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车帮
杜光辉著
为江山我也曾南征北战,
为江山我也曾六出岐山,
为江山我也曾西城弄险,
为江山把我的心血耗干,
——秦腔《祭灯》,为题记。
第一章
民国八年阴历十一月,三家庄马车帮还在甘肃地界挣扎。一行疲了的牲口,一溜疲了的车户,一串疲了的狗,在古道上喧着疲沓的蹄声和脚步声,还有车轴的吱咛。最前头的吴骡子缩着脖子,狗皮帽子上挂满冰凌碴子。他朝前边看了一眼,前方是银色世界。又朝两边看了,右边是蜿蜒雄伟的祁连山,被雪覆盖得严实。不远不近的地方现出一个村堡,有片土坯房,房顶上冒着烧炕的青烟,勾起车户对家的忆念。
天还不黑,三家庄马车帮就到了野牛镇,把从酒泉拉的牛皮卸了,吴骡子和马车柱、侯三,顾不上吃饭,就去找货栈的掌柜,看有啥货朝东边拉。
齐掌柜正在火炉前品茶,看见他们进来,赶忙站起,抱拳朝门口迎来,高声说:吴大脑兮,快进来暖和暖和,喝茶!吴骡子他们围着火炉坐下,齐掌柜吆喝伙计:驴娃子,快给吴大脑兮拿茶盅!伙计高声答应,一溜小跑进来,手里拿着几个茶盅。齐掌柜从伙计手里接过茶盅,给吴骡子他们把茶倒上,说:刚泡的铁观音,还没喝哩!
吴骡子的心思不在喝茶上,要是能揽到朝西安拉的贵重货,车帮就会有笔好点的收入。要是揽不到拉到西安的货,或者揽的是不贵重的货,就挣不了多少脚钱,白出力气混个肚子不饥。
吴骡子说:我们这阵没心思喝茶,车都等着装货哩!齐掌柜说:货是有些,能装二十几车贵重药材、兽皮,再配些羊羔皮,拉到西安,脚钱也没啥说的。可惜你们只有四十几挂车,怕守不住这些货!吴骡子赶忙说:我敢应承拉你的货,就不怕土匪劫,货出了麻达,值多少我们赔多少!齐掌柜摇了下头,说:土匪真的把货抢了,我总不能卸你们的骡子卖你们的车!
他们正说着,前边柜台上的伙计又喊叫起来:陕西武功的刘大脑兮来啦!吴骡子心里一沉,有了不祥的征兆。
齐掌柜忽地站起,一边朝门口跑,一边大声招呼:刘大脑兮,啥风把你吹来啦,快进屋里坐!跑到刘大脑兮跟前,拉着人家的手朝屋里拽,又喊叫:驴娃子,把这壶茶倒了,重新泡,把那盒西湖龙井泡上!又搬来凳子,摆到人家尻子后头,人家一来就坐到吴骡子的上首。
吴骡子心里又沉了一下,赶忙给武功的刘大脑兮打招呼:刘大脑兮,一向可好?人家不热不凉地回答:马马糊糊,凑合着过。
几个人把招呼打毕,伙计把西湖龙井也泡好了。齐掌柜把茶盅捧到刘大脑兮手里,说:喝茶,这可是我平时舍不得喝的好茶!随之,又不失礼节地给吴骡子他们说:都喝,都喝!货栈掌柜还是那么热情,但吴骡子还是看出哪边眉高哪边眉低。同样一壶茶,给自己喝就是刚泡的,给人家喝就要倒掉泡新茶。这也难怪,刘大脑兮的马车帮有八十多挂车,比三家庄多一半,谁都知道猪肉比萝卜好吃。
刘大脑兮问:吴大脑兮,你们也找货拉?吴骡子答:今天刚把货卸了,找货拉个顺脚。刘大脑兮说:咋这么巧,我们也是刚把货卸了,也想找货拉个顺脚,咱们两家碰到一块啦。
货有贵贱,脚钱有高低,两个马车帮遇到一块,就有了贵贱高低之分。谁贵谁贱,谁高谁低,就看谁的势力大谁的势力小。吴骡子啥话都说不出来,自己的势力没有人家一半大,凭啥跟人家论贵贱高低?齐掌柜见他脸色不好,就说:吴大脑兮,我还有一百多口老瓮,要拉到两河镇。瓮不值钱,又是短途,脚钱不多,好赖能顾住牲口和人的花费,总比放空车强。吴骡子能说啥哩,有东西拉总比没东西拉强吧,只好站起身子,抱拳给货栈掌柜说:多谢齐掌柜关照,我们就不多打扰啦,要赶快装货,明天还要赶路哩。齐掌柜陪刘大脑兮慢慢喝,我们失陪啦。
吴骡子走出货栈大门,望着苍茫天空,长长叹了口气。
第二天早上,三家庄马车帮拉着老瓮,吆出了马车店的大门,碾着快进腊月门的冻雪,继续朝东挣扎。车上装着老瓮,老瓮像耻辱的旗帜,伴着马车帮一路东进。在车户们眼里,拉老瓮的马车帮是道上最没名堂的马车帮。
风,从尻子后头刮过来,不猛烈也不孱弱;飘着零星的雪花,似有似无,天地间多了朦胧,远的景物都看不清楚。有枯叶从树上飘下,在空中旋了一阵,落在车厢上。路上有了冰雪,吴骡子停下脚步,朝后边眺望,操心车和牲口。马车柱也停下脚步,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也不放心地瞅后边的牲口和车户。
吴骡子给马车柱说:路上有雪,小心牲口滑倒!马车柱给吴骡子说:让车户们护着辕里的牲口。
吴骡子和马车柱并肩站在路边,一辆一辆马车从他们身边走过,一个一个车户从他们身边走过。他们就挨个给车户们交待,车户们拉着辕骡的缰绳,辕骡的脚步稳当了。
马车柱给吴骡子说:你心里不畅快?吴骡子说:你看咱车上拉的啥,我心里能畅快?马车柱说:说一千道一万,只怪咱们车帮的势力太小,要把车帮整大哩。吴骡子说:咋着才能把车帮整大?侯三接着说:要把车帮整大,关键是要有把车帮整大的能耐,还要看老天爷抬举不抬举你。老天爷不抬举你,就是有能耐也不行。诸葛亮够厉害了,到底没有把阿斗扶起来。马车柱不说话了,侯三说得对着哩。周文王靠的姜子牙,刘邦靠的汉张良,刘备靠的诸葛亮,三家庄马车帮靠谁哩?
半晌午,吴骡子看见对面有马车过来,就按道上的规矩,把鞭子抽得山响,吼喊:瓮车过来啦——。车户们都把鞭子抽得山响,吼得震天动地:瓮车过来啦——
对方没有声息,显然是违了道上的规矩。按先人传下来的规矩,这边的车帮抽响鞭子,吼出声音,对方也要抽响鞭子,吼出声息,表示知道这边吆在是瓮车,也算是给这边的问候。
吴骡子的心又沉起来,在满是冰雪的道上让路,很危险。车上拉的老瓮,车身稍微一斜,瓮就朝一边滚,很容易把车弄翻。对方不抽鞭子不喊叫,就是不想照道上的规矩来。
吴骡子看了马车柱一眼,脸上有了愤怒。马车柱琢磨了一会儿,才说:骡子兄弟,见机行事!
两队马车相遇,两个大脑兮的稍头牿对上了脑袋。吴骡子抱拳给人家行了礼节,问候:大脑兮,一直可好?对方把吴骡子看了,又把三家庄马车帮看了,见车上拉的是老瓮,只有四十几挂车,脸上就有了不屑的神气,抱起双拳,答:还行!
吴骡子用鞭子朝车上一指,说:拉的老瓮!道上几百年传下的规矩:空车让重车,油车让瓮车,所有的车都得给拉瓮的车让道。对方把路面看了,全是冰雪,要是让道,稍微靠边就可能掉道翻车,思谋了一会儿,说:我又不是瞎子!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我八九十辆马车,凭啥给拉瓮的车让道。
吴骡子把对方的马车看了,头天在野牛镇货栈受的气一下子涌出来,把鞭子朝车辕上一插,顺手抽出垫杠。对方大脑兮看着吴骡子,冷笑了,说:你想打架,我们两个人收拾不过你们一个人?又走到吴骡子的车跟前,用鞭子敲着车上的老瓮,说:到时候垫杠抡起来,不知道这些老瓮经打不经打?
吴骡子狠着劲说:老子今个豁出来了,不就是几十条人命一百多口老瓮!扭头对手下的车户吼:掂家伙!三家庄的车户都掂起垫杠。对方大脑兮把鞭子插到车辕上,也对手下的车户吼:掂家伙!也把垫杠攥在手里,对方的车户也都掂起垫杠。
吴骡子看着对方,没有一点怯乎。对方看着吴骡子,同样没有一点怯乎。双方的车户全涌上来,摆开打架的阵势。
对方大脑兮给手下人发话:一会儿打起来,把老瓮全砸了,一个都甭剩!
马车柱看着车上的老瓮,心里有了思谋,走到吴骡子跟前,说:这些都是口外的生生货,犯不着跟他们较量。吴骡子也是一口气憋着才做出拼命的架势,经马车柱一点拨,再权衡一下打起来的利弊,吃亏的显然是自己。但势扎出来了,收势就难了,哪个男人没有一张脸?
马车柱走到对方大脑兮跟前,说:兄弟,要是拼起命来,我们四十几号人,收拾你们四十几个人总能做到吧?我们打不过你们,你们也占不了啥便宜,就是谁家吃亏大谁家吃亏小!对方大脑兮不说话了,心里明白得很,真正打起来,他未必占多大的便宜,还在江湖上落下不讲规矩的名声,琢磨了一会儿,说:我们车上装的全是盐包,实在不好倒车。你们把道让出来,我给兄弟们赔个不是!说完,对身后的车户吼:给兄弟们抱过来三坛烧酒!
吴骡子的脸搁住了,就顺坡推碌碡地对手下的车户吼:倒车!
三家庄的车户折腾了半个时辰,才把车倒到宽点的路面上,把路让开,看着人家牛皮轰轰地把车从他们身边吆过。吴骡子望着人家最后一辆车吆过,自言自语说:咱羞了先人啦!马车柱望着人家走去的背影,脸上木木的没有一丝表情。侯三叹着气说:山高皇帝远,这地方有啥规矩可讲!
第二章
连着几件事情的折腾,吴骡子心里像坠了石头,沉得难受,就琢磨把马车帮整大的办法,琢磨了一天,胸中还是一团乱麻。
道上的坑洼冰雪越来越多,路越来越难走。吴骡子又操心起车和头牯的安危,对着后边的车户喊:都把辕护好,小心把辕骡滑倒!
车户们更精心地护着车辕。
侯三的车过来了,他头天黑了在窑子过了一夜,这阵还窝在车辕上睡觉。吴骡子看着侯三,脸一下子黑丧下来,大步走过去。马车柱也加快脚步,和吴骡子只差半步,两个人都摆出恶狠狠的架势。他们最见不得吆车不出力气的懒熊,何况又在火头上。
吴骡子走到侯三跟前,吼:侯三!侯三没有听见,他睡得太死了。马车柱走过来,用鞭把对着侯三的头敲了一下,也吼:侯三!侯三嘟囔了一句:骚情啥哩,人刚睡着,又窝成一团睡着了。
吴骡子看着侯三,再没说啥。马车柱用鞭子对着他的脸戳了一下,有血流出来。
侯三骂了一声,睁开眼睛,看见站在跟前的是吴骡子和马车柱,赶忙跳下来,没踏稳差点滑倒。要是滑倒了,车轮刚好从身上碾过。古道上,多少车户在车辕上睡觉,下车时滑倒在车轮下,葬送了吃饭的前程。吴骡子赶忙拽住他,吼:你看看这是啥路!侯三嘟囔:夜黑折腾得太厉害了,这阵骨头都是软的。
马车柱把鞭子攥了几下,就是没有抽到他身上,大声说:侯三,你要是把辕不护好,牲口有个闪失,我拿你的命顶牲口的命!吴骡子跟着对侯三说:要是咱三家庄的人都像你这样子,到死都把车帮整不大!侯三嘟囔:整大能咋,整不大又能咋?吴骡子又把不知劝了多少遍的话说出来:咱们三个是一起上道的,我跟车柱都把车置下了,你连个头牯尾巴都没有,把钱都弄了那事情,照这么下去咋能行哩?要是咱三家庄的人都去弄那事情,哪有钱置车买头牿,车帮一辈子都整不大!
侯三看了吴骡子一眼,啥话都没说。吴骡子见他不说话,就不好再数落他。
三个人并成一排走在牲口旁边,侯三又觉得身子发软,又想朝车辕上坐,手刚搭到车辕上,马车柱又对他吼:你又想坐车啦,我们把你叫醒干啥哩,你知道不知道?侯三迷迷糊糊问:你们把我叫起来干啥?马车柱说:你把驴眼睁大看看人家都在干啥!侯三把前后看了,说:人家都在护辕哩,我也护辕。就把肩膀扛在车辕上,遇到坑洼地方,车辕该咋摆还咋摆,他成了车辕的累赘。
吴骡子见侯三这挂车的辕牲口有点软,真是软牲口遇到了软车户,就对侯三说:你去护我的车,我护你这车。马车柱挡住就要朝前跑的侯三,给吴骡子说:你把头车交给侯三,他能把路领好?吴骡子琢磨,不让侯三护自己的车,让他护谁的车?谁都知道这个时候把车交给侯三,等于把牲口和车的命交给侯三,就说:你说咋办哩?不让他护我的车,让他护谁的车?马车柱说:让他护我的车,我的辕牲口也不赖,不会出麻达。吴骡子说:你那辕骡腰有点软,把车交给他肯定出麻达。你吆你的车打头开道,让侯三护我的车,跟在你后边?马车柱说:自古以后,头车都是大脑兮的,我把车吆到前头算啥哩?我想当大脑兮不错,可要正正经经把你比下去。还是我替侯三护辕,侯三护我那挂车。
吴骡子说:车柱兄弟,你的能耐不在我下头,要是命好了大脑兮肯定是你的。马车柱说:小心我啥时候把你比下去。我就不信黄羊镇三姨太的热炕只有你能上,我马车柱就上不成。我要是当上了大脑兮,心比你大多咧,我要把咱马车帮整到八十辆!吴骡子说:你才那么点心劲。你知道我是咋想的,我想把咱马车帮整成西北五省最大的马车帮,我当西北五省最大的脑兮。
侯三看着他们,嘿嘿笑了一下,说:凭你俩的能耐,能把这些车保住,就算烧了碌碡壮的香啦!吴老大和马车柱觉得侯三说得不是没有道理,也就不再说啥了。吴骡子走到马车柱的车跟前,对侯三说:你护辕把力气用上,要是护出个麻达,咋着给车柱兄弟交待。他说这话还有个想法,饭是一口一口吃,钱是一点一点挣,家当是一件一件置。要把马车帮整大,就得一个牲口一个牲口、一辆车一辆车置办。要是还没有把牲口买回来,却把原有的牲口日塌了,马车帮不但整不大,还会越整越小。
侯三说:你把心放得宽宽的,保证不会出麻达。猛然见车帮上拴着酒葫芦,用手摇了一下,里面有声音,欢喜就被葫芦里的酒挑逗上来,取下葫芦送到吴骡子跟前,说:车柱的葫芦里还有酒哩!吴骡子没有接,说:你呀,就是猫吃浆子在嘴上挖抓。侯三见吴骡子不接酒葫芦,就揭开葫芦盖子,对着嘴灌了几下,说:车柱这人有心计,旁人的酒都喝完了,他还存这么多。吴骡子说:少喝点,空肚子喝酒容易醉,咋着护辕?侯三赶忙又给嘴里灌了几下,才用肩膀扛住车辕,身子随着车辕的摆动,东倒西歪地向前挣扎,肩膀是软的,腿是软的,腰也是软的,这三个地方一软,全身都软,用软身子护辕,就像用橡皮条做柱子。
吴骡子护着车辕朝前挣扎,猛然觉得车辕一歪,尽管他用力扛着车辕,车辕还是把他的身子狠狠推了一下。这是段很难走的路,坑洼太大了,弄不好真会出事情,就对侯三大声吼:给后边的人说,都把辕护好!侯三脑袋昏昏沉沉,像是打磕睡。吴骡子见侯三没有应声,又吼一遍:侯三,听见没有?侯三还是没有回音。吴骡子叹了口气,用鞭子对着侯三的耳朵边抽了一下。侯三在迷糊中听见一声炸响,猛地睁开眼睛,知道自己护辕打磕睡,犯了车户最不该犯的毛病,赶忙装出很卖力气的样子扛着车辕,对辕骡吼了一声:驾——
马车柱见侯三护辕打瞌睡,就对着他吼骂起来:驾你先人的脚后跟,这路上你还敢吆辕骡使劲,你会不会吆车!侯三这才知道自己又犯了错误,在这种路上吆车,要让稍头牯使劲,让辕牲口把力气用在平衡车辕上。辕牲口要是使劲拉了,就没有力气平衡车辕,车辕摆动得厉害了,会把辕牲口滑倒。
侯三扛车辕的肩膀用上了力气,车辕摆得越来越厉害,车辕摆动带着辕骡和他,东倒一下西歪一下,两只脚咋着都迈不出直线,东边踏一下,西边踏一下,心里就有了吃力,要是把辕骡滑倒,就惹下了天大的罪过。于是,就用力扛车辕,想减轻车辕的摆动,但车辕的摆动没有一点缓解。终于,辕头牿又一个摆动,窝倒了。侯三一蹦跳到一边,两手把屁股拍着跳,拼命吼叫:来人呀,辕骡叫压到车辕下边啦!
吴骡子听见侯三的喊叫,对着辕牲口吼了一声:吁——,连刮木绳都没拉就朝后边跑。跑到摔倒的辕骡跟前,压在车辕下边的骡子快憋死了,眼睛都鼓出来,四条腿也被车辕压在下边不能动弹。吴骡子用刀子割断压在辕骡脖子上的车袢。车袢一断,辕骡就能呼吸了。辕骡的命保住了,吴骡子的心还在喉咙眼跟前悬着。驾辕的牲口要是被重车压了,一般都要压出麻达,不是压断腿就是摔脱胯骨。人养头牯是为了拉车,牲口把腿或胯骨压出麻达,拉不成车,跟死了没有啥两样。侯三还是一蹦老高地喊叫救命。吴骡子对着侯三骂:吼你先人的脚后跟,过来抬车!后边跑过来的车户涌上来,一齐抬起车辕。马车柱跑过来,把辕骡从辕里拉出来。吴骡子对马车柱喊:快把骡子遛遛,看胯骨压出毛病没有?马车柱黑着脸对侯三说:侯三,要是我的辕骡有个麻达,我把你套到辕里当牲口用!
马车柱牵着骡子走了十几步,骡子右腿的歪趔轻了好多。一直到骡子的后腿不歪趔了,走相和平时一样了,心才彻底放下来。吴骡子走到骡子跟前,用力在骡子的腰上压了几下,骡子闪都没闪,又用拳头在胯骨上用力砸,骡子稳稳地站着。他又僦下身子,把骡子的大腿、关节、小腿都看了,用手在上边捏了,骡子没有痛的样子,才对马车柱说:老天爷保佑咱哩,出了这么大的麻达,牲口没有一点毛病。又转脸给侯三说:你听着,从今以后,只准你一个月逛一回窑子,你敢多逛一回,我把你的家伙割了喂狗!
侯三急忙说:一个月只逛一回,不把人憋死才怪。吴骡子说:我只知道人不吃饭活不下去,不知道人不逛窑子就活不下去。你要是再缠我,我叫管账的把你的工钱卡住,路上不给你一文钱,回到西安再给你,把钱节省下来,还能置点家当。侯三急眼了,说:你这就管得宽啦,我拿自己的钱逛窑子,没用车帮一分一文,凭啥卡我。马车柱看不过眼了,加上刚才就对侯三有气,蹦到他跟前,用鞭把子对着他的脑袋砸下去。侯三赶忙用手护脑袋,鞭把子砸到手背上,砸出一道血口子,血涌出来。冬天的血旺,流得满皮袄都是。马车柱还嫌不解恨,对着他骂开:你敢给大脑兮顶嘴,看我今个不废了你!
吴骡子走过来,劝住马车柱,说:算啦,他也就那么大的能耐,在这路上护辕也难为他。这也是人的天性,老辈人都说劝盗不劝娼,那上头的奢好比啥都难改。
侯三又嘻皮涎脸地讨好他:还是骡子兄弟好------。
马车柱看着侯三,长叹口气,对吴骡子说:人常说慈不带兵义不理财,你这人心太软,干不成大事!
吴骡子再没说啥,指挥着车户把破了的老瓮卸下来,把车上的老瓮重新绑了。又给侯三手背上抹了刀伤药,伤口不痛了,血也不流了。侯三又看见吴骡子车上的酒葫芦,用手摇了一下,里面也有烧酒的晃荡声,心里又有了欣喜,拔开葫芦口上的塞子,仰起脖子朝嘴里灌,一口气把剩下的酒灌完。心想自己惹了这么大的事情,没有落下一点麻达,老天爷在保佑自己,就得意地吼唱起来:
为王的坐椅子脊背朝后,谁料想把肚子放在前头------
侯三吆车不行,嗓子行。他只要扯开嗓子吼起来,方圆半里地的人都能听见。关中道上的秦腔,雄浑、遒劲、直冲云天,竟把几只归巢的鸟儿惊得拐到一边。
吴骡子又对侯三有了感慨:这人正经事干不成,弄这事倒有一手。马车柱也说:侯三当初不该选车户行道,要是进了戏园子,凭他那好嗓子,说不定会唱红西北五省。可惜了,咱车户行道多了一个烂熊吆车的,唱戏行道失了一个名角。要不,侯三这阵也是吃香的喝辣的,娶大的养小的,哪会逛古道两边的土窑子?吴骡子说:这就是命,人常说,女人怕嫁错郎,男人怕入错行,可惜侯三的好嗓子啦。马车柱说:让侯三再吼一段,人跟头牯都没力气了,就当他给人和头牯打气哩。吴骡子说:就让他给咱吼,咱走得就不寂慌咧。说完就对侯三喊:侯三!侯三一溜小跑过来,问:叫我干啥哩?马车柱说:我的葫芦里有酒哩,你喝上几口,给咱们吼上一阵子。
侯三说:我把酒喝过了,你说我给咱吼啥?他以为自己又犯了啥规矩,见马车柱让他吼秦腔,提起来的心落下去,腰板子梆硬起来,刚才操心的事又翻上来,对吴骡子说:我给咱吼了,你就让我逛窑子。只要不禁止我逛窑子,啥时候要我吼,我就啥时候吼,要是偷懒不好好吼,叫驴把我先人日死!吴骡子苦笑了,无奈地说:我把你真没招了,你先人咋要下你这个不孝顺的子孙。我答应你,你好好给咱吼,我不管你逛窑子啦。可是有一条,第二天的路不好就不能去逛,要养足力气吆车。侯三赶忙说:我给咱唱段《三上轿》。说完,连着咳了几下,把嗓子里的痰清了,就放声念开道白:
天哪!哎呀苍天哪苍天!这狗官不但不接我的状子,反而将我推下堂来。这时节我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难道我这杀子之仇就这样白白罢了不成?只说这------有了,有了,我就站在这大堂门口,将这狗官大骂一场,方泄我心头之恨也!
他念完道白,猛地仰起脸,对着阴沉沉的雪天,可着嗓子吼唱起来:
你为官不来爱民命,你官官相护寻私情。你只顾一人一家来高兴,全不怕万民百姓恸哭声。你枉吃国家俸禄无人性--------
侯三拼尽全身力气,觉得声音不是从喉咙里吼出来的,不是从胸腔里迸发出来的,是从广袤的大地里爆发出来的,是天地交合撞击出的犷悍巨响。吼着秦腔,被马车柱训斥的烦恼,护辕惹下的麻达,人间的不平,吆车的艰辛,日子的贫寒,没钱逛窑子的压抑,全被宣泄出去。随之就是一阵清爽,脑子里的混沌没有了,烦恼没有了,满腔豪气,甚至身上的疲软都消失了,代之的是勃勃生机。吼完,就自言自语说:把他家的,吼过了这一阵子,才知道自己还是个人。
侯三的吼又涌进车户们的耳朵,在他们的大脑里、胸腔里、肌肉块块里、骨头缝子里,奔腾着,咆哮着,涤荡了挣扎了一天路程的艰辛和疲倦,催生了满胸满腔的生机和力量;侯三的吼,也涌进头牯的耳朵里,在它们硕大的脑袋里,在两腿间的胸膛里,在坚瓷的肌肉里,在骨头缝子里,奔腾着,咆哮着。这些头牯从古道上挣扎的第一天起,就是听着车户们的吼唱走过春夏秋冬,走过八百里秦川,走过高峻秦岭,走过干旱河西,走过茫茫戈壁。它们知道,只要主人吼唱起来,就会加快挣扎的步子,就会增加吆喝它们的频率。于是,不等主人吆喝,就加快了脚步,蹄子踏在冻土上的声音有力了许多;侯三的吼同样涌进狗的耳朵,狗是通人性的生灵,同样催生了它们的生机和力量,又欢势起来。
于是,古道上又有了人的吼唱,头牯的嘶鸣,狗们的吠叫。在一派喧闹中,马车行进的速度加快了。
第三章
黄昏,日头坠得快要看不见了,没有雪,没有风,这是甘肃地界难得的好天气。三家庄马车帮背对着夕阳残存的余辉,朝黄羊镇赶去。离黄羊镇还有少半里路,吴骡子就看见黄昏的辉光中,幻立着一个红衣女人。再近一点,看清是个二十五六的小媳妇,高个子、细蜂腰、大尻子、奶子把衣襟挑得老高。再近一点,又看清黛眉、凤眼、小鼻子、小嘴、红脸蛋,眉用黑墨描过,脸蛋搽了姻脂,嘴唇用红纸舔过,身上还飘逸着洋胰子的香味。她看见吴骡子,笑着走过去,细蜂腰扭得忽忽闪闪,大尻子摆得晃里晃荡,亲亲地打招呼:哥,过来啦?
吴骡子从车辕上蹦下来,朝玉蓉跟前走近,使劲吸了几口气,吸进胸脯的全是女人身上的香气气。香气气钻进胸脯,腾升到天庭,蔓延到五脏六腑,渗到肉块子和骨头缝里,全身的肉块和骨头都酥了,只有那个地方硬了,就有了和这个女人亲近的欲望,话语也有了亲近:我早给你说过,只要我的车帮住黄羊镇,肯定住你家的店。这么冷的天,你到这荒天野地干啥哩?玉蓉听了这话,心里像被熨了,更有了对吴骡子的情意,看吴骡子的眼窝里像伸了钩子,把吴骡子朝怀里拉。吴骡子哪经得起钩子拽,心里又多了对她的关切,说:快坐到车上,你也累了。玉蓉走到车辕跟前,吴骡子双手扶着她的腰朝上一送,她的尻子就落在车上。
马车柱走过来,看玉蓉的漂亮身子,心里涌出对她的艳慕,说:你狗日的好过了俺骡子兄弟!玉蓉没有说话。马车柱又说:我也想你哩?玉蓉笑了,说:好多男人都给我说过这话。你凭啥想我,凭啥让我想你,我这一大家人要吃要喝要过日子,就靠马车住店哩,你能让车帮住到我家的店里?马车柱没话说了,让马车帮住谁家的店,只有大脑兮说了算,就看了吴骡子一眼,说:骡子兄弟享了皇上的福啦!吴骡子说:玉蓉对我是真心实意,不是看我是大脑兮才对我好。就是我不当大脑兮,照样会对我好!马车柱嘿嘿一笑,说:兄弟你迷了心窍,世上除了咱这些天天在一块的车户,谁会对你有真情真意?
吴骡子吆着马车进了镇子,把势扎得很大,大得皇上都比不过。车辕上坐着玉蓉,比正宫娘娘都神气。镇上的马车店,派出去那么多女人,唯有玉蓉把车帮领进她家的店里。她心里就记着吴骡子的好处,这个男人对自己实在,跟自己好了这么多年了,旁的女人都勾引不去。这些年,镇上的马车店换了好多年轻漂亮女人,有的店下了血本,到武威城选最漂亮的女子来做这事情。别的大脑兮这次和你睡了,下次和更年轻的睡,只有骡子一直守着她。
吴骡子把车吆到玉蓉家的店门口,玉蓉一蹦从车上跳下来,对候在门口的掌柜交待:我把人领回来了!又对吴骡子说:我先到后院把东西收拾好,你忙完了就过来。
掌柜赶忙对着玉蓉的脊背喊:老三,把后院的炕烧得热热的,再弄上几个下酒菜,让吴大脑兮喝好。随着,又对伙计们吼:吴大脑兮的车过来咧,还不快把头牯牵好,眼窝里塞驴毛啦!立即,伙计们跑到吴骡子的头牯跟前,牵着头牯的笼头,向店里走去。掌柜一溜小跑地跟在吴骡子身后,很骚情地说:吴大脑兮,我叫厨房给你单炒几个菜,叫老三好好陪你喝一阵子。
吴骡子没有搭理他,这事情咋能咋呼哩!
店伙计牵着头牯,把马车引进店里。吴骡子先把稍头牯卸下来,把戴在头牯嘴里的嚼子解下,换了笼头。店伙计跑过去,接过吴骡子手里的缰绳,开始遛头牯,让头牯打滚,头牯打过滚就把一天的疲乏打完了。院子里有冻雪,还有人泼的水,水又被车轮压人脚踩头牯蹄子踏,泥馇馇的。头牯不顾脚下的烂泥,舒坦地打滚。有的头牯会打滚,四个蹄子一蹬,身子就翻过去,四个蹄子再一蹬,身子又翻过去,能连着翻五六个来回,爬起来打几个响鼻,满身轻松地被牵进槽里。有的头牯身子笨,蹄子蹬一下再蹬一下,连着蹬五六下,身子翻不到一半就塌下来,但它们的疲乏同样在身子翻不过去的打滚中得到解脱。
车户们卸了车,就没有事情了。店伙计把洗脸盆端上来,盆里盛着热水,放着毛巾。四十几个车户,十来个铜盆,车户围着铜盆,洗手,再用毛巾把脸擦了,就涌到屋子吃饭。
掌柜像个被鞭子抽的木猴,跑过来蹦过去,不停地对伙计们吼:你这没眼色的熊货,快接下客官手里的缰绳,让客官洗脸吃饭!一会儿又对另一个伙计吼:你是棉花籽眼窝,没看盆里的水脏了,换盆干净水端过来。没有车户搭理他,进了马车店的车户就是皇上,店伙计是伺候皇上的太监,掌柜是太监头子,搭理他们就掉了身份。
吃饭的大屋子里,砌着很大的炉子,炉子里烧着块子煤,冒着呼呼的火焰。柱子上挂着五六盏马灯,灯焰都弄到最大,照得很亮。摆着六七张桌子,桌子上摆着酱牛肉、手抓羊肉、萝卜炖粉条、葱花炒酸黄菜、白菜炖豆腐五六样子菜,还有烧酒。每个车户跟前都摆个半大子婉,喝酒用的。厨房里有五六个女人在忙活,把擀好的面条朝锅里下。
吆车汉子不正正经经坐着吃饭喝酒,都蹲在凳子上,等着厨房的女人像宫里的丫鬟样给他们端菜上饭。女人端菜上饭时,他们的手骚情,嘴也骚情,说:妹子,你当家的这几天闲下没--------,嘴上说着,手就跟上去,在人家身上抓一下捏一下,占小便宜。马车店的婆娘媳妇啥事情没经过,回过来的话比刀子还厉害,吆车汉子占不了多少便宜。但他们的疲惫,做饭婆娘的劳累,就在势均力敌的斗嘴中消失了。
侯三一只脚踏在凳子上,一只脚站在地上,手里端着酒碗,看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婆娘,端着手抓羊肉走过来,借机在人家身上摸了一下。婆娘放下肉盆,扭着他的耳朵问:儿子,想吃娘的奶啦?要是想吃就喊娘,把我喊声娘,就叫你吃奶。侯三赖着脸皮说:我要是把你叫娘啦,你就叫我咂你的奶?婆娘说:当娘的不让旁人吃奶,还能不让儿子吃奶,你敢当着众人的面把我叫娘,我就给你吃奶。侯三说:到时候不要后悔?婆娘说:娘的奶让儿子吃,有啥后悔的?
车户们全站起来,都想看老娘给儿子喂奶的热闹,就对侯三喊:侯三,不要放哧溜子屁,牛牛娃说话算话。你要是不叫,就是小婆子生的。
婆娘又朝侯三跟前逼了一步,声音老大地叫:儿子,喊呀,喊了老娘给你喂奶。侯三心里怯了,喊吧,实在喊不出口。不喊吧,那么多车户逼着自己喊,立在那里不知道喊还是不喊。
厨房做饭的婆娘都跑出来,手里还拿着菜刀、擀面杖,不知道还以为要打架哩,都煽乎那个婆娘:狗娃他妈,你今个运气好,收了这么大的儿子。这阵给儿子喂奶,黑了还要搂儿子睡觉哩。那婆娘在她们的煽乎下,更来劲了:行,只要他叫,我黑了就搂他睡觉。车户们见婆娘们这么一说,又煽乎侯三:你叫一声娘,这阵把人家的奶吃了,黑了还能搂人家睡觉。这么好的事情旁人盼都盼不来哩,还不赶快叫!
侯三还是不好意思叫,车户们就起哄:嗷——,侯三下软蛋咯!侯三又被煽乎起来,说:谁说我下软蛋啦,不就是喊一声娘,我就不信喊一声娘能掉几斤肉。说完,迎着那婆娘走了一步,说:我真的叫了,到时候你甭后悔!那婆娘把手朝腰上一插,更是硬气地说:老娘站起来顶天立地,睡下去端南正北,干事情就不后悔。侯三没有退路了,把心一横,牙一咬,喊了一句:娘——。那婆娘见侯三真喊了,耍赖了:声音太小,没有听见,你问问他们听见没有?要喊得让大家都听见,一个听不见都不算数。车户们就跟着那婆娘喊叫:我们都没听见,要大声喊!做饭的婆娘们也跟着车户喊叫:儿子对娘亲得很哩,哪有你这样喊的,要喊得亲点。喊的亲了,娘才给你喂奶,才会搂你睡觉。
侯三觉得今天的坎子不好迈过去,一股胆气涌上来,拼力气吼了一句:娘——。这一声喊,像秦腔里的叫板,从侯三的胸膛里迸出,直冲云天,在人们耳朵跟前炸响,在马车店里回荡。车户们见侯三真的喊了,都欢呼起来:嗷——,侯三喊啦,娘该给儿子喂奶啦!侯三,快跟你娘要奶吃,你都把人家喊娘了,要是吃不上奶,这亏就吃大咧!做饭的婆娘们也想看车户汉子咋着收拾这个婆娘,就给那婆娘喊:狗娃他娘,人家都把你喊娘啦,你还舍不得那点奶水水,总不能把奶水水喂狗娃他大吧。
侯三到了这时候,胆量壮了许多,走到那婆娘跟前,说:娘,我要吃奶。谁知那婆娘更是个二球货,忽地解开衣襟,端起两个奶子朝侯三逼过去:儿子,娘现在就让你吃奶。侯三没想到这婆娘竟敢这样,后退了几步,转身跑到另一个桌子后边。那婆娘得意地说:我儿子不饿,你们谁想吃奶,就把我喊声娘。老娘要是收个车户儿子,这日子也就过得窝掖啦!
没有一个车户敢搭声。
婆娘把衣襟系好,满脸的自豪,像打了胜仗的花木兰,对车户们说:我还把你们当牛牛娃咧,连老娘的奶都不敢吃,还想日龙日虎日豹子。老娘这回把你们看扁啦,往后少在老娘跟前穷骚情,老娘的便宜也不是好占的!
侯三没想到自己被个做饭婆娘整倒了,大江大河都闯过来了,小河沟沟把船翻了。就躲在远离马灯的桌子跟前,不吭声地喝烧酒,吃牛肉。车户们也都不敢说啥了,他们从来没有遇到这么厉害的婆娘,竟敢把奶头子朝人面前端,跟端蒸馍样不在乎。今个不是侯三一个人败在这个女人下面,马车帮的人都败在这个女人下面了。于是,都低着头,一句话不说地吃肉喝酒。
那婆娘把锅盔端到侯三跟前,用膀子把侯三撞了一下,像根本没有发生啥事情地说:这位大哥,光吃面条不顶饥,再加块锅盔。侯三赶忙把手里的面条碗放下,拿起一块锅盔。婆娘又把酒坛子端起来,给侯三酒碗里哗啦啦倒满,把酒碗举起来,大声对侯三和车户们说:刚才小女子把各位大哥得罪咧,还望各位大哥包涵。小女子干了这碗酒,算是给大哥们赔罪咧!那婆娘的话刚说完,车户们都端起酒碗站起来,说:妹子,俺们这些人太野了,在妹子跟前失了规矩,请妹子包涵!
