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边的光影渐渐淡了,不复纯粹的白,暮色笼罩着建设牌坊中的每一处浅巷。远处那小小一粒的殷红,极尽收拢着残缺的余晖。望得久了,我只觉得像在看一场燃烧殆尽的虚妄。就是如此一个稀疏平常的傍晚,他踩着满地霞光,走进了建设牌坊。
这年我五岁。
白叔,卖包子的白叔。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他的年龄,甚至没有人知道他是何时搬进的建设牌坊。他总是沉默着,不与人来往,就连卖包子,都要把三轮车推到十里外的另一处牌坊。
这样的沉默者加入建设牌坊,就好像汪洋中投入了一粒石子,激起的微不可见的涟漪,也只是引起街坊们三两天的讨论,而后,生活继续,平淡继续。
可白叔散发的涟漪却深深吸引着我。白叔当然不姓白,只是从他家门口路过,我偷瞄到他屋内素净的白墙,雪白的蒸笼布,蒸笼里码着的一个个浑实饱满的白包子,就连白叔的三轮车头上,挂着的那个象征他招牌的小小四叶风车,都是通体纯白。理所当然地,他就成了我的“白叔”。
建设牌坊的房子大都是矮平房,我家和白叔家的房顶未曾铺瓦,用水泥在房顶均匀地涂抹了过去,再在边缘砌了两排红石砖,这就算是个简易的“露天阳台了”。两家房屋的距离不宽不窄,站在屋顶向下眺去,正好一人间距。
那个年代,像我这般的小孩,没有什么丰富的课余生活,闲来无事之时,我便爬上“露天阳台”,从我家房顶,跳到白叔家的房顶,再从白叔家的房顶跳回来,如此往复。随着跳跃间的距离变换,感受着风从我耳边呼啸而过,两屋间的那条人行道,从视野中不断闪烁而出,又瞬间消失。胸腔中“咚咚”作响的心跳,让我快乐得止不住地想要呐喊。我爱极了这个游戏。
正当我不亦乐乎之时,白叔推着三轮车出门了。他扶着车把,站定在路中央,眼里带着些疲惫的茫然。似乎是听到了头顶的响动,白叔偏过头看向屋顶。
“完了。”
我心里刚闪过这个念头,白叔的头也堪堪摆正到位,我正好完成了一次新的跳跃,跃至最高点时,我们四目相对。
不知是不是因为心虚所致,在白叔目光的凝视下,我好像突然间被抽走了全身气力,就那么直直地从高处落了下来。
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失重感,极速、轻盈、坠落,虽然只短短一瞬,但我深深记住了那种绝望,如深渊般粘稠沉重的绝望。
“砰——”
想象中的剧痛和破碎并没有出现,虽然脑袋嗡嗡的,但是这轻微的症状勉强能支撑我睁开眼皮。
白叔接住了我。
抑或说,白叔的三轮车接住了我们两个,并且在付出了爆胎的代价后,它依旧坚挺着没有散架。
我们无言相顾了许久,白叔才龇牙咧嘴地从车上爬起来,把我放到了地上。这时我才注意到,他背上沾满了被压扁的包子,白色面皮碎裂成渣,和酱色的馅料混合成一个又一个灰白色的大斑点。同时,肉香四溢。
我突然害怕得哭了起来。白叔停下了正在揉肩的手,轻轻地抚了抚我的头,眼里带着不知所措的父性般的温柔。
“哪里疼吗?”
小孩子的哭闹好像只是为了寻人关心,目的达成,我便马上止了哭。委屈的小脸上挂着两包眼泪,我重重地摇了摇头。
“白叔,你的包子好香。”
“那以后每天早上,你都来白叔家吃包子好不好?”
“好!”
