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钧尧曾在家乡小城一家周刊,担任过很长时间的摄影记者兼美术编辑,也写一些小说和散文在报刊上发表。文学造就了摄影的灵气,美术造就了文学创作的唯美。
周刊属于副刊文娱类型,由此决定了封面必须是亮眼的人物肖像。每年54期,人物之多,让郑钧尧疲于奔波。
报社曾为解决“肖像之荒”,花费大力气,大价钱,举办了几届“封面之星”评选活动。每一届轻松度过半年之后,又要开始“艰苦卓绝”的挖掘工作。
最近一段时间,郑钧尧的脑海里总是浮现出一幅幅美丽的图画。似梦又是那么真实,似真却又从来没有见过。在郑钧尧虚幻的小说创作中,也不曾出现。
但他知道这个地方是真实的。郑钧尧所看到的,是一片大湖泊。这个大湖泊有一个响亮的名字:返湾湖。返湾湖有一个美丽的故事:莲贵妃的传说。
往前倒腾历史,返湾湖最初的名字叫“反王湖”。元末明初,陈友谅与朱元璋争取天下,在九江大败。陈友谅的兄弟陈友仁溃逃至此,盘踞多年,遂以此名铭表心志。但最后还是被朱元璋剿灭,成为一代枭雄,燕过留声。
只是没想到后来过了几百年,“反王湖”成也江湖,败也江湖。一位平民女子“蒋玉莲”,被嘉靖皇帝遴选入宫,当上妃子。却被“反王”二字引来祸端,香消玉殒。经大臣提醒,嘉靖皇帝悔莫当初,赐予其贵妃称号,遣送回乡安葬。最后“莲贵妃”幻化成满湖莲花,装点美丽的家乡。经过好心的“寻妃钦差”提醒,当地百姓将“反王湖”谐音为“返湾湖”。“返湾湖”由此生生不息,成就了今天鸟语花香的乐园。
郑钧尧的记忆回到了上个世纪的九十年代。因为,画面当中,湖边的“竹森林”清晰存在。那是一个湖畔码头街,当年,“寻妃钦差”就是在那里靠埠登岸的。
“竹森林”,弯如月亮,枝影婆娑。住户人家台前屋后,竹楠参天,雾气弥漫。
“蒋玉莲”就是在这种景色当中,被“寻妃钦差”发现的。
受到传说鼓舞,受到梦幻召唤,郑钧尧来到返湾湖西边沿岸,寻找云雾之中的“竹森林”。
“返湾湖”,在江汉平原比较有名气,与“莲贵妃”有关。“竹森林”也有一首歌谣流传甚广,“竹森林,竹森林/中间高,两头低/中间卖大米/两头卖筲箕。”
这首歌谣,放到现在来说,难显特色。但在过去“文化贫瘠”时期,传说和歌谣,能培养起一方沃土,养育一方子民。
郑钧尧顺着一条不宽的砖渣石子路,独自前行。
路上来来往往,有许多车许多人。人们都是远道而来,坐在手扶拖拉机上,挂着箢箕扁担,与一车柴草一起摇晃前行。
郑钧尧知道,农村每年都要出门挖河打堤。
郑钧尧问当地人,“今年怎么都往这里集中了?”
当地人说:“上面要求在这里围湖垦田。”
郑钧尧问:“一片湖泊那么漂亮,为什么要围湖垦田呢?”
当地人斜视了郑钧尧一眼,“看你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痛的人,吃都弄不上嘴,哪儿还管什么漂亮不漂亮!”
郑钧尧被怼得无言以对。
“返湾湖”朝湖心退缩,裸露出大片大片的蒿巴草和冷浸地,现出一派荒芜景象。围湖垦田也不失为一种“主动求变”的手段。
郑钧尧继续打听寻找“竹森林”。
等找到“竹森林”时,却发现只有一个形状还在,只有大片大片的竹林还在。由于种种原因,住户人家已经搬得只剩下最后一户。“竹森林”的繁华,已经属于过去。
郑钧尧问这家男主人,“你怎么没有搬出去呢?”
男主人说:“因为我们姓蒋。”
郑钧尧问:“这一湾人家不是都姓蒋吗?”