侯三赶忙找了个碗,抱起酒坛子给碗里倒满,高高举起,说:妹子,你真是女中豪杰,哥服气你啦!那婆娘说:咱们都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了,就啥话都甭说咧,把这碗酒干了。自古以来,吆车的开店的都是一家人,谁离了谁都活不下去,一家人不说两家人的话。我是这家掌柜的二婆娘,各位觉得有啥不周全的地方,就给我说,一仰脖子把一碗烧酒灌进肚子。车户们都把酒碗高高举起,学着她的样子把烧酒灌进肚子。
侯三见那婆娘把自己的脸面挽回来了,嘴又活络了:大妹子,俺们从进店到这阵,你们支应得要多周全有多周全,俺们没啥可弹嫌的。那婆娘搁下酒婉,说:各位大哥吃好喝好,早早睡觉,明个还要赶路哩。妹子盼着过了年,大哥的车再到黄羊镇,还在俺店里歇脚。妹子也能再伺候各位大哥,也算是妹子跟各位大哥的情分。那婆娘的话比蜂蜜都甜,一疙瘩一疙瘩地朝车户耳朵里头灌。侯三说:这有啥说的,只要俺到了黄羊镇,就给大脑兮说,在你家店里歇脚。
婆娘走开后,有个车户说:这家掌柜有办法,甭看是个病病身子,可人家会娶婆娘,娶的婆娘一个比一个能行。老二是这样子,老三是那样子,把开店的啥都占上咧,这店不兴旺才怪。侯三说:这你就不懂了,自古以来打下江山的哪一个是能人?刘邦是个亭长,亭长是多大的官知道不知道,比我们的族长都小。他还没有一点本事,上阵不能杀敌,坐帐没有谋略。可人家就会用人,文有张良萧何,武有彭越英布,加上韩信文武双全,竟把霸王打败了。霸王力举千斤,不可一世,就是不会用人,到头来被刘邦用九人九马九杆枪逼死在乌江。还有三国的刘备,是个编草鞋的-------你甭小看这病秧子掌柜,人家这才叫本事。自己没能耐,娶了一群有能耐的婆娘,还省心。这是大能耐,是常人没有的能耐。
第四章
这时候,吴骡子、马车柱、管账的车户,还没有吃饭。管账的要把住店的花销结清,明天一早套车就上路,没有功夫结账。吴骡子和马车柱要到头牯圈里,查看头牯有没有生病,再看店家给牲口喂的啥料啥草。头牯槽里全是半寸长的谷草,拌的料是磨碎的豌豆和包谷,还不少。吆车上路,头牯比人紧要,人要是有个头痛脑热啥毛病,睡在车上让头牯拉着走。头牯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总不能躺在车上让人拉着走。他们知道古道两边的马车店,没有谁敢在头牯的草料上苛扣。哪个店要是苛扣了头牯的草料,车户们敢把他的店砸了。传出去没有一个车帮再住他的店,等于断了自己的活路。
店掌柜一直跟在吴骡子身后说好话:咱开了几十年的店,开店的规矩咱都懂。就是给咱一千个胆,都不敢在头牯的草料上耍麻达。吴骡子看着槽里的草料,想着后院厦子房里的玉蓉,看得就不认真了。马车柱看了他一眼,仍然认真地查看头牯、草料。
管账的车户跟店掌柜的大婆娘把账结清了,店掌柜对他们说:吃饭去,你们在道上颠了一天,肚子早就饿了。
吃饭的大屋子里,车户们已经回屋子睡觉了,炉子还冒着火焰。店掌柜走进屋子,很有气势地吼:快,上茶!立即,一个婆娘捧着大茶壶走过来,又一个婆娘捧着老碗走过来,把老碗在他们面前摆好,给里面倒茶。茶熬得很酽,飘逸着苦涩的气味,冒着腾腾热气。冬天吆车上道,冰天雪地哪来的热茶?他们早就渴得难受,端起大老碗,把茶水吹几下就喝。一大老碗酽茶喝下去,热乎顺着喉咙到肚子,又进了三丈六尺长的肠子,涤荡了里面的污秽,就有一串响屁嘣出。吆马车的人生来就不知道在人前夹屁,不管人多人少,有多少放多少,能嘣多响嘣多响。于是,这个放了那个放,惹得婆娘们想笑不敢笑。
掌柜又对着婆娘们吼:上菜!还对二婆娘说:老二,去老大房里把瓶装酒拿来,我陪乡党喝几杯。老二婆娘急慌慌跑出去,拿来一瓶瓶装酒。店掌柜拔开酒瓶的塞子,挨个给他们酒盅里倒。婆娘们都灵性,知道头面人物喝的是瓶装酒,就把酒碗换成酒盅。
店掌柜给吴骡子把酒倒满,骚情地说:你把这杯酒喝了就不要喝了,老三还在后院候着你哩,你到了后院敞开喝。吴骡子没有说话,心里窝囊,这事是明事暗做,尽管大家都知道,说到桌面上就不好听了。心里不舒服,又急着到后院和玉蓉亲热,就不想说话。店掌柜给几个人把酒倒上了,车户就端起酒盅等掌柜说点啥。店掌柜见吴骡子端起了酒盅,赶忙把酒盅端起来,说:咱们都是老弟兄了,啥话都不用说,都把酒喝到把饭吃好,我把老弟兄招呼得到到的,让老弟兄舒服了,我也就知足啦,我先干为敬!
马车柱见吴骡子不说话,到了场面上又不能不说,总不能让人家觉得三家庄马车帮不懂礼性,就瞟吴骡子。吴骡子明白他的意思,给他说:你代表咱车帮说几句,我今个受了点凉,身子不舒服。马车柱知道他心里想着后院的三姨太,没心思在这喝酒,就端起酒盅对店掌柜说:俺大脑兮身子不舒服,我就替他说两句。其实也没啥说的,感谢掌柜对俺车帮这些年的招呼。俺也没少打搅贵店,有不对的地方还望掌柜包涵。来,咱一齐干了这盅酒!马车柱和车帮的人就举起酒盅,店掌柜举起酒盅,陪着车户们又干了一盅,又给吴骡子说:你身子不舒服,就不要在这里劳累了,老三还在后院等着哩。吴骡子就顺坡推碌碡地站起身子,给马车柱说:你在这陪掌柜好好喝,喝完了早点睡觉,明个还要上路哩。
玉蓉回到后院的厦子房里,看还有啥没有支应到的地方。火炉里的木炭燃得正旺,木炭是青冈木,耐烧,冒着香气,好闻。屋子里很暖和,玉蓉脱去棉袄棉裤,上下都是夹衣,夹衣箍在身上,胸脯、尻子鼓出来,腰凹进去,该鼓的鼓,该凹的凹,鼓凹连接得很顺畅,肥尻子细蜂腰,要多骚有多骚。吴骡子还没来,她急得在屋子里转圈。炕桌支好了,菜摆上了,酒盅摆好了,一个大的一个小的,大的是吴骡子的,小的是自己的,自己要陪他喝,再陪他睡。她把手伸进被子里头,炕面子热乎了,把酒喝过钻进被窝里,咋着煽乎都不会冷。她又想起吴骡子的英武,想起自己在英武下的受活,想着想着就入了痴迷,心就荡起来,觉得骨头酥了,身子软了,浑身的力气被抽走了,就瘫瘫地坐在炕沿上,又拿起镜子,把自己看了一眼,自己给自己说:看把你骚的,人家还没来,你就--------”猛然,听到一阵脚步响,像打胡基的锤子在地上砸,很有力气。
吴骡子走到后院,把房门轻轻推了一下,门就开了,玉蓉给自己留着门哩。房里很暖和,热乎扑面而来。玉蓉叫了一声哥,就急不可待地扑上来,长虫样把吴骡子缠住,踮着脚尖够吴骡子的嘴亲。
店掌柜陪马车柱他们喝了几盅酒,就搁下酒盅,对他们说:各位敞开喝敞开吃,我还有点事情,不能奉陪各位了。马车柱说:掌柜要忙就忙,俺自己在这吃喝就行啦!
店掌柜站在院子想了一会儿,朝大婆子的屋子走去,对大婆子说:把西凤酒给我拿一瓶。大婆娘问:这么贵重的酒,拿给谁喝,给他们喝瓶装酒就不错啦,又不是官家老爷来啦?掌柜说:你就知道挨球舒坦。这酒是给大脑兮喝的,我看他好像不高兴?大婆娘说:咱都叫老三陪他睡觉了,这要顶多少西凤酒哩,他还有啥不高兴的?掌柜说:我叫你拿你就拿,小心我用巴掌煽你。他让车帮在咱店里住一夜,咱挣的银钱能买多少西凤酒。账要从大处算,不能算小账,越算小账越做不成生意。大婆子想了一下,觉得男人说得有道理,就揭开板柜取出一瓶西凤酒。把酒瓶子朝男人手里递的时候,不高兴地说:你还有脸说我懂得挨球舒坦,就你那家伙,能叫我舒坦到啥地方?店掌柜不想和她啰嗦,又不愿意挨她的数落,就说:你是那壶不开提那壶,你还想咋着舒坦?我把管银钱的事交给你,咋不交给老二老三,你还有啥不高兴的?
大婆子明白了,男人把管银钱的钥匙交给自己,这才是天大的舒坦。心里想明白了,说的话就甜了,对男人就有了关爱:你也早点回来睡觉,上了岁数的人,身子骨本来就不好,挣日塌了咋办?掌柜说:我咋能早点回来睡觉,这么多人,这么多车,这么多牲口,这么多货,哪一样出个麻达,把咱家赔光都赔不起。你说我图啥哩,不就是图把生意做大,过上好日子!
他提着西凤酒朝后院走去,大婆子站在屋门口,看着男人摇晃着比猴子高不了多少的身子,胸腔里就涌出心痛,觉得自家男人活得很艰难。
店掌柜走到厦子房门口,高声咳了一下,喊:吴大脑兮,我给咱送酒来咧。玉蓉正缠在吴骡子身上,两张嘴啃得啪嗤啪嗤响,比野猪啃苞谷的声都亮。她正啃在兴头上,被男人一打搅就啃不下去了,心里有了不高兴,说出的话就冲了:你送酒就进来,在外头张扬啥哩,想叫满世界的人都知道呀?掌柜这才推门进去,人还没迈进门槛,陪不是的话就飘进来:打扰你们啦,我给吴大脑兮送瓶西凤酒。专门托人从你们陕西的宝鸡府买的,来来往往那么多大脑兮,我都舍不得朝出拿。吴大脑兮来了,我再不朝出拿,还留给谁哩?他走到热炕跟前,对玉蓉说:老三,再拿个酒杯,我敬吴大脑兮一杯,敬完就走,不耽误你们的事情。玉蓉见他把平日舍不得朝出拿的西凤酒拿来了,觉得脸上有了光彩,急忙在柜子里拿出一个酒杯,用茶壶里的水洗了,摆在炕桌上。
吴骡子见他把这么好的酒都提来了,再给人家吊脸就说不过去了,就说:掌柜的,脱鞋上炕,咱们好好喝一阵子。店掌柜说:不用上炕啦,我给你敬杯酒就走。你们喝过酒还要忙哩,我就不打扰咧。玉蓉给杯子里把酒倒满,他端起酒杯,说:吴大脑兮,我这个人不行,可我敬重像汉子的男人。干,我先干为敬!店掌柜和吴骡子碰了一下,一口喝干了杯子的酒。吴骡子跟着喝干了杯子里的酒,玉蓉也跟着喝干了杯子里的酒,又接着给两个男人倒酒。
店掌柜端起第二杯酒,对吴骡子说:第二杯酒还是敬你,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嫌我不像个男人,让婆娘陪大脑兮睡觉做生意。可我有啥办法,祖宗给我传下这个店,我就要给后辈传下去。这年头兵荒马乱,马车帮不是被土匪劫就是被兵家抢。马车帮少了,生意就不好做,我总不能让祖上传下来的马车店在我手里毁了?为了祖宗的家业,为了后辈人的活路,我不背黑锅谁背?你要是明白我的苦心,也干了这杯酒!他想起自己生活的艰难,想起人们对自己的白眼,想起自己在人前的猥琐,想起世事的艰辛,想起马车店的前景,心里就凄惶,眼泪就汪了,就差没有滚出来。
吴骡子一下子明白了这个男人的苦衷,他真没有想到,这个男人活得这么艰难,活得这么可怜,背负的担子这么沉重,忍受着男人最不能忍受的屈辱和痛苦。觉得自己太不了解这个男人了,不该给他那么多鄙视,就有了自责,举起酒杯说:我今个才知道你的苦处,我以前对你多有得罪之处,这杯酒算是给你陪个不是。从这以后,我觉得你是条汉子。来,我们干了这杯酒!说完,一仰脖子把酒灌进嘴里。
玉蓉也被自家男人的话感动了,也想起他的难畅,也想得眼泪汪汪,就忍住悲伤,给这两个男人酒杯里倒酒。吴骡子端起酒杯,说:这第三杯酒,是我敬你的。从今往后,只要我吴骡子还当这个车帮的大脑兮,就不会在黄羊镇的第二家马车店里住,在你店里住定啦。
店掌柜喝完三杯酒,搁下酒杯对玉蓉说:老三,好好招呼大脑兮,我走了。吴骡子说:掌柜的,再喝两杯。店掌柜一边朝出走一边说:你们喝完还要忙活哩,我不耽误你们的功夫啦。甭看冬里夜长,其实天说亮就亮了,说完拉开房门走出去。
吴骡子望着房门,长叹口气,对玉蓉说:你男人活得也不容易!玉蓉关了房门,转过身子说:他是个好人,一个家就靠他撑着,活得很艰难。吴骡子说:你以后要善待他,让他过几天舒心日子!
这夜,吴骡子觉得自己变成了吃豌豆的叫驴,在玉蓉这个青草驴上腾上爬下,一会儿跃上云端,一会儿跌下深谷。房子里喧着玉蓉受活的呻吟和吼喊,喧着吴骡子禁抑不住地叫唤,还有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快到套车的时候,他们才歇下身子,玉蓉心痛地说:哥,把你挣日塌啦!吴骡子说:值,能和你弄上一夜,死了也值!他已经成了旱滩鲤鱼,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觉得骨头都被泡软了。玉蓉急忙对着地吐吐沫:呸,呸,打你的嘴,不要胡说八道。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叫妹子这辈子有啥盼头哩?说着又把身子贴上去。
吴骡子说:这露水夫妻有啥盼头,我们干车户行道,明天一上路,哪年哪月再能见上一面?他把她搂在怀里,在她的光身子上摸。手上全是老茧,摸在玉蓉身上,玉蓉觉得满掌的茧子在身上刮,有点痛,但痛得受活,又说:哥,真舍不得你走!吴骡子说:我不走咋办?玉蓉说:留在这个店里干,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吴骡子苦笑着说:你留我图啥哩,就图和你这样,你掌柜能答应?这阵你掌柜让我睡你的炕,看我是大脑兮。我要是不当大脑兮了,在你家当伙计,你掌柜说啥也不会让我睡你的炕。天底下哪有伙计睡东家婆娘的事情,身份都有天地差别哩!她不再言语了,想着天亮又要分手,就流开眼泪,说:我跟你走,只要天天能和你在一块,吃糠咽菜我都愿意。吴骡子说:你跟我到哪达去?玉蓉说:跟你到陕西当婆娘!吴骡子说:我有婆娘啦!玉蓉说:给你当小婆子,我不图名分,只图天天和你在一块!吴骡子说:给我们车户当婆娘,才不能在一块哩。俺们一上路,少则七八个月,多则一年两年不回家,婆娘都是活寡妇,你还不如守着那个棺材瓤子,跟前好赖有个出气的。
玉蓉就想吴骡子的话,越想越悲怆,越想越绝望,就说出了没有指望只有绝望的话:哥,妹子是明事理的人,妹子只求你不要忘了妹子,迟早到了黄羊镇,到妹子房子过夜,不要让旁的女人拉走。吴骡子说:哥今辈子都忘不了妹子,迟早到了黄羊镇,要是不在妹子屋里过夜,出门就叫雷劈死!
外面人声沸腾了,狗吠叫了,马嘶鸣了,他们才依依不舍地松开厮缠在一起的身子。
第五章
三家庄的地都是好地,只要打上一口井,就可以用手掰辘轳种几亩水地,不愁养活一家人。要是再种上瓜菜挑到城里卖,就能攒上几块银元,日子还能过得富裕点。但是,三家庄的人都认为务弄庄稼是没本事的男人,有出息的男人不屑于摆弄庄稼。成天被太阳晒着脊背,四个蹄蹄扒地,一辈子囚在一亩三分地上有屁能耐,只有歪歪胳膊拐拐腿不能到外边干世事的人,才会囚在地里种庄稼。有本事的男人就要上道吆车,走南闯北吃四方,英英武武活一辈子。于是,在马车帮里,一个年迈衰老的车户离开古道,又有一个年轻力壮的车户后代接过鞭子;一个骡马衰老在古道上,又有一匹年轻骡马被塞进车套里;一个车轮被古道的沙砾磨坏,换上新的车轮又赶路了。
在这个季节里,村子里除了几个胳膊腿有毛病的男人,剩下的全是女人。唯一没有毛病的男人,就是三家庄最有钱的财主张富财。吴骡子率领的四十多挂车,有三十多挂是张富财的,见个日头都有银钱朝人家的院子里滚。他有个兄弟在队伍上当团长,掌管着一千多兵马。在三家庄,狗都不敢朝张富财叫,更甭说人。
张富财在上房睡了午觉,起来后坐在太师椅上,闭上眼睛琢磨再置几挂车,家业要折腾大,越大越好,谁跟银子有仇哩?喝了一杯丫环送来的龙井茶,才走出自家的高门楼子。三家庄就他家的门楼子高,没有谁家的门楼子敢高过他家,大门是三寸厚的梨木,门上镶着铜条,铜条上钉着铜钉子,要多结实有多结实。门楼子跟院墙是石头砌的,有一尺半宽,石头缝子用鸡蛋清糯米汁钩的,结实得很,来上二三十个土匪,没有大炮休想进院子。
张富财在门楼子前看了一阵,看到一段墙缝子不实在了,对跟在后边的管家张文斌说:熬一碗糯米汁,再打上鸡蛋清,用石灰和了,把这截墙缝子钩一遍。你再顺着咱家的院墙走一遍,看啥地方的墙缝子不行了,都给钩上。我把这么大的家交给你,你要是不精心,家败了都不知道咋着败的。张文斌恭顺地说:我这就去熬糯米汁,后晌把所有的墙缝子钩了。咱家的事你放一百个心,我在咱家也不是一年两年咧,从大老爷到您,我跟了老爷家两代人。咱能耐不大,就是做事精心,对主家忠心耿耿。
张富才交代过,对管家摆了下手,说:你忙去吧,我在村里走走。就把手背在身后,慢悠悠地转去了。他刚转过身子,看见地上有根鞭鞘子,还是根没有用过的鞭鞘子,就拣起来。一根鞭鞘子值不了多少钱,但朝家里进东西总比家里的东西朝出流强。于是,就对进了门楼子的管家喊:文斌叔!管家听见他的喊叫,跑出来站在他面前,问:老爷,还有事?张富财把鞭鞘子搁到他手里,说:把这根鞭鞘子拿回去,居家过日子能省一点是一点。再大的家当,手头一松,就会从指头缝子流完。败家容易置家难,天大的家当都招不住败。
吴骡子的婆娘翠花跟儿子吴老大吃过晌午饭,端着猪食盆子朝猪圈走去。圈里喂了三个大壳朗猪,都有一百多斤,喂到年跟前少说也能长到一百七八,杀上一头过年,再卖上两头。骡子吆车攒钱,自己喂猪攒钱,攒上十年八年就能再拴一挂车。有了这个打算,就把猪喂得很精心,把猪当娃养了。
翠花把猪食倒进槽里,三头壳朗猪争先恐后地抢吃。她站在猪圈门口,看猪们抢食吃。这么热的天气,就害怕猪们热出麻达,村里年年夏天都要热死几头猪。只要猪抢食,就证明它们没有病,猪不会像人样装病。她还不放心,在水缸里舀了一桶水,倒在猪圈的水坑里。猪吃饱了就到水坑里卧,凉快了就不会生病。
她把猪安顿好了,又想起屋里睡觉的儿子,想起外头颠簸的男人。男人当着大脑兮,也算是个人物,给自己争脸壮光。自己要把家里的事情虑算好,不让男人为家里的事操心,一个心思操在车帮上,把车帮的事情弄好,自己才算尽到大脑兮婆娘的本份。回到屋子,儿子醒了,一只手攥着鞭子,一只手揉着眼窝,精尻郎当地站在炕上。她爬上炕,把儿子的牛牛摸了一下,就摸到了当婆娘的骄傲,摸到了自己老了以后的指靠,就摸着儿子的牛牛说:老大,快到院子里尿泡尿,尿把牛牛憋炸咧!
吴老大尿过尿,跑回屋子,偎在翠花怀里,问:娘,俺大这阵在啥地方?翠花说:我咋知道你大在啥地方,反正你大正月上路的时候说,他们这回是给西岸子拉的货。吴老大又问:西岸子是哪达?翠花说:西岸子就是甘肃、新疆那边。
吴老大和娘谝了一会儿,就跑到院子甩鞭子去了。
翠花听见门口有响动,扭头一看是张富财进来了,心里就有了吃劲,满脸正气地问:娃他伯,你到俺屋里干啥?张富财说:不干啥,大白天能干啥?他没有搭理翠花,朝着炕边走去,一尻子礅在炕沿子上,干笑一声,说:俺骡子兄弟到西岸子都大半年了,我过来看看大妹子,大妹子想让我弄啥我就弄啥。翠花冷着脸说:你出去,俺男人不在家,就俺孤儿寡母,人家会说闲话的。张富财嘻着脸说:这天气太热咧,把人都快热死了。你没到地里看看,庄稼多半年没有雨水滋润,苗苗都快旱死了。翠花拿起门后的扫把,指着大门吼:你给我出去,你把我当啥人啦!张富财还想说啥,猛地觉得尻子上一阵疼痛,转脸一看,吴老大用鞭子抽自己。他还懵着的时候,尻子上又挨了一下,随着就听见吴老大的吼骂:俺娘不让你到我屋里,你还朝我屋里跑!
张富财狠狠看了吴老大,转身走出去。吴老大对着他的背影,又抽了一下鞭子,骂:驴日你先人,你要是再欺负我娘,我一球把你日到辽东挖参去!
翠花把儿子抱在怀里,一个劲地在他脸上亲,一边亲一边说:我娃行,做男人的就不能让旁人骑在自己头上巴屎尿尿!
张富财跑出吴骡子家的大门,朝街道两边看了,没有一个人影,就放慢脚步,又慢悠悠地晃荡起来。心里却有了后悔,把他家的,真是喝了拌汤犯迷糊,朝他家去干啥哩,自己给自己惹麻烦。他怕当大脑兮的吴骡子,也怕他婆娘翠花,这婆娘啥时候都是一脸正气,让人不敢正眼看她。
在三家庄,房子最破门楼子最低的是侯三家。大门是在墙上开了个口子,连木门都安不起,用高粱杆编的门,连狗都挡不住,更甭说贼娃子。话说过来,这么穷的人家,请贼娃子都不来。院子的一边盖着厦子房,两间住人一间当厨房。侯三跟婆娘住一间,两个女子住一间。大女子刚满十六岁,过年等侯三回来就找婆家。二女子才三岁,离找婆家还早。侯三在外头吆车,银钱都逛了窑子,娘仨的日子就过得艰难。侯三婆娘有裁缝手艺,就在村子里接点衣裳做,人家给一口袋白面,或给一麻包苞谷一点银钱,她们就饥一顿饱一顿地活着。侯三长得不咋样,婆娘长得也不咋样,可生的女子一个赛一个。村子的人都说,侯三凭啥要攒钱哩,到时候把俩女子朝大户人家一嫁,靠着俩女子就能吃香的喝辣的。张富财每回见到侯三的大女子,心里就惊奇,跑遍西安城也挑不出几个这样漂亮的女子,真是穷家出俊鸟。
侯三婆娘正在给人家缝入秋穿的夹衣裳,缝上一阵,把针在头发上蓖一下,针上有了油气,缝起来就利索。大女子用布条条做纽子,把布条条搓成很细的股股,用细针把股股缝上,先挽上一个圈圈,再挽成一个疙瘩。等娘把衣裳缝好了,再把纽子钉上去,这边衣襟上钉圈圈,那边衣襟上钉疙瘩。穿的时候,把这边衣襟上的疙,朝那边衣襟上的圈圈里头一塞,衣襟就扯不开了。二女子还小,坐在炕上玩耍。侯三婆娘看了一眼屋子外头,日头不热了,也快到做后晌饭的时候,就是没菜,对大女子说:大曼,你在家缝纽子,我到地里摘把红苕叶子。大曼点了下头,没有吭声,侯三婆娘又对二女子说:二曼,跟娘一块到地里摘红薯叶子。二女子高兴地就要朝出跑,侯三婆娘挡住她,说:等我一会儿,就剩下几个针脚了,缝完再走。大女子看二曼急着朝外跑,给娘说:缝不完明个再缝,人家又没催着要,急啥哩。二曼在屋里憋了一天,再不出去会憋死的。侯三婆娘把针朝衣裳上一别,下了炕,两手在衣裳上拍了几下,把粘的线头头布渣渣拍掉,跟在二女子的身后朝外边走去。
她们走到村道上的时候,碰见吴老大走过来。他只穿着裹肚,一边走一边甩鞭子,看见侯三婆娘和二曼,就迎着她们跑过去,喊:侯三娘娘,二曼妹子!侯三婆娘在他头上摸了一下,说:你大曼姐在屋里,找你大曼姐耍去。吴老大说:行,我这就找俺大曼姐。
张富财转悠到侯三家门口,又想起这家有个漂亮女子。好多日子没见大女子了,不知道又出落成啥模样。推开高粱杆编的大门,朝厦子房走去。其实,他也不想在村子惹事,人老几辈子都住在一起,这辈子惹下的仇家,几辈子都忘不了,只是想看看这家大女子出落成啥模样?
大曼正在缝纽子,觉得屋门口一暗,知道有人进来,抬头看,见是张富财,心里就有了吃惊,也有了胆怯。这几年,经常听娘说这个男人骚得跟叫驴样,见了有模样的女子,不管人家是婆娘媳妇还是没过门的大姑娘,就要糟蹋。
就在大曼抬头看他的瞬间,张富财看清了大曼的脸庞和五官,一下子惊呆了。才半年没见,这女子就长成人了。脸蛋跟没让人动过的苹果样,上边有层很薄很白的茸茸;眼睛里的水多清亮,这么清亮的水在西安城里头都没有;眉毛不粗不细,不稀不稠,说弯不弯说直不直,要多黑又多黑,看遍天下的女人都找不到这么好看的眉毛;那鼻子嘴,小小的,巧巧的,要多灵气有多灵气。在那瞬间功夫,大曼吓得从炕面子上哧溜下来,怯怯地站在屋脚地。他就能清楚地看她的身子,胸脯鼓得不高不低,端端的耸耸的,像鸽鹁样卧在单薄的白市布里,一眼就看出是对没有被男人揣过的灵物。他的眼窝又盯上大曼的腰,细得跟马蜂腰样。细到胯骨跟前,又朝两边扩充,尻蛋子就圆圆地鼓起来,还朝上翘翘的。他又看大曼的腿,不粗不细,端端的,直直的,并到一块拢拢的。人家这脸盘子、这皮肉、这身架,多稀罕。
他就朝稀罕的身子挨近。大曼心里胆怯,身上哆嗦,一步一步地朝炕角退,再没有地方退了,带着哭腔给张富财说:财富伯,你要干啥哩?张富财激动得浑身打颤,把啥都忘了,不知咋着就把大曼搂到怀里,说:我娃甭害怕,伯今个让你受活哩。你长成人了,到了该受活的时候咧!大曼全是胆怯,身上没了一点力气------
张富财还在大曼身上喘气,吴老大跑进来,见张富财欺负大曼姐,就涌出保护大曼姐的雄心,举起鞭子对着白尻子抽下去。张富财惊叫一声,急忙从大曼身上爬起来,又是吴老大,把裤带一提,抡起巴掌就煽了他一个耳刮,骂:你个碎驴日的,净坏我的事情!吴老大被张富财一巴掌煽到屋脚地,哇地哭起来,从地上爬起来,扑到张富财跟前,对着大腿就咬,嘴像蚂蟥样粘到张富财的大腿上。趁这个功夫,大曼穿上裤子,又穿上褂子,捂着脸跑出去。
张富财用力掰吴老大的脑袋,还骂:你是鳖,咬住人就不丢手咧!硬是把他的嘴从自己的大腿上弄开,朝屋门外头跑去。吴老大对着他的脊背,哭着喊:张富财,我跟你没完,等我长大了咱们再看,我一个黑狗钻裤裆,把你日到辽东挖参去!
吴老大哭喊的声音,从张富财身后传过来,他在心里叽咕:这碎驴日的,真是个犟熊!吴老大哭着跑回家,进门就扑到母亲怀里诉说:娘,张富财煽我的耳刮子咧!翠花把儿子搂在怀里,捧起儿子的脸看,见儿子的半边脸都肿了,心痛把火气激起来,问:他为啥要煽你的耳刮子,你招惹他没有?
吴老大说:我到俺大曼姐家里耍,看见张富财揍俺大曼姐哩。我就用鞭子抽他的尻子,他就煽我的耳刮子。翠花望着屋门外头,半晌没有吭声,把儿子搂得很紧。吴老大正在哭诉,猛然见母亲不说话了,就停住哭泣,仰着脸看母亲。停了好半晌,翠花才长叹口气,说:张富财,你候着,老天爷长眼着哩,到时候看咋着报应你!
骤然,外边传来侯三婆娘杀猪样地哭喊:大曼,我的娃呀,你咋忍心丢下娘就走哩------
这声音响彻在三家庄的上空,震得人心里头打颤。翠花猛地一惊,给儿子说:咱快到你侯三娘娘家,你大曼姐出事啦!
翠花拉着儿子跑到侯三家,大曼已经从井台上弄回家,摆在炕面子上,脸上盖着一张白麻纸,身上还水淋淋的。屋子里,已经来了几个本家人。
翠花走到侯三婆娘跟前,陪着她流了一阵眼泪,说:娃已经成这样子了,咱不能光哭,要想办法安顿后事!侯三婆娘还在哭,哭了好长时间才说:我是糊涂人,遇事啥主意都没有,我也不知道该咋着安排这事情!翠花看着屋里的男人们,说:德才叔、光存伯,我家房檐下有两根松木,你们找木匠解成板子,给娃做口棺材,不管咋说,娃也算到世上来了一趟。两个男人没有动,德才小声说:骡子屋里,这可不是小事情,你没跟骡子商量就这么做?翠花说:骡子这人的脾性,你们不是不知道,他这阵要是在跟前,也会这么做的。我要是不这么做,他回来会骂我的!
他们再没说啥,按她的安排忙活去了,她又给屋里的婆娘媳妇说:去一个人到我屋里,我炕头箱子里有一身新衣裳,拿过来给娃穿上,咱不能让娃穿的太寒酸上路!侯三婆娘这才灵性过来,给翠花说:妹子,俺家的事情,让你花费这么大!翠花说:侯三跟着俺骡子吆了十多年车,俺说啥也不能不管这事情!把娃送上路了,你跟二曼就住在我家,我伺候你调理一下,看你的身子都成啥啦,身子不行啥都弄不成!
翠花撩揽着把大曼下葬了,就把侯三婆娘和二曼领到自己家里,吃住都在一块,一直到快进腊月门的时候,才让她们回到自己家。
第六章
腊月二十八,刚刚吃过晌午饭,猴急的娃们就耐不住了,跑到村子门口,等候他大吆车回来,村门口就喧起娃们的闹火。小媳妇老婆娘们心里也期盼得急慌,又不能在脸上显露出来,还得装成平常的模样。快到吃后晌饭的时候,女人们把灶神爷祭过了,马车帮还没有出现,她们就耐不住地嘟囔,往年这个时辰都该到家了,今年咋到这时候还没回来,不会出啥事情吧?又觉得自己想的不吉利,对着脚地呸呸地吐几口,算是把霉气吐掉了。猛然,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声鞭子的脆响,随之,鞭子的碎响喧成一片。过了不大功夫,鞭子的碎响变成炸响。她们又听到狗的吠叫,留守在村子里的狗听见同类的声音,也发出兴奋的呼唤。在狗们喧成一片的闹火里,娃们也闹火起来,吼的吼,叫的叫,狗叫人吼要把城门楼子掀起来。
车户们越走近村子,越觉得威风,都把脊梁杆挺得梆硬,胸脯鼓得老高,胸腔里盛的全是牛气,对着路上的冻土冻雪用力抽鞭子。一年里,在外头把啥苦啥罪都吃了受了,天不亮就得爬起来,天黑严了还在路上挣扎,天上下刀子都得挨着。还有说不出口的受罪,人家娶个婆娘,黑了搂着婆娘睡,自己的婆娘连纸上的画都不如,连面都见不上。受了这么多罪图啥哩,就是图把自家的婆娘娃娃养好。
吴老大提着鞭子,混在村门口的娃娃群里,候着他大把车吆回来。他一年没见大了,记不得大的样子。但知道大是大脑兮,大脑兮的车吆在最前边,头一挂车就是他大的。终于,他听见娃们吼叫起来:咱村的车回来咧!就踮起脚尖,朝路的尽头眺望,真的看到一溜马车朝这边吆过来,大哎——,他吼叫一声,跟着娃们一齐朝马车跑去。
车户们都涌到头挂车跟前,看着朝他们跑过来的娃们。娃们都穿着黑棉袄黑棉裤,都吼着叫着,老远看都是一个模样,密密扎扎一大片。吴骡子知道儿子肯定在这群娃娃里头,但不知道哪个娃娃是自己儿子。娃们跑到马车跟前,开始寻找他们的大了。吴骡子还在迷糊,听见一个碎碎的声音在叫:大,我是老大!他低下头,儿子吴老大提着鞭子,用袖子擦着鼻涕,仰着脸看他。他一眼就认出儿子手上的鞭子,是他去年过年时编的。他把鞭子朝车辕的鞭套上一插,弯腰抱起吴老大,举到空中,兴奋地直叫:狗日的一年没见,都长这么高咧!他吼叫了一阵,把儿子朝车辕上一搁,问:想不想你大?吴老大说:想,就顾不上跟他大说话了,用鞭子在辕骡的尻子上抽了一下,辕骡走快了。他高兴地对吴骡子说:大,我要吆车!吴骡子走在儿子跟前,护着他不要从车辕上掉下来,说:你吆,你想咋吆就咋吆。
吴老大又用鞭子把辕骡的尻子抽了一下,说:我要跟你一样当大脑兮,吃牛肉吃锅盔喝烧酒,弄马车店里的女人,多威风!吴骡子说:当大脑兮不光吃牛肉喝烧酒弄马车店的女人,要把马车帮弄成西北五省最大的才行。要不,有更能耐的人把你顶下来!吴老大说:我当大脑兮肯定能把咱三家庄的马车帮弄得最大,咱的车吆出去,西北五省的车都给咱让路!吴骡子说:到底是你大的种,再过两年,我就带你上道,学当大脑兮的本事!
离腊月二十八还有好几天,翠花就忙起来,把男人爱吃的东西都置办下了。男人最爱吃苞谷面搅团,羊肉丁丁熬的臊子。出门在外,吃住都在马车店,谁给他打搅团吃?她早早就把苞谷拣得干干净净,磨面时,专门借了一张最细的箩。刚吃过晌午饭,就把吃搅团用的臊子熬上了,里面的东西放得很齐全,白萝卜丁丁、红萝卜丁丁、洋芋丁丁、油炸豆腐丁丁、羊肉丁丁、煮得胀胀的花生、泡得软软的黄豆,还有黄花菜、木耳、腐竹,熬了满满一大锅。吃搅团讲究吃臊子,臊子不好搅团就不好吃。把臊子熬好以后,端到后锅里热着,把前锅腾出来打搅团。水烧开以后,她就换了麦蒹火,麦蒹火不软不硬,把锅巴烧不糊,搅团捞出来后,脆脆的锅巴也好吃。打搅团讲究煮的功夫要大,煮的功夫越大搅团越香。煮搅团的时候要精心,右手攥着擀面杖,左手朝锅里撒苞谷面,要慢慢地朝锅里撒,撒急了就成疙瘩。觉得锅里的搅团不稀不稠了,就用擀面杖搅,搅得很快,搅团不容易坐底,也能熟透。陕西人把这种吃食叫搅团,就是用擀面杖搅出来的。她就这样不停地搅,觉得锅里的搅团熟了,才停下搅动,把锅盖盖到上面,让搅团焖上一会儿。趁这个功夫,她把早就洗干净的案板用抹布子抹了,把锅里的搅团朝案板上捞,在案板上晾了厚厚一层,等男人回来吃。她想着男人吃搅团时的馋样子,想得心里头也急了,把身子靠在门框上,热热地等候男人归来。还操心侯三回,听说了大曼的事情,咋能招得住这个打击。
翠花见吴骡子吆车过来了,男人还是那么高大那么威风,想迎上去接,又怕别的媳妇婆娘笑话。男人快到家门口时,她才跑过去,看了男人一眼,说了声:回来啦,牵着稍头牯的笼头,朝自家大门里拉去。
吴骡子把车吆进院子,把车摆正,拉紧了刮木绳,把刮木绳在樯头橛子上勒好,一年的艰辛苦累就打住了。站在院子中间,展展伸着胳膊,长长吁了口气,拼尽全力吼了一声:嗷——。悬了一年的心随着这声吼喊,全释放出去,浑身都觉得轻松和展脱。
吴老大让他大把他从车辕上抱下来,跑到稍头牯跟前,松开枷棒把头牯从套里拉出来,又卸下围脖子,牵着头牯打滚。翠花卸下另一个稍头牯,也牵着头牯打滚。卸辕骡是吴骡子的事情,他用垫杠把车辕支好,解开辕骡的袢带、肚带,把辕骡从车辕里牵出来,也卸下辕骡的围脖子。这时,吴老大已经让稍头牯打过滚,牵进槽里出来了,接过父亲手里的辕骡子的缰绳,拉着在院子里遛跶,引逗它打滚。吴骡子趁这个功夫,把稍头牯的套绳、围脖子搭到车辕上,用雨布盖好。
翠花牵着头牯打过滚,把头牯牵进槽里,就到厨房里打来温水饮头牯。连着端了三盆子水才把头牯饮过,又给槽里倒谷草。她早就把谷草筛得干干净净装在麻袋里,晾得干干的,倒出来有股新鲜的干谷草味,牲口跟人一样,讲究吃新鲜东西。头牯也在外头苦挣苦累了一年,就靠这半个多月歇息身子。要是吃不好,身子歇息不过来,过年再上道就没有力气,支撑不了一年的苦累。倒霉的还是吆车的男人,牲口拉不动人就得帮着拉,牲口有个三长两短,人就得照应,她就把对男人的心用到牲口身上。头牯是一家人的命根,一家人的吃喝花销全靠头牯,不精心咋行?车户家里有个规矩,男人把车吆进家门,照料头牯就是婆娘的事情。在外头受了一年的男人,就成了家里的皇上。婆娘把他们支应得到到的,稍微支应不到,轻的摔凳子掸碗,重的压倒就煸,婆娘屁都不敢放一声。
吴骡子把车上的东西收拾完,到头牯圈看婆娘喂头牯。他看到挂在墙上的马灯,马灯下边有个装谷草的麻袋,就走过去把麻袋挪开,对翠花说:你把干谷草搁到马灯下边,要是马灯掉下来失火,咱这几头牲口都毕了。翠花一句话都没说,觉得自己搁麻袋的时候,没想到上边有马灯。吴老大就替娘辩护:马灯在上边挂得牢牢的,咋能掉下来?吴骡子觉得要让儿子以后当大脑兮,从小就要一点一滴地教导,就说:万一掉下来咋办,你说马灯挂在上边永辈子掉不下来?吴老大琢磨了一会儿,不再说啥了。翠花对吴骡子说:他大,我把搅团都晾好了,臊子也在后锅里热着哩。吴骡子拉着儿子的手,说:回屋,吃搅团。
炕面子烧得烫尻子,炕桌上堆满好吃的东西,四五个炖得烂烂的羊头盛了满满一盆子、一盘子煮得烂烂的牛肉、一盘子拌得好好的瓤皮子、满满一老碗凉拌羊肚子,还有一壶烧酒。吴骡子把鞋一脱就坐到炕上边,对儿子说:我娃也坐上来。吴老大也脱了鞋,爬到炕上,学着他大的样子,盘腿坐在炕上。吴骡子抓起一个羊头,递给儿子,说:狗日的吃,给我朝死里吃。吴老大也抓起一个羊头递给他大,说:狗日的大,你也朝死里吃。他大跟他娃一人抱着一个羊头啃起来,啃得满嘴流油。翠花没有上炕,不停地给他们端东西,不停地给男人碗里倒酒,忙活得心里舒坦。
吴骡子把酒碗端到鼻子跟前闻了,是窝了一年的烧酒,端到嘴边抿了一下,劲道很足,就美美地喝了一口,对儿子说:你这阵还不能喝酒,等你长成大人了才能喝酒。儿子问:我啥时候才算长成大人?吴骡子说:等你当上了车户,干出旁人干不出的事情,我就让你喝。儿子又问:那要等到啥时候?吴骡子说:你好好学本事,把本事学到了,就能干出旁人干不出的事情。
吴骡子啃过羊头,喝过烧酒,翠花又把搅团端上来。他大跟他娃一人捧着一个大老碗吃开,吃得脑瓜盖子冒汗。这时,翠花不忙活了,把屁股搭在炕沿上,也捧着大老碗吃搅团。吴骡子吃完搅团,把大老碗朝炕桌上一搁,巴掌把嘴一抹,从腰带上取下旱烟袋,在烟包里挖了一锅子烟,对着炕桌上的罩子灯点着,叭哒叭哒抽开。
翠花见男人吃过饭了,就把思谋了多日子的话说出来:我想过年以后,托人给咱老大说个媳妇?吴骡子一怔,说:他才多大就说媳妇,咱又不是高门楼子,给娃这么早说媳妇,人家会说咱是屎巴牛立粪堆,愣充人物。翠花说:我也知道咱早早给老大说媳妇,人家会说三道四。你常年在外头,就我一个女人守着老大,连个作伴的人都没有。侯三家的大女子,立秋的时候跳井死了,听说是张富财------
吴骡子一惊,从嘴里拔出旱烟袋,问:侯三家的大女子咋啦?翠花答:跳井死了!吴骡子哧溜下炕,两只脚伸到鞋眍里,不高兴地说:这么大的事情咋不早点给我说?翠花说:我想等你吃过饭再说,天大的事情总不能不吃饭吧?吴骡子穿上鞋,从炕上拿起皮袄就朝出走,边走边说:你这个人,真是的,侯三在外头受了一年,回到家就是女子跳井的事情,咋能受得了?
