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勇是我新结识的一位朋友。按道理说,我住在城区,他住在田关河附近范桥村,我俩八杆子也打不着,但就是这么机缘巧合地相遇相识了。
那是春上,油菜花和桃花盛开的季节,我的老毛病牙疼又犯了。我开车跑到熊口镇去找了经常给我看牙病的医生,他了解我的情况,我十分信任他。加上回程的路上,有几处景致很美好,值得追寻,可以让我忘掉牙疼,心情迅速好起来。
在我穿过“红军桥”之后,便想念起了“田关泵站”的“桃花岛”来,就想着从田关河堤上横插过去,去桃花岛。我心目中想象得很好,以为横插过去就是田关河堤,是一条土路,只要有人走,就会有路。我开的是越野车,正好可以显示越野车的威力。
可是,我往桃花岛方向走了一段,田关河堤上便没有路了。眼前是荒草荒树荒堤,只有牛羊或人走过的一条小路淹没在草丛里,一片白的红的野花开得和桃花、油菜花一样旺盛,一样灿烂夺目。我只好顺着两条车辙印下堤,往乡村公路上走去。这条公路是顺着田关河大堤,我不死心,一旦有道路通向田关河堤的方向,我就往那个方向开去,直到实在没路了才往回折返。
就这样折返了几次,我毫无怨言,也体验了几次“被逼入绝境”的野趣,欣赏了一路野花野草的景致,心情愈发快乐。最后一次往前跑,就是遇见方勇的那一次。我拐过一道弯,没有顺着平坦的混凝土路走,而是直接朝河堤方向,走上了一条石子路。看得出来,石子路上有车痕,但也不是经常走车的那种。只是没想这条石子路通向一个废石料场。我终于回到了田关河堤上,但也无路可走了。
这里是荒堤,石料场以外的周围都是萋萋荒草。树木高大茂密,是正常生长的,不能叫荒树。只是它本身没有留有让汽车走的路,只能叫野树林。
这时,方勇就出现了,他是这个石料场的主人。之所以叫废石料场,是因为一眼就能看出这所谓的石料,就是一堆建筑垃圾。只不过是,这些垃圾专业一点,纯粹一点,都是公路上破铲而来的旧混凝土。一块一块一尺来厚,大小不一,都裸露着钢筋,有些面目狰狞。
方勇是一个块头大、个子高的男人,皮肤被日光晒得黝黑,工装裤膝盖处磨得发白,裤脚还沾着新鲜的草汁。他正猫着腰用撬棍撬动一块混凝土块,听见车声便直起腰,手掌在裤腿上抹了两把,露出一口黄不黄、白不白的牙:“师傅,前头没路了,再走车要陷进草窠里了。”
我摇下车窗,跟方勇打招呼:“大哥,您这是收拾建筑垃圾呢?”
他嘿嘿笑了,露出牙齿上的烟渍:“瞎鼓捣呗。这堤荒了几十年,没人管,建筑垃圾倒得跟小山似的。”他指了指身后用废料垒起的矮墙,“你瞅,垫个猪圈、修个护坡,比新石料还经造呢。”
正说着,远处传来卡车的轰鸣声。一辆蓝色渣土车歪歪扭扭开上堤,车轮碾过碎石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方勇脸色一沉,抄起靠在树旁的竹竿就往卡车跑去。“你怎么又来了?”
司机探出头,满脸堆笑:“方哥,通融通融,今晚工地要赶时间,只有你这儿近一点。”
“赶时间也不能往野堤倒啊!”方勇把竹竿横在车头前,竹竿上还沾着不少干泥,“上个月刚塌了一段护墙,万一砸着人怎么办?”
司机跳下车,往方勇手里塞了包烟:“就这一回,下不为例。”
方勇推回去,烟盒掉在地上:“使不得。你要非倒,我现在就给村长打电话。”
司机苦着脸摸出两百块钱。
方勇后退半步,双手抱在胸前:“别害我,万一你转头说我敲诈勒索呢?”
司机愣了愣,骂骂咧咧地从驾驶室拎出一箱饮料,放在地上:“算球,这个给你消渴总行吧!”
方勇看着卡车扬尘而去,弯腰捡起饮料箱,饮料箱边角磕得凹进去一块。他递给我一瓶可乐,自己拧开一瓶矿泉水:“去年有一次收了两百块,被人背后戳脊梁骨,说我‘黑吃黑’。打那以后,啥钱都不敢收了。”
我拧开瓶盖,气泡在齿间滋滋作响:“您这吃力不讨好,图个啥呢?”
