巴交的,好欺负。父亲很敏感,自从得了“芭蕉”这个外号,他变得郁郁寡欢,但他知道是德旺叔叔给他起的,也不好说些什么,而且那时德旺叔罩着他呢。父亲在我小时候给我讲过,他第一次遇见德旺叔叔,是在一个午后。
那天,许多父亲的小伙伴像猴子一样窜到树上,其中就包括我的德旺叔叔。那时父亲还不认识他,只是说他骨骼惊奇,爬树爬得很快,可以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上,像一只灵活的猴子。父亲说他后来才知道,学校里的人给叔叔取了个外号叫“monkey”。父亲总是不爬树的,他站在树下,对树上叫着的小伙伴说:“我不爬,这太危险了,要爬你们爬吧。”几个小伙伴对父亲不满,说他不讲义气,还说父亲让他们爬,要用拳头教训他。说罢,就从树上一个个梭下来,要揍父亲。德旺叔叔比父亲大些,待父亲在树下惊慌失措时,他对那些调皮捣蛋的人说,那是我爹拜把子兄弟的儿子,我看谁敢欺负他,就是跟我过意不去!这些调皮捣蛋的孩子中,数德旺叔叔是最盛的,也最年长,他们都要敬着他一些。就这样,我的父亲认识了德旺叔叔,那天,德旺叔叔勾着他的肩说,不要怕,凡是遇到那些人要欺负你,就报上我的名来。父亲以德旺叔叔为荣,每逢班里的小伙伴要欺负他时,他都会说,我的兄弟是德旺!就是让那些人闭嘴的意思。
德旺叔叔脖颈的伤疤,是在救我父亲时留下的。
那年爹刚上完城里的初中,在这之后,要么就是凭关系和本事当镇上的老师,要么就是考个中专,学个本领端铁饭碗,要么就是回家老老实实种地去,爹显然是最后者。镇东头的芦苇荡还涌动着野鸭。父亲蹲在河滩捡鹅卵石,他那时很犹豫,看不到未来自己的模样,湖里面照着自己的脸,怎么照都是自己现在的丑样,全然不知上游水闸正在泄洪。混着泥沙的浪头扑来时,是德旺叔叔像黑鱼般扎进漩涡,用虎牙生生咬断了缠住父亲的河里的暗网。
"芭蕉就是芭蕉。"德旺叔叔在医院缝针时还在笑,纱布随着嘴角抽搐,"离了人就要烂在水里。"父亲虽然不服,仍然感激地望着德旺叔叔,打心底感激他的好。
父亲始终记得那个黄昏的异样。当德旺叔叔背着他蹚过河水时,他闻到对方后颈飘来韭菜花的气息。而德旺叔叔湿透的裤兜里,露出半截银质酒壶,壶身刻着"莱"字的篆文。那时父亲还不懂,问他这是什么意思,德旺叔叔只是笑而不语。后来父亲才知道,德旺叔叔是有相中的女人了。直到今天,父亲回忆说,他还是不知道德旺叔叔的老婆姓甚名谁,他也不好问德旺叔叔,这是他敏感的话题,只知道他的老婆名字里带有一个莱字。父亲也问过其他城镇上的人,他们都说德旺叔叔的老婆在那之后跟着别人屁颠屁颠地跑了,她是城里的大小姐,受不得跟德旺叔叔过日子的苦,跟着一个外地人去了他方。
德旺叔叔救了我父亲,他就提议他和我父亲成为像他们父辈一样的拜把子兄弟。父亲本是扭捏的,看在德旺叔叔的面子上,他答应了下来。德旺叔叔还特地请了个风水先生,择良辰吉日。那天,据父亲说,是在德旺叔叔家进行的,爷爷和叔叔的父亲都在,大家伙齐聚一堂。德旺叔叔家供着一尊关公,神采飞扬,关公面前插了三根红烛,酒水洒在地上,德旺叔叔还特地杀了一只鸡,将鸡血滴在两只碗里,倒满水,和父亲喝了下去。父亲说他自己那时扭扭捏捏不成样子,可是看着德旺叔叔干了,自己也就强行干了下去。这之后,他们的关系在德旺叔叔眼里,就胜似亲兄弟了。
3.