他刚要开门,门就被推开,随着一股冷风闯进一个人。他看是马车柱,说:我正要去找你哩,你就来咧。马车柱问:你是为侯三大女子的事情找我?吴骡子说:咱们总不能让老骚驴白白糟蹋咱车户的女子,家里有婆娘女子的车户,谁还敢吆车出去?马车柱说:我也是为这事找你来的,可这事又说不清楚。咱说他把咱的女子糟蹋了,他说没有,谁出来作证?吴老大忽地在炕上站起来,说:我来作证,我看见他揍俺大曼姐啦。马车柱说:你屁大个娃娃,知道个啥。吴骡子又对马车柱说:不知道侯三这阵是啥样子哩?马车柱说:我刚才就想到侯三家看看,可还是先到你这里来啦。不管弄啥事情都得你拿个主意,龙头不动光龙尾闹腾也不管用。吴骡子说:谁说我不闹腾,我就是没闹腾的主意才去找你商量,没想到你先到我这来咧。
翠花说:我到侯三家去一下,让侯三到咱家来。我回来把饭菜热热,估摸侯三还没吃哩,让他到咱家来吃。今年过年,就不让侯三屋里做饭了,都在咱家吃,两家在一块过年也热闹。吴骡子说:行,你这就去。吴老大从炕上跳下来,给他娘说:我跟你一块去。
第七章
侯三把车吆到家门口,见只有二女子在门口候着,心里就琢磨,往年回来的时候,都是婆娘领着两个女子站在门口迎接,今年咋就只二女子一个?二曼见她大吆车回来了,就跑过去,亲亲叫了一声大,硬是忍着没哭,这是她娘交待的。侯三见二女子的神气不对,心里有了狐疑,问:你娘跟你姐哩?二曼说:俺娘身子不舒服,在炕上睡着哩。侯三又问:你姐哩?二曼一下哭出来,说:俺姐,俺姐------。侯三急着问:你姐咋啦?二曼说:俺姐她------
侯三把车吆进院子,没顾上卸头牯就跑进屋子,对着炕上的婆娘吼:咱大女子咋啦?侯三婆娘从炕上挣扎起来,把身子歪在炕边的墙上,病蔫蔫地说:咱大女子------跳井咧-------。侯三猴急地问:好好的跳啥井哩?侯三婆娘说:听说是张富财那老骚驴-------
侯三愣了,不相信大女子就这样没了。但他很快就明白,婆娘说的是真话,大女子真的跳井了,对着院子就吼骂起来:张富财,我跟你拼啦!他最心痛的就是大女子,大女子长得俊,知道心痛他,他只要把车吆进家门,大女子立即把泡好的酽茶端过来,还用抹布子把壶嘴擦得干干净净。他喝茶的时候,她就守在他跟前。他把茶刚喝过,就把旱烟袋递过来,觉得女子是自己的贴心小棉袄。后来见大女子越长越漂亮,心里就有了谋算,等过了年给她寻个大户人家,自己老了也有指望。张富财毁了大女子,也毁了自己的指望,满胸满腔醵满了愤怒、绝望,憋得他在屋子里乱蹦,想找个东西发泄出去,可屋里除了病婆娘和二女子,再没有啥东西可以发泄。像气疯的土豹子,吼叫着冲出屋子,从车上抽出支车用的垫杠,提着就朝外跑,要找张富财报仇。
婆娘挣扎着从屋里跑出来,抱住他的大腿,跪在地上求他:你不能干傻事呀,咱要是能跟他拼命,我早就跟他拼命了,用不着你跟他拼命,还指望你养活二曼哩!他满胸满腔杀人的豪气,在婆娘哭哭泣泣的哀求中消失了,丢了垫杠,软瘫在地上,搂着婆娘女子恸哭起来。
翠花跟儿子跑来时,侯三一家还在院子里哭。翠花蹲在侯三婆娘跟前,用布帕帕替她擦了眼泪,说:嫂子,俺掌柜说了,让你一家过去吃饭哩。俺掌柜还说了,过年这些日子,你就不要做饭了,都到我家吃,人多了热闹。
吴老大蹲到二曼跟前,用脏兮兮的手替二曼擦了眼泪,学着他娘的口气说:俺大刚才说了,让你跟你大你娘都到俺家吃饭。俺家煮的有羊头、牛肉、羊肚子、搅团、瓤皮子,你想吃啥都有。要是没有,我就让俺娘给你弄。
侯三婆娘拉着翠花的手说:这咋能行哩,谁家的日子都过得不容易。说完,又说:大女子的事情,我就担心掌柜的回来咋着交待。他最待见的就是大女子,大女子这一不在,他受不了,说着又哭起来。
翠花走到侯三跟前,说:娃他大伯,男人出门吆车不容易,女人看门守家也不容易。你一年拿回几个银钱,曼她妈拖着病病身子养活两个娃娃,她的难畅谁知道?事情出来了,谁都不好受,你看曼他妈都病成啥啦。不管咋说,活着的人还要过日子,总不能天天在泪里头泡。快去吧,俺家掌柜跟车柱兄弟都在等你,要跟你商量事情哩。侯三赶忙爬起来,对她们说:你们在后边慢慢走,我先过去了。
翠花搀着侯三婆娘,拉着二曼,朝着自家走去。吴老大跟在他们身后,就要走出院子时,猛然想起头牯在车上没有卸,卸了套又没人喂,就对他娘喊:娘,他家的头牯还在车里套着哩!翠花停下脚步,对侯三婆娘说:嫂子,咱先把头牯卸下来再过去,头牯也挣了一天,总不能让它们饿着。吴老大跑到稍头牯跟前,把稍头牯拉出套绳,让二曼牵着打滚,又把另一个稍头牯卸下来,牵着它打滚。翠花和侯三婆娘一块把辕里的头牯卸下来,侯三婆娘遛辕骡打滚的时候,翠花把头牯的围脖子、套绳、袢带,都收到车辕上,把雨布搭在上边。
吴老大牵着头牯走进圈里,头牯圈里的马灯没有点,槽里脏兮兮没有清扫,谷草没有,饲料没有,啥都没有,就对外头喊:侯三娘,你家圈里啥都没有,咋着喂头牯?侯三婆娘说:人都成了这样子,哪有心思喂头牯。反正头牯是他家的,饿死了活该,我才不愿伺候它们哩!翠花说:嫂子,咱跟他有仇,跟头牯没仇。头牯也是苦命的生灵,给人拉了一辈子车,到头来还要叫人把皮扒了煮肉吃,骨头都叫人熬了胶。人是世上最狠毒最没情义的东西,要是旁的生灵都跟人一样,哪有人的活头?翠花说完,又给儿子交待:把头牯牵到咱家的槽里喂着,喂三个头牯是喂,喂六个头牯也是喂,花的功夫都一样。
侯三婆娘过意不去,给翠花说:俺家喂的是张富财的头牯,把头牯牵到你家,不是便宜了他家!翠花说:便宜不了他,头牯牵到我家喂,你照样到他谷草堆上抱谷草,照样到他家里领料,不能让他占了咱的便宜。侯三婆娘不再说话了,他家确实没有喂头牯的人。自己是个病身子,啥活不干都受不了,咋能喂头牯?喂头牯是下苦的事情,头牯是黑夜吃草料的生灵,一边吃一边巴屎尿尿,喂头牯的人一夜不能睡。自己喂不成头牯,总不能让当家的喂,他在外头吆了一年车,就靠这半个多月歇息身子,要是让他再喂头牯,过了十五咋能再吆车?她想来想去也没有想出再好的办法,也就不再坚持了,只是觉得对不住人家。说是喂六个头牯跟喂三个头牯差不多,咋能差不多哩?加草、加料、饮水、遛头牯、还有铡草、运料、都得多花一半功夫。尤其是出头牯圈里的粪,要一担一担地朝出担,多一半头牯就多一半粪,就得多花一半的力气。就对翠花说:你以后有动针头线脑的事,就来找咱。咱旁的本事没有,这点小能耐还行。翠花说:遇上这事不找嫂子找谁,谁都知道嫂子的针线手艺,在方圆几十里挑不出第二个。我这就把你靠下咧,以后家里的针线活路,都由嫂子包了。
翠花搀着侯三婆娘向着自家走去。吴老大牵着三个头牯,跟在她们后边。
入夜好大功夫了,八百里秦川显得很静。鸡上架了,羊入圈了,猪卧下了。车户们坐在自家的热炕上,媳妇婆娘陪着,吃着羊肉喝着烧酒,享受着难得的受活。翠花把侯三婆娘搀进家门,吴骡子赶忙下炕,朝门口走了两步,说:嫂子,炕上坐。侯三挡住吴骡子,说:女人家哪有朝炕上坐的道理。咱们要商量事情哩。侯三婆娘也说:你们要商量事情,俺坐在地上就行啦。吴骡子想了想,炕上坐不下这么多人,又怕女人的嘴不牢靠,把他们商量的事情唠叨出去,就对翠花说:你去把那间屋子的炕烧热,你们就在那个屋子吃喝。
翠花把那间屋子的炕烧热了,把炕桌搬过去,把吃的东西都摆到桌子上,就过来叫侯三婆娘过去吃饭。
吴骡子对翠花说:你给侯三哥弄点饭,他就在这间屋子吃。再弄点下酒的菜,我们喝酒。翠花说:我把嫂子搀过去了,就过来给你们弄菜。
翠花搀着侯三婆娘走出屋子,吴老大还站在炕脚地,盯着炕上的男人。马车柱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牛耳朵刀,说:老大娃子,这是我在新疆买的,老毛子的钢做的。伯没啥东西送我娃,这把刀子送给我娃。吴老大从马车柱手里接过刀子,打开,学着大人的样子用指头在刀刃上试了,高兴地说:车柱伯,你给我刀子,我给你啥哩?马车柱被他的神气逗笑了,问:你有啥东西给我?吴老大就想自己有啥东西,想了好大功夫,也没有想出有啥东西。突然,脑子一灵性,说:我以后当上大脑兮了,你想要啥我给你啥。马车柱和吴骡子都笑了,马车柱说:老大娃子想给我来个赵匡胤封华山哩。行,我娃有志气,伯就等着你当上大脑兮给我送啥哩。行咧,你到那间屋子跟你娘她们耍去,大人有事情要商量。
吴老大没有动弹。吴骡子见儿子不听话,脸就黑丧下来,训开:叫你到那间屋子去,听见没有,还立在这干啥?吴老大说:你刚才说了,女人都到那间屋子里,我是男人还是女人?马车柱说:你只能叫牛牛娃,还不能叫男人,吆车上道了才算是男人。吴老大没话说了,不知道自己啥时候才能吆车上道,又琢磨出大人的话里有毛病,说:车柱伯,你说能吆车上道才算是男人,咱村那么多男人都没有吆车上道,他们咋就能算男人?马车柱愣了一下,对吴骡子说:这碎熊脑子还真灵性,长大了肯定比咱有出息。吴骡子心里也有了高兴,但嘴上却说:男人要的是大灵性,不能耍小聪明。有大灵性的男人才能干大事情,耍小聪明的男人一辈子成不了大气候。我想把他教成咱车户行里的状元,就看他有没有那份能耐?
马车柱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我看老大娃子以后能干大事情。说完,又对吴老大说:你上来吧,从小就听听车户行道的事情,也有好处。吴老大高兴地爬上炕面子,两脚一蹬把鞋踢到一边。
三个大男人面前都放着酒碗,只有吴老大面前什么都没放,很眼馋地看大人们喝酒。吴骡子抱起酒坛子给每个碗里倒上酒,自己先把碗端起来,说:喝!马车柱跟侯三也把酒碗端起来,应了一声:喝!三个人一仰脖子,把碗里的酒干了。放下酒碗后,吴骡子对儿子吼:给碗里倒酒!吴老大就抱起酒坛子,给大人们倒酒。
喝过三碗,侯三把酒碗朝桌子上一礅,对吴骡子和马车柱说:我跟他张富财没完,非跟他拼个张飞战马超不可,大不了两个人一块死。我是穷熊一个,一条穷命换一条富命,也不吃亏。
吴骡子也把碗朝桌子上一礅,说:侯三兄弟,甭说这事搁在你身上,我心里头也窝囊。我这个大脑兮当个了啥,车户的女子叫人家糟蹋了,我能不出面闹火?他说这话时,一直看着马车柱,指望他出个主意。
马车柱也把酒碗朝桌子上一礅,说:这事情甭说搁到侯三身上不好受,咱这些吆车的弟兄们,没有一个心里不难受。咱要是把弟兄们召集起来,敢掂起家伙把张富财的家砸啦。
侯三说:只要你俩发个话,我头一个朝他家里冲!说着就把腰上的刀子拔出来,扎在桌子上。吴骡子看着马车柱说:车柱兄弟,你给咱出个主意,咱该咋办?马车柱还没说话,侯三就憋不住地说:你是大脑兮,咋能让车柱兄弟拿主意,干啥事情还不是你一句话!
这时候,翠花端着一碗菜进来,接着侯三的话说:侯三兄弟,骡子是大脑兮不假,可他在谋略上就没有车柱兄弟能行。咱这回是在自己村里闹事,闹的还是张富财的事,祖祖辈辈都在一个村子过。要是血了张富财的家,今后咋办?骡子当大脑兮就得操这个心,咱还是听车柱兄弟的,想出个把张富财收拾了,咱还不吃亏的办法。
马车柱看了翠花一眼,说:听说你把你家的松木给大曼做了棺材,还把自己舍不得穿的衣服给了大曼!翠花把菜碗放到炕桌上,说:这算个啥,俺骡子一直给我交代,你们吆车上道以后,要我把车户家的事当成自己家的事。我要是不这么做,骡子回来会收拾我的。都是一个村子的人,侯三哥又跟着骡子在道上颠簸,咱咋能不管这事情?马车柱端起酒,举到眉前,对翠花说:大妹子,我们这些车户敬你一碗酒。骡子兄弟能有今天,功劳里也有你一半!侯三也赶忙端起酒碗,高高举到眉前。
翠花端起吴骡子面前的酒碗,也举到眉前,说:你们都是俺骡子的好兄弟,帮扶着骡子当大脑兮,我先干为敬!说完,一仰脖子就把碗里的酒喝干了。马车柱也喝干碗里的酒,对翠花说:大妹子就不要走了,咱们一块商量这事情!说完又说:我琢磨咱找人家闹事没有道理。侯三急了,说:咋没道理,他把我家大女子糟蹋了,这事全村人都知道,一命顶一命,先人传下来的规矩!翠花接过侯三的话说:侯三哥,先不要急,听车柱兄弟咋说。又对马车柱说:车柱兄弟,你接着说。马车柱说:到时候人家问你要证据,你拿啥证据出来。没有证据的事情,就是把官司打到金銮殿上也赢不了。侯三还是不服气地说:照你这么说,我大女子的事就毕了?吴骡子说:咋能毕了,咱们不是在想办法哩?
侯三没话说了,还是气得呼哧呼哧,没有大脑兮发话,他就不能叫人到张富财家闹事。马车柱见侯三不说话了,就接着说:古人讲究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咱不是啥大人物,可咱也不能图眼前一时痛快。吴骡子犹豫地说:车柱兄弟,你说得没错,可人家已经把屎巴到咱头上咧,咱总不能屁都不放一个?这事情要是传出去,咱三家庄马车帮还要脸不要脸?马车柱说:韩信不得志的时候受人胯下之辱,咱连这点忍性都没有?张富财的兄弟在队伍上当团长,管着一千多号人,长枪短枪开山炮都有。咱能杀他家一个人,他就能杀咱们十个人。咱能先下手,人家能后下手,咱把人家的人杀绝,人家也能把咱的人杀绝,到时候咱三家庄死人成山,血流成河,这个村子就毕了。咱这些人都成了啥人,不是千古罪人是啥?
翠花挨个给他们倒过酒,接着马车柱的话说:你们男人家议事,不该我说长道短。车柱兄弟让我留在这,我就要把想法说出来。我赞成车柱兄弟的话,把牙咬碎了朝自己肚子咽,咱惹不起他的时候忍着,到能惹得起他的时候,再把肚子里的牙吐出来,砸死他狗日的!
吴骡子、侯三不吭声了,琢磨马车柱的话,也琢磨翠花的话。过了好半晌,侯三还是不甘心地说:我就是杀不了他家的人,弄不了他家的女子,也得毁他家的东西,要不肚子里的毒气就出不来。我今黑把他家的谷草烧了,让他给头牯喂屁吃!
张富财家有三十挂车,过年都吆回来了,近百个头牯要在村里住半个多月,得吃多少谷草?为这,张富财专门种了十几亩谷子,谷草堆在村门口的场面子上。
吴老大眼窝睁得圆圆地看着大人,琢磨大人的话,听侯三说要把张富财家的谷草烧了,就趁大人没留神,悄悄把桌子上的洋火塞到怀里,哧溜下炕。吴骡子问:老大,干啥?吴老大把裤带提了一下,说:巴屎!
翠花琢磨了一会儿,说:侯三兄弟,你说把他家的谷草烧了,也不是个好办法。烧他的谷草太容易了,去个人点把火就行了。把谷草烧了以后,张富财的年不好过,咱的日子比他更不好过,谷草没有了,咱拿啥喂头牯,张富财肯定要车户去买谷草,这个年就过不清闲了。头牯们缺吃的,身上的膘长不上来,过了年咋着上道,倒霉的还是咱车户。
侯三不说话了,觉得翠花说得有道理。
马车柱抱起酒坛子,给吴骡子和侯三的碗里倒满,对吴骡子说:你是咱的大脑兮,满朝的文武百官得听皇上的,要是不听,谁想咋弄就咋弄,天下不是乱套了?可皇上有错的时候,也有对的时候,掌柜有错的时候,也有对的时候。皇上对的时候多错的时候少就是好皇上,掌柜对的时候多错的时候少就是好掌柜。天下百姓指望有个好皇上,国泰民安过平稳日子。家里人指望有个好掌柜,平平安安过富足日子。大脑兮就是车户的皇上,身上的担子重着哩。旁人不知道皇上的可怜,只看见皇上吃好的喝好的穿好的,弄天下最漂亮的女人,有几个人知道皇上愁得吃不下喝不下睡不着。咱这些车户,就看见大脑兮喝瓶装酒弄马车店的女人,谁知道大脑兮身上的担子?
吴骡子心里比鸡毛扑索都舒坦。
马车柱放下酒碗,对吴骡子说:就拿侯三的事情来说,咱闹事要有大谋略,光靠一时之勇不行。西楚霸王、三国吕布,都是厉害得到了顶尖的人物,到头来啥事都弄不成,就是只有匹夫之勇没有大谋略。侯三兄弟,你是通古博今的人物,我说得对不对?
侯三勉强点了下头。
翠花又接着给自家男人说:骡子,你是大脑兮,但遇到事情谋略不足。在这一点上,你比不上车柱兄弟。可你有个天大的好处,就是遇事能听旁人劝,把你谋略不足的毛病遮住了。
吴骡子一个劲地点头。
马车柱又说:骡子兄弟,你说咱心里头有啥想头?就是想把咱的马车帮,弄成西北五省最大的马车帮,咱干啥事情都要朝这上头靠。能弄大马车帮的事情就干,弄不大马车帮的事情就不干。拿侯三这事情来说,咱要是闹起来,就算是把咱村灭不了,可把张家跟咱闹毛了,车帮的车人家占了八九成,咱的弟兄都是给人家吆车的,人家要是把车收回去,咱好多弟兄就没车吆了。人家要是把车并到旁的马车帮,咱三家庄马车帮就毕了,想弄大马车帮的事情就黄了。
吴骡子琢磨马车柱的话,琢磨了一阵,端起酒碗说:车柱兄弟,你说的话我服。按你的能耐,应该当大脑兮。我还是那句话,我候着你把我从大脑兮的位子上弄下来,到时候我肯定服气你。来,再干一碗!马车柱端起酒碗,跟吴骡子碰了一下,说:我也候着哩,当车户的谁不想当大脑兮,不想当是没那本事。
吴骡子放下碗,对侯三说:我就不信他张家永辈子不倒。我要是替你报不了仇,就是没过门的女子养的。侯三说:咱几十年都在一块,谁不知道谁。不用你发这毒咒,我知道你的脾性,说啥也不会放过老骚驴。
马车柱见大家的气顺了,又说:侯三兄弟,吼上一段,心里泼烦了就吼,吼过会好受一点。给,喝口茶润润嗓子。侯三接过马车柱递的大茶壶,喝了几口,又咳了几下,问:吼啥?吴骡子说:你想吼啥就吼啥,咱今黑都吼,你吼完了车柱吼,车柱吼完了我吼,把心里的泼烦都吼出来。
侯三说:我给咱吼段《斩李广》。说完,咳了下嗓子,猛地吸了口气,又长长呼出来,对着窗户外头的黑天黑地吼起来:
老李广当殿怒火万丈,开言来骂声无道昏王。小昏王好比殷纣王,宠爱妲妃乱朝纲。杜辉屈斩宫门上,梅伯炮烙一命亡。下大夫杨仁挖双眼,姜娘娘抱斗好惨伤。先朝里昏了殷纣王,今朝又昏你周历王。实可恨这世世代代无道的昏君。坐了江山先杀忠臣和良将-------
侯三想着张富财的霸道,想着大女子的跳井,想着自己势力单薄的无奈,唱着汉李广临上杀场的悲愤。自己的心境对了李广的心境,就唱得愤到极点,悲到极点,冤到极点,无奈到极点。唱词还没有吼完,满胸满腔的愤怒、冤屈、仇恨、无奈就化成泪珠,顺着脸颊滚落下来。这愤怒、冤屈、仇恨、无奈迸发的吼声,透过窗户和门的缝隙,朝着院子里涌去,朝着村子里涌去,朝着西安北乡涌去,朝着八百里秦川涌去。
吴骡子跟马车柱听着汉李广的愤怒、冤屈、仇恨、无奈,想着自己的艰难、自己的无奈、自己的冤屈,想得心里头凄凄惶惶地难受,眼窝里也涌出大滴的泪珠。
隔壁屋里的女人听见侯三的吼唱,想起自己给车户当婆娘的艰辛、苦楚、可怜、无奈,也想得心里头凄惶,眼窝里的泪水涌出来。侯三婆娘又想起大女子,边哭边诉说:我可怜的女子呀,你的命咋那么苦呀!二曼听娘哭,也跟着哭。
翠花回到这间房子,看着侯三婆娘哭,也禁不住哭,一边哭一边劝侯三婆娘:曼她娘,身子要紧,哭坏了身子还得受罪,大曼在地下面也放心不下。
匍然,院子里喧起一阵狗的吠叫,亮着一个男人的声音:大脑兮在屋没?吴骡子走出屋门,见大门口竖着一个人影,大声问:谁?来人回答:我,张文斌。吴骡子赶忙说:文斌叔,快进来,到炕上暖和暖和。说完又对狗吼起来:你驴日的乱叫啥哩,文斌叔来了,你都不认识。赶忙跑到大门口迎接张文斌,还把狗踢了一脚,看见张文斌跟前放着麻包,知道他是干啥来的,说:快到屋里坐,这么冷的天,还扛这么多的东西,说着就要扛地上的麻包。
张文斌挡住他,说:这是东家让我送来的,也是老规矩了。大脑兮为俺东家忙活了一年,俺东家也表示一点心意。我来扛,你是大脑兮,咋能让你干这活。
吴骡子硬把麻包扛到肩上,说:啥大脑兮不大脑兮的,你扛了这么远的路,说啥也得我来扛。按先人传下来的规矩,到了过年,东家要给大脑兮送些年货表示感谢。麻包里无非是猪肉、羊肉、鸡肉、牛肉、粉条、腐竹、木耳、黄花这些东西。
张文斌走进屋子,看马车柱、侯三也在炕上坐着,惊了一下,很快就镇静下来,抱拳对他们晃了,说:过年了,我先给各位拜个早年!马车柱、侯三也挪了身子,给张文斌腾开坐的地方,说:给张管家拜年。吴骡子把张文斌拉到炕跟前,说:张管家,炕上坐,喝酒。又对着屋门外头喊:老大他娘,再拿双筷子。
屋门被突然推开,随着一股冷风涌进来,闪进一个碎碎的身影。炕上的人都朝屋门看去,是吴老大,头上粘着几根细小的谷草叶子。吴骡子问:你一泡屎巴了这么大功夫,你是巴屎还是巴井绳哩?吴老大猛地冲进屋子,刚想给大人们报告他做的好事,猛然看见张文斌,立即改了口气,说:我早就巴完了,在那间屋子跟二曼耍呢。
骤然,村外头的场面上传来人们惊惶失措的吼喊:失火啦,谷草堆失火啦!瞬间功夫,满村都喧起人吼狗叫,还有人猴急的跑步声,水桶跟水桶的碰撞声,把寂静的冬夜搅得翻天动地。
张文斌给屋里的人抱了一下拳,说了声:失陪啦,就朝外边跑去。
吴骡子说:咱们一块去,就跟在张文斌的后边,朝场面子跑去,一边跑一边骂:哪个王八蛋干的事情,我要是查出来了,不把他抽个半死才怪!
侯三高兴地说:我就想点他的谷草垛子,没等我下手就有人点了,我不收拾他有人收拾他。
第八章
秦川道上讲究过了十五就算把年过完了。
正月十六,天还没亮,只是东岸子的天边有一点鱼肚样的亮色,还不太明显。三家庄的公鸡们就吼叫起来,一声连一声,声声嘹亮。三家庄的公鸡吼叫,带动了西安北乡的鸡叫,村村堡堡的鸡叫就喧成一片,八百里秦川被公鸡们折腾得热闹起来。公鸡的叫又引逗了狗的叫,黄狗黑狗花花狗都勤快地吼叫起来。三家庄的狗叫引逗起旁的村子的狗叫,西安北乡的狗叫连成一片,整个秦川道上都盈满狗的吼叫。在鸡叫狗吠的喧闹中,还有即将远行的车户们的鞭子声。鞭子是他们的嘴,他们把不能说的话醵到胳膊上,一下一下地抽鞭子,一声一声炸响。
三家庄村门外头的场面上,几十挂车一排溜地停在道上,它们就要从这里上道,朝着新疆挣扎。车户们抱着鞭子,缩着脖子站在场面上,等着张富财的送行酒。车户吆车上道,东家送行,是先人传下的规矩。送行鼓敲起来了,三尺大鼓在炕面子上烤了一夜,把牛皮蒙子烤得紧绷绷的,鼓槌子敲下去嘣嘣震响。还有锣子、礤子这些家伙的齐敲,在黎明前的沉寂中分外雄壮恢宏。
正月的赶早很冷,车户们把皮袄紧紧地裹着。车户的婆娘媳妇,有娃的抱着娃,没娃的抱着自己的胳膊,聚成一堆,看着自家男人,心里就有了难受,眼窝子发热,鼻子发酸,不停地用袖子擦着鼻涕眼泪。
侯三婆娘拖着病蔫蔫的身子来了,三四岁的二曼拉着她的胳膊,娘俩都看着侯三。翠花站在侯三婆娘跟前,攥着吴老大的手腕,怕他跑到啥地方惹事。他把张富财家的谷草点了,他大把他狠狠收拾了一顿,屁股都打得肿了几天。他站在娘跟前,想跑到他大跟前,就一下一下地挣扎,终于,趁他娘和侯三婆娘说话的功夫,挣脱他娘的控制,跑到他大跟前。
吴骡子、马车柱、侯三和车户们,在朦胧的晨色中,看到从村子里走来一行人,打头的是张富财。张富财身后跟着两个伙计,手里掂着家伙。再后边的伙计抬着八仙桌,后边跟着几个抱酒坛子的人。
张富财走到吴骡子跟前,抱拳说:对不住乡党了,让大家久等了。吴骡子、马车柱朝他迎了几步,也抱拳说:没啥,不在乎这一点功夫。
伙计们把八仙桌子摆好,把酒坛和老碗摆在桌上,就退到一边。张文斌走过去,把酒坛的盖盖打开,给每个老碗里把酒倒满,也退到一边等张富财给伙计们敬酒。
张富财捧着一碗酒,走到吴骡子跟前,说:大脑兮,你带领咱三家庄的马车帮上道,我祝你跟咱的车户一路平安,天天发财,年底平安归来,我给你们敬接风酒。吴骡子接过酒碗,说:谢东家的酒,我也祝东家平安,不要出不该出的事情。张富财给吴骡子敬过酒,又接着给马车柱敬酒,马车柱接过酒碗,说:我也不劳东家说啥吉利话了,自古以来,好有好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不到。说完,脖子一仰把酒喝干。张富财给侯三敬酒的时候,啥话都没说。侯三接过酒碗,说:我记得先人有句老话,人红不过十年,家旺不过三代。我侯三不一定窝囊一辈子,你也不一定红火一辈子。这碗酒我喝了,我等着太阳从西边出来的时候。张富财听着这话,心里一阵一阵发毛,又只能忍着。
天色大亮了,南岸子的秦岭、东岸子的临潼山,都看得清清楚楚。张富财见吴骡子还不让车户们吆车上路,不明白他还等着干啥,就问:大脑兮,要是没有啥事情,就吆车上路吧。就是到了正月,白天也不长,弄不好要赶黑哩。吴骡子说:赶路的事不用你说,俺这些人成年在路上跑,咋能不知道赶路的道理。就是俺还有一件事情要办,办完了就上路。张富财说:有啥要办的事情耽搁乡党上路,你要是放心我,我替你办,保证办得好好的。吴骡子没有说话,马车柱接着说:甭看你有那么大的势,就是这事你办不了。还是等我们办了以后再上路,耽搁不了多大功夫。
场面子上,拴着一头公猪,一个车户牵着一头母猪走过来。公猪看见母猪,两眼一亮,就朝母猪冲去,腾身一跃爬上母猪的脊背。侯三嗖地拔出腰刀,对着公猪捅进去,嘴里还骂:就你骚,见了母猪就犯毛病,老子今个把你捅了,看你到阎王殿里再骚!
公猪在场面子上跑了几十步,倒了下去。
张富财双腿抖起来。
第九章
古道充满凶险、天灾、匪事、兵祸,车户们不敢单个上路,就是十辆八辆也不敢轻易上路。一上路就是几十辆上百辆,声势浩荡、互相照顾,就形成了一个一个车帮。车帮大了就有势力,在路上和其他的车帮、驴帮、马帮、驼帮相遇,对方就不敢欺负。车帮小了就没有势力,在路上就受欺负。官道上又不能由着性子以强欺弱,以大欺小,这样下去世道会乱。于是,千里古道就有了规矩。车帮为了不让旁人欺负,都想朝大里折腾,车帮里也形成了众多规矩,或打或罚、或杀或剐,全由大脑兮一句话。于是,围绕大脑兮的位子,车户们又展开了明争暗夺。
三家庄马车帮朝着西边挣扎,古道上有了马蹄叩击冻土的响,响得很踏实;有了头牯脖子上铜铃的叮当,很嘹亮;有了车户们的脚步声,一声连着一声。一条由马车组成的长龙,背对着日头缓缓移动。日头刚刚冒出来,金子样的光璨照着车户的脊背,照着头牯的尻子。这车户、头牯、跟车狗,在金子般的光璨中挪动。下一站就要到黄羊镇了。他们已经离开三家庄五六十天了,牲口有了疲像,人也有了疲像。越朝西边走天气越冷,按理说到了阴历二月,这个季节陕西地面上的冰都化完了,桃花都开艳了。这里还是雪天冰地的世界,天上飘着银色的雪,地上铺着银色的冰,人离开老羊皮袄就打颤。风从西边刮过来,风裹着雪溱子朝车户的脸上打,他们觉得脸上有了麻瘮瘮的痛,就用帽耳子护着脸,把脖子缩进肩膀,一步一步地挣扎。
到了半后晌,天晴了,风不刮了,雪不下了,人就不那么难受了。但车帮前进的速度没有提高,人,头牯,狗,都没体力了。日头出来了,悬在车帮前边,红得像刚从血盆子里捞出来。日头的光,照着这串人、马、狗混成的队伍,照着队伍左边的祁连山,祁连山被银色的冰雪包严了;照着队伍前边的路,路上有薄薄的冻雪,冻雪上有两道车辙,车辙中间有头牯蹄子踏的印子。吴骡子走在车队最前边,想着黄羊镇马车店的玉蓉。年前十一月,在她屋里睡了一夜,都隔了三个多月,就有了急切和她见面的欲望,脚步就走得比旁人快。头牯见主人走得快,撑着疲了的身子,把蹄子迈得勤快。头车走得快,后边的车也跟得快,车队的速度快多了。
马车柱又想起吴老大点张富财谷草的事,加快脚步追上吴骡子,说:你家老大娃子以后可是个不得了的人物。吴骡子从玉蓉身上收回心思,也想儿子点谷草垛子的事,心里有了美滋滋的舒坦,又不愿在脸上露出来,说:我那黑把驴日的尻子都打肿了,他好几天都趴着睡觉。我要给他个教训,往后干啥事情都要思谋周全,思谋不周全就会吃大亏。他把人家的谷草点了,弄得一个村的车户都没过上安生年。马车柱说:这算个屁事情,咱们这么大岁数的人啦,过年跟不过年有啥两样。我说你家老大娃不得了,有勇有谋,长大了绝对是个人物,能耐不在你我之下。
吴骡子觉得马车柱为了让自己高兴才这么说,脸上有了不相信的神气。马车柱说:我说的是实情话,你家老大娃子真的是个材料。材料再好驯不出来就糟蹋了,我怕你把老大娃子糟蹋了,才给你说这些话的。吴骡子问:你咋看出他是个材料?马车柱说:他点张富财家谷草垛子那黑,惹下那么大的乱子,回来时看见张文斌在屋里,镇静得跟没事人一样。七岁的娃娃,弄这么大的事情,又能沉得住气,他以后不成大事谁成大事?我觉得咱这些大人没有一个七岁的娃娃硬气,咱在娃娃跟前把人丢咧!要是按我的本意,把咱这几十个车户召集起来,冲到老骚驴家里,把老骚驴捅了。
吴骡子说:我知道你是血性人,可咱还是不要惹人家。咱村那么多车户吆的都是人家的车,要是人家把车收回去,咱那些吆车的兄弟咋着养家餬口?话里全是硬忍下去的愤怒。马车柱说:咱也是把球打硬了当鼓槌用的男人,就这样看着他糟害咱的婆娘女子,把咱的脸藏到裤裆里算球啦!