白叔笑了,我也笑着抹掉了眼泪,白叔接受了我对他的称呼,我也接受了白叔的包子,好似一种无言又俏皮的默契在我们彼此的心中达成。我仰着头看向白叔,晨时的太阳高高地挂着,清明澄澈的光从房屋间的罅隙映射而来,从白叔的身上照进了我的眼里,也照进了我的心底。
每天天色微亮之时,白叔就已忙碌起来,和面、发酵、剁馅、包制包子,白叔的包子有奶黄馅、猪肉馅、黑芝麻馅、青椒白菜馅。这些包子大小不同,形状各异,却都做得一副可爱模样。
“做包子我一般用高筋面粉,这种面粉蛋白质含量高,营养价值高,做出来的面皮劲道有味儿。”
“但同时,这样也会有一个不足之处,就是包子皮少了些松软的口感,所以有一项至关重要的步骤——包好包子后,要把它们放在蒸笼布上,每个包子间保持一指间距,再盖上湿布,让包子进行二次发酵,时间大约三十分钟,这样蒸出来的包子皮,就会兼具松软与筋道的双重口感。”
白叔淡淡笑着,向我讲解他的独门秘方,手中速度却是不减,裹满面粉的面皮在他手中上下翻飞。只眨眼间,一个黑芝麻包就已在白叔手中初具成型。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吞了口唾沫。
“白叔,那什么时候才可以吃?”
白叔微微抬了抬头,朝身一侧的另一屉蒸笼努了努嘴。
“那一笼应该熟了,小心烫。”
我轻车熟路地带上了棉布手套,走到蒸笼一边,小心地踮着脚,两手环着蒸笼盖,轻轻抬起。
一股湿热的乳白色蒸气扑面而来,腾空而起,我灵巧地跳开,待白气散去,我迫不及待地凑上蒸笼前。
“成了!”
我乐着双手一拍。
蒸笼里的包子肚皮圆滚滚的,头顶呈漩涡状,像一个个晶莹剔透的小小灯笼,外皮薄如蝉翼,里面的馅料色泽鲜明,引得人垂涎欲滴。
我眼睛发着光,静静趴在桌边“耐心”地等待了十五秒钟,随后便匆匆抓了个包子往嘴里塞——是黑芝麻馅。这黑芝麻包子里的馅料不是想象中的流体状,粒粒分明的固体颗粒,让每一口都能吃到黑芝麻的醇香。
吃完包子,我帮着白叔把一笼笼的包子搬上三轮车。出发前,白叔照例用湿布,把车头上挂着的白色风车里外都仔细地擦拭了一番,这风车是用白色卡片制成,相较起普通的纸质风车,多了几分灵动感,我很喜欢这个白色风车。
我曾听白叔说,这白色风车是他儿子在小学的毕业典礼上亲手做给他的,因此他毎天都带在身边。
我羡慕白叔,他能拥有如此小巧精致的风车;我也羡慕白叔的儿子,他掌握如此巧妙的做风车的手艺。
“白叔,为什么白色的包子里面会是黑色的馅儿?”
可能是反射弧过长,吃完包子许久后,我才好像突然间想到什么似的,问了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街道清清冷冷,清寒的风静静地刮着。白叔双手握住车头把推着车,短暂地沉默着,车头的白色风车不急不缓地轻轻转动着。
“这包子,有时候就像人,外表洁白无瑕,可内在,已乌黑得结成了实质的块儿。”
“那白叔是洁白的好人吗?”
白叔笑了。
“我可不是什么好人……”
这时,我的视线突然被前边树上跳动的麻雀吸引而去。看到我的注意力分散而去,白叔好似轻轻叹了口气。
“可我也不是心甘情愿的坏人。”
白叔失神自喃着,像是说给风听。
我很快便玩腻了“跳房顶”的游戏,而在我家院子里寻到了“新大陆”——一堆装修完房子剩下的白色石子。
一到放学时间,我便叫上三五好友,每人在那堆石子上找一块自己的专属位置,随后便拿着那石子,比谁扔得高,比谁扔得远。
这天,对面围墙上来了个不速之客——一只陌生的黑猫,这让快要对“石子游戏”失去兴趣的我们一下子兴致高涨。
“看谁先把这猫打下来!”