德旺叔叔家门前种着韭菜花,这离不开他对妻子的想念。我总是记得,从我记事那年起,就一直看着德旺叔叔家种着的韭菜花发神。一天,我问父亲为什么他们门前种着那么多韭菜花,父亲支支吾吾对我说,那是他们家爱吃啊,他女儿德莱最爱吃韭菜了。后来,我才知道父亲说了谎,其实是他的妻子最爱吃韭菜,日后我才琢磨清楚,这是德旺叔叔心里面,或者说所有被抛弃的庄稼人内心里隐秘而又深刻的伤痛。
我第一次认识德旺叔叔,是在他家韭菜绿了之后,他家的韭菜很高,风一吹,我的口水都会滴滴答答地在嘴里转,转着转着就流了出来。他邀请我和我的父母来做客。他家的韭菜鲜嫩多汁,我呼呼呼地在桌上自顾自吃了起来,完全没顾及餐桌上其他人的感受,我的父母多次用眼神示意我,我也没有理会到,德旺叔叔只是说,小孩子嘛,不懂事没关系。那也是我第一次认识德莱姐姐,她是个知识分子,爱看小说,手里总是捧着柳青的《创业史》,就连吃饭的时候也要看。她的胃口似乎很小,只刨了几口饭就离了桌。德旺叔叔打趣地对我父亲说,她自从看了那本书后,日思夜想,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梦里都要讲故事里大大小小人物的命途,不像我,有个读书的爹,却只有个种地的命哦。我想,这些都深刻地牵动着她内心,并形成她内心第一次对世界的反叛。德旺叔叔家写字都用的是钢笔,蓝黑墨水配置,这在当时的镇上是少有的,我用的是铅笔写字,这让我多少有些自卑。
德旺叔叔看到我在姐姐的桌头张望,明白了我的意思,他知道我喜欢那只圆滚滚的派克钢笔。他把我拉到角落里对我说,这支笔是我买给你姐姐用的,等你姐姐上了本地的中专,再送给你可以么。我小声说好的,点了点头。德莱姐姐等叔叔走后,拉着我的小手走进她的屋里,她的脸很白,看上去很憔悴,但面容清晰秀丽,活像《红楼梦》里的林黛玉。她对我语重心长地说,小芳呀,这是我爸买给我用的笔,不能给你用,但姐姐有一只自动铅笔哦,我送给你好吗?我第一次听到有自动铅笔这个说法,她给我耐心的解释,说是铅笔芯可以手动的那种,说罢,她拿出来示范给我看。这是一只上海产的自动铅笔,棱角分明,横截面是多棱边形,我拿在手里滑溜溜的,活像一只泥鳅,可见姐姐对它的爱护,她肯定天天都要擦一遍再用。我感激地对德莱姐姐说,姐姐,你对我可真好,我永远记在心里面。德莱姐姐只是摸着我的头说,这些都是小事,等着小芳长大了,姐姐送你一只比这还好的派克钢笔。我点点头,我看到姐姐笑得如此自然和令人动容。我那时就立誓,一定要成为像姐姐一样有知识,有才华的女人。
在那之后,我天天看得见姐姐在门口画着一张又一张的油画,她走的是艺术专业。有时候,我看着邻家的姐姐画画,总是看到她画一些天空中的白鹭,她画画的时候可认真了,画完后,她对我讲哪里是工笔,哪里是白描,我都认真听着,我觉得姐姐这方面简直就是天才,她有很多地方值得我学习,但她似乎只是为了找我这个人倾诉。她说她志向远大,也想像这只画中的白鹭一样飞出这片大山。我望着远方的白鹭出神,竟有那么一瞬间,把姐姐画的白鹭当成了天边的白鹭,我好奇地伸出手来,把姐姐的画给擦花了,但是姐姐没有怪我,换做旁人,她是一定要追几条街的。我有些愧疚地低下头,可是啊,姐姐摸着我的头对我说,姐姐不怪你,咱们两家关系这么好,你爸爸又帮过我们那么多忙,我怎么会怪你呢?