他们继续迎着西边的日头向前挣扎,赶到一条不宽的小河前。小河不宽,水却不浅。过了这条小河,再走几里路就到了黄羊镇。吴骡子又想起马车店的玉蓉,心里火急火燎,鞭子就殷勤地落在牲口身上。他在河边吆住牲口,查看了河面上的冻冰,对车户吼:过,没麻达。马车柱也查看了河面上的冻冰,说:这冰颜色不对,过不了几辆就会压塌。吴骡子又把冰看了,还是觉得没麻达,说:我咋没看出冰的颜色有啥不对,这阵比冬里都冷,有啥不能过的?马车柱站到吴骡子的稍头牯前边,挡住吴骡子的路,说:这阵是阴历二月底,到了这个季节,不管天气多冷,地里头的阳气回升,冰冻得再结实也靠不住。吴骡子又跑到冰面上看了,还是觉得冰冻得很实在,大声说:过,塌不了。要是不从这里过,就要到下游十多里的地方用船过河。花船费不说,一来一回就是二十里,赶到黄羊镇天都黑严了。
马车柱还是挡在稍头牯前边,说:骡子兄弟,过不成呀。吴老大说:你是大脑兮还是我是大脑兮!马车柱说:冰可不管谁是大脑兮,它该塌的时候就要塌。吴骡子硬硬地说:过,我就不信这么厚的冰过不了车。这冰要是塌了,我就把大脑兮的位子让给你。吴骡子把马车柱朝路边一拨拉,大吼一声:驾——,打头从河面上吆过去。
第四辆车吆到河中间,河面上的冰咔嚓一声,崩塌了。三个牲口全掉进河里,车户扛着车辕站在冰河里,不知该咋办好。
吴骡子脸上忽地燥热起来,情急中不知该咋么办好。马车柱却出奇的冷静,指挥车户:快生上一堆火,让河里的车户上来烤,把皮袄给他裹上,灌几口烧酒,不要落下病根。再把牲口身上的水擦干,要不会把牲口冻日塌。
马车柱看出,河水不深,指挥着车户们用石头、锤子把河面上的冰砸破,开出一条通道,后边的车就从水里吆过来。折腾了半个多时辰,四十几辆车才全部吆过河,掉在水里的车户也烤干了身子。
四十几挂车在河对岸等齐,吴骡子走到马车柱跟前,说:按咱车帮的规矩,大脑兮该你当了!马车柱反而不好意思了,说:随便说的事情,你还当真了,我这人的能耐你不是不知道,还是你当吧。吴骡子坚决说:该谁当就是谁当,这是规矩,我不能坏了规矩。我坏了规矩,弟兄们也不会服我。吴骡子把自己的车吆到路边,把马车柱的车吆到自己的车前头。马车柱又推辞了几下,也就不再推辞了。
吴骡子看着马车柱的车轱辘转开了,才松开自己车上的刮木绳,跟在马车柱的后边。就这样,他丢掉了大脑兮的位子。
三家庄马车帮在新大脑兮马车柱的带领下,在早春寒峭的夕阳中,又缓缓地向西进发了。
马车柱见前边的路面很平展,就让头牯拉着车,停下脚步等吴骡子,对他说:你这阵在想老大娃子?吴骡子说:对着哩,我就是想老大娃子。马车柱说:你指望你儿子长大了,把我从大脑兮的位子上弄下来,替你出这口恶气。吴骡子说:我儿子要是扳不倒你,还有我孙子、重孙子,非要把你扳下来不可。马车柱说: 骡子兄弟,你为啥这么看重大脑兮的位子,不比伙计们多拿一块银元,比伙计们多操多少心。吴骡子说:你为啥把我从大脑兮的位子上扳下来?马车柱说:我不愿意看着你霸占我喜欢的女人,我要把我喜欢的女人夺过来。吴骡子说:你喜欢人家,人家不喜欢你。马车柱的声音一下子高出许多:她喜欢我。吴骡子说:她给我说,她心里只有我一个。马车柱说:咱们这次到了黄羊镇,当着她的面,问她到底喜欢谁。吴骡子说:她要是当着你的面说不喜欢我,我就把她让给你。
夕阳西下,暮霭逼来,古道在黑色的暮霭中呈现出灰色的带子,向着黄羊镇延伸。行走了一天的牲口、人、狗,更多了饥饿和疲倦,牲口蹄子磕击古道的声音疲沓了。车户们坐在车辕上,没有人吼,没有人唱,只有抽旱烟发出巴哒嘴唇的声音,还有饥屁一声连着一声地朝出嘣。跟车的狗也不嬉戏追逐了,默默地挣扎着。车帮里只有两个人精神振奋,一个是吴骡子,一个是马车柱。丢掉大脑兮位子的吴骡子十分沮丧,觉得很丢面子,但想到马上就要和马车店的三姨太见面了,就要享受和这个女人的快活,身上就充满激情和雄力,这种振奋抵消了丢掉大脑兮的沮丧。马车柱的兴奋是他在这个不是机会的机会中击败了吴骡子,得到了觊觎已久的大脑兮。要是在平常,自己不一定是吴骡子的对手,吴骡子败在太贪色上了,太急于和黄羊镇的那个女人见面了,才做出错误的判断。他垂涎黄羊镇马车店的三姨太,但他有自知之明,这样的女人是轮不上车户享用,她们是大脑兮的专用品。自己当上了大脑兮,也就得到了享受这个女人的权利。吴骡子把大脑兮的位子给了自己,也把这个女人给了自己。吴骡子却不这么认为,他认为大脑兮的位子和三姨太的身子是两回事情。这些年玉蓉和自己缠绵,不是因为自己是大脑兮才看中自己,是看中了自己对她的情意。就是马车柱当上了大脑兮,也得不到玉蓉的心。
暮霭渐退,夜色初现,车户们看见前方有个黑色的人影。吴骡子感觉那个人影就是玉蓉,马车柱也感觉那个人影就是自己心仪已久的女人。再近了一点,看出是一个穿着红衣红裤的女子。又近一点,看清是马车店的三姨太。玉蓉挺着隆起的肚子,站在寒冷的初夜里,朝着车帮的方向瞅望。
马车柱吆住车,吴骡子也吆住车,后边的车户都吆住车。车户们都止住脚步,朝两个男人一个女人张望。
玉蓉看见头辆车上走下的是马车柱,脸色大变,惊诧地望了一眼跟着走来的吴骡子,问的却是马车柱:车柱哥当大脑兮啦?马车柱大咧咧地说:骡子兄弟当烦了,让俺过下当大脑兮的瘾。玉蓉说:妹子恭喜柱子哥啦,今晚到店里,妹子给柱子哥敬上几盅。马车柱更是得意地说:多谢妹子的好意,不好意思打扰妹子。玉蓉殷勤地说:不打扰,这是应该的。马车柱转身向自己的马车走去,但没有松刮木绳,等着玉蓉。
吴骡子看着玉蓉微微隆起的肚子,满是狐惑地问:妹子,你这是------。玉蓉娇嗔地说:你不会算算日子!吴骡子明白了,玉蓉肚子里的孩子是自己的。这对车户们来说是习以为常的事情,他们常年在外奔波,常年在外抛洒种子,不知种大了多少女人肚子。他们不需要对这种行为负责,车户们有句老话:骡驹子下到了人家槽里,就是人家的啦。
玉蓉看着吴骡子,抱怨地说:哥,你不该把大脑兮的位子让给旁人。吴骡子说:那不是先人置下的,让出去心里清静些。玉蓉苦笑了一下,说:哥,你是真瓜(傻)还是假瓜,你这是把妹子让给了人家!
吴骡子还没有灵醒过来,马车柱提着鞭子走过来,大劈双腿站在他对面,挡在他和玉蓉中间,威严地说:骡子兄弟,该走啦。吴骡子没有动,玉蓉走到马车柱和吴骡子中间,给马车柱说:车柱哥,我坐你的车回镇子。玉蓉嘴上这么说,身子却没有动,对吴骡子说:骡子哥,我等了你几个月,你就让我等了个这!说完,才慢慢转过身子,向马车柱的车走去。
吴骡子看到她的眼泪,在初夜朦胧中显出点点的亮。
三家庄马车帮又一次住进玉蓉家的马车店。后院厦子房的热炕上,支着一张朱红色的炕桌,桌上放着四样菜,还有两双筷子两个酒盅。房子里却有三个人,玉蓉,吴骡子,马车柱。显然,这两双筷子中的一双是玉蓉的,另一双筷子该是谁的?
玉蓉坐在炕沿上,吴骡子和马车柱站在炕沿下。玉蓉看着他俩,他俩看着玉蓉,都没有说话,屋子里很沉寂,他们能听见彼此的吸气出气。停了一会,马车柱对吴骡子说:我马车柱做的够意思吧?吴骡子说:我没说你做得不够意思,你给玉蓉妹子说!马车柱说:行,我说。说完,向炕沿跟前走了一步,给玉蓉说:我这些年一直喜欢妹子,就是没当上大脑兮,喜欢也是白喜欢。这阵我当上大脑兮了,就敢当着人的面说我喜欢你了。骡子兄弟不服气,俺俩商量好了,你当着俺俩的面说你喜欢哪一个。你不喜欢谁,谁就从这间房子退出去,永辈子不来打扰你。玉蓉扳着脸,看着马车柱,冷冷地问:就这?马车柱充满信心地答:就这。玉蓉又把脸转向吴骡子,问:就这?吴骡子充满信心地答:就这。
玉蓉一蹦从炕上跳下来,对着他们骂了一声:你们两个骚驴!抢过马车柱手里的鞭子,对着马车柱抽起来,抽了好大功夫,又对着吴骡子抽起来。
马车柱直直地站着,玉蓉的鞭子落到他头上、脸上、肩膀上、胸脯上,他都扛着,纹丝不动。吴骡子也直直地站着,玉蓉的鞭子也落在他的头上、脸上、肩膀上、胸脯上,他也硬扛着,纹丝不动。玉蓉觉得冤屈到了极点,耻辱到了极点,窝囊到了极点,就把冤屈、耻辱、窝囊引起的愤怒,聚到鞭子上,拼尽全身力气抽打他们。终于,她没有力气了,抽到他们身上的鞭子也没有劲了,就扔下鞭子,一屁股礅在炕沿上,放声大哭起来,还不停地骂:你们这些野驴-------
终于,玉蓉不哭了,也不骂了,用手帕擦了眼泪,狠狠地对马车柱说:你愿留下就留下,我去送送俺骡子哥。
吴骡子根本没有想到,玉蓉会把自己赶出去。他看了一眼玉蓉,看了一眼炕桌上的两双筷子,知道那里没有自己的位子了。自己在这间屋子里的位子和大脑兮的位子,一块被马车柱夺去了,就木木地转过身子,向房外走去。刚走出厦子房,玉蓉就从屋里追出来,一下子扑进他怀里,又哭起来,哭够了才说:骡子哥,不要怪妹子没情义。这么大的店,这么一大家人,这么多伙计,都要吃要喝要工钱,妹子为了日子就顾不上情义啦。
吴骡子轻轻推开玉蓉,木木地向前院车户们住的大通炕走去。玉蓉在他身后叫了声:骡子哥,停一下,妹子有话给你说。他停下脚步,玉蓉走过来给他说:骡子哥,给咱娃起个名字。吴骡子嘿嘿冷笑,说:骡驹子下到谁家槽里,就是谁家的头牯,这娃咋能是咱的?咱是谁,咱是白出力气给人家开荒种地的。庄稼种下了,粮食收到屯子里了,种庄稼的就该开销啦,道上的规矩你不是不懂。我就是给娃起了名字,也是白起,娃有他大哩,旁人起的名字他大愿意?玉蓉苦笑了一下,说: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不管咋说,这娃是你的种,我一定把娃养大成人,也算我对你的一腔情义!俺掌柜的姓魏,你家娃子叫老大,我就让他兄弟叫老二。你记住,黄羊镇马车店的魏老二是你的儿子!
第十章
玉蓉显怀了,肚子明显得突出来,走路像戏里头的将军出场。
世道不好,车帮的生意不好,马车店的生意自然不好,经常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没有生意的时候,镇子里的人就不来帮忙,就掌柜和三个婆娘连二婆娘生的狗娃一块吃饭。饭食很简单,绝对没有车户们吃的酱牛肉、手抓羊肉、锅盔馍之类,都是苞谷榛子就黄菜,吃顿面条就算改善生活。二婆娘的狗娃六七岁,长得跟魏掌柜一个模样,猴头鼠脑,身子矮小,站起来没有桌子高,蹲下没有凳子高,还三天两头生病,不是头痛就是脑热,要不就是吃了东西不克化。大婆子又舍不得钱让二婆娘给儿子看病,这娃就像旱地里的病秧子,发不粗长不旺地活着。二婆娘见玉蓉的肚子鼓起来了,知道这娃不是自家掌柜下的种。那些马车帮的大脑兮,一个比一个壮实,一个比一个有能耐,他们下的种子加上玉蓉的好地,肯定会长出冒天高的树,把自己的狗娃比下去。再说,狗娃多个兄弟,以后分家就多个对手,就对玉蓉嫉妒。吃饭时,玉蓉在后院还没有过来,她对大婆娘说:老三像是有啥啦?大婆娘说:还用你说,我早一个月就看出来了。二婆娘接着说:这一年,掌柜就没到后院去过,肯定怀的是人家的种?大婆娘琢磨了一会儿,啥话都没说。掌柜扒拉了一口苞谷榛子,扒拉的声音很响,打着马虎眼说:老二把苞谷榛熬到了,喝起来就是香。二婆娘见掌柜和大婆娘不说啥,也就不好再说啥了。
玉蓉过来了,坐在最下首的位子,端起苞谷榛就喝,喝了两口,看着狗娃给大婆娘说:狗娃脸上的气色不对,后晌让二姐带他到先生家看看,吃几付草药调理一下。二婆娘听了这话就想,自己刚才还给玉蓉使磕绊,人家过来就替自己说话,显得自己鸡肠蛇肚,感激地看了玉蓉一眼,把盛黄菜的碗朝她跟前推了一下。玉蓉又扒拉了一口包谷榛,看着大婆娘说:我有啦!我想把娃生下来后,交给你带,你岁数大,带娃精心!大婆娘高兴了,自从二婆娘有了狗娃,仗势着为这个家生了传宗接代的人,眼里就没有她这个老大。玉蓉让自己替她带娃,娃是谁带跟谁亲,自己就不在乎二婆娘了,立即说:没麻达,你生我带,我会当亲生的好好带!
吃过饭,玉蓉给掌柜说:我想到镇上的草药先生那看看,这几天老是不舒服,抓几付中药调理一下。掌柜听说要钱,就不再说话,只是看大婆娘,家里的钱由大婆娘管着。大婆娘装着没听见,只管朝嘴里扒拉苞谷榛。二婆娘听玉蓉要钱看病,也想给狗娃吃几付中药调理一下,也看掌柜和大婆娘,看他们给玉蓉钱不?玉蓉见他们不说啥,也就不再说啥。吃过饭,掌柜和大婆娘回房子去了,玉蓉帮着二婆娘收拾碗筷,不大功夫就收拾好了,对二婆娘说:你带着狗娃,跟我一块到草药先生那,给娃抓几付中药。二婆娘说;抓药要钱哩,你有钱?玉蓉说:我没有大钱,给娃抓几付中药的钱还有。我从武威过来的时候,带的有私房钱。
朝草药先生那去的时候,二婆娘一手拉着狗娃,一手拉着玉蓉,觉得两边的人都很亲近。
大婆娘回到屋里,对掌柜说:你真让老三给咱生个野种?掌柜抽着旱烟,叭哒了两口,说:你凭啥说是野种,骡驹子生到咱槽里了,不是咱的是谁的,谁以后敢来咱槽里牵骡驹子?你看看狗娃那身子,不定哪天就毕了,老三要是给咱生个男娃,咱就是双保险啦,还愁以后续不上烟火?大婆娘不再说啥了,过了一会儿才说:我知道你说得在理,就是心里不美气!掌柜说:那有啥不美气的,犁地的下种的浇水上粪的都是人家,咱不出力气白收庄稼,多好的事情,旁人想弄都弄不来哩。这娃生下来,敢不姓我的姓,哪个狗日的敢来滴血认亲!
半年以后,玉蓉生了,是个七斤二两的男娃,玉蓉咋看都像吴骡子,黑了睡觉把娃抱在怀里,就像抱着吴骡子,越抱越亲。做满月那天,来了几个亲戚本家,围着桌子吃喝,玉蓉抱着娃,挨着桌子走,让人家看,心里就有了骄傲。有人问娃叫啥名字,她不等掌柜说话就抢着说:我娃小名叫老二,以后长大了,他大再给起官名。
第十一章
又到了过年时节,三家庄马车帮跟往年一样,腊月二十八半后晌,就把披着冰雪的头牯和马车吆到西安北乡。离村子还有三四里路,就有半大娃们带着自家的狗,大呀大呀地叫着,朝车户们冲过去;狗们都汪汪地叫着,朝着离家一年的主人扑过去。车户们早早就把两只胳膊张开,等着儿子朝怀里扑。
吴老大混在娃们中间,朝打头的那挂车跑过去,跑到跟前才发现头挂车的牲口不是自家的,再看吆车的人,不是自己的大,是车柱伯,心里就有了不美气。看第二挂车上套的才是自家的牲口,觉得他大把大脑兮丢了,朝他大跑去的脚步慢了许多,磨磨蹭蹭走到他大跟前,叫了一声:大——,就不再吭声了。
吴骡子走到儿子跟前,在他头上摸了一下,问:你娘呢?吴老大答:在家哩,我娘叫我出来接你。吴老大想问他大,大脑兮还是不是咱当着,又怕挨巴掌,还是控制不住地问:大,咱把大脑兮弄丢啦?吴骡子说:你大没本事,把大脑兮让人家夺走了。吴老大看了一眼马车柱,说:等我长大了,给咱把大脑兮夺回来。吴老大跑了几步,跟他大把身子并齐,故意把胸脯挺起。吴骡子停住脚步,问:我娃,你有这个志气?吴老大说:我要是长大了当不上西北五省最大的脑兮,就不是人。说这话的时候,还用力抽了一下鞭子,竟抽出一声不大不小的脆响。吴骡子高兴了,说:我就等着俺娃这句话哩,指望俺娃当上了大脑兮,给咱吴家脸上壮光哩。过了年你就跟着大上道,早早就在道上摔打,早早给咱把大脑兮夺回来。吴老大说:我去年都给你说了,要把咱的马车帮弄成西北五省最大的马车帮,我当西北五省马车帮行道的皇上,你是皇上的皇上。我给咱薛仁贵征东薛顶山征西地打江山,你给咱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子地坐江山,想咋受活就咋受活。
吴骡子猛地把儿子抱在怀里,又举过头顶,高兴地吼叫起来:我娃成咧,我娃成咧!又抱着儿子跑到马车柱跟前,说:车柱兄弟,我娃说他以后要当西北五省最大的脑兮哩!又给吴老大说:我娃,给你车柱伯说,你是咋想的?吴老大对马车柱说:你把大脑兮从俺大手里夺走,我非把它从你手里夺回来不可。马车柱把鞭子朝鞭套里一插,走到吴骡子跟前,接过吴老大,也举过头顶,高兴地吼:好个崽娃子,有志气。伯候着你哩,候着你把大脑兮从伯的手里夺过去。要是没人从我手里把大脑兮夺过去,咱三家庄马车帮就没有后人了。马车柱放下吴老大,对吴骡子说:骡子兄弟,我不是鸡肠子人,我也盼着你把老大栽培成材料。他要是把咱马车帮弄成西北五省最大的马车帮,就是咱三家庄的福份。就冲这个话,一会卸了车,到我家喝酒,把娃也带上。
马车帮和往年一样,吆进村子就各进各家的门。吴老大看快到自家大门口了,朝前跑了几步,牵着稍头牯的笼头朝大门里走去,还喊:娘——,俺大回来啦。又喊:秋菊姐,咱大回来咧。
翠花刚才还在大门口盼着男人回来,老远看见吴骡子吆车过来,又跑回屋里,她怕让儿媳妇秋菊看见婆婆也盼着男人回家。有了儿媳妇,就要给儿媳妇做个庄重样子,听见儿子喊,才从屋里跑出来,边跑边对儿媳妇喊:秋菊,你大回来咧,快出来一块卸车。随着一声清亮地答应,房子里跑出一个大姑娘,红袄黑裤子,头上扎着红头绳,又粗又黑的辫子拖到尻蛋蛋跟前。
翠花见儿子脸冻得通红,手上的冻疮又流出脓血,对秋菊说:快把你男人拉到屋里,搁到热炕上暖暖,这冷的天在外头疯了一后晌。吴老大说:我不冷,没事,我还要卸车哩,挣脱秋菊的拉扯,跑到稍头牯跟前卸套。
翠花走到吴骡子跟前,替男人拍打身上的冻雪。秋菊走过来,低着头站在吴骡子跟前,满脸都是绯红。婆婆给她说:秋菊,这是你公公。她朝吴骡子跟前走了一步,还是低着头,叫了一声:大,回来啦。吴骡子一愣,不知是咋回事情。翠花说:这是我给咱娃寻下的媳妇,过年就十七岁了,厚道人家出身,知礼达理,针头线脑,擀面条烙锅盔比我都行。你看那身坯子,生上十男八女都没麻达。
吴骡子极快地把儿媳妇看了一眼,这一眼就把儿媳妇看准了。他最看中的是儿媳妇的身架子,在女人里头都能算上高个子,这样的身架子生下的娃也是高个子。当车户的要是身架子长不到人前头,一辈子都吆不出啥名堂。没有身架子就没有力气,谁都瞧不起没有力气的人。他对儿媳妇满意了,对翠花做的事情就满意了,说的话也软和了:要好好待人家,跟自己亲生的一样。
翠花应了一句:这个还用你说?又给秋菊说:男人们出门挣钱难畅着哩。没有男人在外面吃苦受罪挣钱养活咱们,咱们咋能坐在屋里有吃有喝,以后要知道心痛自己男人。
吴骡子给翠花说:快给牲口喂料,一会儿我跟娃到车柱家吃饭。翠花欢溜溜地答应:就来,就来。又对秋菊说:往后给牲口喂料的事就交给你啦,跟我一块去,学着点。
秋菊跟着婆婆进了马号,她对这一行不陌生,见铡好的谷草上有个筛子,就盛了满满一筛子谷草,熟稔地筛好,倒在头牿槽里。又在水桶里盛了一盆水,把热水兑了,用手试了温度,算是给头牯准备的饮水,又去料口袋里舀了半桶料,撒在槽里,用搅料棍拌匀,牲口们饮过水,就欢天喜地地咀嚼起来。
翠花看着秋菊喂头牯,又唠叨:喂牲口是门学问,一样多的草料,有的人能把牲口喂上膘,有的人就把牲口喂成龙,这里面的门道大着哩。关键是要精心,冬天给牲口饮温水,夏天牲口干活回来,热身子不能饮凉水,要等它们把身子凉下了,再给它们饮水,还不能饮得猛了。给头牯拌料的讲究也大着哩,要拌匀,不管啥料四角拌到。一次拌料不要太多,要少拌,牲口吃完了再拌。一次拌多就不新鲜了……
吴骡子走过来,看翠花和秋菊喂头牯,给翠花说:我一会儿带老大娃到车柱家喝酒,你不要做我俩的饭啦。翠花说: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空肚子喝酒容易醉。吴骡子想了一下,觉得有道理,空着肚子到人家屋里喝酒,叫人看不起。
吴骡子跟儿子把牲口安排妥当,就回屋里吃饭。秋菊忙活着把饺子煮好,端到炕桌上,给公公把酒温了,又给自己男人盛了饺子,才把半个屁股坐在炕沿上,还叮咛吴老大说:端好,不要把饺子撒啦。吴老大说:姐,你也坐到炕上,炕上暖和。秋菊心里翻起一股热浪,撞击得眼睛有了潮热,顺手把吴老大抱到怀里,亲亲地说:姐给你夹饺子吃。
翠花给秋菊说:你一会儿把隔壁屋里的炕也烧上,今黑就跟你男人睡到隔壁屋子。秋菊进门以来,吴骡子在外头吆车,家里就两个女人一个男娃。两个女人都跟这个男娃有着身连着身,血连着血的关系,也就睡在一个炕上。她们不分开睡还有一个想法,就是怕张富财糟蹋她们。
吴老大说:我要跟娘睡。吴老大说着就下炕穿鞋,等他大吃过饺子到车柱伯家喝酒。翠花说:你总不能跟娘睡一辈子,要跟媳妇睡一辈子。说话工夫,儿子已经跑出屋子。
马车柱的厦子房里,炕面子烧得热乎乎的,上边摆着炕桌。炕桌上摆着手抓羊肉、煮羊头、凉拌羊肚子,还摆着酒碗,礅着一坛子烧酒。吴骡子、侯三和两个车户坐在炕桌四周,马车柱抱着酒坛给他们面前的碗里倒。倒到吴老大跟前,吴骡子用手捂住酒碗,说:他不能喝酒。马车柱问:为啥?吴骡子答:他还是碎娃,事情没干到喝酒的份上。马车柱说:今个娃进了我的家门,就得按我的规矩来。进门都是客,不管贫富贵贱,都少不了一碗酒。我今个给老大侄子把酒倒下,你不让他喝是你的事情,我不给人家倒酒就是我的事情。吴骡子觉得马车柱说得有道理,就把手从儿子面前的碗口上移开,说:等他把事情干成了,我亲自给他倒酒。侯三说:啥才算把事情干成了?吴骡子说:他要是把车柱兄弟从大脑兮的位子上扳下来,就算把事情干成啦。
马车柱给吴老大面前的碗里把酒倒满,对吴老大说:你大对你的指望大着哩,指望你以后当西北五省车户行里的皇上哩。你好好学本事,把能耐学大,三家庄马车帮的大脑兮算个啥,你要给咱当统率西北五省马车帮的大脑兮,那才算是把事情干成啦。吴老大把酒碗朝他大跟前一推,说: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这辈子要是不把事情干成,就不喝一口酒。要是把事情干成了,你们都给我倒酒,把酒给我倒得溢出来。
吴骡子被儿子的豪气振奋了,说:你真的把事情干成了,大不但给你连倒三碗酒,还把酒举得高高地敬你。
吴骡子喝过三道酒,对马车柱说:我想让娃过了年就上道,跟着咱们在道上磨练。啥是学问,经得多见得广懂得多就是学问。马车柱放下酒碗,说:娃才多大?吴骡子说:过了年就八岁啦。马车柱说:娃才这么大,你就忍心让他在道上颠簸,道上的遭罪你又不是不知道?吴骡子说:我都想过一千遍了,他是我的娃,我还没有你们心痛他?自古英雄出少年,英雄都是磨出来的,不是先人置下的。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我要是把娃磨出来了,就成了娃一辈子的大事。要是没磨出来,也不后悔。我把他磨了,他不成材料也不怪我。马车柱说:不就是一个大脑兮,值得这么折腾八岁的娃娃?你就不能再晚上几年,让娃把这几年玩耍的福份享过了再上道。我不在乎这个大脑兮,说不定等不到你娃长大,大脑兮就被旁人扳倒了,我是心痛咱娃。
吴老大淡淡一笑,说:你把我看扁了,我这人再小心眼,也不会让八岁的娃娃为个大脑兮上道受罪。我的心大着哩,我想的是把咱三家庄弄成西北五省最大的马车帮。我这些年都在琢磨,要把事情干到那份上,我吴骡子不行,你马车柱也不行,得靠下茬子出个能人。下茬子的能人在啥地方,得咱这茬子人栽培。咱不栽培下茬子,下茬子跟咱这茬子一样,啥事情都弄不成。你甭以为我是为我家驯老大娃子,我是为咱三家庄马车帮驯老大娃子。
满屋子的车户都被吴骡子的话震撼了,在他们的想法中,吴骡子是因为丢了大脑兮的位子,才下这么大功夫栽培儿子,根本没想到他的心还这么大,就对他有了敬重。马车柱抱起酒坛子,给吴骡子的碗里倒满,又给自己的碗里倒满,端起酒碗说:骡子兄弟,我敬你一碗,干!吴骡子端起碗,对着马车柱的碗一碰,一仰脖子把酒全喝干了。
吴骡子放下酒碗,说:车柱兄弟,我带老大娃子上道,道上的花费我全掏,摊到个人头上多少我掏多少,不能占大家的便宜。马车柱把空酒碗朝炕桌上一礅,说:你把我马车柱看低了,把咱三家庄的车户也看低了。你把八岁的娃娃弄到道上受罪,图啥哩,还不是为了咱三家庄马车帮以后有人?再说,八岁的娃娃能吃球大一点,咱这几十个车户一人少吃一口他都吃不完。我今天当着这几个车户的面说,老大侄子要是上道了,在马车店的花销由车帮均了。你要是给咱三家庄栽培出西北五省的大脑兮,咱三家庄的车户给你修庙塑金身。
侯三又想起跳井的大女子,仗着酒劲说:人呀,就是要有个奔头,才活得有滋味。要是没有奔头,活得就没有啥意思。吴骡子问:你的奔头是啥?侯三说:我这人啥本事都没有,就是有个想头也没那本事,想了也是白想。我就想一件事情,张富财把我的大女子糟蹋得跳井了,我也要糟蹋他家的女子,把他家的女子也糟蹋得跳井。
马车柱、吴骡子不说话了,觉得侯三的话不对,又说不清啥地方不对。侯三见大家都不说话,问:咋啦,我说得不对?马车柱说:我觉得你这想头不对。吴骡子也说:我也觉得你这想头不对。侯三把脖子一拧,说:有啥不对,他糟蹋咱的女子,咱糟蹋他的女子,一报还一报,咱又没占他便宜。
半夜,吴老大跟他大回到家里,爬上他娘的热炕面子,倒头就睡着了。毕竟是八岁的娃娃,那经得起这样熬夜。秋菊把睡着的男人抱回自己屋子,把他脱得光光的塞进被窝。
从这个冬夜开始,十六岁的秋菊开始了为人妇的生活。黑夜,她也脱得精光,把吴老大搂在怀里,让他枕着自己的胳膊睡。她的手情不自禁地伸向吴老大还没发育的小牛牛,小拇指大小,梆硬地挺着,手摸在上头,心里就有了亲柔和期盼。她还不能睡实在,睡上一会儿就要起来去给牲口添草加料。到了后半夜,牲口不吃草料了,她才能实实在在睡一会儿。天一发亮,她就要起来,先把牲口从圈里牵出去,把牲口圈里的粪担出去,又跑到厨房,拉风箱烧火把包谷糁子熬上,为一家人准备早饭。
这时候,公公婆婆才穿衣服。她赶忙把后锅里的温水盛在铜盆里,给公公婆婆端进房子,又把他们的尿盆倒了。等他们洗完脸,把洗脸水倒了,把炕桌搬到炕面子上,把切好的咸菜,熬好的包谷糁子端上来。
婆婆问:你男人醒了没有?秋菊答:还睡着哩。婆婆说:让他多睡一会,他正是贪睡的岁数,觉睡不够身子就长不好。
到了后晌,家里就没有多少事情了,吴老大和秋菊坐在炕上谝闲传。吴老大一口一个姐地叫,甜得不得了。秋菊就欢畅,问:老大,等你长大了姐也老咧,你嫌不嫌姐老?吴老大说:我不嫌姐老。秋菊说:等你长大了,咱妈又给你娶个年轻媳妇回来,你就不要姐啦。吴老大说:我不要年轻媳妇,只要姐一个人。秋菊又说:姐要是老了,谁给姐挣饭吃挣衣裳穿?吴老大说:我给姐挣饭吃挣衣裳穿,我要让姐吃得饱饱的,穿得暖暖的,过上好日子。秋菊心里热浪一翻,把吴老大搂在怀里,狠命地在他脸上亲起来,说:我男人真好!
