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老家泥塘村里,每到下半年,便有人家忙着烧窑,筹备建造青砖大瓦的房子。也有人家前往返湾湖割篙排,为烧砖制瓦做准备。
篙排是湖区篙草历经漫长岁月生长而成的,根须盘根错节,形成浮岛。小的篙排如同小船,能载人移动;大的篙排仿若台基,甚至能在上面砌房子。把篙排切割成机瓦大小,晒干后,可替代稻草烧火煮饭,好省下稻草用于烧窑。
返湾湖离我们村三十多里,有水路相通。村里人前往需驾一艘大木船,备好生活用品,如同出门挖河打堤,一去就是半个月。
细究起来,割篙排与挖河打堤略有不同。挖河打堤是男男女女一大群人,而割篙排,顶多五六人结伴而行。而且通常是朋友伙计,家里的当家男人。他们能在一个锅里吃饭,一个船舱里睡觉,齐心协力完成这半个月的活儿。
在我们村年年去割篙排的人里,有一个班子里,却有个女人。她三十多岁,叫薯香,也有人叫鼠香。她的名字,大家只喊,没人细究是哪个字。鼠与薯同音,都是乡村常见之物,都有可能成为名字。和她一同出门的四个男人,都是她从小玩到大的发小。
薯香在家“吃老米”,招婿入赘。她父母一心想要儿子,不顾身体接连生育。结果生了七八个女儿,身体也垮了。母亲早早离世,父亲走路颤颤巍巍,把一群孩子全丢给了薯香。长姐如母,薯香两口子只能担起父母的责任。但薯香的老公身材矮小、力量单薄。在家庭中,夫妻俩角色互换,男主内,女主外。
好在,她的发小们一直把她当兄弟,很少有男女之间的隔阂。比如,他们曾一起烧过窑,困了就一起钻窝棚里的被窝,即便脚蹬脚歪躺着,也能睡得鼾声震天。像这次出门割篙排,天晴时,男人们睡岸上,下雨时,就只能挤在船舱里。船舱空间有限,一伸胳膊一撂腿,就碰到别人身上。睡梦中也顾不得许多,薯香好几次醒来,发现自己把男人的胳膊当抱枕搂着了。男人们干活累得精疲力竭,也没料到睡觉会有这般“意外”。或许是太过熟悉,感情早已超世脱俗,醒来竟没有丝毫“男女有别”的感觉。
下湖割篙排,男人们要光腿、光脚、光脑壳、光赤膊,在沼泽般的湖区走上几里路。掉进窟窿是常有的事,没有伙伴搭救,一个人断然不敢进湖,再有经验也不行。
薯香的发小们没让她进湖。他们把薯香留在河道,翻晒从湖里拖出的湿篙排。晒干后,找块平地码放好,以便最后一起装船运回家。他们让薯香留在船上,为他们烧火煮饭、端茶递水。到饭点,他们回来吃饭,或者薯香进湖送茶水。
按理说,茶水他们可以用瓶子罐子装好,背在身上带进湖。但薯香送的是糖茶,这是她特地给发小们的福利,与其他湾村的“篙排汉子”不同。
糖是黑砂糖,看着乌漆麻黑,却很金贵。糖是薯香从家里带来的,要攒够三四个男人喝半个月的量,起码得花大半年。那时买糖要糖票,两个月才有半斤八两,还不能随便吃。
每天午饭过后,薯香会烧好一锅白开水灌进瓷茶壶,用小调羹挖一勺黑糖撒进去,慢慢搅拌。她会吮舔调羹上的余汁尝尝甜味,但不会整勺舀起来试喝。然后,打一盆河水,把茶壶放进去降温。
薯香会拿捏好时间,等糖茶温了,就及时送进湖。要是糖茶凉透了,就会有河水的土腥味,味道变差。
割篙排,危险又辛苦。他们找到合适的大篙排,几人在水里,几人在上面。先用和关公大刀一般大小的钩镰,割出小坨小坨的篙草墩儿,再用力拉出水面,一片一片切割,才能变成小篙排。
割篙排也不能贪多,一天的量够了,就及时用绳索扎成串,从水里拖出湖。运气好的话,湖边小闸口没关,就能从闸底拖过去,拖到河道里他们的木船旁,交给薯香。要是闸口关了,他们就得拖着篙排翻堤。水淋淋的篙排很重,他们像拖船一样,喊着号子,一起使劲才能翻过去。
每年如此,半个月后回村,晒干的篙排装在船上,宽大得几乎塞满整个河道,船头看不到船尾。湿篙排则拖放在水里,像条长龙绵延数里。薯香站在船头,用竹篙掌控方向,男人们则下到河里,背着两根长长的纤绳用力拖拽。有时河水湍急,男人们就得躬下身,手脚并用,与激流抗争。
此时的薯香,也能感觉到身体里迸发出一股强劲的力量。她把这力量注入竹篙,与激流较量。
回家的路有三十多里,这一路持续不断的拼搏,会成为人生中一场难忘的考验。
薯香轻车熟路,沿着常走的路径进入返湾湖。
九月的返湾湖,篙草依旧繁茂。篙草上,停歇着许多白色水鸟。水鸟的鸣叫声,在风中此起彼伏。鸟叫声里,不时夹杂着“篙排汉子”们的号子声和谈笑声。
“篙排汉子”看到薯香,会兴奋地大喊:“我们的薯香来了,我们的糖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