那时的我并不知道,德旺叔叔和我爸正在交谈些关于借钱的事情,他们总是在一个小屋子里谈来谈去,我就和我妈在外面守着。我完全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还以为他们在谈论什么工作上的事情呢。我妈故意告诉我,就是为了让我远离德旺叔叔,说你爸老实,守不住家里的财,你德旺叔叔在镇里面经常炸金花,欠了一勾子债,让你父亲借他200块钱。父亲扭扭捏捏的,德旺叔叔也不好借,但是最后父亲还是给了德旺叔叔200块钱,还说不要来找他了,咱妞还要念书呢。
据我爸说,德旺叔叔第一次摸牌九是在妻子离家后的第三个冬至。镇东头的赌档藏在芦苇荡深处,草棚里飘着饭菜的焦香。刀疤脸那时还是个精瘦小伙,他把骰子塞进德旺叔叔掌心:“试试手气,给闺女挣点嫁妆吧。”那晚德旺叔叔赢了三张大团结。他用红绳把钱扎好塞进银酒壶,壶身“莱”字的篆文硌得他胸口发烫。回家路上,他拐进供销社买了支派克钢笔——德莱总趴在邻居窗边看人家孩子写字。赌瘾像韭菜根一样疯长。在姐姐中考前夜,德旺叔叔攥着学费钻进赌档。第二天清晨,德莱的蓝布包袱里依旧裹着《创业史》,以表明她的决心。
4.
我第一次见德旺叔叔,就喜欢上了他,他小白脸,高个子,完全和我父亲灰头土脸的不同。他们家总是有着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我总是跑到他家去看。德旺叔叔爱喝茶,还有一套完整的普洱茶茶具,在文革时期,他甚至直截了当对我说,这是一个老总送他的。德旺叔叔还请我喝过红茶。我重新认识德旺叔叔,是86年。我依然记得,那年文革刚完,一切都有待修缮,86年正值改革开放的初期探索阶段,德莱姐姐的心也随着这萌动了,像春天发的嫩芽,努力生长着。她总是对德旺叔叔说,我总有一天会去上海看看的,会离开这个小地方。可是德旺叔叔不肯啊,德旺叔叔总是对姐姐说,就待在这里不好么,陪着爸,外面的世界多危险呀,一步没走对,步步全错,再说了,你是攀三代,根就在这里,我虽然种地混日子,但你爷爷好歹是教书的,咱家也算是半个文化家庭,你说你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呢?可是姐姐心气高,她说她非要在这世上,同那些规矩斗上一斗。那晚,俩父女发生了争执,我站在窗外,对面是一片黑暗,只有依稀一些月光洒在德旺叔叔家的韭菜花上,泛起一丝又一丝的浅绿,像姐姐亲手画的油画。德旺叔叔没有妥协,他威胁姐姐说,你离开我后,我1分钱都不会给你的,你好自为之吧。姐姐也不甘示弱,说谁怕谁呢,这个地方我早就待够了,要远走高飞了,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天天在地里面不是弄这就是弄那的,还爱赌博,早知道文革的时候,就该把你送进去!紧接着就响起了摔碗摔盆子的声音,我捂紧耳朵,不想听这些尖锐的话,在月光下,我流出了眼泪,月光刺透我的泪珠,转而又抚摸着我的面颊。月光才是我真正的母亲,而不是一直命令着我做这做那,说三道四的母亲。我没想到的是,我亲爱的德旺叔叔会这样歇斯底里,那个一直抚摸着我的头的姐姐也会这样歇斯底里,我一直在想,这个世界是怎么了呢?似乎总有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我们向前走,不知归途。
那之后,我甚至走路都不跟叔叔和姐姐打招呼了,每每望到他们,心里总是提心吊胆,生怕自己那天听到的秘密泄露出去,我总是强颜欢笑,我总隐约感觉,他们察觉到了,他们察觉到我开始用另一种眼神审视叔叔和姐姐他们。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啊?就像一个人在世,受尽了委屈和挫折,还生怕同别人掏心掏肺的,那应该就是我那时的眼神吧。我发了一场高烧,这几乎要了我的命,那些大人们总是说拿命拿半条,我却要说拿命也得拿全条,拿半条不就成植物人了么,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那次高烧,烧得我梦见一个跳跳虫对我说,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们妄图跳出这个世界的规矩,总是期待韭菜花再次开放的日子。叔叔家的韭菜花大多时候是黄的,韭菜却变绿了。突然,梦里烧开了一个裂痕,我追逐过去,却听到叔叔在叫我,他在念我的名字——巧芳,醒醒,你还好么?我的眼睛慢慢睁开,发现德旺叔叔正泪眼汪汪地看着我,他捏着我的小手说,你们家都得好好的,叔叔和你爸爸可是兄弟,你们好好的,我们就好。我将另一只手搭在叔叔的手上,说你放心吧,叔叔,我们一家都好好的,你们一家也得好好的,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我的声线在颤抖。
5.