第十二章
正月十三,吴骡子带着婆娘翠花、儿子吴老大,到西安东关马车皮货店给师傅冯庚庚拜晚年。这个皮货店专门经营马车用的皮货,像吆车的鞭子、头牯套绳、袢带、鞍子、围脖子、夹棒子、笼头、嚼子、车上用的刮木绳、木头轱辘,应有尽有,在西北五省都数一数二。掌柜冯庚庚是个练武行家,功夫在西北五省都数得着。伙计都是他的徒弟,白天做生意,晚上练功夫。店里赚的钱徒弟都有份,谁家需要给师父说一声,到柜上拿就是。就是有一点,不能吸大烟不能逛窑子不能在外头欺人。师徒齐心,生活节俭,店里的生意就红火。吴骡子小时候在店里当过几年徒弟,功夫在他那茬子徒弟中最厉害,很得冯庚庚器重,想让他留在店里,当掌门的大徒弟。吴骡子坚决要上道吆车,挣个大脑兮当也算干成了事情。
在店后院的上房里,冯庚庚跟吴骡子坐在八仙桌两边,喝着酽茶谝着事情。吴老大在冯庚庚面前是孙子辈,坐在八仙桌下首。翠花坐在远离八仙桌的地方,一句话都不敢说,生怕坏了男人的规矩。
冯庚庚听吴骡子说了带儿子上道的打算,说:娃还小,让娃小小的就受这么大的折磨,心里头不好受。你把娃送到店里,我白天给他教手艺,晚上给他教武艺。他长到十五六岁,手艺武艺都学成了,也是顶尖的汉子。吴骡子带儿子进店以后,冯庚庚就留神看吴老大,见他长得虎头豹脑,骨骼清奇,额头宽阔,眉眼清秀,胳膊腿粗壮灵便,是个练武的好材料,就有心收他当徒弟,以后成为皮货店撑门面的人物。
吴骡子说:我把娃搁到店里头,一百个放心。师父把他教上十年八年,就能出息成练武行道的厉害人物。可他成了练武行道的人物,就成不了车户行道的人物。我指望他以后把俺三家庄马车帮弄成西北五省最大的马车帮,他也干成西北五省车户行里的皇上。冯庚庚说:你想把娃栽培成西北五省车户行的皇上,也是天大的志向。你要师父帮忙的地方,尽管张嘴,师父能做的一定给你做。吴骡子说:我这辈子就吃亏在识字不多,谋略不足,我要在娃身上补上这些东西。师父当年给我教的武艺,我这些年一直练着,这几年教娃也够用。道上的规矩、吆车的手艺,他上了道就跟着俺学,也不会差到啥地方。就是缺一个教学问的先生,学识要渊博,更紧的是仁义礼智信这五行上有道德。要当西北五省车户行里的皇上,道德上就得高人一筹。师父要是有这个行道的朋友,给徒弟介绍一个。咱在工钱上不亏待人家,我那挂车一年挣的银钱拿出一半给人家。
冯庚庚停下品茶,闭上眼睛想。吴骡子看着师傅,心里有了吃力。有德性有学问的教书先生,坐在家里都有学生上门拜师,不会跟着马车帮上道受罪。没学问缺德行的先生,不要工钱都不能请他们给娃当师父。冯庚庚想了一阵,对吴骡子说:我把咱店里的大掌柜给你,让他跟车教老大娃子。吴骡子说:顺义兄弟是店里顶门面的人物,你事情多,还要教徒弟们练武。顺义兄弟要是跟车上道了,你会累得受不了。冯庚庚说:这事情你就不要操心,顺义上道后,你二师弟、三师弟都顶上来了,店里的事情不会太劳累我。咱要是真的把西北五省车户行道的皇上栽培出来,就干成了天大的事情。我让顺义吆上一挂车,后天天不明的时候,在你村的场面上候着,他吆车上道还要你操心哩。吴骡子说:我请俺顺义兄弟给娃当先生,俺顺义兄弟能上道受苦就很不错了,咋能让他再吆车。按规矩俺顺义兄弟的吃喝花费都由我管,年底还要给开工钱哩。冯庚庚说:顺义的能耐没啥说的,就是没出过远门,经见的事情不多。要成大事情就得读万卷书走万里路,我要他吆车上道,就是为了让他长见识。我还想把皮货店开到甘肃,开到新疆。让他到甘肃、新疆踏点,把皮货店做成西北五省最大的皮货店。
冯庚庚留吴骡子一家吃过晚饭,天就很晚了。到了这时候,街道上就没几个人影,更没有人敢朝乡下赶路。冯庚庚对吴骡子说:我让伙计把客房收拾一下,你们今黑就住在店里,明天把赶早饭吃了再走。吴骡子说:我们还是今黑赶回去好。冯庚庚说:城里头的路还没啥麻达,出了城麻达就多了。你一个人也没啥,打呀杀呀都能冲过去,可你还带着婆娘娃,出了事情就不得了。吴骡子说:我就是想这时候出城,让娃经见世面。人呀,不经见世面,成不了气候。
翠花想说话,但啥话都没敢说。
初更时分,吴骡子吆着车出了北门。出北门不到一里路,就是极为荒凉的地方。庄稼地不多乱葬坟多,行人不多饿狼多,正经人不多土匪多,官家的杀场都开在这里,城里死的娃娃也埋在这里,大白天都有豹子出没,野猪成群结队呼啸而过。太阳一坠下西山,单个人丁就不敢行走,不被饿狼土豹子吃了,也会被土匪绑票拉走。吴骡子故意给儿子说:老大,这地方是开杀场埋死娃子的,野鬼一到这时候就出来了,还有成群的恶狼、土豹子、野猪,老人都说太阳落狼出窝,净尻子娃娃跑不脱。吴老大心里有了怯乎,紧紧偎到娘的怀里,把娘的脖子搂得死紧。翠花也害怕,还是壮着胆子给儿子说:老大,不怕,咱有你大哩!吴骡子又给儿子说:这地方一到天黑,穿山甲满地乱爬,专吃死人脑子。翠花见儿子害怕,对男人说:黑灯瞎火地在辽天野地,你不要吓唬娃了。甭说娃才八岁,就是大人都害怕,把娃吓出个麻达咋办?吴骡子说:我就是让他害怕哩。人的个子是长出来的,力气跟胆子是练出来的,不练一辈子都没有胆。他这辈子要想成西北五省车户行道的大脑兮,就得有天大的胆子,咱心痛他就是害了他。翠花说:你让娃练胆我没啥可说,不该让娃这么小就上道,你听说谁家娃们这么小就上道?吴骡子说:他以后要想成人尖子,就得受常人受不了的苦。我就是让他先吃苦中苦,再当人上人。
吴骡子又喊叫儿子:老大。吴老大答应了一声:哎——。吴骡子用话激儿子:你怕啦?吴老大的胆子被激起了,说:我才不怕哩!吴骡子说:不怕咋朝你娘怀里钻?吴老大赶忙从娘的怀里挣扎出来,硬挺着身子站在车厢里,说:俺娘要抱我哩,我根本就不怕。我有鞭子哩,狼来了我用鞭子抽它。你看,我都敢站到车上尿尿!吴老大朝车尾巴跟前走了一步,从裤裆里掏出牛牛,对着车外喷射起来,又转过身子对他大说:我都敢站到车上尿尿,你说我怕谁?吴骡子高兴地说:我娃厉害,牛牛娃就是天不怕地不怕啥都不害怕。吴老大得到夸奖,对他娘说:俺大都说我厉害,等我当上西北五省最大的脑兮,就更厉害啦。
风还在刮,雪还在飘。除了风声,还有头牯脖子下边的颈铃声,很脆,很响,给黑漆的荒郊带来人的声息。越朝前走,离西安城越远,越显得荒凉。远处传来狼的嗥叫,一声连着一声。翠花听到狼嗥,头皮就发麻,又要去搂儿子。吴老大说:我不害怕,有俺大在,我怕个啥。
吴骡子见儿子英勇,心里就高兴,说:这才是我吴骡子的种哩,要是真的狼来了,你就用鞭子朝它身上抽,大用垫杠砸它们。狼是铁头铜尻子麻杆腰,打狼要朝腰杆上砸,一杠子下去就把狼砸成两半啦。
三个头牯拉着车继续朝北走,离狼嗥的地方越来越近。狼嗥的声音很沉闷,像贴着地皮滚过来,但穿透力极强,一缕一缕地朝他们耳朵里头钻,刺激得他们头发乍起,心里打颤,皮肉发紧。
吴骡子听到越来越近的狼嗥,也有了紧张,狼不是一般的野兽,稍微松懈就会吃大亏。但他把心里的紧张控制得没有露出来,故意问儿子:你听这是啥叫唤?吴老大说:不知道是啥叫唤,怪怕人的。吴骡子说:这就是狼叫唤,狼饿了想吃人就是这样叫的。我娃,怕不怕?吴老大把鞭子对着马车外头抽了一下,说:他要是敢来咬我,我就用鞭子抽它。我都抽过张富财的尻子,还怯乎狼不成。吴骡子觉得儿子抽的鞭子很响亮,高兴地说:我娃行,要是狼敢来咬我娃,我娃就用鞭子抽它。
吴骡子走到马车尾巴跟前,把绑在车尾巴上的铁槽放到车厢里,在车厢里抓起一把麦蒹,用火镰子把硝棉敲着,用硝棉把铁槽里的麦蒹点着,马车上就燃起一堆小小的火焰。西北风很大,把铁槽里的麦蒹火朝外边刮,车厢里又堆满了麦蒹,弄不好会把车厢里的麦蒹点着,把车毁了。要是不把火点着,狼们就会有天大的胆子。狼是靠胆子的东西,它没有胆子的时候,一个碎娃都能把它吓跑,有胆子的时候,敢跟豹子拼命。狼怕火,它们知道世上只有人能生火,人是最能给它们带来生命危险的东西。并不是人有多厉害,人的嘴巴不行,爪子不行,人要是靠爪子和嘴巴只能斗过兔子,十个人都不是一只狼的对手。但人会用土枪,会用杠子,会用大刀,这些东西比自己的爪子和嘴巴厉害多了。所以它们不是饿得实在受不了的时候,轻易不给人下手。到了冬季,小生灵都钻进窝里不出来,狼没东西吃就要被饿死。饿狼有天胆,反正都是一死,拼上命说不定能保住命。
吴骡子把火点着,对翠花说:你把火看好,甭把车厢里的麦蒹点着啦。翠花照看着铁槽里的火,一把一把地给铁槽里加麦蒹。吴骡子又给儿子交待:老大,跟你娘一块把槽里的火照看好。吴骡子还站在车厢里,攥着鞭子,看着狼嗥传来的方向,说:俺娘一个人就够咧,我要等狼来了,用鞭子抽它们哩。
狼嗥声越来越近,吴骡子似乎感觉到狼群的喘气声。终于,左前方出现了十几对绿森森的亮点,这是狼的眼睛,向他们逼近,离他们不到半里路了。这点距离对于狼来说,眨眼功夫就能扑到他们跟前。他从这些亮点逼近的速度看出,狼并没有全速朝他们奔来,是试探着向他们走过来。
吴骡子左手攥着鞭子,右手握着垫杠,走在辕骡跟前。这些拉车的头牯,除了没有骟过的儿马子敢跟狼拼命。母马、母骡子们见了狼,四腿发软,小尿直流,就等着狼来咬断它们的喉咙。但头牯有个习性,只要主人在跟前,它们就不害怕,尽管不会像儿马子那样又踢又咬地跟狼拼命,也不会四腿发软小尿子直冒。它们见吴骡子在自己身边,就照样拉着车朝前走。
狼的绿点逼近了,离他们只有四五十丈了。吴骡子吼了一声,驾——,用力抽了下鞭子,冬夜里爆起一声炸响。狼们被这声炸响惊得愣了一下,停住脚步,绿森森的亮点定在那里。吴骡子心里有了坦然,狼被他镇住了。但他知道狼们在观察他,试探他的胆量,估量他的能耐,一旦发现他的胆量是装出来的,就会不顾一切地扑过来。
吴骡子吆着车继续朝着绿点走去,狼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他们离狼的距离越来越近了。头牯们的腿开始发软,水门里开始流水,车轱轳滚动的速度慢下来。
吴骡子对着稍头牯的屁股用力抽了下鞭子,冬夜里爆起一声炸响。头牯的速度加快了,离狼们的距离更近了。狼们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像是一队列好阵势,等待他们前去厮杀的兵士。马车离狼群只剩下三十来丈了,吴骡子问儿子:我娃怕不怕?吴老大还是害怕,盯着前边的绿点,把鞭子攥得紧紧的,见他大一点都不害怕,怕他大说他胆小不是牛牛娃,就生装胆大地说:它们敢过来我就用鞭子抽它们。
吴骡子说:行,我娃是牛牛娃。再看那些列阵等待他们的狼们,就骂:我就不信老子吓不跑你们!长长吸了口气,对着狼群吼唱起来:
众大人一个个装聋卖哑,低着头坐一旁一语不发,为避免杀身祸如此惧怕,难道说不思念社稷国家?睹此情气得人恶火难压--------
除了风声、头牯的铃铛声,什么声音都没有的冬夜里,猛地爆起吴骡子的吼唱,显得格外雄浑和阳刚。狼们听见他的吼唱,吓得掉转身子向远处逃去。但只跑了三四十丈就停下脚步,又转过身子,把绿森森的亮点对住他们。
吴老大看绿森森的亮点消失了,高兴地在车厢里蹦着叫唤:狼跑啦,狼叫我大给吓跑啦!又觉得小肚子胀了,对他大说:大,我想尿尿。吴骡子给儿子吼:你想尿就站在尿,想巴就僦下巴,男人说啥都不能委屈自己。吴老大站在车厢上,从裤裆里掏出牛牛,把肚子鼓得老高,对着车厢外头尿起来。
狼群没有离去,它们在马车走近的时候,转身跑远一点,又转过身寻找朝他们冲扑的机会。
吴骡子不敢停息地吼唱着,心里却琢磨不能这样下去,这样吓唬一下它们能起点作用,但时间长了就不行。狼贼精,可以骗它一时,但绝不能骗的时间长。它们要是灵性过来,知道人的吼唱是自己给自己壮胆,就会扑上来。这三个人三个头牯中,真正能跟狼拼斗的只有自己一个人,自己要保护婆娘孩子,还要保护头牯,真正用在跟狼拼斗上的力气不到一半。
狼群退了一阵,又转过身看他们,等他们走近了,又转过身跑几十丈,又转过来看他们。这样折腾了七八个回合,狼觉得人也就这么大的本事,就会吼唱几句,吼唱能把自己咋样?马车再一次逼近它们的时候,它们尽管还转身逃一阵,但逃的距离却越来越短。最后竟然不再转身,对着逼过来的马车摆出决斗的架势。
吴骡子对着狼群吼了一声:狗日的,有本事上来。他这一声吼又把狼群吓得转过身子,跑出去十几丈远。这样又经过五六个回合,狼们又不害怕他了。他再吼的时候,狼不再转身逃跑,又摆出和他决战的架势。
马车朝狼一步一步逼近,离最前边的头狼只有几丈远了。头狼猛地嗥叫一声,对着稍头牯扑上来。吴骡子就在头狼扑到空中的瞬间,手里的鞭子对着绿森森的亮点抽出去。狼在空中惨叫一声摔落下来,嗥叫着逃窜了。别的狼又掉转身子逃跑了十几丈,又转过身子看他,摆出和他决战的架势。
吴骡子左手攥着鞭子,右手握着垫杠,嘴里吆着头牯,一步一步地向着狼群走去。又一只狼嗥叫一声,对着稍头牯扑上来。吴骡子又用鞭子对着狼眼抽过去。那只狼又惨叫一声,在空中摔落下来,嗥叫着逃跑了。
吴骡子用鞭子指着狼,得意地说:你们这样一个一个地上,一千个我都不怯乎。你们要是一齐上,说不定还能占点便宜。不知是他提醒了狼,还是狼总结了失败的教训,它们和马车对峙了眨几下眼功夫,就同时对着稍头牯扑上来。吴骡子对着扑上来的狼们吼骂:驴日的聪明了,我要是能让你们占上便宜,你们巴到我先人坟上,我屁都不放一个。吼骂的同时,左手的鞭子对着远处的狼眼抽去,右手的垫杠对着近处的狼腰砸下。两只狼同时惨叫一声,摔倒在地上,没有受伤的狼继续扑上来-----
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吴骡子没有听见这声音。吴老大高兴地喊:大,有头牯朝咱这边跑过来啦。吴骡子的劲头又被调动起来,用鞭子抽垫杠砸又打跑了两只狼,对儿子喊:是咱的人来啦!
远处,传来马车柱、侯三和车户们的吼喊:骡子兄弟,我们来啦!
吴老大站在车厢里,对着喊声传来的方向吼:车柱伯,俺们在这哩!
瞬间功夫,狼不见了,像突然钻到地里头去了,地上摆着两个被垫杠砸断腰的饿狼。
马车柱、侯三和车户围上来,马车柱埋怨说:要回来就早点动身,这么晚才回来,出事情咋么得了。吴骡子说:能出啥事情,刚才来了十几个狼,也没有占上我的便宜,还叫我打死了两个,有两个被我把眼睛抽瞎啦。
侯三也说吴骡子:你一个人还罢了,车上还有婆娘娃子,你就不怕他们有个闪失?吴骡子说:我这么晚上路,就是为了练娃的胆量,让他从小就经见世面。马车柱说:你让娃当大脑兮的心太重啦!吴骡子说:我就不信咱三家庄出不了个人尖尖,我非把娃调教成西北五省最大的脑兮不可!吴骡子又对侯三说:一会进了村子,你把车上的两个狼卸下,把狼肉腌了,够她们在家吃半年。再把狼皮拿去熟了,冬天铺到炕上暖和。
吴骡子问:我早上到城里去的时候,也没有给你们说,你们咋知道我们这时候要从城里回来?马车柱说:天黑的时候,你家老大媳妇跑到我家-----。
吴骡子对婆娘说:咱以后要好好地待人家。翠花说:看你说的,咱的媳妇咱能不好好待,我一直把她当亲生女子看哩。
第十三章
尽管过了大年,关中的夜还是十分寒冷,常常要冻死几个无家可归的叫花子。北风很大,很烈,裹羼着硬硬的雪霰,在天地间肆虐,三家庄悄无声息地隐没在风雪之夜的黑暗中。三家庄的车户女人都没有睡觉,天刚黑下,她们把牲口牵进槽里,让牲口们吃着嚼着。又把炕面烧得滚烫,伺候着男人把脚洗了,看着男人钻进被窝,又去给牲口加草加料,给男人准备上路的行李。而后,就坐在男人身边,看着熟睡的男人,想男人在外的苦难、想自己在家的寂寞,想到悲处,眼泪就如断了线的珠子。
八岁的吴老大死死地睡在炕上,吴骡子也死死地睡在炕上。天明就要上道,翠花没有让儿子跟秋菊睡,让他跟自己睡。吴骡子拉着鼾,还打呼噜,偶尔嘣出几声响屁。翠花早早就爬起来,坐在炕沿上,把男人要带的衣服叠好,用包袱包好放到炕头上。再没有可干的事情了,就借着昏暗的豆油灯,看着睡得死死的两个男人,大男人是丈夫,小男人是儿子,都是自己割舍不开的亲人。她的目光又凝在儿子身上,儿子还瘦,是那种壮实的瘦。前几天男人就给她说,这次上路要把儿子带上。翠花听男人一说,眼泪就坠下来,说:娃才八岁,到路上能干啥?男人立即拉下脸,说:大脑兮的位子是那么容易争到手的?几十号人的眼睛都盯着那个位子,要当大脑兮就得是这几十号人中的尖子。翠花不再说啥了,她知道这是男人的雄心,女人就要支持男人的雄心,一辈子守热炕的男人最没出息。
她收拾完男人的衣服,又收拾儿子的东西。她用两张二毛子羊皮为儿子缝了件皮袄。男人说这次上道是朝西边走,到张掖,是甘肃地界。西岸子的风硬、雪大,大人没有皮袄都撑不住,甭说八岁的娃娃。娃娃到了车上,肯定要睡觉,又赶制了一个狗皮褥子,用六张羊皮缝了两床被子,用狗皮和羊皮把儿子裹得厚厚实实,就不会在车上受冻。收拾完儿子的东西,手又不肯歇下,就在儿子脸上抚摸起来,时间在她的抚摸中一丝一丝滑去。快到四更了,想到儿子、丈夫就要离开自己,心里又泛起惆怅、愁苦。由不得俯下身子,把脸贴在儿子脸上,泪水也糊在儿子脸上。
冬夜里,响起一声爆响,又响起第二声,第三声,这是马车柱向车户们下达起床套车的命令。第三声鞭响刚过,吴骡子就把棉袄披在身上,对翠花说:快点给老大穿衣裳,咱不能耽误大家的工夫。
翠花摇了下儿子,儿子没有醒,又摇了下儿子,儿子还没有醒。她不忍心再摇了,又不敢不摇,怕耽误上道的功夫。把儿子摇醒,眨眼工夫又睡着了,她就把还在死睡的儿子抱在身上,给他穿衣裳。给儿子穿好衣裳,让儿子躺在炕上,又把男人和儿子的东西朝车上搬。这时候,男人和秋菊已经把辕骡套好了,秋菊把稍马牵出来。翠花把狗皮褥子铺在车帮上,为了带儿子上路,吴骡子把马车的边帮改进了,在一尺二寸宽的边帮上加了木板,边帮的外首加了二尺高的撑子,后首加了档板。把狗皮褥子铺在里面,让儿子睡在褥子上,再盖上几层羊皮被子,虽说没有热炕上暖和,也不会冻出麻达。翠花铺好狗皮褥子,秋菊把吴老大抱出来,放在马车的边帮里,又把羊皮给他盖上,吴老大还没有醒。
吴骡子把鞭子攥在手里,摆出吆车出门的架势,给翠花说:把家看好!而后就举起鞭子,对着空中狠劲抽了一下,声音炸响。几乎在同一时间,村子里响起了几十声炸响,在沉寂的冬夜喧成一片。
“驾——”吴骡子对牲口发出吼喊。随之,村子里又喧起男人对牲口的吼喊,宏恢、雄莽、阳刚。吼喊刚落,又喧起牲口颈铃的串响,充满了飘逸的灵气。还有铁蹄踏在冻土上的震响,犹如鼓槌敲在黄土地的胸脯上。还有车轮碾过冻雪发出的碎响,细细密密交汇一片。
官道上,已经吆来了十几辆车,打头的那辆车是马车柱的。吴骡子把自己的车挨着他的车停下,拉紧刮木绳,抱着鞭子向马车柱走去。这是车户行里的规矩,出车前向大脑兮问候,表示对大脑兮的尊敬。
马车柱抱着鞭子,大劈双脚,威风八面地站在马路中间,接受车户们的朝拜。在他旁边,站着大东家张富财,村里的车户差不多吆的都是他的车,他是赶来给车户们送行的。
吴骡子走到马车柱跟前,早来的车户都站在马车柱跟前。吴骡子用尊重却不卑贱地口气说:车柱兄弟,来得早,算是表示了问候。马车柱朝他跟前跨了一步,说:你真把娃带来啦?吴骡子答:嗯。马车柱说:你心毒呀,把那么碎的娃娃拉到道上受罪。吴骡子说:托生在咱车户家就是这命,谁让他不托生在有钱人家。
马车柱看秋菊搀着翠花过来了,就迎上来问:大妹子,让娃这么小就上道,你舍得不?翠花苦笑着说:要说舍得那是假话,哪个当娘的舍得让这么小的娃娃上道受罪?可骡子栽培他是正经事情,是咱三家庄的大事,就是舍不得也得让他上道!马车柱敬佩地说:你家老大娃子,有这样一对爹妈,咋能成不了世事!
吴骡子给马车柱说过话,就朝官道的前边瞅视,前边不远有挂马车,就朝着马车走去,见有人朝这边走来,就问:是顺义兄弟?刘顺义快步向吴骡子走过来,问:骡子兄弟?吴骡子也快步朝刘顺义走过去,走到跟前,按同门师兄弟的礼节,抱拳问候:顺义兄弟,让你久等啦。刘顺义说:我也是刚到,不想过去打扰大家,就在这里候着你们。前黑回来顺不顺?吴骡子说:遇到十几只狼,车柱兄弟带人赶过来,就没事啦。刘顺义说:你的胆子也太大了!吴骡子说:还不是为了让娃多点见识,这辈子说啥也要把娃栽培出来。刘顺义说:师父把栽培娃的事情交给我了,我会尽力的。吴骡子说:咱同门师兄弟,没有信不过的。我娃能遇上你这么好的师父,是他的福份。咱过去给车柱兄弟打个招呼,人家是大脑兮,这是道上的规矩。刘顺义说:咱这就过去打招呼,我头回上道,还要靠大伙帮衬哩。
官道上的响动把吴老大惊醒了,从羊皮被子里钻出来,连着打了几个冷颤,跑到路边尿了一泡尿,就站在他大旁边。
张富财给车户们敬过酒,马车帮就上路了。四十多挂马车沿着官道,缓缓向西行进。马蹄敲击着冻得梆硬的路面,蹄声沉闷厚实;挨着官道的村落里,有公鸡的鸣叫,宏亮、激越;还有狗的吠叫、悲怆、慌乱。刚刚离开婆娘的热炕,离开儿女的厮扰,车户们心里满了茫然惆怅,闷声不响地走到车辕旁。只有几十个跟车狗,分开一段时日再相见,欢愉地追逐,打闹,跑前跑后地撒欢。很硬的风在刮,带着雪霰,击在车户们的脸上。他们没有一点反应,像群移动的石雕,眉毛胡子上挂满冰碴。
马车帮走了三四里以后,屁股后边的临潼山上空才有了乳白的亮光,亮光一丝一丝地向着西边扩洇,似乎不让人察觉。车户们叭哒了几锅子旱烟以后,才感觉天要亮了。有群老鸦从头顶飞过,带来一片聒噪,带走一片聒噪,不知道它们从哪里飞来,也不知道它们朝哪里飞去。给车户身上、头牯身上、跟车狗身上,落下几点老鸦屎,不大功夫就被冻得梆硬。随着天色大亮,天气变好了,风小了,雪小了。在熙微的晨光中,蠕动着一队马车组成的长龙。吆车的人抱着鞭子,缩着脖子一声不吭。拉车的牲口鼻孔喷着很粗很急的白气,驮负着马车的沉重,一步一步地赶着路程。跟车的狗在头牯的两边,也一步一步地赶着路程。
吴骡子让刘顺义的车跟着自己的车,吴骡子跟刘顺义并肩走在一起,他们身后跟着吴老大。吴骡子对刘顺义说:娃拜你为师,总得行个拜师礼吧?刘顺义说:咱兄弟之间还讲究那些?算啦!吴骡子说:老先人都说了,一日之师终身之父,这礼节是不能免的,他说啥也得给你磕几个头。吴骡子说完就对儿子说:老大,这是我给你请的师父,以后师父要教你学问,教你功夫,教你干世事的谋略,教你处人的道德。你这阵就给师父磕头,正式拜师当徒弟。吴老大朝着刘顺义跟前走近几步,跪到古道上,磕了几个头。刘顺义赶忙上前,拉起吴老大。吴骡子说:顺义兄弟,我把他交给你了,要打要罚全由你说了算,我做大的屁都不放一个。严师出高徒,这道理我懂。刘顺义说:兄弟放心,这事情甭说是师父交待的,就是师父不交待,凭咱俩的交情,我说啥也要把老大侄子栽培出来。
吴骡子见刘顺义的车尾巴上,礅着一个小煤炉子,炉子里的煤块子燃得旺旺的,心里就有了迷惑,上道带炉子干啥,就问:你带炉子有啥用处?刘顺义反问:你们吆车上道,晌午饭咋吃?吴骡子说:上道还有啥讲究,吃块锅盔,喝点烧酒就行了。要是渴了,在路边掬一捧凉水喝,刘顺义说:这样大人还凑合,娃就不行。娃还小,不能跟着你们喝凉水吃锅盔,要是把肠胃吃坏了,身子肯定就不行。中医讲究,肾是先天根本,脾胃是后天根本,脾胃弄坏了,就是把啥都弄坏了。我带着炉子,到了晌午把锅盔烤热了给娃吃,再给娃烧开水喝,咱不能让道上的苦难把娃的身子毁啦。
吴骡子对这个安排不满意,但人家是为娃好,又不好多说啥话,又觉得要是不说出来,会把栽培儿子的谋划毁掉,还是忍不住说:顺义兄弟,有句话不知道该说不该说?刘顺义说:咱们之间还有啥不能说的,有话尽管说。吴骡子说:咱把娃带到道上为啥,就是为了让他多吃苦,多长见识。你把炉子带到道上,晌午饭给他做热的,他能吃狗屁上的苦,这不是把他栽培成了少爷?咱车户家的娃跟城里的娃不一样,城里的娃讲究吃的要热火,睡的要暖和,日子要谄和。城里的娃长大以后,到柜上学相公,当掌柜,日头晒不着,雨淋不着,风刮不着,雪冻不着,夏天热不着,冬天冷不着,身子娇贵点没啥。咱车户家的娃们长大,要吆车上道,吃不上喝不上,风吹雨打日头晒,要经受千般苦难,养成了娇贵身子咋办?刘顺义说:这个道理我懂,可不管做啥,身子是本钱,要是为了让娃吃苦把身子弄日塌了,他以后咋着去给人家争大脑兮?吴骡子说:他从小吃的都是热饭食,长大了让他吃冷饭食,他会受不了的,身子会更吃亏。吃冷饭食跟咱们练功夫一样,从小练下了吃冷饭的功夫,长大吃冷饭就不在乎了。俺这些当车户的哪一个不是吃冷饭长大的,身子骨跟铁打的一样。城里人从小就娇贵,长大了跟豆芽菜样,经不得一点风吹雨打。刘顺义没话说了,吴骡子说的跟他学的中医道理不一样,但他说得没错,也就不再坚持自己的做法了,说:晌午的时候,让大侄子吃冷锅盔,我给他烧热水喝,夏天再给他喝凉水。
侯三从后边跑过来,仔细看刘顺义。他的个子比平常人都矮小,甚至还瘦弱,透着读书人的文气,跟旁人没有不一样的地方。他知道冯庚庚的武功、学问、生意、义气,在西北五省都有名,他的大徒弟应该不是一般人物。刘顺义跟他肚子里装的将军、侠客形象,没有一点一样的地方。但他不敢冒然冲撞刘顺义,人不可貌相,海不可斗量,说不定这个其貌不扬的人有天大的能耐,又想知道他到底有多大的能耐,试探着问:刘大师兄,你在西安城里头当大掌柜,多好的日子,咋想起吆车上道了,道上的日子可不好熬?刘顺义说:师父想把生意做到西边,派我打听西边的行情,再让我给骡子兄弟的儿子教点学问。道上的规矩、吆车的能耐,我都不懂,以后还要老哥关照。侯三又说:干车户行道,装车卸车都得自己动手。有些货件大斤数重,像装瓮卸瓮,三尺口的大瓮要一个人用胳膊夹起放到车上,没能耐的人就装不上去。还有装卸盐包,一个盐包两百八十斤,扛着上几丈高的垛子,踏的木板只有一尺来宽,要是力气不行从上边栽下来,重的丢性命,轻的断腿断腰。侯三说的是真话,就是干了几十年的老车户,也害怕拉这几样生意。刘顺义说:到时候试试看,实在不行了,还要劳驾各位兄弟帮忙。说得不露山不显水,很难从他的话语里听出山高水低。
吴骡子见侯三对刘顺义不恭敬,就对他训斥起来:你把黄河看成线咧,你到武功行道打听一下顺义兄弟,他们说的话吓死你。侯三嘿嘿笑了,说:我不是武功行道的人,隔行如隔山,不知道不算错。不过,老先人说过眼见为实,刘大师兄要是把真本事亮出来,让咱开开眼界,就没有人不服气刘大师兄了。
吴老大心里不顺气了,觉得侯三低看了自己的师父,就走到刘顺义跟前,说:师父,你就亮一手给他们看看,他们就会服气你啦。刘顺义拍了下徒弟的肩膀,说:人常说,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你以后学了功夫,最要紧的是不能狂妄,不能恃强欺弱。练武人最要紧的是学会忍让,只要不伤害你性命,再欺负都要忍让,这是师父教给你的头一条能耐。
侯三又悄悄问吴骡子:刘师兄教书有一套,不知道拳脚上的功夫咋样?吴骡子说:你觉得我的拳脚咋样?侯三说:哪有啥说的,十个八个都不是你的对手。吴骡子说:我只跟师傅学了八九年功夫,俺顺义兄弟一直跟着师傅,算下来有二十多年了,你说他的功夫有多深?我的功夫跟他比,他就像南山,我最多是个冢疙瘩。侯三说:你说一千道一万,我就认一个死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吴骡子说:这你就不懂了,功夫人讲究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他们这些人藏得深着哩,不到要命关头不会露出真本事。他要是在你面前露一手,不就是张狂了?
吴老大学了一个多时辰的学问,就觉得眼皮打架,头昏沉了,连着打了几个哈欠,想睡觉,就给吴骡子说:大,我瞌睡来啦。吴骡子不高兴了,训斥儿子:刚做开学问就想睡觉,啥时候能把学问做出来?好好写字,不到天黑不能睡觉。刘顺义却给吴老大说:你写上二十个字,就让你睡觉。写得不用心不算数,每写一个字我都要检查。吴老大高兴地说:行,我这就写,二十个字招不住写,我一会就写完啦。吴骡子看了刘顺义一眼,想说点啥又没说。
吴老大就认真写字,写完一个让刘顺义看一下,刘顺义点了头又写下一个,不大功夫就把二十个字写完了。刘顺义给他说:你这阵可以睡觉了,把书本、黑板收拾好了再睡觉。吴老大把书本、黑板放进箱子里,钻进车帮上的行宫里睡觉了。
吴骡子不解地问刘顺义:我觉得你对老大娃子太宽容了,他这样想睡就睡想耍就耍,啥时候能栽培成材料?刘顺义说:你不要娃好好睡觉,娃就不好好长个子。你有天大的想法,身子是本钱。身子要是不行了,就啥都没有了。吴骡子觉得有道理,也就不再说啥了。
第十四章
半后晌,马车帮走到马嵬坡下边,车户们知道当年有个绝世美人在这里香消玉殒,但从来不会产生丝毫的感慨和怜悯。他们忙着生计,匆匆从这里走过来,又匆匆从这里走过去,根本顾不上多看这地方一眼。话说过来,他们走过的关中道上,哪一步落下去不踏在皇上和娘娘的肚子上,不踏在帝王将相的脑袋上?太多就如了粪土,谁会对满目的粪土产生感慨?再说,一千多年前的女人与他们有啥关系,甭说已经死了,就是活着,除了皇帝弄她,说啥也轮不上他们这些吆马车的,他们凭啥要对一个与他们没有一点关系的死女人产生感慨。
古道从马嵬坡下边通过,刘顺义眺望着坡上的景色。雪还没消完,一片银白。有几个人影从坡上走下来,又有几个人影从坡下走上去,都忙着各自的生计。除了这几个来去匆匆的人影,再就是他们这队头牯拉的车,还有吆车的人,跟车的狗,显得寂寞、荒凉。他望了一阵,想起当年的李隆基和宠妃杨玉环,逃难到这块地方,在生命危机关头,梨花树上吊死的是美人杨玉环,逃到蜀中的是皇上李隆基,禁不住长叹口气,满胸满腔都是凄凄惶惶的沉重。
侯三又想考问他的学问,就问:大师兄,你可知道在咱的脚底下,当年出过多大的事情?刘顺义反问侯三:你对那些事情还有兴头?侯三不再说话了。
黄昏时分,风停了,雪也停了,风停了雪停了天气就不那么冷了。车帮还在蠕蠕地向前移动,头牯跟人歇息了近二十天时间,头几天上道就不觉得多么疲倦,虽然没有早上那么精神,但也不像腊月快到店时的疲像。西坠的日头很圆,很大,很红,照着拉车的头牯吆车的人,头牯跟人迎着火红的太阳走去。吴老大又学了一阵《三字经》,写了二十个字,就没有事情干了,又不想下来走,就坐在车辕上用鞭子抽打辕骡的尻子,还学着大人的样子吼:驾——,辕骡在他的抽打下加快了速度。他看着辕骡不停颠动的屁股,起来了,下去了,又起来了,又下去了,很有规律地起伏着,心里就有了高兴,咯咯地笑起来。
刘顺义看了吴老大,又看了侯三,猛地有了想法,对侯三说:你以后要是闲下了,把你肚里的典故谝给老大侄子听,让他长点学问?侯三说:你这是耍笑我哩,我肚子里的东西都是听上辈人说的,又不是书上写的,咋能算是学问?刘顺义说:书都是识字人写的,你要是识字,把肚子里的东西写出来,就是大学问。旁的咱都不说,就拿咱走的古道说,哪一个地方都有一段典故。从西安朝西边走,有马嵬坡、杨陵、岐山、五丈塬、宝鸡;从西安朝北边走,有乾陵、黄陵;从西安朝东边走,有临潼山、华清池、秦始皇墓、华山,咱陕西的一疙瘩土,抓起来就是一个典故。你好好给老大侄子谝谝,让娃知道咱陕西究竟是咋回事情。咱陕西自古以来都是出英雄豪杰的地方,咱当不了英雄豪杰就对不起咱的先人。侯三高兴了,说:只要老大侄子愿意听,我正想找个说话的伴哩。
马车柱看前边的路平坦,就让头牯拉着车走,他退后和这几个人说话,听刘顺义和侯三这么说了,也接着给侯三说:你往后好好给娃教学问,道上的事情俺们替你干。侯三就趁机卖弄起来:其实,人有能耐还不能算,还要占住天时。人就是有天大的能耐,要是占不住天时,球事都干不成。诸葛亮有能耐吧,可他七出祁山都出不去,连一个阿斗都扶不起来。为啥哩,就是他没占住天时,天不灭曹,天不灭司马懿,他那么大的能耐,最后还不是死在五丈塬了?马车柱就听不得这话,不愿意他在吴老大面前说丧气话,就冲着他说:你只要一张嘴就没有好话,照你这么说,咱就天天睡在热炕上等老鸦朝嘴里巴屎吃,出来受苦受难图啥哩?你是懒熊说得懒道理,人要是都等着天命,谁来干世事?侯三说:天命就像在河里撑船,你顶着水撑,挣死也撑不快撑不远,顺着水撑不花力气还撑得快撑得远。老先人都说了,命里八斗不得一石,人从娘肚子里出来,老天爷都把他的命摆好了,自己再折腾也没有用处。
马车柱还想再说点啥话,可想了半晌也没有想出说啥好。要论起嘴皮上的功夫,马车帮的车户绑到一块,都不是侯三的对手。
刘顺义说话了:侯三兄弟说得也没错,人的天命没到,再折腾也不管用。老先人都说了,人要占住天时、地利、人和,才能把事情做成,还把天时搁到最前头。可侯三兄弟只说对了一半,人光等着天时,不磨炼自己的能耐,就是天时来了,自己也做不成事情。我觉得光有天时没有能耐不成,光有能耐没有天时也不成。干世事的人,要把磨炼能耐搁到最前头,把自己的能耐磨炼出来,啥时候运气来了就能逮住。你要是没有能耐,运气来了也逮不住。
马车柱接着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道理我懂,就是侯三不该当着娃的面说这话。咱三家庄几十家车户,合着力气栽培娃图啥哩,就图他以后把车帮弄大。咱在娃身上下这么大的心劲,侯三在娃面前说丧气话,万一娃听了他的话,咱的心劲不是白搭啦?
马车柱、吴骡子、侯三和车户们,又想起这些年的世道,贪官污吏、兵荒马乱、土匪刀客、旱灾虫祸、同行火拼,马车帮难以支撑,真是老太婆照镜子——一日不如一日。他们想着想着就想出很多感慨,想出很多无奈,想出很多沉重,想出很多凄楚,在无奈沉重凄楚的感慨中,腾涌了想吼想唱的欲望,就吼唱起来:
梦儿里正数我杨家众将,却怎么少半活来多半亡。猛然抬头仔细望,原来面前是宋王。大佛殿前我怨圣上,听为臣把话讲端详。出京来臣有八子摆两行,到今日却把大半伤-------
夕阳西下,一群老鸦乘着落日的余晖,聒噪着从空中飞过;一个人赶着老牛向家中归去,老牛的前头走着老狗,老牛的后头跟着老人,老牛、老狗、老人都走得十分艰难;在老人走的小路前边,有一间破陋的老屋,门口靠着一个老妇,盼望着老人的归来;在老妇的脚前,卧着一头老母猪,母猪周围欢着几头油光油亮的猪娃子;在猪娃子跟前,忙碌着几只老母鸡,用爪子在地里刨着吃食。古道的前边,朦胧着越来越近的杨陵镇,那是一个有古老传说的地方,马车帮今黑就要在杨陵歇脚。吴骡子苍凉、无奈的吼唱,在天地里回荡,听得车户们都想扯开喉咙吼上一阵。
傍晚,马车帮吆进杨陵镇。和往常一样,车户们在店伙计的招呼下,把牲口牵进槽里,走进吃饭的大屋子。屋里的吃饭桌上,整盆子的牛肉、羊肉,整块子的锅盔,整坛子的烧酒,都摆得停停当当,就等着车户们来享受。刘顺义随着马车柱、吴骡子、侯三来到屋门口,吴骡子他们停下脚步,让刘顺义先进。刘顺义死活不肯先进,说:我知道道上的规矩,上道早为大,上道晚为小,我是才上道的新手,咋能让我先进?吴骡子说:你是俺给娃请的师父,俺们按待师父的礼节待你,这规矩是不能错的。马车柱也说:你要是不先进,人家会笑话俺这些吆车的粗人不懂礼节。在道上混事,懂规矩知礼节的事情要是差一点,人家就不会给咱打交道,咱凭啥揽生意?最后,还是刘顺义拉着马车柱、吴骡子一块进了屋子。
一阵拉扯之后,还是马车柱坐主位,刘顺义坐左边上首,吴骡子坐右边上首,侯三跟车户们就按着辈分的高低、上道时间的迟早,依次坐好,最下首是吴老大。
一个收拾得光门滑脸的婆娘跑过来,拔开酒坛上的塞子,挨着顺序给他们碗里倒酒。倒到刘顺义跟前时,他把碗反扣在桌上,给同桌的人说他不能喝酒。
马车柱说:大师兄,你咋能不喝酒,干咱们吆车行道,白天苦累一天,就靠黑了喝酒解乏哩。同行们见面,朋友们相遇,头一件事就是喝酒,就要把刘顺义扣着的碗反过来。刘顺义用手压着碗,说:师父派俺上道干的事情很紧要,要是天天黑了喝酒,就啥事情都干不成,回去咋着给师父交待。再说,我吃过饭还要给大侄子教功夫,喝了酒咋办?马车柱见刘顺义这么说,也就不再坚持让他喝酒了,说:大师兄既然这么说了,咱们就不要硬强人家喝,咱们喝咱们的。大师兄,你不喝酒就吃饭,吃过饭就忙你的事情。
于是,刘顺义跟吴老大吃饭,旁的车户喝酒。侯三把一碗酒灌下去,又想知道刘顺义的高低深浅,仗着酒桌上的胆子,问:大师兄,骡子兄弟说你的武功在西北五省都是前几名,俺这些人想见识见识,大师兄露一手给俺开开眼界。刘顺义说:骡子兄弟高抬我咧,我生性愚笨,虽说跟师父多年,却没有练出啥能耐,不敢在兄弟们面前卖弄。
刘顺义吃过饭,见吴老大吃饱了在皮袄上擦手,问:吃饱了没有?吴老大说:吃饱啦。刘顺义说:吃饱了跟我出去走走,长长外边的见识,回来再练功夫。刘顺义又给吴骡子交待:一会儿吃过饭,给娃带点牛肉,练过功夫就很晚了,不能空着肚子睡觉。而后又给侯三说:你要是吃过饭了,就到杨陵找我们。侯三说:我这阵就跟你们一块去,省得一会儿去找你们,抓起一块牛肉,跟着他们出了店门。
刘顺义、侯三、吴老大走到杨陵山下。杨陵说是为山,其实是一个小土坡子,没有险峻也没气势,平缓低矮,无木无石,这样的小土坡,人竟称它为山。
刘顺义站住脚步,他们眼前全是一疙瘩一疙瘩的墓冢。他抬着头,眺望着墓冢的尽头。方园几百里埋着多少帝王将相才子佳人,谁也说不清具体数字,他们知道的就有隋炀帝墓、唐太宗墓、霍去病墓、杨贵妃墓------
刘顺义看着前面的马嵬坡,那是绝世美人杨玉环吊死的地方。又转过身子,看暮色遮掩的是西歧,明天或许后天就要从那里经过。西歧跟前有五丈塬,五丈塬是诸葛亮病逝的地方。一代一代的英雄豪杰,把没有名气的地方,弄得有了名气。他看了好大功夫,一直到夜色降临,能看见的东西越来越少,连跟前的冢疙瘩都模糊了,才把心里的感慨说出来:这里埋的都是人里头的山,天下的山,有高的,有低的,有莽的,有险的,有峻的,有秀的。人也一样,有忠的,有奸的,有孝的,有逆的、有贤的、有恶的,这忠的奸的孝的逆的贤的恶的,把事情做到顶上都能出名。有的世世代代叫人骂,有的世世代代叫人颂,全靠个人做的事情。
侯三说:咱这些小百姓没人骂也没人颂,干着咱的苦累过着咱的日子,活着没人知道,死了也没人知道。大人物死了一个冢疙瘩,老百姓死了一个墓疙瘩,过不了五代就叫人平了,啥都没有留下,也算到人世上来了一趟。
刘顺义说:那些将相也不是从娘肚子出来就是人物,是靠能耐打出来的。几千年的人都拼着命打功名,图的啥哩,就图死了以后,埋他的冢疙瘩比旁人的大,给后人留下值得说道的东西。
侯三说:你说咱活在世上,啥是咱自己的,咱掏钱娶下的婆娘,咱活着的时候归咱,咱死了就成了人家的。按理说娃是自己的,咱把他养活大,咱活着的时候他把咱叫大,咱死了他就把人家叫大。咱一辈子省吃省喝,把一个麻钱看得比磨盘都大,苦一辈子置下一挂车,咱死了也不知道叫谁吆上了。只有自己受活了才算自己的,衣裳穿到身上自己暖和,饭食吃到肚子自己不饥,弄了女人受活的是自己。我就是挣一个花一个,先让自己受活了再说。
刘顺义说:要是世上的人都跟你一样,这杨陵永辈子都堆不出来这么多的冢疙瘩。要是人都想着自己受活,世事咋能朝前走?