男主人说:“我们是‘蒋玉莲’的直系后人。”
郑钧尧吃了一惊,“你是‘蒋玉莲’……莲贵妃的直系后人?你叫什么名字?”
男主人说:“我叫蒋延宗。莲贵妃的父亲叫蒋延海。蒋延海有个儿子叫蒋玉琢,也就是莲贵妃的亲兄弟。我们是他隔了几百年的子孙。”
郑钧尧知道,俗世辈分,都是按“六十花甲”转动。男主人恰好转到“延”字辈。
郑钧尧问:“你们转了多少辈?”
男主人一笑,“只能算年数,算不出辈数,一错六十年。”
郑钧尧也被这个问题弄得笑起来。“那么,有‘蒋玉莲’吗?”
男主人问:“你是问,有没有跟‘蒋玉莲’一样大的闺女吧?”
“是的。”
“有一个,叫蒋玉翠。玉翠,出来见这位记者叔叔。”
“哎……来了。”旁边房间,门帘掀动,出来一位十六七岁的小姑娘。
可能是对“莲贵妃的传说”研究过深,郑钧尧的眼前竟然幻化出当年“蒋玉莲”面见“寻妃钦差”的情景,一模一样。
传说之中,蒋玉莲下湖洗头。突然之间,反王湖上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蒋玉莲瞬间从“癞疤之女”变成“惊天美人”。
“寻妃钦差”见的“蒋玉莲”,是“天公来过一场暴雨嬗变”之前的“蒋玉莲”。而眼下,郑钧尧见到的,分明就是“倾情之作”以后的“惊天美人”。
粗布衣衫,遮拦不住蒋玉翠的天生丽质。绯红脸庞,透露出女孩的柔美纯情。
郑钧尧问:“叔叔给你拍几张照片,行不行?”
蒋玉翠拿眼看了一下蒋延宗。
蒋延宗说:“可以,就是没得几套好衣服。”
郑钧尧说:“平时穿的衣服就行。”
蒋玉翠问郑钧尧,“可是可以,但拍完之后,叔叔能不能买我们几样东西走?”
“什么东西?”
“就是这些。”
蒋玉翠将郑钧尧带到一间偏拖屋里,里面堆满了竹器:簸萁,筲箕,篦篓,筐篮,竹筛……这些都是以前的俏销产品。
无奈,人们开始使用塑料制品,那个“两头卖筲箕的年代”被新的繁华更替。蒋延宗每天拖一车篾器出去转一圈,回来还是一车篾器,不由得唉声叹气。
蒋玉翠说:“我来帮您卖吧。”
蒋延宗说:“哪有女孩卖篾器的?”
蒋玉翠说:“我不出门,就坐在门口卖。”
蒋玉翠在屋门口的稻场上堆满篾器,端一条板凳坐在路边,也不吆喝,和传说中的“蒋玉莲”坐在门口晒谷赶麻雀一样。
来这里的人,有许多都是被“莲贵妃的传说”吸引而来,都想与梦幻中的“天人”相遇。
进来讨茶水喝的人越来越多。还有人开车,跑过了也要倒回来,看上她一眼。
蒋玉翠坐着不动,喊:“妈妈,有人讨水喝了。”
正在编筐编萝的妈妈就会站起身来,进屋去倒茶。
路人没话找话聊一通后,一般会带几样东西走。篾器用不上,还可以当饰品悬挂,人们阅读的是篾器里面的故事。
城里有一位卖大竹器的店老板,专门跑到“竹森林”,与蒋延宗签订了购销合同。小竹器是指需要劈篾之后制作的产品,像蒋延宗编织的那些,与工艺品接近。大竹器是指竹跳板、竹床、躺椅之类,用材量大,更能赚钱。
“竹森林”竹林茂密,资源丰富,只缺茂名。蒋玉翠的出现,正好填补了这个空缺。在历史走过来的路上,打了一个巧合。
听了蒋延宗的一番讲解后,郑钧尧笑起来。“可以。我们有稿费支付的。”
蒋玉翠问:“什么稿费支付?”
