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干最脏的活,穿最干净的衣服”,是伴随了廖银国近半辈子的信条,也在他身上体现得最为淋漓尽致。
廖银国在江汉工业学院干清洁工,负责一幢老式宿舍楼的下水道疏通清淤。整天骑着一辆装粪的三轮车,围绕着这幢楼转悠,整天弄得臭烘烘的,惹得一些学生远远地看见,都要严严实实地捂着鼻子匆匆而过。
廖银国在工作时,浑身上下装备齐全,有点像电视电影里的防化员。脚穿胶鞋,身穿环卫衣,头戴防护帽、防护眼镜和防毒口罩,整个人几乎不露一点在外面。他干活相当仔细,几乎不沾一点粪水到身上,不看他的粪车和掏粪工具,几乎看不出他是一名掏粪工,还以为和其他的环卫工人一样,只是负责这幢楼面的清扫工作而已。
廖银国围绕着这幢楼,有几个固定的掏粪点,每次一个掏粪点钻出来,他都要浑身上下换一副行头。虽然不让粪水沾身,但粪气会禁不住地袭人,钻到衣袜鞋帽的缝隙里,走路会带起一阵臭风。重新换一套衣服,气味就会小很多,别人几乎闻不到,只有他能闻到一点点。这点点气味是穿透衣服,渗进了他骨子里去了的。像卖鱼的人一样,走到哪里都有一股鱼腥味,任凭怎么洗都洗不掉。不过,这么多年过来,他已经闻习惯了,不觉得是臭气,反而觉得是清洗衣服时留下的洗衣粉的香气,和坐在花坛之间,被花树浸染到身上的香气。
廖银国每在一个掏粪点干完之后,就会严密地关好粪车,从前面车篓子里抓出一身干净衣服,走远一点,找到一处能坐下来的花坛换衣服。换完之后,他会在这里坐上一段时间,摘下口罩眼镜,敞开呼吸,尽情呼吸从花坛里的花树上散发出来的香气。
这时,负责这片花坛修剪整理的老谢就会凑过来和廖银国聊一会儿天。有时,廖银国也会拿起剪刀帮老谢一起剪枝整形,陪他一起唠嗑。这里的花坛没有鲜花,有的只是花树。这种花树本身不会开花,需要工人用心裁剪出各种各样的花型图案,让花在心里静静地开放,在心里浓郁地芬芳。
他们一边聊天,一边手里不停地干活,所以,这幢旧楼的花坛整理得颇为整齐壮观,最为飒爽好看。这种“开花”没有人能看见,这种芬芳没有人能闻到,只有走近了,只有心到了,才能看见美丽,才能闻到清香。可惜,这是一幢旧楼,前后走动的人少,即便有住宿的学生进出,也大多是早上出、晚上进,从一道门楼里进出,很少瞥一眼花坛,楼后面的花坛更是像森林禁区,人迹罕至。
无人的地方,风景正好。廖银国和老谢就喜欢钻进这片花树丛中,尽情享受,醉入花泥。
整个学院宽大无比,绿荫如织。他们可以每天坐在不同的地方,充分吸收花草树木散发出来的薰香,无限敞开宽广的胸怀。
二
当初,环卫处中标江汉工业学院的环境卫生和园艺护理工作后,从各个清扫组抽调人员组建工作专组时,领导第一个就看上了廖银国。说他有得天独厚的条件,一是工作积极认真负责,每年都是劳动模范;二是家住郊区农村,有场地有院坝,离江汉工业学院近,下班时不必要将粪车拖到环卫大院来存放。这是明面上的好条件,暗地里的好处还不止这几点。首先,粪车不进大院,臭不着环卫处上班蹲办公室的人;再就是,廖银国回家,会经过一道小毛渠,他就在小毛渠旁边,提水清洗粪车。水源充足,清洗得干干净净。垮流的粪水将堤坡上的草,滋养得肥肥嫩嫩,绵羊奶牛挺喜欢吃。如果恰巧羊倌牛倌路过,都会笑咪咪的凑上来,递一根烟给廖银国,以示感谢。
村里有人看到粪车,会不经意地朝旁边消开,或者掩着鼻子快速通过。每次如此,廖银国都会以笑相待,似作道歉。回到家里也是将粪车藏进院内,捂上一床花油布,几乎不露臭气。