1993年,镇上的夏天特别闷热,连韭菜花都蔫蔫地垂着头。德旺叔叔蹲在田埂上磨镰刀,刀刃在月光下泛着青光,像他脖颈那道疤痕似的发亮。那年我12岁,攥着德莱姐姐送的自动铅笔,躲在老槐树后偷看。
镇上邮递员送来一封信。德旺叔叔拆信时手抖得厉害,纸页在韭菜花丛里飘飘荡荡,最后落进积雨的泥坑里。德莱姐姐抢着去捞,却被父亲攥住手腕。"上海美术学院?"他声音像被砂纸磨过,"你背着老子复习了这么些年?"
蝉鸣突然停了。我看见德莱姐姐的蓝布裙下摆沾满泥浆,她昂着头的姿势让我想起书里写的刘胡兰。"我要画真正的山水,而不只是门前的韭菜花。"她指甲掐进掌心,"妈当年不也是......"
镰刀劈开潮湿的空气。韭菜花茎齐齐断裂,乳白汁液溅在德旺叔叔的解放鞋上。我这才发现整片菜地早被割得七零八落。
深夜里,德旺叔叔抱着银酒壶撞开我家院门。父亲扶他时,酒壶当啷掉在地上,在门口,穿旗袍的姑娘站在韭菜花田里,依稀看过去,眉眼与德莱姐姐相仿,我想这应该就是姐姐。"她娘走前说自己要飞出去看世界,"酒气混着韭菜花的腥甜喷在父亲脸上,"可你看看现在!"
后半夜下起暴雨。我被雷声惊醒时,看见德莱姐姐背着画板蹚过暴涨的溪水。她身后,德旺叔叔举着煤油灯追到桥头,灯罩被风刮跑了,火苗在他掌心烧出一串水泡。最亮的那个闪电劈下来时,我清楚看见他嘴唇在动,但雨声太大,只记得韭菜花在洪流中打着旋儿,像无数个小小的降落伞。第二天清晨,我在桥墩缝里发现半截派克钢笔。笔帽刻着新篆的"莱"字,和酒壶上的旧痕恰成一对。德旺叔叔接过钢笔时,沙哑的嗓音惊飞了菜地里的灰雀,他把钢笔送给了我。那年秋天,他家的韭菜花再没好好开过。
德旺叔叔家的韭菜花田便荒芜了,只留下一片片枯黄的叶子在秋风中摇曳。镇上的人都说,是德莱姐姐的心飞得太高,扯断了家里的根,也让德旺叔叔的心跟着枯萎了。而我,却时常想起那夜暴雨中的身影,德莱姐姐背着画板,决绝地走向远方,德旺叔叔举着煤油灯,孤独地站在桥头,他们的身影在闪电中交织成一幅幅动人心魄的画面。
6.
德莱姐姐走后,镇上的邮筒成了德旺叔叔最常驻足的地方。每天晌午,他总要披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揣着旱烟袋,蹲在邮局对面的石墩上等。邮递员老张头蹬着二八单杠经过时,总要冲他喊一嗓子:"老德,今儿还是没上海的信!"德旺叔叔便闷声应一句:"晓得嘞",烟锅在石墩上磕出星星点点的火星,混着韭菜花田里飘来的土腥味,散在燥热的空气里。我看得出来,德莱叔叔还是关心着姐姐的。
韭菜花到底还是没再开。德旺叔叔把割剩的菜根全刨了,翻出压箱底的银酒壶,在原先种花的地方挖了个深坑。我蹲在篱笆外瞧见他往坑里撒了把糯米,又把酒壶端正摆进去,嘴里念念有词:"根断了就得续,人走了魂得留..."那年腊月特别冷,新栽的韭菜苗刚冒尖就被霜打得蔫头耷脑。开春时,镇上来了帮修水渠的工人,说要在菜地旁挖条引水沟。德旺叔叔抄起铁锹守在田埂上,脖颈的疤涨得通红:"谁敢动我家龙脉!"最后还是父亲于心不忍,偷偷给工头塞了两包大前门,水渠才绕了个弯。
我在镇中学收到德莱姐姐第一封信时,钢笔水洇透了牛皮纸信封。她说外滩的风比老家的镰刀还利,画室租在阁楼上,冬天哈口气都能在玻璃上描出白鹭。信纸最后粘着片干枯的韭菜花瓣,像是从什么旧书里翻出来的。我把信藏在数学课本里带给德旺叔叔,他捧着信蹲在灶台前反复读,柴火噼啪声里忽然冒出一句:"这字儿...比当年刻酒壶的匠人还秀气。"