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把我们幼稚骨子里的所谓“热血”一下子激发了出来。
我们叫着,喊着,同时一股脑地向那围墙上掷着石子。围墙边好似放起了炮仗般“噼啪”作响,那些小小的白石子,有的落在了围墙这头,撞到围墙后便无力落下;有的小石子却格外争气,飞得格外高、格外远,而后重重地落在围墙那头,每每这时候,我们之中总会响起胜利的欢呼。
可那些石子,终究一个也没有打中那只黑猫,猫像个骄傲的王,淡定自若地端坐在围墙上,无视着周边错身而过的石子,舔舐着爪子,眉目间好似透着人性般的不屑。
“哔哔哔——”
终于,不知是谁投出的小石子精准砸中了围墙那边停着的小轿车,车子发出刺耳的警报,一下又一下尖锐的爆鸣声,在我们的耳畔炸开来。
“坏了。”
我们小团体中的人害怕了,一溜烟的功夫,四五个小伙伴都作鸟兽散了。不经世事的我看着仓皇逃窜的小伙伴,还觉得些许滑稽,而后仍旧坐在那堆石子上,做起了一个人的游戏。
“我家在这里,我能跑去哪。”
我这样想着。
被砸车的那家人报了警。就在夕阳携着夜幕,均匀地涂满建设牌坊的每一寸土地的时候,我家乌泱泱地来了一大帮人。
几个怒气冲冲的中年男人,领着三个穿着警服的人围住了我,我霎时间懵了。他们对着我指指点点,拉拉扯扯,嘈杂的声音在我脑中轰鸣开来,他们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清,我痛苦地捂住双耳。
就在这时,白叔收摊回来了。
夜色之下,他好像脚踩着星辰光芒向我走来,我的世界一下子破开了混沌,变得清明起来。
“白叔!”
我鼓起勇气,用尽全身力气,蹲在石子堆上冲着他招了招手。
人群的嘈杂声停滞了一刻,他们随着我的视线朝着白叔望去。听到我的声音,白叔的脸上添了几分喜色,渐渐走近,他看到了我,同时也看到了我身边那一双双审视着他的目光。
我感受得到,白叔的身体僵了一僵,脸上的柔情也凝固了,这是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种复杂与阴沉。
白叔像刚来到建设牌坊那般沉默着,推着车子从我身边走过,无视了我伸出的求援之手。在这窒息般压抑的空间内,白叔三轮车车头的白色风车,被抽干了氧气似的蔫了下来,一转不转地安静着。
白叔走到了自家门前,头也没回地轻轻把门拉上,就好像从未出现过的人形幻影。
难言的沉寂。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抬头看了看那“罪魁祸首”的黑猫。猫早已不知去向,它曾长久停留过的那处空间,在暮色之下坍塌出了一片死寂的阴影。
因为被砸的车子并没有受损,因此爸爸在被带去公安局口头教育后,也只是交了几百块补办了个暂住证,便被放回了家。
这年我九岁半。
那天之后我再没有去找过白叔,或许是那天他的“背叛”,在我心里生了根说不清道不明的刺,扎得我整日整日地心烦。
这天白叔上门来找我,打开门,他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脸上带着那熟悉的轻柔的笑。
“你不是想要那个白色风车很久了吗?等你小学毕业那天,我把它作为毕业礼物送给你,好不好?顺便当作我向你道歉的礼物。”
我曾经无数次缠着白叔想要他的白色风车,奇怪的是平日里对我百依百顺的白叔,对于这个白色风车却是寸步不让。
“等到我儿子长大,这个风车要还给他的。”
白叔总是这么说。
看着服软的白叔,我像个得胜的将军立马“赦免”了他的罪过,但是我还是忍不住问了他一句。
“那你把风车给了我,等你儿子长大了,他怎么办?”