有时候,邻居会闻到空气中从远处飘来的臭气,会有些冤枉廖银国,会责怪廖银国不应该将粪车带回家。廖银国也不和人家强硬争辩,只是一个劲儿地跟人家说好话、赔不是。乡里乡亲,人家也不会太较真。
廖银国干掏粪工还有一个隐藏的几方受宜的大好处。本来,廖银国清理出来的粪泥是要送到污水处理厂的。为此,环卫处还和污水处理厂签了合同,付了一笔费用。后来,廖银国发现粪泥是个好东西,堪比农村大粪,胜过猪粪牛粪灰粪,是种蔬菜的上等肥料,可以种出名符其实的绿色蔬菜。恰好,廖银国家有一亩多田的菜园子,老婆在家主种蔬菜,每年要用化肥上千元,生产出来的蔬菜口味还不好,寡谈寡淡的,没有特色,不好卖。自从廖银国意识到这个好处后,就经常将粪泥往菜园子里拖,有需要的时候就拖。换茬口时满足供应,肥力厚实,种的蔬菜像用气筒打气一样地生长,产量翻了几番。
廖银国的老婆每天不停地跑菜场卖都卖不赢了,在廖银国面前发牢骚说:“这样下去把老娘累散架了都卖不赢,浪费了好多,浪费得好心疼啊!”
廖银国说:“我来跟你想个办法吧。”
廖银国看到过江汉工业学院食堂每天从外面采购回来的蔬菜,无论从品相还是味道都远不及他们家地里产的蔬菜。他找到司务长作了介绍,主推绿色的概念。司务长也认识廖银国,十分钦佩他的不屈不挠的工作精神,相信了廖银国说的话,试吃了一个星期之后,便和廖银国口头敲定了供应合同。
蔬菜口味好,赢得了教职员工和学生们的赞誉,浪费饭菜的现象也有所减少。
种蔬菜赚了钱,自然要改善生活,廖银国的老婆便多买了几对耳环项链和手镯,戴出去亮晃晃的直扎人的眼睛。有人开玩笑说:“这些金银首饰莫不是老廖从下水道里掏出的呢?”
别人说的这种情况也有,廖银国的老婆刨地确实刨出过金银饰品,不多,有些是学生或者老师们不慎落进下水道的。不过廖银国拾金不昧,都还回到了学院,在失物招领处找到了失主。
三
廖银国在江汉工业学院干到了退休,今天是他干的最后一天。学院环卫组组长对他说:“廖师傅,今天下班以后就不安排其他活动了。老规矩,晚上到康华大酒店,我们一起为您欢送饯行。”
廖银国习惯性地礼貌地推辞了一下,“不必了吧,组长?”
组长说:“这是应该的,要保持优良传统。”
每次有人退休都会举行饯别茶话会,饭饱酒酣之时,彼此的言语格外真诚,彼此有什么过往也会一笔消弭。
平时都在各自忙碌,最后一次集体相见机会难得,廖银国没有拒绝。
按道理说,廖银国退休之后,会集中精力,和老婆一起经营莱园子,还会有不错的收入。但廖银国的计划与一般人的想象还是有很大的出入,主要原因有三。一是,廖银国的儿子在外面的大城市里生活,生儿育女,早就希望他们能到身边来帮上一把,是廖银国舍不得他这份工作,老两口一直拖着没去。二是,江汉工业学院这两年发展得也很快,早就计划将这幢老旧宿舍楼拆了,原址重建新的住宿大楼,到时功能设施齐全,就不需要廖银国这名掏粪工了。三是,没有了粪泥肥沃菜园子,那些蔬菜又只能回到用化肥栽种的老路上去,那些好口味就只能消失了。
他们不能继续履行供应合同,只能和食堂的司务长解除了供销关系。司务长无不惋惜地说:“我们合作了这么多年数,得到了学生和老师的广泛赞同,建立起这种信任关系十分不容易。不过,这是人生规律,无法避免。”
廖银国已经决定把菜园子租给邻居使用了,邻居己经接手,在安排下一茬作物。邻居不太习惯使用粪泥,嫌它臭气大,肥效发挥慢,意思很明显,就是拒绝了。
廖银国也不便再朝菜园子里浇施粪泥,只得将粪泥送往污水处理厂。