德旺叔叔记住了姐姐的地址,开始往上海寄包裹。头回是腌得齁咸的韭菜花酱,第二回裹着德莱姐姐幼时穿过的虎头鞋,第三回干脆把祖传的普洱茶饼塞了进去。邮局的人笑话他:"老德,你这是要搬家呐?"他也不恼,弓着背把包裹绳系成死结,嘴里嘟囔:"城里的吃食哪有家里养人..."直到某个梅雨天,包裹原封不动退了回来,盖着"查无此人"的红戳。那天德旺叔叔在堂屋呆得出神,眼泪不时哗哗落下。
镇上开始流行VCD那年,德旺叔叔抱回台二手电视机。他总把雪花乱闪的屏幕调到上海台,哪怕播着广告也看得入神。有回新闻里闪过外滩镜头,他忽然指着个撑红伞的背影直哆嗦:"小莱!是小莱!"那人穿着露肩连衣裙,德莱姐姐离家时带的蓝布包袱里,哪有这样的衣裳。我记得,在那前后,德莱姐姐一直没给我回信。
八月十五那天,我的德莱姐姐回来了。她果然是大城市回来的,有上海人的派头——她带着副墨镜,一逢镇里的人就亲昵地喊话,那些是当时嘲笑过她的,她这样做是打心眼里瞧不起他们。她变得不像我以前的德莱姐姐了,左手拎着一个吐司包,右手还是拎着一个吐司包,但唯一不同的是,右手挎着她的男朋友,她俩扭扭捏捏走在街上。我爹这样拘谨的人看了,都不由得小声骂上一句成何体统之类的话,但是他转头对我说,看到没,要向他家女娃娃学习,要傍户好人家。
德莱姐姐的红底高跟鞋陷在泥里时,德旺叔叔正蹲在田埂边给韭菜苗培土。他听见身后传来咯吱咯吱的声响,混着上海腔的普通话:"爹,哝这破地种了二十年韭菜,还没种够?"德旺叔叔的后背僵成一块青石板,手指深深抠进湿润的泥土里。
我躲在水渠旁的老柳树后,看见德莱姐姐摘下墨镜,露出描着金粉的眼尾。她新烫的卷发在风里打着旋儿,像被镰刀削碎的韭菜花。劳斯站在三步开外,皮鞋上沾着镇上特有的红泥,正用手机拍田埂上啄食的芦花鸡。"晚上请镇长吃饭,"德莱姐姐从吐司包里抽出个鼓囊囊的信封,"把宅基地卖给开发商,够你在城里买套电梯房。"韭菜苗的嫩叶在德旺叔叔掌心颤动。他突然抓起把混着鸡粪的腐土,扬手洒在劳斯锃亮的皮鞋上。"滚!"这个字裹着三十年陈酿的酒气,把田埂边的灰雀惊得扑棱棱飞起。劳斯举着手机倒退两步,镜头里,德旺叔叔脖颈的疤痕涨成紫红色。
那天深夜,德旺叔叔抱着银酒壶来敲我家窗户。月光透过酒壶上的"莱"字,在他脸上投下破碎的光斑。"小芳,你见过会飞的韭菜花不?"他忽然把酒壶倒过来,浑浊的液体汩汩渗入泥土,"当年她娘走时,说韭菜花开到天上就成了蒲公英。"母亲却在一旁指责德旺叔叔,说他怎么这么矫情呢?女儿明显是成才了呀,哪像你天天赌博的,还不起,来找咱们。德旺叔叔沉默了,他没有搭理我的母亲,只是一个劲儿抚摸着我的头,说小芳,你可不要学你姐,你要深深扎根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我点了点头,我看到德旺叔叔笑了,只有我的父亲和母亲还撅着个嘴巴。
"根断了,魂得留着。"德旺叔叔抹了把脸上的泥,转身时踩碎了自己的老花镜。镜片折射出七零八落的光,随着阳光散在包上,刚进我家的德莱姐姐,她的吐司包被阳光割成一块又一块的。