郑钧尧想解释肯定费劲,直接说:“拍照片,有钱。上广告,有钱。”
蒋玉翠神情单纯,像返湾湖飞来的一只白鹳,立在竹林枝头。
那天,为了等太阳光线适合人物肖像角度,郑钧尧折腾了半天,终于拍出了两张能够登上周刊封面的照片。
结合感受,郑钧尧发挥出写小说的优势,洋洋洒洒写了一个整版的采风纪事:《美丽的传说,美丽的蒋玉翠》。在小城,引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寻访“竹森林”、寻找蒋玉翠的热潮。
有一天,市文化局《文化之旅》主编,带着当地小镇的领导找到郑钧尧。
小镇领导有点眼光,想以此为契机,开始打造旅游小镇。希望郑钧尧能继续写一些与“返湾湖”、“竹森林”、“莲贵妃”、“蒋玉翠”有关的文章。郑钧尧不辱使命,写岀了一篇近万字的短篇小说《莲贵妃》,发表在《文化之旅》上,为小镇旅游业添砖加瓦。
二十多年过去,返湾湖已经开发成了“国家级返湾湖湿地公园”。郑钧尧心里总有一种冲动,想去看一看“竹森林”,想去会一会“蒋玉翠”。
对“返湾湖”和“竹森林”的念念不舍,对“蒋玉莲”和“蒋玉翠”的难以忘怀,促使郑钧尧收拾行囊,再次踏上了采风之旅。
熟悉的地方,已不是以前的景色。
郑钧尧开车从返湾湖穿过。
一条刷黑的公路,一路杉林荫蔽,一路栈道古亭,一路荷花相随,一路传说的香味扑面而来。
郑钧尧来到“竹森林”,呈现在眼前的,正是经常在郑钧尧梦里闪回的景色。
苍穹之下,太阳如炽,满畈稻谷金黄。周围,远山如黛,层峦叠嶂。发白晃眼的乡间路上,小汽车摩托车奔跑如飞。稻浪之间,有农民戴着草帽斗笠,肩挑手提行走,欢声笑语……
郑钧尧直接来到蒋玉翠居住的地方。
“竹森林”已被开发成农家乐。房子装修得古色古香,也显出一派喜气洋洋。原先的稻场,被开辟成停车场。
来迎接郑钧尧的,指挥他停车的,正是当年的蒋延宗。
老熟人相见,蒋延宗分外激动。“感谢感谢,感谢你当年的采访。我们这儿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郑钧尧说:“应该感谢国家有了好政策。”
“那是自然。”蒋延宗喊来一个小伙子,”你去把蒋董喊回来,就说当年那位记者叔叔来了。”
郑钧尧问:“她在什么地方?”
蒋延宗说:“在那边修了一幢办公楼。原先搬出去的邻居,老台基还在,又都搬回来了。玉翠将他们联合起来,成立了一个‘竹森林旅游公司’。准备新建一个宾馆,来了几个镇干部,正在那儿帮她筹划呢。”
郑钧尧顺着蒋延宗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竹林丛里,一条条小道蜿蜒伸展,一幢幢小屋若隐若现。
郑钧尧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来‘竹森林’旅游的人,可能很多都是冲着‘蒋玉莲’和‘蒋玉翠’来的。蒋董不可能每时每刻都会接待游客来访吧?”
蒋延宗说:“玉翠请人拍了一套照片,挂在迎宾室里。”
郑钧尧问:“一套照片?是一套写真吧?”
“噢,对,是写真。不过,玉翠不太满意。她老在念叨,当年的那个记者叔叔怎么就不来了呢?她曾经拿着当年镇里的干部,送给她的一本周刊,进城找过你几次。都说你辞职下海了,联系不上。这一次好了,你终于来了,玉翠见到你肯定高兴不完。”
听说有蒋玉翠的写真,郑钧尧欣然前往。
这套写真,拍得水平挺高。分为几套风格,既有古韵古风,又有现代写意。不管如何变化,蒋玉翠的眉眼之间,始终透露着那种柔美和清纯。
美丽的“返湾湖”,美丽的“竹森林”。
在“竹森林”美好的生活里,不仅有古时“莲贵妃”的美丽传说,更有现代“蒋玉翠”的美丽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