他蹲在草地上,用撬棍拨弄着脚边的野苜蓿:“我爹临死前说,这田关河的堤是祖辈用夯土砸出来的,不能糟践在我们手里。”
远处有野老鸹花开得正盛,有细碎的花瓣被风卷到他肩头,像撒了一把碎布头。
三天后,我要完成治牙的疗程,又路过了一次野堤。这一次,远远看见一辆蓝色三轮车停在石料场边,车斗里堆着半人高的混凝土块。一个扎红头巾的女人正用力往车上叠放石料,方勇在车下托举块头最大的那块,喉咙里发出“嘿呦”的号子声。
“方大哥,生意兴隆啊。”我摇下车窗打招呼。因为上次来过,我已经知道他叫方勇。
他抹了把汗,抬头笑道:“小菊的表姐要修鱼池护坡,要我们给她送两车石料过去……这就是小菊。”
“大哥好。”红头巾女人听见声音,直起腰来跟我打招呼。这是个皮肤黝黑的姑娘,眼窝有点凹,嘴唇厚厚的,穿一件洗褪色的绿格子衬衫。整个人像一株长在野地里的老鸹花,虽不艳丽,却透着股泼辣的生气。
“她是我女朋友。”方勇介绍道。小菊不好意思地低头,耳后露出一截毛茸茸的碎发。我注意到她指甲缝里嵌着褐色的泥垢,指节因为常年劳作而变得粗壮。
方勇接过小菊递来的毛巾,擦了擦脖子,说:“前天,有一个媳妇想赖账,说可以‘肉偿’,被我轰走了。”
方勇说得轻描淡写,小菊却“扑哧”笑出声:“憨货,换别人早答应了。你倒好,拿叉车叉子吓唬人。”
正说着,远处走来个背手的老汉,中山装洗得发灰,裤腰上别着一串钥匙。
方勇立刻站直了:“村长。”
村长眯着眼打量着石料场,伸出手指点了点堆成小山的混凝土:“方勇啊,最近村里娃子们说,总见垃圾车往河堤跑,我过来看看是不是有人挖沙取土。”
方勇搓了搓手:“我就收一点破混凝土,垫垫猪圈啥的,没动堤上的土。”
村长绕着石料场走了一圈,鞋尖踢了踢混凝土块:“按说这地儿属水利局管,可我们村看着也不能不管。”他忽然压低声音,“前天镇里开会说,有人举报野堤有人挖沙。你这事儿……别搞太大,别碰着树木,听见没?”
方勇忙点头:“知道,我就拾掇点废料,绝不动一草一木。”
村长又看了一眼小菊,忽然笑了:“你俩啥时候办事?别总耗着,小菊都二十四了。”小菊的脸腾地红了,转过身去,往三轮车那边躲过去。
入夏后,野堤的草长得更疯了。蒲公英举着绒球在风里晃,老鸹花也开了,紫褐色的花瓣像被火燎过似的。
方勇买了一辆二手叉车,铁臂一伸一缩,混凝土块便整整齐齐码成了墙。小菊常过来帮忙,两人隔着叉车说话,声音被引擎声撕成碎片,却能从眉眼间看出笑意。
有一次我再次拜访方勇,正撞见小菊给方勇擦汗。她用块蓝布帕子蘸了水,踮脚擦他额角的汗,方勇却像根木桩似的直愣愣站着,耳朵尖红得要滴血。“憨货,低头。”小菊轻声俏骂,方勇这才弯下腰,僵直的,像一棵被风吹折的玉米杆子。
“打算啥时候娶她?”我递过去一瓶冰镇汽水。
方勇拧开瓶盖,咕咚灌了两口:“眼下房子都装修好了,等攒够彩礼钱,就可以结婚了。”方勇望着田关河,河水在夕阳下泛着金箔似的光。“小菊说,想在屋台边上种几棵野花,红的黄的白的,都想种几棵,开起花来热闹。”
秋风起时,野堤上的草开始变黄,老鸹花结了籽,风一吹,细小的种子便漫天飞舞。
这时,石料场来了一辆大翻斗车,要拉二十块混凝土去修水渠。
小菊站在叉车旁边记账,笔尖在本子上沙沙响。
方勇则爬上叉车,轰隆隆地往车上装石块。装一阵,方勇又爬上翻斗车和司机一起挪动石料,放平放稳。
“小心钢筋扎手!”小菊忽然喊。
方勇低头一看,裤腿被混凝土块上的钢筋勾破了一道口子,露出小腿上褐色的皮肤。他不在意地笑了笑:“破就破呗,反正干活穿的。”
翻斗车开走后,小菊从帆布包里掏出一团蓝布:“脱下来,我给你补一下。”
现在能看到补衣服的情景不多,也许是有我在场,方勇忸怩着不肯:“大老爷们儿,补啥补。”
小菊瞪他一眼:“磨到了肉怎么办?”说着便伸手去解他的裤带。很明显,小菊很有一股泼辣劲儿。
方勇慌忙后退,却被草窠绊了脚,一屁股坐在地上,惹得小菊哈哈大笑。
暮色漫上来,我准备离开了。
方勇送我到车旁,忽然从身后拿出一把野花,用草茎捆着,里面有老鸹花、野芥菜花、野菊花……不下十几种,五彩斑斓。他将花递给我:“这是送给嫂子的,野堤上的花,贼香贼香!”
花束上还沾着新鲜的草汁,我接过来,闻着混合着泥土与阳光的气息。
“方大哥,你觉得自己像啥?”我忽然问。
“我?”他挠了挠头,望着漫天飞舞的蒲公英:“就像这野堤上的野草呗,没人管,没人问,可年年都长。”
风掠过堤岸,野堤一阵沙沙作响,像在唱歌。
我离开时,从后视镜里看见,方勇和小菊爬到了石料堆顶上,像两棵紧紧挨着的树。
暮色为田关河镀上银边,方勇与小菊的身影在料堆顶端渐渐模糊成剪影。野风掠过老鸹花的绒籽,裹挟着他们的笑声飘向远处——那是泥土与野草的气息,是钢筋混凝土里开出的倔强花朵,是用汗水与坚守谱就的无声歌谣。这风穿过祖辈夯筑的堤岸,掠过荒草与野花,天空与原野,最终消散在飘飞的白云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