“德莱姐姐。”我和她无力地打声招呼,她已经不是我曾经认识的那个德莱姐姐了。突然,她冲向我,抱紧我,我感觉这多少有点客套,她说这是她的男朋友劳斯,小芳,叫他劳斯哥哥就行。我应和了一声。姐姐又抚摸着我的头,说头皮屑怎么这么多,一看你就最近在用功,该上高中了吧,想考哪个大学?我沉默了,我说我只想把高中念完再说。看到姐姐来了,德旺叔叔不吭声地走了,德莱姐姐和我的母亲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我的母亲很苛刻,似乎并不想搭理德莱姐姐的话,她时不时把头转向一边,最后,她忍不住开门见山地说,小莱,你现在发达了,你爸欠我们的钱还没还我们呢。德莱姐姐却一本正经地说,谁跟他是一伙的,要还也是他自己还,关我什么事呢?母亲的脸阴了下来。父亲在厨房炒菜,炒好后端上了桌,有德旺叔叔给我们拿的韭菜,那天,我没有吃多少韭菜,甚至一看到韭菜就想发吐,德莱姐姐也只是象征性刨了几口就离开了,她的男友还问为什么,德莱姐姐点着他的鼻子说,别管,这是我自己的事。
7.
德莱姐姐离开之后,日子仿佛陷入了一片死寂的泥沼。叔叔那扇朱漆大门,已然被讨债的人踹过两次,如今,又一次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彼时,德旺叔叔正安静地蹲在灶台前,专注地煨着一锅韭菜粥。粥锅里,米与韭菜相互交融,那熟悉的香气,在狭小的厨房里弥漫开来,仿佛还带着往昔生活的丝丝缕缕。
讨债的刀疤脸,身形如鬼魅般闯了进来,手中的弹簧刀泛着森冷的光。他大步上前,用那把利刃挑开了锅盖,瞬间,滚滚蒸汽汹涌而出,直直扑向墙上挂着的关公像。那关公像的丹凤眼,在蒸汽的氤氲下,渐渐凝起了混着香灰的水珠。“老赌鬼,炸金花欠的账,可拖不得!”刀疤脸扯着嗓子,声音尖锐而又凶狠,同时,将那张借据重重地拍在了供桌上。借据上那鲜红的手印,此刻看起来就像一朵在阴暗角落里糜烂的韭菜花,散发着腐朽的气息。“要不,拿你闺女在上海的地址抵债也行。”刀疤脸嘴角扯出一抹不怀好意的笑,眼神里满是贪婪。
德旺叔叔听到这话,脖颈处的疤陡然突突直跳。他沉默片刻,缓缓伸手摸出了那只祖传的银酒壶。这酒壶,承载着家族的记忆,壶底“莱”字的裂痕里,还倔强地嵌着三年前的韭菜根,那是过往岁月留下的深刻印记。“拿去,”德旺叔叔猛地一扬手,把酒壶掷在了借据上,声音低沉,“这够买半亩田地。”
刀疤脸伸手接过酒壶,在手中掂了掂分量。就在这时,他的目光突然瞥见酒壶内壁凝着的黑褐色茶垢。那是德莱姐姐离家前最后一次泡的普洱留下的痕迹,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往昔的画面在眼前一闪而过。然而,德旺叔叔没有丝毫妥协,他抬起头,眼神坚定地看着刀疤脸,铿锵有力地说:“我并不清楚,而且就算清楚,也不会告诉你。”话刚落音,院子里瞬间响起了激烈的打斗声,拳脚相交的闷响、喝骂声交织在一起。
日子一天天过去,信是立冬那天到的。我想,姐姐还是顾及德旺叔叔面子的,她在受骗后没有给我们一家寄信,而是将信寄给她的父亲。那天,天空阴沉沉的,细密的雨丝如针般洒落。牛皮纸信封在雨水的浸泡下,变得肿胀不堪,上海的邮戳也晕成了蓝黑色的泪痕,仿佛在诉说着一路的艰辛与悲伤。德旺叔叔肿着双眼,那是之前打斗留下的痕迹。他就着昏暗的煤油灯,小心翼翼地拆第一封姐姐寄给他的信。此时,我在一旁,清晰地闻见了韭菜粥烧糊的焦苦味,那味道,就像此刻德旺叔叔的心情,苦涩而又无奈。
“爹,画廊被合伙人,我的前男友卷款跑了......”信纸上的钢笔水洇成了怪怪的形状。最后一行字被反复涂抹,在那模糊的字迹中,依稀能辨出“想回家吃韭菜盒子”。看到这行字,德旺叔叔的身子猛地一颤,那是我第一次见他落泪。他的泪水,悄无声息地滑落,滴在信纸上。就在这时,煤油灯突然爆了个灯花,仿佛也在为这悲伤的氛围添上浓重的一笔。