侯三说:那是有能耐的人想的事情,咱想把世事朝前推着走,咱没有那能耐,想了也是白想。我早就把自己看透了,我不是好人,要是搁到古时候,我不是忠臣,不会为皇上卖命,可我也不坑害旁人,不是奸臣,一辈子活得坦然。那些冢疙瘩里埋的人尖子,哪一个不是靠坑害旁人才挣下功名,我觉得他们都比不过我。自古以来都是混帐世道,讲仁义道德的人,有几个能干出大世事,干出大世事的有几个讲仁义道德,仁义道德都是讲给老百姓听的。
刘顺义再没有说话,停了好半晌才说:咱回,老大侄子还要练功夫哩。三个人朝回走去,快到马车店的时候,刘顺义停下脚步,问吴老大:咱们刚才在杨陵说的话,你听懂没有?吴老大说:有的听懂了,有的听不懂。刘顺义问:你都听懂了些啥?吴老大答:我听懂了有能耐的人死了,能埋个大冢疙瘩,几千年几万年的人,都能记住他们。没能耐的人活的时候没人知道,死了也没人知道,啥用处都没有。刘顺义又问:你想当啥样的人?吴老大答:我要当有能耐的人,活着的时候叫人给我磕头,死了也叫人给我磕头。
他们回到马车店,刘顺义就从少林拳最基本的功夫开始,教吴老大踢腿拔筋,下蹲冲拳。一直练到快交二更,才让吴老大收了架式。吴骡子拿来吃饭时留的酱牛肉给他,吴老大出了这么长时间的力气,肚子早就饿了,接过牛肉就吃,刚咬了一口,吴骡子一巴掌煽过去,把他煽倒在地上。
刘顺义急忙拉起吴老大,说:你这是咋啦,平白无故煽娃干啥?吴骡子说:连这点规矩都不懂,师父给他教了一黑功夫,他就不知道先孝敬师父。一日之师,终身为父,他要是不懂忠孝道德,就是练下日天的本事,长大了也只能祸害人。刘顺义说:娃还小,道理要慢慢地教,不能动不动就打。吴骡子说:我打他一回,要他记一辈子。咱下这么大的力气栽培他,就不能让他养成啥毛病。
吴老大顾不上擦眼泪,双手捧着牛肉送到刘顺义面前,说:师父,你吃。刘顺义抚摸着吴老大的脑袋,说:你吃吧,师父不饿。吴老大捧着牛肉,不知道该咋么办好。吴骡子又从怀里掏出一块牛肉给刘顺义,说:我给你留着哩,我刚才故意先给崽娃子,试验他有没有孝心。
这时候,侯三睡过了一觉起来尿尿,凑过来说:我记得车柱兄弟说了,娃在道上的花费全由车帮管。你们就扯开吃,这么好的事情咋能不吃哩?吴骡子说:车柱兄弟是说了这话,咱总不能照着去办。这些牛肉得掏多少钱,这些钱都是兄弟们一步一步挣扎出来的,我凭啥要占大家的便宜?侯三把皮袄裹紧了,吸了下鼻子,说:你们要是搁到骑马打江山的朝代,肯定是一代忠良,死了也能挣个大冢疙瘩,跟杨陵下面埋的大将军一样威风。可惜是个吆车的,干的是用鞭子打头牯后半截的事情,空有一腔忠义。这事情要是搁到我头上,先吃了喝了再说,反正不是我赖人家的。吴骡子说:咱这辈子当不了将军宰相,也不想死了挣个大冢疙瘩。咱只想对得起一块吆车的兄弟,不让人指脊梁骨骂就行。
第十五章
半后晌,车帮吆进甘肃挨近陕西的第一个大地方天水。甘肃的天水跟陕西的宝鸡是省界相邻的大地方,但生意、铺面、民俗、风情、言谈、举止、穿衣、打扮、吃食、礼节,都大不一样。宝鸡城里有回民、藏民、维民,有回民的白帽子,有藏民的袍子,有回民的羊肉泡馍,有藏民的手抓羊肉,有甘肃的烩面;也有西岸子过来的马帮、驴帮、驼帮。以汉人为主,满眼都是汉人来来往往,满耳都是汉话。就是西岸子过来的藏民、维民、回民,说的都是汉语,通用汉人的礼节,讲究汉人的道德。进了天水城,眼界就不一样了。天水是甘肃、宁夏、青海、新疆、西藏,进入陕西的最后一个门户,是西北五省所有民族的云集之地,他们到了天水,都吃住在自己民族的店里,满街都是各民族吃住的店面,一个挨着一个。还有专门供生意人受活的地方,有妓院、烟馆、戏院、赌场、茶馆、酒馆。做生意的人,互相请吃饭、请喝酒、请看戏、请喝茶,还有请逛妓院。在这里天爷为大,他们为二,只要不犯王法不犯道上的规矩,咋着折腾都没人管。他们都说自己民族的话,满城都是南腔北调,做生意用的还是汉话。汉子一个比一个血性,一句话说不对就动拳脚。谁要是敢做昧心事,轻的砍掉你一只胳膊一条腿,重的白刀子进你立着的身子,红刀子出的时候就让你倒在地上。在这里混事,全凭一腔仁义,凭江湖上的规矩,凭说话落声放屁砸坑的信誉,弄不好你死了都不知道是咋着死的。
马车柱率领三家庄马车帮进了马车店,把牲口卸了套,见天色还早,就给店家打了招呼,说等天黑再回来吃饭,就三个一伙五个一群地到街上逛开。马车柱、刘顺义、侯三、吴骡子领着吴老大,一块朝街上走去。
天水城中间有个空场子,是过年演戏的地方,平常日子就成了打拳卖膏药、耍把戏卖金枪不倒丸、拉二胡卖唱、耍猴收钱、算卦看面相、吹糖人卖洋片,这些不入三百六十行的行道做生意的地方,成了天水城最热闹的地方。那些没事干的闲人,在家守不住寂寞的媳妇婆娘、没有上学堂的娃娃、干不动活路的老汉,都喜欢到这地方凑热闹。人多了,做小本生意的人也来了,提着篮篮卖麻花的、担着担子卖豆腐脑的、摆张桌子卖油茶的,还有卖糊辣汤的、卖油条的、卖凉粉的、卖荞麦面饸饹的,一个比一个吆喝的声音大,和人们脚下荡起的尘土混廛在一起,飞飞扬扬,增添了热闹气氛。
空地中间,围了一个圆圈,圆圈里面竖着一根旗杆,旗子上写着:脚踢陕甘两省,拳打盖世英雄。旗子下面,有一个身高六尺的汉子,勒着铜打的板带,光着上身的胸脯上,长着比猪鬃还粗的黑毛,露着一疙瘩一疙瘩的块子肉,下面穿着黑缎子灯笼裤,腿腕用黑布带扎得紧紧的,脚上穿着一双踢塌山千层鞋。他双手抱拳在场子中间走来走去,说:鄙人霍登山,祖宗五代习武,在天水这块风水宝地一住就是一百一十五年,这个旗杆也竖了一百一十五年。鄙人开场子,一不卖狗皮膏药,二不卖金枪不倒丸,三不收乡党的零碎钱,只为以武会友,结交天下好汉,壮我霍家门面。今个我带徒弟在这里练功夫,有各路高手进来指点一二,我霍登山送他回家的盘缠------
他的身后站着二十多个勒板带的年轻人,都扎着一副功夫盖世的架式。霍登山转了六七个圈子之后,冲了几下拳踢了几下脚,又拔了几下筋,起来后抱拳对围看的人们又说:鄙人献丑了,我先给乡党们耍一套老洪拳,下来是我的徒弟耍给乡党们看。说完,突然一个扎势,伸手亮掌,嗖嗖地打起来。拳打得如行云流水,熟练得没有一点磕绊,该跺脚时把地跺得嗵嗵响,灰土都荡起几尺高;该拍地时拍得叭叭响,同样把灰土拍起几尺高;该起跳时,身子轻轻一纵就离地三四尺;该摔时,身子像面口袋样摔在地上,把地砸得嘣嘣的。看热闹的人拼命吼好鼓掌,霍登山打得越卖力气,更赢来鼓掌叫好。
刘顺义也挤在圈子里头看霍登山打拳,霍登山刚一扎势,他就看出这拳打得厉害,但没有练到火候,这种功夫跟闲人打架管用,遇到行家就会吃亏。这个旗杆要是真像霍登山说的竖了一百一十五年,没有人把它打倒,就是高手途经此地,犯不着跟不入流的拳混子较劲。霍登山在这里摆场子,就是为了耍耍威风,让天水城里的人知道他厉害,更多的人拜他为师,他靠招收徒弟为生。刘顺义像看热闹的人一样,双手插到袖筒,缩着脖子做出怕冷的样子。
侯三站在刘顺义身边,看了飘扬的旗帜,不认的上边写的啥字,就问刘顺义:大师兄,旗子上边写的啥字?刘顺义没有说话,旁边人替他说:上边写的是脚踢陕甘两省,拳打盖世英雄。侯三朝刘顺义跟前挨近了,小声问:你看这人拳打的咋样,有没有功夫?刘顺义还是没有说话,心里琢磨,天水这地方能做马车皮货生意,要是在这里开个店,就得有当地人照应。霍登山是当地一霸,不知人品咋样,要是人品好,还能在生意上照应。就是人品不好,也不能招惹他,和气生财,不管啥人弄成自己的仇家都不是好事情。
侯三从正月十六离开三家庄,就想知道刘顺义到底有多大能耐,想了很多招数想让刘顺义露一手,刘顺义就是不露。这阵又动开脑子,要是让刘顺义跟霍登山比一下,就知道他的根底了。他要是没有大本事,以后就不把他当爷敬咧。想到这里,故意看着空中的旗,说:有多大的牛皮,敢把这两句话亮出来,不怕招祸?
霍登山停下拳脚,朝他走过来,站到他面前,抱拳晃了,说:我霍登山敢把这话亮出来,就不怕招祸,我等着能让我招祸的人哩。师父您敢说这话,肯定是个高手,到场子中间亮一手!侯三就看刘顺义,刘顺义的脸拧到一边,不看他。侯三急了,他知道场面上的规矩,砸了人家的场子,就得给人家有个交待,交待不了人家就跟你过不去。轻则请人家到馆子吃一顿,算是给人家赔情道歉。重的叫人家卸条腿和胳膊,叫你一辈子啥都弄不成。
霍登山又朝侯三跟前逼近一步,他的二十几个徒弟也跟着逼过来。马车柱赶忙挤过去,把侯三挡到身后,给人家作揖说好话:霍师父,俺这个兄弟脑子有毛病。你大人大量,犯不着跟他较劲。吴骡子也跟着说:霍师父,你是脚踢陕甘两省的大英雄,咋会跟一个连踢腿冲拳都不会的人较量哩。你跟他计较,就像大人跟娃娃计较一样,旁人不说他的啥,反而会说你的不是。霍登山不依地说:他差成色,你们几位可不差成色。你们敢把他带到场上来,就得把他管教好,你们说这事咋办?侯三听出人家话里头的意思,就是想让他请人家吃一顿。这是江湖上最轻的处罚了,没有卸他的胳膊腿就算他烧了高香。可这么多人到酒楼上吃一顿,没有七八块银元就打发不下来,自己一年的工钱就没了。婆娘还是个病身子,看病都没钱,吃喝都得靠吴骡子帮衬才能过去,真是绳子专从细处断。他就顾不上面子,拉着刘顺义的胳膊说:大师兄,你不能见死不救呀,就是把我卖了,也拿不出那么多钱请人家呀。
霍登山听侯三把刘顺义叫大师兄,知道他是功夫道上的人,就放开侯三,抱拳对刘顺义晃了,说:听这位兄弟说的话,你是这个行道上的人啦?刘顺义抱拳给霍登山晃了,说:不瞒老兄说,在下虽说拜师练了几年拳脚,就是没有练成功夫,不敢在江湖上行走。今个我这位兄弟损了您的面子,请你看在他不是道上的人,不懂道上的规矩,放他一马。实在有啥过不去的地方,你放他过去,我给你赔情道歉干啥都行。霍登山说:兄弟是痛快人,我放过你这位兄弟,啥事情由你担着,你说这事情咋办?刘顺义说:你说咋办就咋办,我不说半个不字。霍登山说:我也不为难兄弟,兄弟在虎山楼摆上几桌,把俺的面子搁住就行了。以后兄弟吆车到天水,我在虎山楼给兄弟接风。刘顺义说:行,兄弟说啥就是啥,虎山楼在啥地方,兄弟在前边领路,我们跟着你去就行啦。
霍登山的徒弟们急忙收拾了摆场子的家伙,有几个跑去给虎山楼报信,让他们准备酒菜。霍登山突然想起啥事情,抱拳问刘顺义:咱们说了半晌话,还不知道兄弟的尊姓大名?刘顺义也抱拳说:在下西安人,姓刘,名顺义。霍登山一愣,问:你可是西安东关马车皮货店的冯庚庚师父的大徒弟?刘顺义说:在下正是,初来贵地,就冒犯了兄弟的虎威,实在该死。
霍登山赶忙给刘顺义作了一个揖,说:哎呀呀,你咋不早说哩。我在你面前说了那么多冒犯的话,叫我往后咋着在江湖上做人哩?又对徒弟们吼:快过来给刘师父赔罪!徒弟们赶忙跑过来,给刘顺义作揖。
霍登山说:今天这酒我请了,算是我给大师兄陪的礼。刘顺义说:这咋能行哩,咱们刚才说好了,这顿酒由俺们请你。霍登山说:你要是不喝兄弟请你的这顿酒,就是还记恨兄弟。再说,大师兄到了天水,天经地义该我给大师兄接风,要是大师兄反过来请我,把这规矩颠倒过来,我就得拔根球毛吊死啦。刘顺义见他这么说,也就不再争着做东了,说:俺师父是想在天水开个店,往后还要麻烦兄弟关照。霍登山说:冯师父和你看得起我,就是给了我天大的面子,西北五省能跟冯师父和你攀上交情的没几个。这事情你放一百个心,要我办事打个招呼就行。在天水地界上,咱也是个放屁砸坑的人物,没有人敢不卖咱的账。刘顺义说:有兄弟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回去跟师父说一下,过不了多长日子就过来开店。
侯三见自己的麻烦过去了,尽管没有看到刘顺义到底有多大的能耐,却蹭了一顿好酒肉吃,心里就有了高兴,禁不住吼唱起来:
有白龙在河东修表中原,我也曾练就了雄兵百万,岂能够居人下每岁朝参。在汴梁你称王俺不进犯,河东地俺称霸与尔何干。却怎么要我邦年年贡献,难道说天生人我愚你贤。今日里领大兵前来讨战,是懦夫你快把免战牌悬。
霍登山这才注意到侯三的存在,对侯三说:今个这位师兄立了大功劳,要不是这位师兄说话,俺们咋能结交上刘大师兄,一会儿我要好好敬你几杯。侯三得意地说:我看你的旗子上写的字太歪(厉害)了,想知道兄弟到底有多大的能耐才多了嘴。霍登山说:兄弟笑话了,还请各位师兄海涵。我到底有多大的能耐,我心里清楚得很哩。把那旗子挂出去,只是为了一家人的生活。有能耐的人看了,嘿嘿一笑不跟咱计较,没能耐的人,咱又不怕他,旗子就这样一直挂下来了。
第十六章
三家庄马车帮昼行夜伏,日复一日地向西行进。晌午时分,车队行在河西走廊,道很宽很平,直直地向着西边延伸。车帮离开西安两个多月了,节气进了阴历三月。这个季节,口外的风尽管还烈,还猛,但风中却带有让人愉悦的暖意。道的左边是万年的祁连山,山上没了白雪,山脉起起伏伏,绵绵不断,巍峨迤逶;古道两侧有油绿茂盛的柳树、杨树,还有长了多半尺高的麦子,满目全是碧绿。庄稼人在抚弄庄稼,田地里有黄牛、黑狗,有老人、娃娃,有男人、女人。古道两侧有村落,高房、低屋,鸡鸣、狗吠,有婆娘扯着喉咙吼叫娃娃的张扬,有男人吼骂女人的凶狠。车户们脱下老羊皮袄,只穿件棉袄,解开裤带,挤裤缝里的虱子。这是车户们的黄金季节,不热不冷、昼夜相等,在这个季节吆车就是享福。
吴老大在家时粉嫩透黑的脸蛋没有了,被风霜和日头整得乌黑带有赤红,脸上布满脏污和鼻涕。吴骡子和刘顺义都是男人,男人照顾娃娃也难为他们。他们下了很大力气让吴老大吃好喝好,但吴老大还是脏得跟要饭吃的叫花子差不多。一路上,他只要跟着师父读完当天的功课,写完师父布置的字,不是坐在车辕上玩耍,就是躺在车帮上睡觉。
吴老大坐在车辕里手,侯三坐在车辕外手,吴老大看到农人给地里铺石头,问侯三:甘肃人为啥给地里种石头哩?侯三脸上有了笑容,吴老大给他提学问上的事情,他就得意。甭看刘顺义读了那么多书,有些事情还是没有侯三知道的多,像吴老大提的这个问题,刘顺义就不知道。侯三回答:咱关中人给地里上粪浇水,甘肃这地方没水,贼旱,日头还比咱关中还毒,晒地里头的水分。咋着才能不叫日头把地里头的墒晒跑哩?甘肃人就把石头铺到地面,日头就晒不到地上,地里的墒就保住啦。吴老大说:甘肃人灵得很哩。侯三说:没有一个地方的人笨,大地方的人不能笑话小地方的人。不是人家那地方的人笨,是他们那地方不行。把人家放到行的地方照样行,说不定比行的地方的人还行。
吴老大不说话了,就看跟车的狗。跟车狗行进在马车旁边,不吠不闹,没有一点狗的声息。牲口的铁蹄在古道上,敲打起不浓不稀的灰土,车队绵延一里多路,灰尘也绵延一里多路。此时此刻,天、地、人、车、马、狗,远山、近田、古道、老树、大漠、孤烟,溶汇成一幅原始质朴的图画。
车户们被仲春的太阳晒得骨头发软,周身无力,软软地偎在车辕上,翕闭眼睛享受着温暖的受活。那慷倦、那懒散、那惬意,像和女人刚刚弄完那事情。
马车到了平道,不需要车户照看,牲口们会顺着头辆车老老实实向前走,古道上就笼罩了渺无人语的寂谧。一百多只牲口的蹄掌,有力无气地敲击着路面,发出沉闷碎密的声响。到了半后晌,一天的行程走了大半。吴老大还在车辕上睡觉,毕竟是八岁的孩子,要和大人们一样五更起来上道,天黑到马车店,大人们都睡觉了,他还要跟师父练功夫,一直练到二更才能睡下,白天咋能不打磕睡?
车轮碾上石头,猛地一颠,吴老大一头从车辕上栽下,随着一声惨叫,车轮从他的左脚上碾过……
吴骡子抱起吴老大,吴老大已经昏过去了。吴骡子被这突兀而来的打击变得手足无措,看着儿子脚上的血,一滴一滴地淌在地上,把古道上的浮土砸出一片密密麻麻的小窝,又联成一片,齑粉般的灰土被鲜血湿润,成了一片血泥。
马车柱失急慌忙跑过来,二话不说对着吴骡子煽了一个耳光:你让娃睡在车辕上,心操到啥地方去啦。又转身对吓得瓷愣在周围的车户吼:还愣在这弄熊哩,快把家善、德厚车上的二马子卸下来。满道,去我车上把银元取过来,这娃关系着咱车帮以后的世事哩。
刘顺义跑过来,把吴老大的伤腿看了,在压碎的骨头上捏了一阵子,说:我把压碎的骨头捏合到一块啦,现在最要紧的是找个接骨先生,把娃的伤用夹板固定起来,养上一百天就会好的。吴骡子问刘顺义:娃没麻达吧?马车柱也求刘顺义:你一定想办法把娃的腿弄好,娃的腿要是落下麻达了,咱车帮的指望就落空了。刘顺义说:这阵很难说能不能落下麻达,我先找几块竹板把娃的腿固定好,然后赶快去找接骨先生。
立即,几个车户拿来竹板木板。刘顺义用刀削了,绑在吴老大的伤腿四周,说:我把骨头固定好了,只要骨头不再散开,找到接骨先生重新固定一下,上点药会好得快些。他跟着冯庚庚学武功,其中一项内容就是治疗跌打损伤。
三匹没有骟过的伊犁、蒙古杂交马牵来了,这种马能跑。马车柱把缰绳摔给吴骡子一根,自己一飘身腾上马背,一手抓缰绳,一手提银元,对吴骡子说:咱们三个骑马把娃送到野牛镇,镇上有个接骨先生,很有名气,又转身对旁的车户说:你们把车吆到武威,我们连夜赶到,一路小心,千万不能再出事情。
三匹马在古道上狂奔起来。
吴骡子把儿子抱在怀里,生怕把儿子伤腿上的骨头颠散开,两腿用力夹着马肚子,嘴里不停地吼着:驾——,只恨马没有长翅膀。刘顺义跑在吴骡子旁边,不停地交待:把娃抱稳一点,千万不能把骨头颠散开。
车户们看着吴骡子他们跑远了,才丧气地长叹口气,朝着各自的马车走去。侯三琢磨了半天,自言自语说:我早就说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老天爷不愿你成事,你就是有日天的本事也不行。这下,把腿压断了,连道都上不成了,还想当大脑兮?可惜了这么好的娃子,要真的把腿压断了,娃这辈子咋办?
吴骡子三个人护着吴老大,没用半个时辰就赶到野牛镇。
马车柱、吴骡子、刘顺义把吴老大朝接骨先生的炕上一搁,就一齐给人家作揖,说:求先生把俺娃的腿治好,这娃关系着俺马车帮的世事哩!
接骨先生把吴老大的伤腿查看了,说:多亏你们先把骨头捏合到一块了,没留下大麻达。要是当时不把骨头捏到一块,再朝一块捏就不容易了。你们有懂接骨的人?刘顺义回答:在下跟师父练功夫的时候,师父教了治疗跌打损伤的手艺,只是懂个皮毛。事情发生的突然,急忙捏合了一下,还望先生指教。接骨先生看了一眼刘顺义,说:你的接骨手艺很不错了,在啥家俱都没有的情况下,能把骨头捏合成这个样子,没有很高的手艺弄不成,敢问兄弟的师父是谁?刘顺义答:在下的师父是西安东关马车皮货店的冯庚庚。接骨先生说:原来是冯师父的徒弟,名师出高徒,我与冯师父还有一面之交。我们在武威畅谈过两天两夜,只是两地相距太远,多年没有来往。你师父一向可好?
刘顺义、吴骡子又给接骨先生作揖,说:先生是俺师父的故交,也是俺们的长辈,在下替师父向先生问好。刘顺义又给接骨先生说:这位是我的师兄弟,叫吴骡子,是这娃他大。
吴骡子、马车柱、刘顺义看着接骨先生,把吴老大的腿骨捏合了,抹上药,用柳枝夹好,才试探着把操心的话说出来:娃脚好了还能不能吆车?接骨先生沉思了一会,说:娃的岁数还小,估计不会落下大麻达。还要看将养的咋样,常言说伤筋断骨一百天,一百天不能让娃的伤腿出力气,让骨头慢慢滋养长合。吴骡子、马车柱脸上有了血色,长长吁了口气。随之,又犯愁了,他们吆的车还在道上颠簸,吴老大去哪里将养一百天?
马车柱把一袋银元礅在桌上,说:我们是吆车的,车还在道上颠着,离家又远。请老先生在镇上找户人家,把娃养在这里,百日之后我们来领娃。接骨先生说:你们要是不嫌老夫家肮脏,就让娃住在老夫家里,老夫给他治伤也方便。百日之后,老夫保证这娃欢蹦乱跳,看不出一点麻达,跟没伤着一模一样。
马车柱和吴骡子又给接骨先生作揖,说:多谢先生,转过身就要离去。
接骨先生吼了一声:慢着!他们急忙转身,狐惑地望着他。接骨先生指着银元口袋说:把银元拿走。马车柱说:这是俺们对您的一点心意,俺大师兄跟娃子在这要吃要喝,娃子的伤腿要换药,开销大着哩。接骨先生说:你们太小看人啦,我跟冯师父有两天两夜的深交,他的大徒弟到我这来啦,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要不是娃的腿遇到了麻达,咱们咋有这缘分。我要是收了你们的钱,会让天下人耻笑哩。
马车柱还想再说什么,接骨先生阻住他,说:你们挣点钱不容易,这银元是你们路上的盘缠,都给了我,你们吃啥喝啥?老夫有薄技在身,不缺钱花。你们要是不拿走,就把娃抱回去自己治好啦。
马车柱、吴骡子只好提起银元袋子,又要作揖,被接骨先生一把拉住,说:不要讲那么多礼数了。你们来得突然,我来不及准备酒席,我让娃们杀只肥羊煮上,再让他们抱坛子老酒回来,你们把酒喝过再走。以后再路过这里,就拐到家里坐坐。咱这地方比不上西安府繁华,好吃的东西不多,可肥羊老酒管够。
这顿肥羊老酒一直喝到天黑下来了,接骨先生才让他们离开酒桌。
骑在马上,马车柱对吴骡子说:今个这事真悬,娃的腿要是落下了麻达,咋给咱三家庄的车户交待?吴骡子说:我想起侯三的话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娃遭这么大的灾难,没有一点倒霉,就是老天爷让我娃成世事哩!我昨黑做了个梦,梦见我娃当上了西北五省车户行的大脑兮,几万个车户都给咱娃磕头,山呼万岁哩!马车柱说:到了那时候,咱就是皇上他大他伯,他得给咱磕头,咱比皇上都牛屄。!
一百天后,吴老大的腿彻底好了,刘顺义带着他,租了快马,朝新疆奔去,找三家庄马车帮。三家庄马车帮已经返回到甘肃地界,他们没用几天就在官道上碰面了。
第十七章
从新疆回来的路上,吴骡子对儿子增加了车户行道的训练。他给吴老大置了一根鞭子,到了马车店,卸过车吃毕饭,旁的车户就去睡觉、听戏、赌钱、逛窑子。吴老大就由刘顺义教武功,一直练到一更,才归他教儿子练鞭子、练石锁。练石锁能增加全身的力气,练鞭子是车户吃饭的本钱。练鞭子时,他在地上摆一个核桃大的石子,让吴老大用鞭子狠劲抽,抽不上不算数,力气用不足不算数,要他右胳臂抽一百下,左胳臂抽一百下,抽不够也不算数。吴老大跟刘顺义练了那么长时间武功,练鞭子时身上就没有力气了,抽不到一百下胳臂就酸涩、疼痛、发软,鞭子抽在地上的响声就有了减弱。吴骡子就吼:抽,狠劲抽!
吴老大只好咬紧牙关,一下一下挣扎着抽。先用右胳臂抽完一百下,胳臂肿得像车辕,水亮发光。吴骡子看了一眼,冷冷地说:没事,睡觉用热毛巾捂捂就行了。要练得肿消下去了,再把它练肿,再消下去,再练肿,肿过一百回、消过一百回,功夫才算上了身。到那时候,你的鞭子功夫就是西北五省头一个。说完又逼儿子用左胳臂抽一百下,同样是抽不上石子不算,力气用不足不算,抽的慢了不算。又抽完一百下,左胳膊同样肿得像车辕样水明发光。
练过鞭子,半个时辰又过去了,都交了二更天气。吴骡子还不放吴老大回店歇息,又让他练石锁。石锁能练出臂上、胳膊上、胸上、腰上、背上、腿上、脚上的力气。当车户的要打鞭子、扛包、挟货、帮辕,全身所有的部位都得有力气。练石锁和练拳一样,讲究套路,不同的套路练不同部位的力气。刘顺义给他置的二斤重的石锁轻了,吴骡子给他置了个八斤重的石锁,让他练基本动作,把石锁扛在肩上,蹴下,站起,再蹴下,再站起;而后又让他扎下马步,把石锁放在大腿上,长时间不能动弹。练完扎马步,又让他练举石锁,把石锁从地上抓起来,提到胸前、吸一口气,再举起来。
吴骡子问吴老大:你知道大为啥让你练石锁?吴老大说:不知道。吴骡子说:当车户要装车卸车,货物形形状状,轻重不一,重的有二百八十斤重的盐包,要掮上几丈高的踏板,给主家垛好,要是力气撑不下来,从踏板上掉下来,摔不死也成了残废。最粗的货物是老瓮、席捆子,两臂都搂不过来,不能扛,不能背,只能掂,朝腰上一贴,胯骨朝上一顶,胳膊朝下一搭,挟住一小半就要把它们从车上挟下来,放在主家指定的地方,凭的全是力气。你要是没有力气,就得叫旁人替你卸货,你就会成人人都看不起的软熊。你侯三伯啥学问没有,天底下的事情他都知道,就是在吆车上不行,就没人把他看上眼。你要当西北五省的脑兮,就得干出旁人干不出的事情,让旁人服气你。你要是啥本事都没有,人家凭啥服你?
吴老大练石锁时,吴骡子用三个石头支口铁锅,给儿子熬酽茶。他对吴老大的吃喝也进行严格的训练,晌午跟夜里必须吃酱牛肉,还是牛大腿上的踺子肉,这种肉没有肥油,没有板筋,吃一点是一点。他给儿子熬茶也有讲究,不能喝绿茶、花茶、乌龙茶,只能喝砖茶。砖茶块子一尺来长,一寸来厚,六寸宽窄,全是茶树长到快入冬的老叶子,还有一些茶梗梗,喝起来又苦又涩。熬茶的时候,要给里面放青海产的大青盐,南岸子产的海盐都不行,这是他从一个道士那里讨来的方子。马车柱不明白练功夫跟吃牛肉喝酽茶有啥关系,就问:你让老大侄子吃牛尻子上的肉,是啥讲究?吴骡子说:讲究大得很哩,我给你打个比方,人家西岸子的藏人、维人、回人,都比咱汉人长得壮实有力气,个子比咱汉人高大,这是为啥哩?就是人家吃的是牛羊肉,喝的是砖茶奶子。咱吃的是五谷杂粮,就是吃肉,也是猪肉,你说猪有力气还是牛有力气?
马车柱琢磨吴骡子的话,琢磨不出其中的道理,又问:照你这么说,人吃了猪肉就不长力气,吃了牛肉就长力气。人吃了鸡肉就会嘎嘎叫唤,吃了鱼肉就会游水,吃了鸽子肉就能上天不成?吴骡子说:有些道理我也讲不明白,可我知道这样的吃喝就长力气。咱老先人说吃啥补啥,下边的东西硬不起来了,就吃鹿鞭、驴鞭、牛鞭、狗鞭。人伤着骨头,就喝大骨头汤。要是没有道理,咋能传下来,肯定有道理。
马车柱又问:人长不长力气跟喝酽茶有啥关系?吴骡子又给他解释:我请教过中药先生,砖茶克化油腻,刮肠子里的板油,人不长肥膘。你看人家青海的老藏民,那地方水都烧不开,吃生肉,要是搁到咱汉人身上早馕住了,可人家啥事都没有。为啥哩,就是人家喝的是大青盐熬的砖茶。我小时候过年,吃了两碗大肥肉,连着三天不吃东西。我大用大青盐熬了砖茶,让我趁热喝下去,我连着嘣了几个响屁,巴了一泡稀屎,从茅房回来端起肥肉又吃起来。中药先生说,大青盐补肾健骨强身子,给酽茶里放大青盐熬,熬出来的茶,除了帮人克化,还大补。马车柱信服了,说:咱就按你的说法给娃补,咱又练又补,我就不信栽培不出大脑兮?
吴老大练完鞭子、石锁,累得瘫在地下,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身上脱得只剩下裤衩子,也被汗水淋得精湿。皮肉被古道上的风吹日晒雨淋霜冻,染成了黑赤颜色,被汗水一浸,在月光下油明光亮。他虽说只有八九岁,但经过大半年的练功,大臂、小臂、胸脯、腹部、大腿、小腿上,都有了肌肉。
到了这时候,吴骡子还不让儿子睡觉,要他吃牛肉喝酽茶。吴骡子买了六两半干的酱牛肉,酽茶也熬好了,逼着儿子把牛肉吃完,再喝上两碗酽茶。吴老大吃过半斤以后,肚子就鼓胀,再朝里面塞东西就很难受,朝嘴里塞牛肉的动作慢了许多。吴骡子就对儿子吼:吃,这点肉你都吃不了,还想成啥世事。你就是吃到天亮也得把牛肉吃完,剩下一丝都不行。
马车柱看着吴老大挣扎着吃肉,眉里眼里都透出赞许。吴骡子朝马车柱跟前走近一步,给旱烟锅子里塞上烟末,递到他手上。马车柱接下旱烟锅子,顺便撂给他一句话:你这人心毒,毒得有韧性。吴骡子说:要想叫娃成材料,这阵就不能心痛他。这阵把他心痛了,就把他害啦。马车柱又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不出十年,这娃准能出息。我要是看错了,把眼珠子抠出来踩个爆。吴骡子把脸转向刘顺义,说:这话现在说还有点早,紧要的是咋着把娃栽培好,栽培好了他就能成材料,栽培不好就成不了材料。刘顺义没有回答,等马车柱把一锅子烟抽完,才说:侯三说了一句话,你们听了都不高兴,可他说的是实话,就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咱把老大侄子栽培成能干大世事的人,一点麻达都没有。可这世道太不行,兵荒马乱,贪官遍地,土匪横行,老大侄子以后是顶水撑船,摆在娃面前的世事艰难得很。
三个大人都不说话了,都想着世事的艰难,想得叹气。
交了二更之后,吴骡子才让儿子睡觉。
吴老大才睡了一个更次,吴骡子就爬起来摇吴老大。吴老大被他摇醒,揉了下眼晴,翻下身子睡死过去。父亲揭开他的被子,在屁股上狠狠拧了一下。他癔癔怔怔坐起来,看着父亲,人还在梦中没有清醒。吴骡子说:把衣服穿上!声音不大却透着威严。他在睡意朦胧中把衣服穿好,又哧溜下炕,还没有完全醒过来,不知道把他叫起来干啥。吴骡子拽着他的耳朵,把他拽到房子外边。尽管到了初夏,这地方深夜的风还是很凉的,他连着打了几个冷颤,才清醒过来,怯怯地问:大,叫我起来干啥?吴骡子说:从这朝西走半里地,有个乱葬坟。我把烟袋忘到最东边那个坟堆上了,你给我取回来。
吴老大被他大拽出马车店的大门,就不敢往前走了。他望了空旷的荒野,望了黑漆漆的山影,心里发怯。
吴骡子对他吼:去不去?他又朝黑漆漆的夜空望了,还是不敢朝前走。吴骡子抡起胳膊煽了他一巴掌,吼:你竟敢不听话,反啦!吴老大没有防备,被煽倒在地上。吴骡子又踢了他一脚:起来!吴老大赶忙爬起来,连身上的土都不敢拍,站在他大面前。吴骡子手里攥着鞭子,指着儿子问:去不去?吴老大又望了夜空,还是害怕。吴骡子抡起鞭子,对着他就是一下,骂:连这点事情都不敢做,还指望你以后成大事情哩!吴老大只穿着一件单衣,那个专门在要命关头抽辕骡尻子的鞭子,抽到身上,当时就抽开一条血口子。黑暗中,看不清流血没有,觉得身上有溜伤口,火辣辣地痛。
吴骡子又举起鞭子,问:去不去?吴老大只好壮起胆子,把身子转向乱葬坟的方向。吴骡子从刀鞘里抽出腰刀,递给吴老大。吴老大接过腰刀,胆子大了一点,向着乱葬坟走去。刚走出两步,又扭头看了父亲,希盼父亲收回命令,他心里太怯了。
他大又吼:快点。他朝前走了几步,又转过身子朝店里走去。吴骡子又举起鞭子:你敢朝回走,看我不抽死你!吴老大说:我回去弄点火,没有火,就是到了乱葬坟,黑凄凄咋着能找见烟袋?吴骡子听儿子这么一说,再没有发脾气,心里还有了赞许。
吴老大回到马车店,找了几根竹杆,在竹杆头上包了棉花,在润车轴的油桶里蘸饱了油,做成火把,踏上通往乱葬坟的小路。他不停地朝四周觑望,四周全是漆色,天地像坠进漆海里。阴云遮住苍穹,没有月光、没有星光,更没有人间的灯光。冷风飕飕,身上泛出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心里头都发冷发颤。越是害怕,越是支愣耳朵捕捉四周的动静,觉得四周满是神秘的响动,而且响动还朝着他逼近。霍然,冷风中传来不知什么生灵格桀的叫,很犀利,很难听,他浑身乱颤。走出马车店几百步后,漆色的夜空中流曳着许多绿森森的亮点。他听父亲和车户们讲过,这些绿火苗是死在外边无家可归的野鬼,它们只能在夜间出来,夜间是鬼的世界。野鬼们到了夜间就出来,寻找在野外的阳人,把人吃掉后才可以托生下世。
他怎么也没想到,他身后一百多步,跟着一个人影。跟在他身后的人更没有想到,在他身后一百多步,也跟着一个人影。
吴老大实在不敢朝前走了,真想扔掉火把跑回马车店,跟大人挤在一块睡觉。他这时才觉得跟大人在一块睡觉,是多么受活的事情,起码不用害怕。人不害怕比啥都受活,世上还有比不害怕再受活的事情?