白叔还是那般笑着,只是笑容中平添了几分惨然,当然,以我的年纪自然是看不出这笑与笑之间的差别。
“他再也不会长大了。”
白叔的话我不甚理解,可这疑惑也只是短暂地存在于我小小的脑袋中,其后的日子里,我便日日掰着手指计算着毕业的到来。
又是一日夕阳西斜,今天白叔破天荒地没有出摊,他低头伏案认真叠着什么,屋内静得落针可闻,只听得白叔均匀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这般宁静恍然间便被打碎,矮平房破旧生锈的铁门轰然倒塌,下一刻,十几支黑洞洞的枪口齐齐伸进屋来,对准了白叔的胸口。
“别动!举起手来!”
来人的大喝声也只是令白叔微微一愣,随后,他便淡然地笑笑。
“别急,等我做完手头的活,自然乖乖地跟你们走。”
说着,白叔手上的动作却仍是不紧不慢、温柔轻巧,可来人却是随着他手上动作的变换逐渐绷紧了神经,他们可是知道,白叔手上有着什么。看着那十几双锐利如刀的目光,白叔似乎感觉有些好笑。
“看看你们这些特警精英,被我一个破卖包子的吓成什么样了。”
没有回应,死寂依旧。
不一会儿,白叔结束了手头的工作,把手上的成品小心翼翼地摆在窗台。随后,像是擀包子皮擀累了一般,白叔无视着顶在他胸口的十几支枪口,惬意地站起身来,沉沉伸了个懒腰。
伸腰完毕,白叔抬起轻盈的步伐,向门口大踏步而去。随着他的步伐,那些手持枪械的特警紧紧端正枪口对准白叔,向屋外退去。
行至屋外,与窗台错身的瞬间,白叔斜了斜头最后看了眼窗台上的物件。而后,他笑着,笑得如释重负,猛地从怀里掏出一把黑色铁器。
就好像推倒了多米诺骨牌,现场的紧张气氛瞬间被点燃,而后炸裂。
“小心!”
“他有枪!”
……
特警的惊慌很快就结束了,真要细究时间,可能便只是“砰——”的一瞬,巨大的声响撕碎了金色的霞光。白叔家霉斑与青苔交错生长的外墙上,溅满了一大片刺目的殷红,古旧沧桑的破旧红砖好似久逢甘露的沙漠,饥渴地吞咽着那些液体,不多时,就只余下些斑驳的黑红淡影。
回家的路上,建设牌坊每一个人的口中都讨论着白叔的名字,他们的脸上兴奋地闪烁着异样的光芒,我看不懂,更听不懂,只觉得心中甚是不安。
我直奔白叔家而去,白叔家静悄悄的,我看着墙角那一大片暗浊,我好像什么都懂了,又好像什么都不懂。
过道尽头一阵和风拂来,我突然听到耳边传来的“呼呼”声,我扭头望去,白叔家的窗台上——那是裹在一个精美纸质容器里的白色风车,风车正欢欣地卖力转动着。
白色风车,是白叔用尽全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为一个孩子守护的承诺。
这年我十岁。
后来听我爸妈说起白叔,他来自某个不知名的遥远之地,他老婆出轨,为了逼他离婚,伙同情夫摔死了白叔刚刚小学毕业的儿子。白叔的儿子,与我同龄,但他永远不会再长大了。于是,白叔用自制的手枪,对着他的老婆和那情夫扣动了扳机。此后,白叔便踏上了逃亡之旅,直到来到建设牌坊,安家、卖包子。
那天,白叔掏出的手枪里,其实并没有子弹,哪怕遭受世间如此对待,他也从未想过拉人一同沉沦。
他笑着拿出枪。
他只想赎罪。
他一心求死。
听完白叔的过往,他的身影渐渐地远了、淡了,他踏着霞光而来,又乘着霞光而去。忆及白叔的名字,我能想起的,就只有那沐浴在金色余晖中,欢欣又温柔地转动着的白色风车。
真实姓名:杜家源
联系地址:广东省东莞市虎门镇路东社区坑塘小组3巷14号
就读高校:广州理工学院
专业:汉语言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