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光像一滩化开的红糖汁,从青瓦檐角漫下来,给老巷抹上一层琥珀色的光晕。李师傅蹲在作坊门口的槐树下,正用竹片刮着铁锅边缘的糖渍。铁锅里残留的糖稀在暮光中泛着幽光,像凝固的月光,又像岁月结出的痂。
"该生火了。"李师傅对着屋内喊了一声,手里的竹片突然在糖渍里"啪"地折断。他低头看了看掌心,老茧已经磨得发亮,掌纹里深嵌黝黑。作坊里传来老伴的咳嗽声,接着是风箱拉动的呼呼声。暗红色的火苗从灶膛里窜出来,舔舐着黑铁锅的底部。
作坊里蒸汽氤氲,熬糖的工序很繁琐,一般要从凌晨鸡叫就开始。李师傅把蒸熟的糯米和麦芽拌进铁锅,木勺搅动时发出黏稠的喘息。他说这是和时间讨价还价的活儿,火候稍过就焦苦,不足则失了筋骨。蒸汽裹着甜香漫过作坊的窗棂,在暮光中织成一张透明的网,将过往行人的馋虫都逮了过来,粘贴在作坊的门框上。
当糖稀熬成蜂蜜般的琥珀色,李师傅用竹筷挑起一缕,对着亮光查看拉丝的长度。糖丝在暮风里颤动,折射出细碎的霞光,像无数根被暮光染红的琴弦。"火候到了。"他轻声对老伴说。老伴知道这里不需要她了,便起身离开,去做她应该去做的事情。
麻糖的蜕变是从挂上木桩开始的,李师傅将滚烫的糖稀甩在横杠上。他双手抓住糖团,身体后仰形成一张满弓,古铜色的脊梁上青筋暴起,仿佛要把全身的力气都揉进这团焦糖里。糖团在反复拉扯中渐渐变白,像被月光浸透的棉絮,又像老匠人鬓角的霜花。
"马上就要拉出银丝来了。"李师傅的自言自语里,裹着麻糖的甜香飘过来。他的双手在糖团间翻飞,每一次拉伸都像是在编织岁月的经纬。甜丝在暮光中闪动着光泽,将他佝偻的身影切割成流动的光斑,又在落地前重新拼凑成倔强的轮廓。
当麻糖被摔进篾箩时,暮光已经浓稠得化不开了。李师傅跨上那辆二八自行车,后座的篾箩里沉睡着麻糖。小铜锣的脆响惊起归巢的麻雀,暮光中的吆喝声裹着麻糖的甜味,在老巷里蜿蜒成一条发亮的河流。
"麻糖嘞——麻糖一一又香又甜又酥又脆的麻糖嘞——"
吆喝声像鸡蛋大小的鹅卵石,撞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叮咚之声。孩子们攥着零花钱追在车后,看麻糖在暮光中被敲出一块一块的薄片。李师傅的背影像一张弓的剪影,在暮光缠绕中渐行渐远,仿佛要把整个黄昏都敲成透明的糖片。
老槐树的影子在地上流淌,作坊的灯光次第亮起。李师傅坐在门槛上,就着咸菜啃着馒头,月光给他花白的鬓角镀上了一层糖霜。
老匠人用他一生的力气,拉扯着生活的经纬,将平凡的日子,熬成琥珀色的霞光。 当最后一缕暮光融入夜色,作坊的烟囱里升起袅袅炊烟,在月光下画出一道银色的轨迹,那是手艺人留给岁月的糖霜印记。
老巷深处传来小铜锣的锵锵声,惊落几片槐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