德旺叔叔佝偻着背,缓缓走向灶膛,往里面添柴。火光照亮了墙上挂着的镰刀,那刀刃缺了口,参差不齐的样子,就像被啃剩的韭菜茎,满是岁月的沧桑。他的目光落在镰刀上,忽然像是被什么触动,猛地抓起供桌上的骰子。三枚骨制的骰子,在他手中转动,随后被掷出,在香灰里滚出个“豹子”。当年,就是这副骰子,让他陷入赌局,遗恨终身。如今,这骰子仿佛又在提醒着他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
后半夜的赌档,空气里飘着韭菜盒子的油香。那香味,本应是家的温暖象征,此刻却弥漫在这充满欲望与堕落的地方。德旺叔叔,在酒精与绝望的驱使下,把地契重重地拍在了牌桌上。而此时,屋外的韭菜田,正在落着今年的第一场雪。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粘在催债人的弹簧刀上,慢慢化成了德莱姐姐画里那些未完成的蒲公英,虚幻而又缥缈。当庄家亮出同花顺时,德旺叔叔的眼神瞬间变得空洞,他恍惚看见女儿蜷在画室里,就着泡面艰难生活的模样,玻璃窗上的白鹭呵气,正在慢慢消散,如同他对未来的希望。
腊月二十三,灶王爷升天的日子,德莱姐姐踩着积雪回来了。她裹着件褪色的蓝布袄,那布袄洗得发白,像是被岁月抽干了色彩。她的发梢挂着冰凌,整个人活像根被霜打蔫的韭菜,透着无尽的疲惫与沧桑。她是偷偷摸回来的,或许是害怕面对曾经的一切,又或许是在外面的世界实在走投无路。
我蹲在菜窖口剥蒜,手中的蒜皮一片片剥落。突然,我听见她跪在韭菜地里刨土的声音,她一定在找着当年那支笔。那声音,一下一下,像是在刨着人心。她的指甲缝里渗出了血珠,血珠滴落在雪地上,把洁白的雪染成了淡红色,那颜色,刺目而又惊心。
德旺叔叔没有吭声,只是默默地蹲在田埂磨镰刀。刀刃刮过青石,发出的声响尖锐刺耳,就像在锯骨头,让人心里直发颤。“根断了,魂也没留住。”德旺叔叔把镰刀往地里一插,刀柄上缠着褪色的红布条,那正是当年结拜时系在关公像上的那条。如今,这红布条也失去了往日的鲜艳,如同他们的生活,变得黯淡无光。德旺叔叔背过身去磨刀,他的眼红红的,不知是因为伤心,还是被磨刀时扬起的灰尘迷了眼。磨刀石上淌下的锈水,在地里开出一串暗红的花。
那是德旺叔叔最后一次在家同德莱姐姐吃饭。饭桌上,他神色如常,并没有告诉女儿自己这些日子的遭遇。他还特意把我们一家子叫过去,热情地给我们和德莱姐姐夹菜吃。我坐在桌前,看着德旺叔叔强装的笑容,心中满是酸涩。我夹菜的筷子在发抖。
推土机轰鸣的前夜,德旺叔叔蹲在田埂。新生的韭菜苗从茶渣堆里钻出来,嫩绿的颜色,本应充满生机,此刻却在这压抑的氛围下显得那么无助。德莱的画架支在田中央,按照时节,那该是韭菜黄了的季节。
几个月后,对面住了户新人家,德旺叔叔家门前的韭菜绿了。那片绿色,在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德旺叔叔对姐姐的守望,韭菜花却开老了,变成了叔叔眼角凝成的黄色泪滴。德旺叔叔已经不在。
学校:西南交通大学
专业:车辆工程
真实姓名:周杨钦
联系地址:中国四川省成都市西南交通大学犀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