廖银国决定,趁这次送粪泥的机会,他要好好地参观一下污水处理厂。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忙碌,他没有时间仔细观察一下,每天大一车小一车的污泥进来,还有大一根小一根的污水管道接进来,这么多污水污泥,污水处理厂是怎么有这么大能耐处理的。所以,他充满了好奇,心里萌生了一种“想窥探一把”的强烈愿望。
四
污水处理厂的大门从来不设栅栏门,只是在一转高大的院墙上开辟了一个宽敞的大门口。大车小车自由进出,从不担心会车的时候会相撞。
廖银国骑着他的三轮粪车,一路畅通无阻,一路拐弯抹角,熟门熟路,很迅速地来到了倾卸车间。这里有一个很大的散架厅,有很大几个水泥池子。一些高头大马一样的污水罐车,在工人的引导下,慢慢后退,等落槽卡位之后,再开起泄污泵,一条伸向水池的粗黑的软管便喷出一股乌黑粪水,有点像喷出来的石油。
这些污水虽然有臭味,但工人和司机们都穿戴着严密的防护装备,基本不会被臭气薰染。
廖银国的粪车很小,有一条专用小车道进入料口车间,很方便,他只需要将车交给值班的工人就行了。卸完料,工人会在道口将粪车交还给廖银国。廖银国便骑车来到冲洗车间,用一根水管和塑料扫帚,把粪车冲洗干净就可以出门回家了。
廖银国今天冲洗得格外仔细,甚至还开启了加力泵,让水流更粗更急。按道理说,粪泥里会包含一些不知名的化学物质,会对粪车的油漆产生腐蚀作用,出现一块块斑锈。但由于廖银国平时清洗得很勤快,保护得很好,清洗过后,粪车逐渐露出了它应该有的清晰面孔,暗红色的漆面发出暗幽幽的光泽。
越过料口车间,就是生产车间。高大的厂房里,竖着四座高塔,跟混凝土搅拌场的高塔有点类似。一些一个人抱不过来的粗大管道,上下高低连接在几座高塔之间。有的冒着热气,有的听得到水流声,间或有石子冲击管壁的声音。
廖银国在车间里走动参观,工人们看到他的一身环卫服,就不会加以阻拦,仿佛环卫服就是一张通行证。加上廖银国很自觉地袖着一双手,抱在胸前,不会乱动。这些设备都是粗壮型的,最小的一个开关圆盘都有一个磨盘大,不会碰一碰就会起变化,放心得很。相对来说,在这里参观很自由,心情很放松。
再往前走就是成品车间了,有三根粗管道穿过一道墙往隔壁而去。墙上,有一道小门连通,人可以直接穿过去。
处理厂的成品车间又是一番景象,有点出乎廖银国的意料,他还从来没有见过。
污水经过一番脱水处理,出来的不是一堆堆软泥,而是按比例掺进了粗稻壳的一堆堆干货,松松散散,成了可以自由垮流的大堆,与大粮堆十分相似。成品车间的一头,是四五道大卷闸门,全部打开,就马上转换成了散架厅。车间里,有一辆大铲车,在来回不停地往一辆辆敞篷汽车上装料,引擎轰鸣,干得特别起劲。
廖银国知道这些成品,都是栽培花木的好材料,像一些花卉基地,像一些城区花坛,都需要这些产品,甚至有些在网上出售的花土也需要这些产品做原料,这些车辆就是专门做这种生意的。
廖银国跟在一辆汽车的后面,一起回到了城区,又一直跑到新城区。这里正在新修一条外环路,道路基本成形,园林工人们正在往花坛里填埋花土。不久的将来,这里便又是一片花香四溢的地方。
这条外环路很宽大,很壮观;也很长,绕城一圈,气势宏伟。
这天,廖银国一直就在这条外环路上呆着,一直呆到了晚上,像一个没事看热闹的老头。
晚上,园林工人收工了,要回家去了,廖银国才想起组长为他组织的饯别晚宴,于是便急匆匆地骑着他的三轮粪车往家里赶。廖银国很想带着他的老婆,一起参加这个晚宴。
也许是心急,脚下蹬车使力大了一点,也许是三轮粪车使用久了,有了磨损,三轮粪车的链条发出了嘎嘎嘎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