突然,离他十几步远的地方闪出一个绿火团,很亮,很绿,绿得人心都揪到一块,他又停住脚步,不敢再朝前走了,眼泪由不得流出来。绿火团见他停住脚步,也停住脚步,一动不动地飘泊在夜空里,好像专门等他到来。他又试探着朝前走了几步,绿火团又向前移飘几步。瞬间工夫,他全身皮肉抽搐发紧,浑身打颤,头发发麻,胆怯到了崩溃的地步,大叫一声:大!扔掉火把,转身就向马车店跑。刚跑了几十步,猛然被一个身影挡住退路。他攥着腰刀就要捅过去,却听见熟悉又威严的声音:站住!他抬头一看,黑暗中站立的是他大。他大一句话都不说,只是用身子挡住他回马车店的路。
他哭出声,说:我怕!他大没有说话。他哭着哀求:我怕!他大还是没有说话。他在他大面前站了好大功夫,他大就是不让开他回马车店的路。他绝望了,知道没有找到烟袋锅子,绝对不会放他回马车店。只得又转过身子,咬着牙忍住哭泣,鼓了胸脯,猛吸几口气,似乎吸进了一些胆量,从地上拣起火把,又向着乱葬坟迈开脚步。
突然,不远的地方传来一声狼的嗥叫,在寂静的旷野里更显恐怖。他浑身一颤,本来就提到喉咙眼跟前的心又紧缩了,不由地停住脚步,左手举着火把,右手攥着腰刀,摆出跟狼拼命的架式,自己给自己壮胆说:狼,我怕你个熊,你敢过来我就用刀捅死你!他嘴里念叨着,顺着狼嗥的方向望去,有几对绿色的亮点对着自己。那不是鬼火,鬼火像火苗,随着人的走动而飘动。绿森森的亮点一动不动,是狼的眼睛。到了夜里,饥饿的狼要是遇到吃食,会不顾一切地扑上来。他从父亲和车户嘴里,听到无数狼的故事,知道遇到饿狼,自己是跑不脱的,人的两条腿跑不过狼的四条腿。他还听大人说过,狼欺软怕硬,你要是在它们面前露出怯相,它们会格外凶残。要是转身逃跑,肯定会被狼追上咬死。他又想起过年时,跟他大在西安北门外头遇到狼的经历。今个豁出来了,他把心一横,按照父亲讲的办法,用火把在空中划着圆圈,还嗷嗷吼叫着给自己壮胆,迎着狼们逼过去。心里还发虚,毕竟是八九岁的碎娃,面面上装得很英雄,脊梁杆子却渗出冰冷的汗水,浑身簌簌打颤,怯尿一缕一缕涌出,湿了裤裆裤腿。他到底没有停住脚步,一步一步地向狼逼近。
訇然,狼一声长嗥,掉头跑掉了,前边的绿色亮点消失了。他这才长出口气,浑身一阵虚脱的蔫软,一屁股礅在地上……
第十八章
这年腊月的雪很大,老辈人说西安几十年都没下过这么大的雪,荒野的雪有半尺厚。雪下得这么大,高兴了种庄稼的主,麦子盖层被枕着蒸馍睡。苦了要饭吃的叫花子,大雪天谁家的门都不开,叫花子在门口咋着哀求,里面的人都听不见。还苦了在道上挣扎的头牯车户,古道上积了那么厚的雪,车轮子很难滚动,不滚动又不行,车户们说啥也得在年前赶回家,就殷勤地用鞭子抽打头牯。车户的婆娘娃子,看着屋子外头的雪,想着男人在外头的艰难,担心能不能在年前赶回家。要是年前赶不回,这年有啥过头?
腊月二十八祭灶时,马车帮还是回到了村里。在外奔波了一年的吴老大,又长了一岁。他大把车吆进门时,吴老大坐在车辕外首,腿脚都冻僵了,无法跳下车,就娘呀娘呀地喊叫。翠花从房里跑出来,又亲又急地喊:我的娃呀,想死娘啦!就朝马车跟前扑去,一把抱住吴老大,紧紧搂在怀里,把脸贴在儿子的脸上,一边哭一边念叨:我的娃呀,我苦命的娃呀……
翠花把儿子抱到热炕上,又跑出来帮男人卸牲口,牵着头牯打滚,拉进槽里头,给它们饮过温水,把草料在槽里拌好,才跑到厨房给男人给儿子下饺子。吴骡子没见儿媳妇秋菊出来帮忙,心里有了狐疑。
翠花把饺子煮好了,端到炕桌上,又把吴老大摇醒。吴老大揉着眼睛问:娘,俺姐哩?翠花啥话都没说,眼泪却流出来了。吴老大又问了一遍,翠花还是啥话都没说,还是一个劲地流眼泪。吴骡子把筷子朝炕桌上一拍,冲着翠花吼:你说呀,咱娃的媳妇干啥去啦?翠花这才嚎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吼叫:我苦命的女子呀!吴骡子见婆娘提起儿媳妇就哭,越发着急地问:咱娃他媳妇到底咋啦!翠花这才停住嚎哭,用手帕擦了眼泪,把儿媳妇的事情给男人和儿子说了。
秋菊是走上十里八里挑不出的俏女子,人长得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条有身条,胸脯胀胀的,尻蛋圆圆的,腰杆细细的。张富财只要想起秋菊,心里就起窍,又不敢招惹她。这女娃是吴骡子的儿媳妇,吴骡子当过大脑兮,和马车柱是铁杆兄弟,又禁不住秋菊的吸引。秋菊看出了张富财的心思,百倍提防,只要看见老臊驴,就赶忙朝婆婆房里钻,不让他有得手的机会。秋里时,秋菊和婆婆在谷草地里拔草,婆婆渴了,就回家喝水。张富财悄悄从旁边的苞谷地里钻出来,秋菊只顾低头拔草,尻子对着张富财,看不见有人走过来,听见后边有响动,急忙扭过头,张富财已经离她几步远了。她刚要叫,张富财一个恶狼扑食把她扑倒在地……
翠花喝过水回来,在谷草地里发现奄奄一息的秋菊,谷草都被打斗得伏了一片。
当天夜里,秋菊挣扎起来,对着婆婆的房门磕了三个头,又跑到古道上,对着西岸子的方向磕了三个头,还念叨:大呀,媳妇不能孝敬您老人家哩。又给吴老大磕了三个头,也念叨:弟呀,姐不能再给你暖被窝生娃子啦,姐没有守住给你的身子,姐对不住你呀。而后,从怀里掏出白布,挂到村门口的老槐树上,挽了一个环,搬来石头站在上边,把脖子朝环里一钻,脚把石头一蹬,人就悬到半空。
吴骡子狠狠骂了一句:这个骚驴!把酒盅朝炕桌上狠劲一礅,盅里的酒全迸出来。真想冲到张富财家把他宰了,可世上哪有公公替儿媳妇出气的,出气的事情只能由儿子出面,旁人谁都不能出面,可儿子只有九岁,九岁的娃娃能干啥?猛然,他想起对儿子的磨练,儿子以后要干世事,光武功高强鞭子厉害不行,还要有胆略,该忍时能忍,忍得把仇人叫爷都行。该出手时还要能下手,不能有慈悲心肠。这事情刚好用来磨练他,磨练他的胆略,磨练他的忍性。
吴老大从怀里抽出攮子,说:我去捅了老骚驴!就要朝外冲。吴骡子吼:站住!已经跳下炕的吴老大还是攥着攮子,满脸愤愤之色。吴骡子说:你能拼过张富财?再有十个你,也不是人家的对手,你这样冲到人家家里,不是送死是啥。我是咋着教你的,遇事不能拼命,要想谋略,用谋略把对方弄倒,这才是真本事。吴老大还是攥着攮子,瞅着屋门外头,反问他大:这仇咱就不报啦?吴骡子说:不是不报,时候没到,这阵还不是咱们出手的时候。咱要想个谋略,只要一出手,就要把老骚驴弄死,叫他永辈子都报复不了咱。你还记得侯三伯讲的韩信不得志时,钻人裤裆的事情不?吴老大说:记得。吴骡子又问:你还记得你侯三伯讲的西楚霸王在乌江自杀的事情不?吴老大说:记得。吴骡子说:你这阵把攮子收起来,把牙咬碎了吞进肚子里,用舌头把自己心里头的血舔干净,思谋咋着把仇人朝死里整的谋略。吴老大收了腰刀,又爬到炕上,思谋着他大说的话。
吴骡子又说:你大过去就吃了没有谋略的亏,你要记住,要干成大事情,光有勇不行,还得有谋,有勇无谋只是莽夫一个,成不了大事。西楚霸王那么大的本事,就是无谋,才被刘邦逼死在乌江河滩。要学韩信,惹不起人家就忍。你这时候要是不忍,去跟人家拼命,没把人家咋样,却丢了自己的小命,你说划算不划算?你的前途是啥,你要当西北五省车户行道的皇上。你去跟人家拼命,把小命丢了,就把西北五省车户行道的皇上丢啦。你好好思谋,思谋通了,就有了一点活世的经验。
吴骡子嘴里这么说,心里还是生气,就吃不下饭,饺子放凉了还没人动筷子。
翠花见男人和儿子在外边奔波了一天,还没有吃一口热饭,就心痛,说:娃他媳妇叫老骚驴糟蹋了,我能不心痛?我也想过咋着收拾那驴日的,可我跟你刚才说的一样,要想个计谋,咱把他收拾了,还叫他没办法还手。说完,又对儿子说:我娃,老骚驴把你媳妇糟蹋死了,你要记住这个仇,迟早把这口毒气出了!吴老大说:娘,你放心,等我当上西北五省的大脑兮了,头一件事情就是收拾老骚驴,给咱三家庄的车户出这口毒气!
一家人都不再说啥了,又过了好大工夫,吴骡子才问:老大媳妇在哪达埋着?翠花说:在村子北头的乱葬坟里。吴骡子给儿子说:你们好赖也夫妻一场,最不行也是姐弟一场,咱也得去看看人家。咱要是不管人家,就太没有情义啦。吴老大说:我姐对我那么好,我咋能不去看我姐?翠花急忙收拾火纸、供香。吴老大对他娘说:娘,再带上一碗饺子,俺姐的肚子也饿了,咱不能让俺姐饿着肚子过年。
漆夜。硬风。冷雪。北岸子的乱葬坟里,有几只野狗在游戈,看见人来就躲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瞅视。有个极小的黄土疙瘩,新土,土上还长草,没有墓碑,甚至连一个供人识别的木牌都没有。翠花找了半天,才找着这个新坟,对吴骡子说:这就是咱娃媳妇的坟。
吴骡子站在墓前没有说话,吴老大站在坟前也没有说话,只有翠花抽泣着哭。吴骡子和翠花是长辈人,不能给晚辈上香烧火纸。吴老大是秋菊的男人,也不能给女人下跪点香烧纸。秋菊没有给吴家生下一男半女,就没有晚辈给她烧香烧纸。吴骡子给儿子说:你跟你姐还没有拜堂成亲,说起来还不能算是夫妻。人家比你大,你一直把人家叫姐,你就用兄弟的名份给你姐烧香烧纸吧。
吴老大蹲在地上点香烧纸,供香亮着豆大的亮点,被风吹得很亮,风很烈,把点燃的纸刮起,纸灰就飘出去好远。吴老大害怕风把火纸刮跑,不敢把火纸都点着,而是几张几张地放,放得很有耐心,还对着坟疙瘩说:姐,兄弟要是给你报不了这个仇,就对不起姐带兄弟这一场恩情。吴骡子看了吴老大,说:你刚才许的愿我都听见了,咱不只是把这仇记在心里,还要想办法把仇报了!
吴骡子猛然觉得身后有动静,嗖地拔出腰刀,急转身,面对逼过来的人。几乎同时,吴老大也从地上跳起来,也拔出攮子。马车柱赶忙在黑暗中搭上话:骡子兄弟,是我!他带着十几个车户汉子来到乱葬坟。吴骡子问:你们咋知道我们在这里?马车柱长叹口气,说:这一年里,又有车户的媳妇被老骚驴糟蹋啦!吴骡子说:车柱兄弟,你是咱的大脑兮,咱车户的婆娘女子这样叫人遭害,也不是个办法。咱们都是车轴样的汉子,顶着天立着地!马车柱长叹口气,说:我羞了先人啦,我愧对咱车户行道的弟兄们。按我的想法,早想一刀把他捅了,一命抵一命。咱要是给他下了黑手,人家那个团长兄弟就不会放过咱。咱杀他一口人,他们会杀咱们几百口人。要不是为这,谁怕他!
马车柱说得是实话,张富财的兄弟就在三原县驻扎,骑着快马一天功夫就能赶回来。人家在队伍里还有几十个拜把兄弟,都是大大小小的团长、师长,还有营长、连长,遍及西北五省,就连南京的蒋委员长身边都有人家的人。人家几封书信散出去,你休想在西北五省甚至大半个中国藏身。这些年里,人家那个团长兄弟给三家庄马车帮也带来不少好处,马车帮在道上遇到队伍拉差拉夫卸骡子吆车,只要说是三家庄的马车帮,就会平安无事。
马车柱说完这些话,先是吴骡子长叹口气。跟着,十几个车户都长叹口气。只有吴老大没有叹气,在一边思谋。其实从家里出门以前,他就开始琢磨咋着收拾张富财。烧纸的时候,还在思谋收拾张富财的办法,等到马车柱他们过来,已经思谋得八九不离十了,就给马车柱说:车柱伯,我有个办法出这口恶气。侯三说:豆大个娃娃能有啥办法,好好听着大人咋着琢磨办法。马车柱说:行不行让娃说出来,让娃在这事情上也磨练磨练。马车柱想,不管他琢磨的办法能用不能用,但必须要他琢磨,让他琢磨事情也是对他的栽培。吴老大说:老骚驴家里的头牯多车多,可他家没人吆,他得雇人吆。咱的人都不给老骚驴当伙计,再联络别的车户都不给他吆车,他的几十挂车就没人吆。一百多匹牲口窝在圈里,光吃不干活,一天得多少料钱?吴老大还真说出了办法,马车柱觉得吴老大的办法不错,说:老大娃子说的也是个办法。
翠花琢磨了一会儿,对儿子说:我觉得你这么做有不对的地方。你车柱伯给你教的是咱做啥事情,都要为把马车帮弄大。咱三家庄马车帮本来就不大,要是照你这么一弄更小了。马车柱心里一震,没想到一个妇道人家,竟把世事看得这么远大,恭敬地问:你说这事情咋办?翠花说:我也不知道这事情咋办好,你们男人家经见的事情多,你们说咋办就咋办?马车柱想了一下,说:大妹子说得有道理,但我忍不下这口气,这回咱就听老大侄子的!侯三恨不得这阵就冲进张富财家的高门楼子,把他家的婆娘媳妇没出门的姑娘挨着个地弄,也把她们弄得跳井上吊,就说:这有啥商量的,就按刚才说的整,整到啥地方算啥地方。反正咱们穷得干球打得胯骨响,有啥值得害怕的。实在不行就上山当土匪,当了土匪也要把老骚驴收拾啦。
马车柱给翠花说:你说得没错,可我没这肚量。我这回要是不把老骚驴弄上一回,多少车户会在背后骂我,咱这些车户的心就散了。我跟骡子这辈子毕了,就指望你娃长大了,把咱三家庄马车帮弄大!
他们几个忙活得年都没过好,一家一家地串联,游说车户们不给张富财吆车,可百人百性,咋着都说不到一块。那些受过张富财遭害的车户,都拥护整治张富财的办法。没有受张富财遭害的,就吱吱唔唔不肯说话,不愿丢掉一年二十几块银元的收入。他们忙活了一个年关,只有十来个车户同意不吆张富财的车,剩下的二十多个,还坚持要给张富财当伙计。
张富财很快从别的村子雇了十几个伙计。尽管马车柱、吴骡子专门给车户行道上的人打了招呼,不让他们趟三家庄的混水,可谁跟银元有仇哩?这么一来,马车柱这些人还得养活那十来个不给张富财吆车的人家,身上的包袱更重了。
正月十五夜里,吴老大从师父刘顺义家回来。吴骡子家炕桌上礅着一壶酽茶,放着四五个粗瓷茶碗,四五个车户汉子盘着脚坐在炕上,叭哒着旱烟锅子,吱溜着酽茶,黑丧着脸不说话。尽管这事情在他们的预料之中,但还是十分生气。他们不是生张富财的气,是生这些车户兄弟的气。自己兄弟的心不齐,说啥也斗不过人家。
屋子里满是旱烟叶子燃烧后的苦辣味,呛得车户们一声连着一声咳嗽,都没有可说的话,就不停地叭哒旱烟。旱烟抽得多了,喉咙里就火辣辣干渴,又朝肚子里灌酽茶,不过半个时辰就把肚子灌大了,又一遍一遍地朝茅房跑,茅房里不断喧起激流奔越的细响。
吴老大坐在父亲旁边,看着不说话的车户们,也扳着脸不说话。吴骡子在炕桌上磕去烟锅子里的烟灰,把烟锅子塞进烟袋子里,挖里面的旱烟末子,狠狠地说:我就不信咱一辈子都斗不过老骚驴!马车柱的情绪也很低沉,捧着大茶壶喝了一阵子,又把脸转向吴老大,问:你说咱这回输在啥地方啦?吴老大说:咱们输给自己啦。在世上干事情,心不齐就啥事情都干不成。吴骡子这才醒悟到,这是马车柱在栽培自己儿子哩,就盯着吴老大,看他咋着动这个脑子。
吴老大思谋了一会儿,说:我想出个办法,不知道行不行?吴骡子说:快说出来,说出来大伙再商量行不行?吴老大说:咱没有办法挡住人家张富财招伙计,可大脑兮是咱的人,咱可以不让老骚驴家的车跟着咱跑生意。给老骚驴吆车的人都是新手,咱们车帮不要他们,他们在道上就揽不来生意。吴骡子眼睛立即放出亮光,心里头称赞,这娃真是人碎鬼大,这么多大人都没有想到这么好的招,他就想出来了。但他毕竟是做长辈的,不能在儿子面前表露出对他的欣赏。马车柱说:这办法不错,咱们不让他们进车帮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咱们管不上他们的事情,他们也管不上咱们的事情。
翠花却说出不同的意见:咱三家庄马车帮总共只有四十几挂车,在西北五省只能算中等偏下,要是把张家的车清出去,就只剩下十几挂车了,吆着十几挂车上道能成啥世事?马车柱又把吴老大推到前边,说:老大侄子,你娘不赞同你的话,你说这事情咋办?吴老大琢磨了一阵,说:俺娘说得没错,可一个萝卜不能两头切,就看哪头大哪头小了,顾住了这头就顾不住那头。马车柱长叹口气,对翠花说:我知道你说得对,也知道这事情哪头大哪头小,可人有时候就顾不上大小轻重了。翠花见马车柱这么说了,也就不好再说啥了。
当夜,他们就做出决定,把张富财的车从三家庄马车帮里清除出去。
第十九章
正月十六,天还不大亮,马车柱率领的三家庄马车帮又上路了。清除了张富财的车,马车帮就剩下十多挂车,势力更小了,也就没有往年出车的排场。张富财也不来给车户们敬上道酒了,也就没有往年敬酒的热闹。十几个车户听见马车柱的鞭子响,从热炕上爬起来就牵牲口套车。马车柱的鞭子响了一声就不响了,有啥响头哩,就剩下十几个车户了,就是都抽鞭子又能抽出啥气势?马车柱的鞭子不响,车户的鞭子更不愿响,这个正月十六的黎明时分,就有了十多年没有过的寂静。十几挂马车停在村门口,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婆娘女子站在古道两旁送行,同样显得寂寞。
马车帮又沿着千年古道向北进发,这次是给延安府运盐。盐是官家的专卖品,除了官家任何人贩运私盐都要杀头,西安城北的杀场上,年年都要砍掉几个私盐贩子的脑袋。雇他们车给延安府运盐的是陕西省盐务局,还给他们发了通谍文书,让沿途的军警稽查一律放行。
半后晌,三家庄的车帮过了咸阳,到了永乐镇。马车帮的车少了,头牯少了,车户少了,跟车的狗少了,都没了心劲,人觉得乏了,马也觉得疲了,狗们都不愿意叫唤了,人和牲口就一步一步地向前挣扎,连牲口蹄子敲打古道的声音也变得绵软无力。偶尔有个车户吼上两句秦腔,也显得底气不足,就没趣地停住吼唱,继续朝前挣扎。
霍然,残雪覆盖的荒野远处,传来一阵杂乱细密的马蹄声,由远而近。车户们朝马蹄声传来的方向张望,看见一百多匹战马向他们冲锋过来。车户们觉得奇怪,青天白日,兵们不去跟兵们打仗,对着老百姓冲锋是啥意思。一会儿工夫,兵们就围住车帮,枪口对着车户。
按马车帮的规矩,这个时候该大脑兮出面了。马车柱脑子转了几下,就思谋得八九不离十了,跑到一个当官的马前,脸上奉献出无限的甜蜜,很巴结地给人家说:老总,小人们是西安北乡三家庄的马车帮,给陕西省府盐务局往延安送盐,抽烟。往常遇到兵家的麻烦,只要亮出张富财的牌子,兵们都会网开一面。可这阵吆的车不是张富财的,就不能亮人家的牌子。长官用马鞭把帽子朝上顶了一下,居高临下地望着马车柱,吼:老子查的就是三家庄马车帮!马车柱赶忙从怀里掏出几块银元,伸长胳膊举上去,说:老总,小意思,买包烟抽。长官根本不看银元,不客气地对车户们说:少来这一套,兄弟是奉上司的命令,前来缉拿贩运私盐的罪犯,带走!指挥着一百多个马兵,押着车户把马车朝另一条道上吆去。
车户们被马兵强压着,把车吆到一片荒地里,还把他们团团围住,一百多个枪口对着他们。
夜色降临了,黑暗从临潼山那边朝这边逼过来,先是远处的山被越来越浓的暮色遮蔽了,最后连不远处的东西也看不清楚了。随着夜幕的降临,西北风也厉害了。正月的塬上十分寒冽,更不要说这里是毫无遮掩的旷野。因为晚上要住马车店,人没带饭马没带料。劳累了一天的人饿着肚子,劳累了一天的头牯也饿着肚子,跑了一天的狗们也饿着肚子,饿着肚子的身子,更觉峭寒。往常到了这时候,车早就吆进了马车店,人吃上了热饭,牲口吃上了草料,狗们啃上了骨头,享受着劳累了一天的受活。可这阵还在荒天野地里冻着,人会忍着受着,懂得人性的狗们也忍着受着,只有牲口不耐烦地刨着前蹄,发出一声一声的嘶叫。
兵们给战马套上草料袋,像是等待什么人物的到来。
吴骡子走到马车柱跟前,问:他们为啥整咱们?马车柱说:我也觉得纳闷,他们不像拉差,也不像弄银元,像是受了谁的指使故意折腾咱们。吴老大站在刘顺义跟前,也思谋不透兵们为啥整治他们,就对师父说:师父,等我把功夫练成了,就不怕这些兵啦,把他们都杀了。刘顺义小声说:功夫是功夫,钢枪是钢枪,再厉害的功夫都挡不住钢枪。就是把功夫练成了,也不能处处逞能,遇到惹不起的事情还得忍着。大丈夫能伸能屈,光能伸不能屈不是大丈夫。吴老大就乖乖地说:师父,我记下你的话啦。
马车柱、吴骡子、侯三他们商量时,吴老大老鼠样地溜过去,站在旁边听,心里头突然一亮,对他大和马车柱说:我知道他们为啥要折腾咱们。吴骡子问:为啥?吴老大说:你们刚才说了,咱们在道上从来没有和谁家结过仇气,能搬来这么多的兵可不是一般的仇家。咱们这回把老骚驴得罪了,老骚驴的兄弟在队伍里当团长……
车户们这才明白过来,禁不住就骂起来,又怕被兵们听见,把声音压得很低,低得只有他们自己才能听见。
马车柱说:咱们得想个办法,要不,这一夜会把牲口冻日塌的。
看管他们的兵大部分撤走了,只留下十几个兵看他们。这些兵也受不了野外冬夜的寒冷,找个避风的洼地生了堆火,围着火堆取暖。
吴老大看着烤火的兵们,小声给刘顺义说:咱们这么人,趁他们烤火的功夫,猛地冲过去了,让他们来不及动枪就收拾了。刘顺义看了一眼烤火的兵们,说:要收拾这几个兵太容易了,紧要的是把这几个兵收拾了以后,下一步咋办?人家肯定也要收拾咱们,你想过这些没有?吴老大说:我没有想这些。刘顺义说:到时候人家要是收拾咱们,咱们就没一点办法了。干世事跟下棋一样,高手下一步看十步,不行的人下一步看一步,甚至连一步都看不准。
吴骡子看着围着火堆取暖的兵们,对马车柱说:管咱们的兵只剩下十几个了,给他们一人一块银元,向他们打听一下,为啥扣咱的车。再求他们让咱们生火烤烤,到村里买点草料和吃食……
马车柱跟吴骡子掂着银元袋子朝兵们走过去,一包飞马烟散过,一圈银元散过,兵们的态度果然和善了。他们就跟兵们套上话,套来套去,有的车户竟和兵们套上了亲戚,是亲戚就有了亲戚的情义。车户们的要求得到了满足,马车柱当下就派人到附近村子买头牯草料,到饭馆里订饭,也在低洼的地方生了堆火,车户们把头牯从套里卸下来,人围在火堆里圈,头牯围在火堆外圈,就没有刚才那样冻得难受了。
牲口有了草料,人有了牛肉锅盔包谷烧酒,再加上柴火的烘烤,这一夜过得就不十分艰难了。
第二天,快到正午,从道上过来一顶八抬大轿,一百多个马兵保护者,威风八面地朝这边走过来。车户们赶忙离开火堆,把火熄灭,把车套好,站在车辕跟前,他们知道收拾他们的主来了。
八抬大轿抬到马车跟前停下来,一个兵跑过去揭开轿帘子。车户们看见从轿里走出一个人,果然是张富财。一个兵搬来椅子,扶着张富财坐在上边。兵们又搬来一个椅子,和张富财的椅子摆在一起,让他们的副团长坐在上边。在他俩身后,站着十六个挎盒子炮的护兵,都提着德国盒子炮,摆出枪毙人的架式。在车户的四周,一百多个马兵的枪口对着他们。
张富财故做迷惑地问王副团长:王副团长,咋把俺村乡党的车扣了。我昨个夜里听说了,睡都不敢睡就赶到这里,看能不能给乡党帮个忙?王副团长也装着迷惑地说:张大哥,我也犯迷糊哩。我是头天晌午接到上峰的命令,说是有人朝延安府偷运私盐,让我们沿途缉拿。不是你连夜赶来,我也不知道扣的是俺团长村子的乡党。张富财说:肯定有人陷害俺这些乡党。我村的乡党都是忠良百姓,一辈子没有干过犯法的事情。王副团长为难地说:兄弟是奉上峰的命令缉拿私盐贩子,他们到底是不是私盐贩子,我说了不算,得有关部门审了才算。队伍上的规矩大,违抗军令要砍头的。张富财又说:我知道你的难处,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想咋着处置他们呢?王副团长说:按规定,捉住私盐贩子就地处决,牲口和车充公。张富财说:他们都是俺村的乡党,有的还把你们团长叫叔叫伯哩。你放他们一马,你们团长那里由我给他说,声音大得故意让车户们听见。王副团长说:兄弟是有军职的人,不敢违抗军令,有军法管着哩。张富财说:咱大不了不当这个副团长啦,大哥给你十挂马车几十个头牯,再在西安城里给你置个铺面,也能受活一辈子。我不能看着俺村的人遭难不管呀,我不管这事咋着叫我在村里做人?王副团长不说话了,苦思冥想又左右为难,过了好半晌才说:看在俺团长的面子上,我也豁出来让上峰判个违抗军令,杀头砍脑袋我认了。我把他们的人放走,可这些牲口、车、盐得留下,我得给上头交差呀。
马车柱赶忙给人家说:长官,俺拉的盐是陕西省府盐务局的,有通行文书哩。立即,一个参谋长模样的官走过来,对着他煽了一巴掌,冲着他吼:照你说的,好像我们冤枉你了。王副团长对参谋长训斥:退下,这是团长村里的乡党,哪有你说话的份?罢啦,我豁出来不当这个副团长啦,把他们全放啦,也算是对得起张团长栽培俺一场。
马车柱抱拳给王副团长做了一个揖,说:王团长,俺这些车户忘不了你的好处。而后,转过身子对车户们吼:上路!参谋长吼住他们:慢着,你们就这么走啦?兵们也把枪栓拉得咔嚓咔嚓响。马车柱和车户们又僵在原地,不知该怎么办。参谋长凶狠地说:俺们王副团长和张团长他哥,给了你们这么大的恩情,你们总得行个礼吧!车户们瓷瓷地竖在那里,纹丝不动,没有一个人说话。张富财看着这些车户,也没有说话。
参谋长下了命令:不行礼也行,把牲口和车留在这里,放你们走人。车户们还瓷瓷地竖在那里,还是没有人说话。但心里有了紧张,牲口和车是他们几辈子攒下的家当,靠它们养活一家人哩,就是丢了性命也不能丢它们。又不愿意给张富财行礼,给他行礼等于给人家认输。参谋长一挥手,给兵们下了命令:把他们赶走,我不信他们有多硬扎,给脸不要脸。一百多个马兵端着枪围上来。张富财和王副团长坐在椅子上,看着车户,脸上有了愤怒之色,也就不阻止参谋长的命令。
马车柱小声对吴骡子说:行礼吧。在人家枪底下,不能不低头呀!说着就跪下去。车户们也跟着跪下去。刘顺义没有跪,大声喊叫:我不是三家庄的车户,车上拉的不是盐。
王副团长看了一眼张富财,没有说话。张富财看着刘顺义,问:你是啥地方的车户,姓啥叫啥,我自有公断?刘顺义说:我是西安东关马车皮货店的大掌柜刘顺义。王副团长惊诧地问:你就是冯庚庚的大徒弟刘师父?刘顺义答:是的!王副团长急忙说:真是大水冲倒龙王庙了,一家人不认一家人。我们张团长多次拜访过你师父,想请你们出来做我们团的武术教官,没想到在这里碰到刘师父啦。刘师父也不要怪罪我们,我们是执行命令,等把这案子办完了,我请刘师父喝酒。
刘顺义没有跪,吴骡子和儿子吴老大也没有跪。终于,吴骡子长叹口气,双膝一软跪下去。旷野里,只剩下吴老大没有跪,仍然直直地竖在那里。
参谋长提着马鞭逼过来,恶狠狠地问:你跪不跪?吴老大还是直直地竖在那里。参谋长抡起马鞭给了他一下,骂:你敢不跪!吴老大一蹦老高地骂开:你打我,我日你先人!参谋长又抡起鞭子抽了他一下:年龄碎碎的就骂人,长大肯定不是好东西。我让你看看到底是你的嘴硬,还是我的鞭子硬?吴老大还是一蹦老高地吼骂。参谋长满脸羞赧,拔出手枪,看着王副团长说:老子今天崩了他。王副团长黑着脸没有说话。两个兵从车户手里抢过鞭子,狠着力气抽打吴老大,吴老大还是一蹦老高地骂。刘顺义朝王副团长跟前走了一步,说:长官,这个娃娃是我的徒弟,咱们都是大人啦,几十岁的人跟娃娃斗,算是啥事情哩?王副团长身后的护兵都抬起枪口,他们知道这人的功夫厉害。刘顺义对兵们说:我不给你们下手,要是想给你们下手,你们谁都逃不过去。我收拾不了你们,我的师兄师弟还收拾不了你们?
张富财没有说话,他知道西安东关马车皮货店的势力,在西北五省甚至半个中国,他们要是振臂一呼,练功夫的人没有几个不响应。王副团长也知道刘顺义跟他师父的功夫,也知道他们的势力遍布西北五省,就是在自己团里都有不少他们的徒弟。
张富财的脸还是铁青,这么一个有身份的人,被九岁的娃娃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一蹦老高地骂,脸上咋么也挂不住,又想起吴老大用鞭子抽他尻子的事情,心里又有了愤怒。但要真的把他打死了,他的师父就站在这里,怎么好给西安东关马车皮货店交待。再说,这事情肯定会被四乡八村的乡党知道,都会说自己不对。官不是祖祖辈辈都能当的,可乡党再过一万年还是乡党。霍然,张富财有了主意,对还在抽吴老大的护兵摆了下手,说:不要打他啦,他还是个娃娃。刘师父说得对,咱几十岁的人咋能跟娃娃一般见识。
护兵们收住鞭子,退到一边,参谋长就势把枪装进枪套。其实,他刚才听刘顺义说这个娃娃是他的徒弟,心里就有了胆怯。
张富财朝前走了两步,看着吴骡子和马车柱说:老话说子不教父之过,娃娃不成材料,是大人管教得不好。骡子,你娃的毛病是不是你管教不严所致?吴骡子见儿子挨打,心里难受又不敢出面说话,担心把老骚驴惹毛了,把这十几挂车全吆走,就忍着气说:求您看在一村乡党的面子上,放了他,我一定严加管教。等这次回村时,带着他给你登门道歉。张富财说:娃不懂事,你懂事,今个我就打你的子不教父之过,啥时候你娃不骂我啦,我就不打了。你娃只管骂,我只管打。而后,又给马车柱说:你是大脑兮,这娃从八岁起就在马车帮里混,也算是你马车帮的人啦。你也有管教不严的罪过,我要连你一块打。说完,对护兵说:把他俩的裤子扒了,对着尻子给我抽。七八个护兵扑上来,扒去吴骡子和马车柱的老羊皮袄,掀翻在地,扒去裤子,露出白生生肥礅礅的屁股。
随着张富财的命令,护兵手里的马鞭狠抽下去,吴老大的吼骂霍然止住了。张富财走到吴老大跟前,得意地说:你咋不骂咧,我还以为找不到治你的办法呢!而后,对护兵说:他不骂了,我也不打他俩啦。看来这娃还没有坏透,懂得孝道。尔后又对马车柱、吴骡子说:我把这娃交给你俩啦,以后严加管教。要是再长几岁还是这样子,我就不会像今个这么便宜他啦。我兄弟的队伍扣了你们的车,你们也甭怪他们,他们是奉令行事。他们放了你们,好多事情都替你们担着……
马车柱只好给他说软话:你不说俺也明白,我们会报答你的。张富财说:我就不把话说白啦,你们看着办吧!说完就朝轿子里钻去。
一百多个马兵簇拥着八抬大轿离去了。
侯三望着张富财和兵们越走越远,直到看不见人影了,胆气才壮起来,把屁股一拍,一蹦离地两尺多高,底气十足地吼骂起来:张富财,我日你先人!马车柱看不过眼了,揶揄着说:候三兄弟,你这是弄啥哩?侯三说:咒死他张富财!马车柱说:你刚才干啥去啦,张富财在的时候,你咋不这么厉害、
车户们转过身子,准备吆车上路时,看见张富财的三十几辆马车,停在离他们不远不近的地方。马车柱无奈地给车户们说:让他们跟上走吧。
马车帮又缓缓地朝着北边挣扎,坡又陡了一些,头牯走得更费力气,鼻孔里的白气喷得更急了。马车柱、吴骡子、刘顺义、侯三又走到一块。吴老大坐在车辕上,他被兵们抽了一顿鞭子,身上被抽出几道伤口,吴骡子抹了刀伤药,不痛了,但走路还是不太利索。
侯三沮丧地说:咱又没斗过人家。吴骡子说:前一回,咱们是被自己人斗输了,这回是被张富财斗输啦。马车柱说:我觉得咱不是被人家斗垮了,咱是被自己斗垮啦。我昨天还听大师兄给老大娃子讲,世上四样东西最毒,就是酒、色、财、气,咱犯到了气上头。到了气头上就不知道把握自己,做的事情咋能有谋略?吴骡子趁机对儿子说:我娃,你车柱伯的话听见没有?吴老大说:听见啦。吴骡子说:你把这话好好琢磨,这可是干世事的真经。你多学点这种真经,以后就能干大事情。
第二十章
黄羊镇马车店里,到了半夜时分,一个辕骡突然栽倒在槽里,胡乱蹬了几下蹄子,就僵硬了。伙计急忙跑到魏掌柜房门口,对着屋里喊:掌柜的,一个辕骡栽倒了,一下功夫就死硬了。魏掌柜本来就没有睡觉,坐在大婆子炕上,抽着旱烟歇息身子,急忙在炕沿子上磕去烟灰,一骨碌下炕,穿上鞋就朝出跑。
魏掌柜跑到牲口圈,那只猿骡已经死停当了,眼睛鼓得滚圆地看他们,赶忙对伙计说:快去叫头牯先生!伙计犹豫着说:都死停当了,叫先生管啥用?魏掌柜说:你懂个球,人家的头牯在咱槽里死的,咱要给人家说出个死的道道,要是说不出来,人家叫咱陪牲口咋办?
伙计跑去叫头牯先生了,魏掌柜跑到车户们睡的屋里,把吆牲口的车户推醒。车户们听说牲口有了麻达,都从炕上爬起来,披上衣裳就朝头牯圈里跑。不大功夫,五六十个车户都跑来了,马车店的伙计也都跑来了,牲口圈里外聚了六七十个人。
牲口的主人把头牯看了,死得无法救了,就对魏掌柜吼:你们是咋着喂头牯的,我牵进圈里的是活蹦乱跳的头牯,你们喂了一夜就死了!这个车户一吼,别的车户就跟着喊;叫狗日的赔,一个头牯五六百块银元哩。他们把咱的头牯喂死了,他们不赔谁赔?
魏掌柜开了几十年马车店,头牯死在圈里的事也经过几起,一般都是头牯得了急症,来不及抢救就死了,车户肯定要闹一场,多少要店家赔点银元。尽管店家知道头牯死与自己没有关系,但考虑以后还要跟车帮打交道,也多少给人家赔一点。这些年世道太乱,马车店生意惨淡,除了顾住吃喝,落不下几块银元,实在给人家赔不起。于是,魏掌柜就拿着旱烟袋,把烟末子摁得实实的,一个劲地朝车户们手里递,给人家骚情。没有车户接他的烟袋,谁都知道一锅子旱烟和一个辕骡的差别。魏掌柜的大婆子二婆子也跑来了,大婆子是门背后的霸王,管男人的钱行,上了这场面就不知道天在头上地在脚下,只是嘟嘟囔囔说:我们给头牯喂的都是好草好料,头牯咋说死就死咧?没有人搭理她,车户们都围着魏掌柜,高喉咙大嗓子地要他赔头牯。二婆子手里还掂着菜刀,她领着一帮婆娘在灶房忙活早饭,听说死了头牯,忘记放下菜刀就跑来了。她围着头牯转了一圈,又把头牯的眼睛看了,对车户们说:这头牯是得急症死的,与俺开店的没关系,你们就是闹到天边也没有道理!没有一个车户搭理她,她是掌柜的二婆娘,说难听点跟伙计差不多,说的话跟放的屁没有啥两样,跟她磨牙只能多费吐沫。
天快亮时,玉蓉才从后院的厦子房走出来。她先到茅房把醵了一夜的稀稠控干挤净,觉得浑身清爽了,才朝牲口圈走去。没有人注意她,人们的目光都聚在死头牯身上。玉蓉没有说啥,围着死辕骡转了一圈,又走到槽跟前,抓起槽里的草料,看了,问还在发抖的伙计:你昨黑一直喂的这草料?伙计说:就是这草料,咱店的草料都挑选了好几遍,干净得没有一个霉点点。说完,在盛谷草的麻包里抓起一把谷草,说:你闻闻咱这谷草,要多新鲜有多新鲜!玉蓉看了对方的大脑兮和车户,再没有说啥就朝后院的厦子房走去。一小会儿功夫,抱着刚满一岁的魏老二走过来,把娃朝大婆子怀里一塞,声音老大地说:大姐,你把娃抱出去,离开马车店,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把娃养活大!
满院子的男人女人听见这话,都吃惊地看她,日子过得好好的,身子也没啥麻达,咋交代后事哩?大婆子抱着娃,不知道是出去好还是不出去好。玉蓉就对她吼:快把娃抱出去,我豁出这条命也要跟他们说清楚,要不,咱从哪弄几百块银元赔他们!大婆子听说要赔几百块银元,吓得抱着娃就跑出马车店。
玉蓉看大婆子把娃抱出去了,又对魏掌柜说:你把伙计们都领出去,不要在院子里呆!魏掌柜不明白她要干啥,滞愣着没有动。玉蓉又对他吼:你耳朵里塞驴毛啦,没听见我叫你出去!在这个家里,魏掌柜谁都不怯乎,就怕三姨太,见她发了脾气,急忙对伙计们喊:都听老三的,到马车店外边去!玉蓉又跑到二婆娘跟前,问;狗娃哩?二婆娘说:在屋里睡觉哩!玉蓉说:你快点进屋,给娃把衣裳穿好,领到院子外边,再不要进来!
二婆娘给狗娃把衣裳穿好,领出马车店的大门,玉蓉才转身朝库房走去。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锁大门的锁和铁链子,走到大门跟前,把大门关上,用锁和铁链子把大门锁了,又朝盛煤油的屋子走去。
车户们看着她走进去走出来,不知道她要干啥。
她再从屋子出来的时候,一手提着煤油桶,一手拿着火把,径直走到大门跟前,把煤油朝出倒了一点,用火把指着车户们说:咱们是来文的还是来武的,不管来啥的老娘都陪着你们!车户们这才明白玉蓉要干啥了,又不相信这个女人会拿自己的命给他们拼,大脑兮就问:文的咋说武的咋说?玉蓉冷笑了一下,说:文的就是找个头牯先生,让他把头牯看了,认定头牯到底为啥死的。要是因为俺马车店喂了不该喂的东西,俺就是把这个店卖了,也要给你们赔头牯。咱们把话说清,要不是俺把你们的头牯喂死的,你们赔俺一个头牯,这个头牯值多少钱赔俺多少钱?武的就是你们要是胡来,我就把这个店烧了,我陪着你们连这些头牯一块到阎王爷那里要个说法。咱在阳世说不清,到阴世间总能说清!说着,就把火把朝地上的煤油伸去。
车户们惊呆了,大脑兮迅速把院子的情况看了,大门跟前就堆了一垛谷草,院墙旁边还摆着晒的苞谷秆,离谷草垛子不远就是牲口圈。要是这婆娘真的耍个二球,把谷草垛子点了,满院子的车户、头牯,没一个能跑出去,急忙对玉蓉喊:好我的先人哩,你千万不要点火,你要是把火点了,俺这些车户跟牲口都毕啦!玉蓉还是攥着火把,说:你说,咱来文的还是来武的?大脑兮赶忙说:啥都不来,俺的牲口死了,俺自认倒霉,与你们马车店没有一点关系!
很多人都趴在墙头上,看院子的热闹。玉蓉看了趴在墙头上的人们,对大脑兮说:你把刚说的话再说一遍,让乡党们都听见!大脑兮只得大声把刚说的话又说了一遍。玉蓉仰起脸,问墙头上的人:你们听见没有?墙头上的人都是店里的伙计和黄羊镇的乡党,肯定偏向马车店,都大声喊:听见了,他的头牯死与马车店没有关系!
玉蓉走到大门跟前,把大门上的锁子开了,把火把朝大门外边一扔,魏掌柜带头涌进来,对玉蓉说:你把咱的店救啦,以后俺都听你的,你说啥就是啥!玉蓉说:乡党死了头牯,也是倒霉事情,尽管这事情与咱没关系,咱也不能看着乡党倒霉不管。乡党在店里的费用,退两成给乡党,咱不能在这时候还挣乡党的钱!魏掌柜赶忙对大婆子说:退两成的店钱给乡党!大婆子滞诿着不肯动弹,要是退了两成店钱,就没有赚头了,等于白给人家喂了一夜头牯,白让人家住了一夜店。魏掌柜也不明白玉蓉为啥要给人家退两成店钱,但知道玉蓉不会把钱白送人家,她这么做肯定有她的用意,就对大婆子吼:还不快点取钱给乡党,滞在这挨球呀!
玉蓉从大婆子手里接过银元,送到死头牯的车户手里,说:这点钱你拿上,尽管顶不上头牯身上的一根毛,也是俺掌柜的一点心意。你们这些年的生意不好做,马车店的生意也不好做,一年下来刚能顾住吃喝。要是生意好做了,还能多帮你一些!那个车户不好意思接银元,嗫嗫地说:俺咋能拿你们的银元,你们挣点钱也难畅得啥样的!玉蓉把银元朝他手里一塞,说:俺们挣钱是不容易,可你现在到了难处,俺帮不了大忙帮小忙,帮不了多的帮少的,总不能看着不管。人活在世上还是要多行善,老天爷看着哩,好人有好报应,坏人有坏报应,我是为了图个好报应!这个车户再没有说啥,大脑兮说话了:三姨太太,你说得太对啦,好人有好报应。俺马车帮以后再住黄羊镇,肯定住你家的店。刚才的事情,是俺的不对!玉蓉说:咱一家人说啥对不对的话,我就把你这句话留在这,以后你的马车帮只要住俺的店,俺肯定给你减一成的店钱。
魏掌柜跟二婆娘伺候着车户们吃过早饭,伙计们帮着车户把车套好,玉蓉站在马车店门口,把车户一个一个送出大门,看着马车渐行渐远,直到看不见踪影了,才转过身子朝店里走去。魏掌柜领着伙计们收拾牲口圈的粪尿,二婆娘领着婆娘们收拾车户用过的碗筷,大婆娘把玉蓉的儿子放在炕上,从板柜里取出银元,一块一块地清点,不时地在银元上咬一下,再吹口气,放在耳边听一阵,嘟囔着说:咋就随便给人家退两成店钱,忙活了几天没赚几个钱!刚好男人进门,没好气地说:老三也真是的,这事本来与咱们没关系,咱也把他们镇住了,凭啥要退给他们两成店钱。她是站着说话不知道腰痛,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男人说:你就懂得你娘是女人,十个你绑到一块都不是老三的个。咱跟这家车帮闹成这样子,要不是老三的能耐,人家以后说啥也不会再住咱的店。人家老三用了几块银元,就哄得他们以后还住咱的店。只要他们肯住咱的店,咱还愁挣不来银元!大婆子这才不嘟囔了,男人趁机给她说:你以后跟老三学着,人家经过大世面。甭说你,就是我也顶不住人家的零头!
玉蓉进门了,见娃在炕上睡着,就走过去抱起。魏掌柜很巴结地说:老三,你今个给咱家立了大功,要不是你,把咱的马车店卖了都赔不起人家的骡子!玉蓉说:本来就不该咱赔他的骡子,要是不给他们来点厉害,他们还真不知道马王爷是三只眼!她说这话时,眼睛瞥着大婆子。魏掌柜赶忙说:咱这个家有你撑着,我还怕啥哩!说完,对大婆子说:给老三拿两块银元,老三哪天跟马车帮到武威,想买啥就买啥!大婆子心里不愿意,见玉蓉在跟前,就装成很愿意的样子,揭开板柜,拿出两块银元。玉蓉接过银元,还是没有离开,对掌柜说:我娃都有了,以后再不能干那事情了,要不等娃长大了,我咋有脸在娃面前说话?
魏掌柜琢磨了一会儿,说:我也知道干那事情丢人,可咱家要不是你能笼络住这些大脑兮,日子就过不下去!玉蓉说:人活脸树活皮,我好赖也是个人,总不能不要脸地活在人世。我还有别的办法笼络那些车户,我小时候进过戏乐班,拜师学过唱戏,以后就在店里给车户们唱戏。
魏掌柜还是不想答应,唱戏哪能笼络住车户,哪个大脑兮到了马车店不想找女人?魏掌柜还没有说话,大婆子就说话了:老三,你可是掌柜花了一百块银元从武威买回来的,要是不干那事情,咱家就白花银元了。要不是咱家把你买出来,你这阵还在那里面出不来!玉蓉笑了一下,笑得很惨淡,叹了口气说:我肯定要报答咱家为我花费的银元,我给车户们唱戏,生意绝对不会比过去少。有人爱吃辣的,有人爱吃酸的,豇豆茄子各有所爱。她给大婆子说过,又给魏掌柜说:你刚才说了,咱家的事我说了算,我也不想啥事都说了算,就要这次说了算!
从这以后,车户们卸过牲口,涌到大房子吃饭时,玉蓉就站在屋里,板凳上坐着一个拉板胡的瞎子,她就在板胡的伴奏下,给车户们唱秦腔。房子里十分安静,除了车户们的喝酒声、放屁声,再没有一点声音。板胡的声音犀利、嘹亮、充满阳刚、穿透力极强地穿过门窗,在马车店的院子,在黄羊镇的上空、在河西走廊的上空,穿行。玉蓉唱得更多的是《春秋配》里江秋莲唱的那段:
可叹我生身母早年命丧,丢下了薄命女常受凄惶。我也知孝双亲承欢奉养,谁料想那继母实在不良。做人母她就该慈爱为上,对女儿使奸险太不应当。立不宁坐不安无法可想,候乳娘她到来再做商量。
车户们听了这段戏文,就猜测玉蓉的身世。其实哪用得着猜测,能进妓院窑子的女人,有几个是好命的,哪一个不是穷困潦倒,哪一个不是被逼无奈,哪一个身上不是斑斑血痕,也就对玉蓉有了同情和怜悯。
一个多月后,三家庄马车帮又住进玉蓉家的马车店,车户们卸过牲口洗过脸,就涌到大房子吃饭,见玉蓉在唱秦腔,就有了吃惊。吴骡子走过去问:你这是弄啥哩?玉蓉看了吴骡子一眼,见跟前的人多,就话里有话地说:我有娃了,我要让娃以后在人前挺着胸脯做人,就不能再弄那事情啦,我要对得起我娃跟他大!吴骡子明白了,心里一阵感动,端起一碗老酒,高高举到眉前,说:妹子,你这人有情义,还有一付侠肠,我吴骡子敬你一杯!玉蓉听吴骡子这么一说,眼窝潮湿了,鼻子酸酸了,说:我要给娃喂奶哩,不能喝酒,我以茶代酒,也敬你一杯!说完,端起大茶碗,跟吴骡子碰了一下。马车柱听见玉蓉的话,也明白她话里的意思,端着酒碗走过来,说:三姨太太,你真是女中豪杰,我马车柱也敬你一杯!跟玉蓉碰过以后,说:今黑就不劳你辛苦了,我们这些车户轮着唱,你听就行,骡子给咱先唱!
吴骡子走到拉板胡的瞎子跟前,说:我给咱唱段《放饭》里朱春登唱的那一段。瞎子老汉立即拉过门,吴骡子唱过。马车柱又对瞎子老汉说:骡子兄弟唱过了,我也给咱唱一段,也算是俺这些车户对三姨太太的敬意!说完,唱了《五典坡》里薛平贵寒窑会宝钏那一段。马车柱唱过,侯三唱,侯三唱过,别的车户接着唱。二婆娘指挥着女人们撤下酒碗饭碗,端上茶壶茶碗,车户们就蹲在凳子上,喝着茶水,听着秦腔。玉蓉趁车户和伙计听秦腔,把娃抱到吴骡子跟前,让娃的亲大看他的种长得咋样。吴骡子趁机给娃的衣裳里塞了几块银元。
第二十一章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着,过了春天到夏天,过了秋天到冬天。三家庄马车帮年年的正月十六离家上道,腊月二十八回家,不知不觉又过了五六年。
民国十四年的大年三十,吴骡子一家人吃过团年饭,翠花又把花生、油炸麻叶、葵花籽摆在炕桌上。吴老大跟他大坐在热炕上,守着一壶酽茶,喝着谝着。吴骡子已经不把吴老大当碎娃看了,家里的很多事情都要跟他商量。
吴老大说:大呃,我这阵去跟俺秋菊姐上个坟,今个是大年三十,咱不能叫俺秋菊姐一个人在外头过年。吴骡子问:要不要我跟你娘一块去?吴老大说:不用,我一个人去就行啦。吴老大又说:过了年我也租挂车吆。吴骡子吃惊地看着儿子,说:你才十三岁。吴老大说:你说西北五省车户行道的皇上有几个?吴骡子说:一个。吴老大说:要是车户都能在十三岁吆车上道,皇上还轮不上我来当哩。就是旁人都不能十三岁吆车上道,只有我一个能,我才能当皇上。
吴老大从八岁起就练石锁、练鞭子、练功夫,没有中断过一天。刘顺义除了给他教功夫,还给他教学问,他读完了四书五经,三国列国,装了满肚子的经文。侯三又给他讲了隋唐演义、三侠五义、杨家将、说唐全传、说岳全传、奇剑十三侠、水浒后传,民间传说的野史演义没有他不知道的。吴骡子跟马车柱还带他到处拜师,给牲口看相、治刀伤骨折、给头牯治病。西安北乡的车户,比他能耐大的还真挑不出来几个。
吴老大说:我真的能独自吆车上道,你不要我吆车,就把我窝下啦。吴骡子想了一阵,说:行,古时候都有十三岁的娃娃拜相。咱家只有一挂车,咱俩都要吆就得去租一挂车。方圆几十里有车朝出租的只有张富财,咱要租车就得去求人家?吴骡子又要磨练儿子的忍性了,去求张富财不只是忍的事情,还得给人家低头,给人家说好话,看人家的脸色行事。
吴老大说:明天我去给他拜年,把这事情给他提说一下。吴骡子说:我琢磨人家不会顺顺当当把车租给你。吴老大说:这个我都想到了,要干大世事就得能伸能屈,光能伸不能屈就干不成世事。咱这回要干的世事,就是想办法车租到手,只要把车租到手,他就是吐到咱脸上,我还给他笑哩。吴骡子高兴了,说:就凭我娃这句话,以后肯定能当上西北五省最大的脑兮。
翠花看儿子只顾跟他大说租车的事情,给儿媳妇上坟的事情搁下了,就催儿子:你要上坟就快点去,天都这么黑了,说不定会出啥事情哩。吴老大说:我这就去,就攥着腰刀,提着盛火纸供香的篮篮,走出屋门。
吴老大大步朝村外走去,经过这些年的磨练,他觉得夜间走路跟白天没有啥不一样,就是来几个一般的人,都不是他的对手。刚走到村子东头,看见两个灯笼朝这边晃过来,就疾速地朝旁边的墙上一靠。两个打灯笼的人走到身边,他猛地跳到他们面前,刀横到他们脖子上。打灯笼的人一惊,后退了一步,有一个还被吓得跌了跟头。站着的人打了半晌哆嗦,才看清是吴老大,壮着胆子问:你是谁家的娃子?这两个人是张家的长工,老家在陕南商州,吴老大八岁跟车上道,到了年跟前才回来,过了正月十五又上道,跟他们照不上面,他们当然不认识他。
吴老大收回腰刀,说:我叫吴老大,我大叫吴骡子。那个跌在地上的长工爬起来,说:你把我们吓死啦,碎碎的娃娃竟耍起了刀子。长工问:天这么黑了,你还出去干啥?吴老大反问他们:今个是大年三十,你们不在屋里熬年,出来干啥?长工说:俺东家说了,这一向不太平,土匪刀客邪唬着哩。派俺出来巡逻,让咱村的人平平安安过个年。吴老大说:俺富财伯为咱村的人操心啦,你俩一会儿回去,就说俺大和我都问他老人家好哩,明赶早我去给他拜年。他想着自己要租人家的车,嘴就甜起来。长工说:我们这就回去给东家说,天这么黑你出村子干啥?
吴老大脑子一灵性,说:给俺爷俺奶上坟哩。他心想不能让老骚驴知道自己还记着他弄死秋菊姐的仇恨,他要是知道自己还仇恨他,就不会把车租给自己。长工就说吴老大:谁家这个时候才上坟,你的孝心弄到哪达去啦。吴老大说:后晌的时候,俺们几个娃们到草滩看渭河的冰去了,天黑才回来,俺大还煽了我几个耳刮子,非要我今黑给老人把坟上了。长工说:你大的胆子也太大了,这么黑的天让娃娃去上坟,要是遇到土匪刀客饿狼土豹子,不是要娃的命哩?吴老大说:人的命天造定,该死的娃娃球朝天,不该死的跑得欢,我就不信土匪饿狼能把我咋啦。长工说:你真是净尻子撵狼啥都不怕,快点去吧,早点上了坟早点回家,不要在外头耽搁啦,省得大人在家里操心。
张家的长工看着吴老大的身影被黑夜湮没了,才转过身子继续巡逻。那个吓得跌跟头的长工说:咱跟着他看看,他到底要干啥。我总觉得不对劲,这么黑的天上啥坟哩。咱看清楚了,回去给东家也有个说法。两个人就悄悄跟在吴老大后边,看他到底要去干啥。
吴老大一出村口,心里就琢磨,自己要是直接给秋菊姐上坟,说不定那两个长工在后边盯着哩,回去给老骚驴一说,自己租车的事情就毕了,犯不着因小失大。这么一想,就朝吴家坟走去。其实,他半后晌就给他爷他奶把坟上过了。
两个长工看着吴老大在他爷他奶的坟前头跪下身子,把供香、蜡烛、火纸烧着了,才转回去给东家禀报。
吴老大回到家里,他大他娘还在等他熬年。他把篮篮朝门背后一搁,把腰刀朝炕桌上一放,脱鞋上炕。翠花赶忙偎过来,拍去儿子身上的纸灰,问:给你姐把纸烧过了?吴老大说:没烧成。吴骡子一惊,问:咋没烧成?吴老大说:我快出村门的时候,碰到张富财家的两个长工,他们问我干啥哩。我怕说是给秋菊姐上坟,他们给老骚驴一禀报,老骚驴见我还记恨他害死秋菊姐的仇,肯定不会把车租给我。我就说是给俺爷俺奶烧纸,又怕他们跟着我,就把纸给俺爷俺奶烧了。吴骡子说:我娃成啦,我娃有了姜维的智勇,姜维却没有我娃心细。我娃这辈子干不成世事,谁还能干成世事哩?吴老大说:明天赶早,咱就不要跟张家争着放鞭爆啦,让老骚驴觉得咱不跟他做对啦,就会把车租给咱。关中讲究大年初一的头一挂鞭炮,必须由村子里势力最大的人家放,这户人家放了别的人家才能放。这些年车户们跟张富财闹矛盾,马车柱、吴骡子就跟张家抢着放鞭炮。
大年初一赶早,吴老大在一片鞭炮声中爬起来,跑到院子里抡胳膊蹬腿地练起功夫。练了一阵子拳脚,身上头上都冒着腾腾热气,把憋了一夜的尿变成热汗冒出来,才停住手脚,回屋洗脸穿衣裳。
翠花把饺子端到炕桌上,吴骡子已经盘腿坐在炕上了。
吴老大洗过脸爬上炕,跪在炕面子上,给他大他娘说:大、娘,儿子给你们拜年啦。吴骡子给翠花说:把压岁钱给娃。翠花从衣兜里掏出早就预备好的银元,搁到娃手里。吴老大接过银元,又还给他娘,说:你给我保存好,等我攒得多了,给咱家再置一挂车。他从八岁上道开始,年年过年都要给他一块银元当压岁钱,他娘已经给他攒了六块银元。他磕过头,也在炕桌前坐好,先拿起筷子递给他大,说:大,吃饺子。又拿起筷子递给他娘,说:娘,吃饺子。一家人就围着炕桌吃开饺子。
吴老大一边吃一边说:娘,一会儿把给老骚驴拜年的东西拿出来,我吃过饺子就去给他拜年。翠花说:急啥哩,咱吃过赶早饭了,人家不一定吃过赶早饭,人家家大人口多,吃饭费功夫哩。吴老大说:今个给老骚驴拜年的人不下几十个,咱要是不早点去,就没功夫说租车的事情。再说,我一个娃娃混在大人堆里去拜年,他就不会把我当人看,我头一个给他拜年,他就能记住我。
吴老大穿着里外三新的棉袄棉裤,戴着才买的狗皮帽子,脚上穿着娘才做好的棉窝窝,提着西安菊花园的点心,走到张富财家的高门楼子前边。两个长工站在门楼子两边,恭候前来拜年的乡党。吴老大走到他们跟前,恭敬地说:二位大叔,我是来给富财伯拜年的。长工问:你是谁家的娃子,我要进去给老爷禀报一下。吴老大说:我是吴骡子家的娃子,来给老人家拜年的。
张富财听了长工的禀报,心里纳闷,自己活过的几十年里,还没有经过头一个来拜年的是个十三岁的娃娃,不知道让进来好还是不让进来好,就问管家:文斌叔,这世事怪啦,今年头一个来拜年的竟是个十三岁的娃娃,你说让他进来还是不让他进来?张文斌说:老爷,有礼不打上门客,咱要是连一个娃娃都容不下,乡党会笑话咱的。张富财就对长工说:让他进来。
长工跑到大门口,扯着喉咙吼:吴骡子的老大娃子给我家老爷拜年来啦——。吼得半个村子都能听见,张家要的就是这个排场。
吴老大跨过一尺多高的门槛,大步朝上房走去。刚走到上房门口,张文斌就迎上来,接过他手里的点心,大声禀报:吴骡子的老大娃子给老爷敬上菊花园的点心两封!
吴老大把点心交给张文斌,又跨过半尺高的上房门槛,走到离张富财五六步远的地方,端端地站直身子,抱拳对张富财晃了一下,朗朗地说:富财伯,俺大让我给你老人家拜年来啦。说完,就深深作了个揖。吴老大的懂事、大方、礼节周全,跟六年前在三原时完全不一样了。
张富财心里突然冒出个念头,这娃要是把过去的仇气忘了,自己在下一等子的车户中就有了帮手。自己弄死他媳妇那年,他还是个八九岁的娃娃,说不定早把这事情忘啦。昨天黑了,他让管家带着两个长工到秋菊的坟上看了,没有烧过纸的痕迹,他没有给媳妇烧纸就证明把这事情忘了,就对管家说:把我给娃的压岁钱拿来,给我娃双份压岁钱。
吴老大接过红纸包的银元,又对张富财躬了下身子,说:谢富财伯啦。张富财问:听说你大给你请了个高手当师父,学了不少学问,练了一身功夫?吴老大答:回伯的话,我跟着师父读了一点书,离做学问还差得很远,也跟师父练了一点功夫,比起高手也差得很远。侄子以后有啥不对的地方,还望富财伯多多指教。张富财问:我娃这些年都读了些啥书?吴老大答:师父教我把《四书五经》读完了,我又读了《三国志》、《东周列国》、《水浒传》、《三侠五义》,俺大又让我拜旁的师父读了中医的《伤寒论》、《黄帝内经》,还学了《周易》、《八卦》、《占卜》、《面相》、《风水》这些杂书。张富财问:你以后只想当个吆车的,把功夫练好自然有用处,把书读那么多,有啥用处?吴老大说:咱村的车户一心想把我栽培成西北五省马车帮大脑兮,就得文武双全,有谋略有远见,不多读书不行。
张富财从吴老大的口气中听出,这个十三岁的娃娃真不是一般人物,难怪他敢一个人深夜到坟园子去。又想他日后真能当上大脑兮,把马车帮弄成西北五省最大的车帮,得好处最多的还是自己,就给吴老大说:我娃想当西北五省车户行道最大的脑兮,我这个当伯的也全力支持你。我娃要伯给你做啥事情就张个嘴,伯只要能做一定帮你做。吴老大说:我要租你一挂车?张富财惊异地问:谁吆?张富财说:我吆!张富财说:你敢独自吆车上道?吴老大说:我敢!张富财说:西北五省几百年都没有十三岁的娃娃吆车上道?吴老大答:我就要当西北五省几百年里的头一个!张富财说:我要是不把车租给你吆哩?吴老大说:你几十岁的人了,还能给十几岁的娃娃说假话?
吴老大一句话就把张富财噎住了,想了一会儿,又说:伯是答应过你,这是一挂车三个头牯的大事情,我咋敢交给十三岁的娃娃。要是出个麻达,旁人不会说你的啥,会说我思谋不周。吴老大说: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我敢揽你的车吆,就不会出麻达。我让我大给你立个文约,用我家的车担保,我要是把你的车吆出麻达,就把俺家的车赔给你。张富财又想了一会儿,说:我娃有这么大的志气,我还舍不得一挂车!说完,就对管家说:文斌叔,你这就写个文约,把我的章子摁上,再让娃他大把指印摁上。咱也要让西北五省的人都知道,这个十三岁娃娃吆的是我张富财的车。
大年初一天黑时,翠花做了四碟子八碗,摆了满满一炕桌。吴骡子、吴老大坐在炕上,等着吃喝。屋门开了,一股冷风扑进来,吴骡子和儿子猛然打了个冷颤,看见进来的是马车柱和侯三,就对他们说:陕西地方邪,光说不敢噘,说曹操曹操就到。马车柱脱了鞋,尻子一拧上了炕,说:你们说我啥啦?吴骡子说:说你过年咋不胀死哩,我刚才还给老大他娘说,留些菜,明天你们过来了再吃。狗日的连一天都等不及了,黑了还要跑过来。
吴骡子给马车柱、侯三逗完,对着厨房喊:老大他娘,把那几个菜也热了,一块端上来。侯三见炕桌上的菜摆得满满的,说:桌子上的这些菜都吃不完,不要再朝上端了,端上来也没地方摆。反正明天还要过来哩,明天吃也一样。吴骡子也觉得炕桌上的菜不少了,又对着厨房喊:那些菜就不要朝上端啦。把烧酒坛子抱过来,俺兄弟几个好好喝一伙。
翠花抱着酒坛子过来,吴老大赶忙哧溜下炕,跑到厨房拿来三个酒碗,摆到大人面前,抱着酒坛子给碗里倒。屋里就有了倒酒的哗哗声,很诱人,侯三禁不住咽了口吐沫。
吴骡子先端起一碗,给马车柱和侯三说:你们俩不来我就不想喝酒,酒这东西就是要人多喝哩,几个合得来的人在一块喝,那才受活哩。又对侯三说:我给你说了多少回,要你带着婆娘女子过来,一块过年,你就是不过来。你那熊日子我还不知道,恐怕这几天连酒都没有沾一口。你今黑给我朝死里喝,把这几天的亏损喝回来。侯三说:这日子越过越烂包啦,我在那上头节省不下钱,婆娘又天天生病,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本来指望大女子长成了,给个大户人家能补贴一点,没想到毁到老骚驴手里啦。要不是这,我的日子哪能过得这么烂包?我跟他张富财没完,这个仇不报就不是侯三!
吴骡子、马车柱都没有说话,只是一碗连着一碗喝酒。侯三又给自己碗里倒了酒,又一口灌下去,一阵酒劲冲上来,对着屋门外头吼骂起来:张富财,我日你八辈子先人!
马车柱放下酒碗,问吴老大:你租了张富财的车?吴老大说:俺大在契约上都摁指印啦。侯三说:咱三家庄的车户们把你栽培了多年,指望你出头给咱们出口恶气,你竟给人家当了伙计?吴老大说:当伙计是当伙计,出气是出气,两件事情咋能连在一块?侯三说:你要是记着给车户们出这口毒气,就不要给他当伙计,你给人家当了伙计,就是人家的人啦。吴老大说:要是只把张福财杀了,那太容易了。我今个赶早站的地方离老骚驴不到四五步远,冲过去就能把他攮死,我把他攮死后就远走高飞,一辈子不回三家庄也能做到。咱三家庄的车户把我栽培这么多年,是不是就图让我干这点事情?要是只为干这点事情,何必用这么多年栽培我哩,雇个刀客就把事情办啦。侯三不服气地说:照你这么说,咱们的仇永辈子都报不了?吴老大说:咱不能光想着报仇,不能只图一时快活。咱那年吃了多大的亏,十几户人家没有吆上车,整整穷了一年,到了三原还让人家整了一下,最后还是咱给人家跪下啦。咱为啥会吃亏哩,就是咱只想为了报仇,眼窝子太浅,把路看得不深远。
马车柱一边听一边点头,问吴老大:你说咋着才能把事情看得深远?吴老大说:咱先把报仇的事情搁一下,要紧的是把咱三家庄马车帮弄大,把咱的势力弄大,等咱的势力超过了老骚驴的势力,他就成了咱案板上的肉,想咋着剁就咋着剁。马车柱把酒碗朝炕桌上一礅,说:你成咧,俺们这一代车户没有斗过张富财,张富财肯定要栽在你手里。
侯三放下酒碗,说:老大侄子,俺们这些车户没有白栽培你。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咱过去就吃亏没有谋略。我说的话你不要在意,我这个人只要喝上酒,脑子就昏,啥谋略都没有了。
马车柱问吴骡子:你给人家定的契约里说清楚没有,他给你的那挂车里头,有几个骡子几个马,是不是都是高脚头牯?
吆车的学问大着哩,骡子和马叫高脚牲口,跑长途的车绝不会套牛和驴。就是马和骡子也有讲究,马有爆发力,耐力不行,不拉死车,脾气也暴躁,调教不好容易惊,惊起来就狂奔不止,六亲不认,不老道的车户不敢吆马拉的车。就是让马拉车,也得用两匹骡子配伍。骡子耐力好,肯下死力,拉车比马的力气大。吴骡子替儿子回答:我娃给张家说好了,驾辕的是驴骡,身架子比我家的辕骡都大,拉稍的一个是马骡,一个是儿马子。马车柱说:娃才十三岁,他就给配了一匹儿马子,想看咱娃的笑话哩!吴骡子说:咱把车吆出去了,牲口咋着套就是咱的事情,我把儿马子换过来套到我车上,让老大娃子吆三个骡子。吴老大说:你这话说出去叫人笑话我哩,我要是连两匹骡子一匹马的车都不敢吆,白在道上跑了五六年。
十三岁的吴老大吆着自己租的车,随着马车帮上路了。不到半年,西北五省的车户行道都知道,西安北乡三家庄出了个十三岁的把式。
第二十二章
魏老二长到九岁的时候,二婆娘生的狗娃都十四五岁了,活脱脱他大的种,个子、长相、作派,甚至走路、说话,无一处不像。个子不行,身上就没有力气,铡草压不动铡刀,挑水挑不起担子,吃不得哈(不好)的,干不得重活,店里有生意的时候,就混在马车帮的饭桌上,把牛肉羊肉可着劲吃,又没有克化那些东西的肚子,整夜朝茅房跑,窜十多泡稀屎,第二天骨头都是软的。马车店没有生意的时候,和家里的人围着一张桌子吃饭,端着苞谷榛就咽不下去,比喝毒药都难受。他啥都不行,就是嘴巴行,见了车户进门,一张嘴把几十个车户应酬得都高兴,确实替他大做了不少事情,掌柜就专心栽培他当马车店掌柜。九岁的魏老二和狗娃站在一块,个子还比他猛,无论从哪个地方看,都不像一个大下的种。狗娃仗义,从小又受玉蓉照顾,对老二格外亲切。小时候带老二和镇上的娃们耍,谁要是欺负老二,他不管能不能打过人家,都要豁出命给人家打,常常被打得鼻青脸肿。回到家里,又要遭亲娘的扫把疙瘩。玉蓉都要把他拉回房里,给他洗脸,缝衣裳上的口子。他觉得玉蓉比亲娘都亲,对老二的照顾更是关切。
马车店没有生意时,掌柜让家里人吃两顿饭。吃饭时,狗娃坐在老二跟前,十分艰难地喝着苞谷榛子,问他亲娘:啥时候包回饺子吃,我从生下来到现在都没吃过几次饺子,都记不清饺子的样子了。掌柜看了他一眼,叹着气说:你呀,就是猫吃浆子在嘴上挖抓!狗娃嘿嘿一笑,软软地给他顶嘴:老人都说,千里做官为了吃穿,还把吃放在头一位。连牲口都知道豌豆比谷草好吃,给槽里倒了豌豆就不吃谷草了。二婆娘听儿子想吃饺子,就停下吃饭,看着大婆娘,等她发话。狗娃见他亲娘看大婆娘,知道只有她发了话,亲娘才敢包饺子,就对大婆娘说:大娘娘,你就发个慈悲,让俺娘包次饺子!大婆娘说:你少给我说这话,好像我死了要把钱带进棺材?我还不是为了给你们多留点家当,我也想吃饺子哩,谁跟吃饺子都没仇!玉蓉见大婆娘不吐口,就给掌柜说:前头的路是黑的,谁也不知道前头的路是啥样子,咱不能今天有酒今天醉,哪怕明天喝凉水,也不能天天喝凉水,把酒攒起来不喝,到头来能不能喝上,谁都不知道!我的想法是该喝凉水的时候喝凉水,该喝酒的时候喝酒!掌柜见玉蓉说话了,想起当年曾说过,这个家要人家说了算,就把筷子朝空碗上一拍,狠狠地说:狗日的,豁出来不过了,后天就包饺子!狗娃就嘿嘿笑,说:不就是吃回饺子,哪值得说那些话。今个后晌包多好,何必等到后天才包!玉蓉见掌柜发话了,就说:狗娃说后晌吃就后晌吃,一会儿吃过饭,二姐去割斤大肉,拣肥的割。我跟大姐切萝卜剁葱,过了晌午就包!狗娃高兴地说:还是俺三娘娘好,到底是大地方来的,做事情大气!二婆娘也高兴地看玉蓉,到底让狗娃吃上了饺子。
玉蓉见二婆娘和狗娃都高兴了,觉得火候到了,对掌柜说:老二都九岁了,该学点啥能耐了,不能成天像野马驹子样!掌柜停下朝嘴里扒拉苞谷榛,用舌头把碗里舔了,琢磨了一会儿,问玉蓉:你想让娃学啥能耐?玉蓉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我想把娃送到学堂读书,娃以后也有个前途,要是把世事干大了,咱魏家也有个靠头!
掌柜没有说话,心里却在思谋,要是让老二读书,一年下来得五六块银元,还不算逢年过节给先生送的东西。又琢磨狗娃都没有读书,要是让老二读书了,二婆娘那里不好交待。娶的婆娘多了也难,一碗水端不平谁都不高兴。果然,二婆娘听玉蓉要让老二读书,脸上立即变了颜色,直直地看掌柜。大婆娘也看掌柜,老二生下来以后,玉蓉隔三差五的让老二到大婆娘炕上睡,大婆娘就对老二亲。但想到一年得五六块银元,心里又有了磕绊。
终于,掌柜说话了:我也想让老二读书,长大了给咱魏家光宗耀祖。读书需要银钱,咱哪来的银钱供他读书?玉蓉说:银钱的事情你们不要多管,能供多少供多少。我当年从武威来的时候,带了点私房钱,供老二读书差一些。大婆娘听玉蓉这么说了,接着说:娃读书是好事,老三先供着娃读,没钱的时候我再接着供。大婆娘这么一说,玉蓉就不好说啥了。狗娃却说:大娘娘,俺三娘娘供老二兄弟读书,要是银钱花完了你不接着供咋办?老二兄弟把书读到半截不读了,咋行?依我的想法,老二读书需要多少银钱,俺三娘娘出一小半,家里出一大半,俺兄弟把事情干成了,得好处最多的是咱家,又不是俺三娘娘一个人!掌柜和大婆娘听狗娃这么说了,也就不好再说啥,琢磨了一会儿,掌柜才说:这个家以后就是你弟兄俩的,你当哥的这么说了,我跟你大娘娘还有啥说的!
阴历十一月,三家庄马车帮又住进玉蓉家的马车店。玉蓉看见吴骡子吆着车进来,走上去替他卸稍头牯。自从玉蓉怀上老二再不陪大脑兮们睡觉,吴骡子对她有了更多的敬重,觉得这个女人对自己确实是真心,也想着法子报答玉蓉,给玉蓉说:我从新疆给你带了几张熟好的红狐子皮,你拿到裁缝店做件皮袄。大地方的有钱人,都讲究穿红狐子皮袄!说着,到车上拿下一个白布包袱,送到玉蓉手里。玉蓉接过,取出狐子皮,颜色果然红,绒毛果然多,绝对是上等货,手摸在狐子皮上,心里就热热的暖和,眉里眼里都溢出对吴老大的情意。她把狐子皮抚摸了一阵,用包袱包好,放回车上,对吴骡子说:你还是把狐子皮拿回西安,给大姐做件皮袄。你们当车户们的常年在外,大姐她们在家也不容易。你要是有心,逮住机会了再给我置,这件先给大姐穿!玉蓉这一说,吴骡子更加敬重她,说:妹子放心,我下回到新疆,一定给你置件红狐子皮袄!说完,又问:老二娃哩?玉蓉说:他狗娃哥领着到镇上耍去了。我正要给你说哩,咱老二娃都九岁了,我想过年后让他去读书,掌柜都答应了。老大娃跟你学车户行道的能耐,老二去读书做学问,一文一武,他弟兄俩配合着就能做成大事情!
吴骡子脸上有了笑容,像盛开的黑牡丹,走到马车跟前,在口袋里取出五块银元,递给玉蓉,说:你先把这钱拿上,让娃读书。娃要是读书的材料,就让他读,读到啥地方咱供到啥地方!玉蓉看着他,心里又有了想头,脸上有了红晕,小声说:我今黑想到后院厦子房睡,多日子没在那里睡了!吴骡子看了她一眼,心里也有了想头,下边就有了躁动,琢磨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说:还是等老大娃子挣上了大脑兮,我就明正言顺地睡你的热炕了!玉蓉问:要等到啥时候?吴骡子说:快啦,也就是一两年的事情!玉蓉说:你有心劲,为了让娃当大脑兮,连这事情都能扛住,真是干大事情的人物!
第二十三章
夏日的黄昏,夕阳缓缓坠落,亲昵地偎靠在山上,看去近在咫尺。橘黄色的夕辉与浅棕色的暮霭交相融汇,把天、地、山、林幻化成金色的梦境,一条曲曲弯弯的古道,从车户和牲口的脚前伸向梦境的深处。车户、牲口、狗,已经现了疲倦的神态。车户们抱着鞭子,不忍心抽打体疲力竭的牲口,也不在车辕上坐了,有气无力地走着。路是慢上坡,马车走得极缓极慢,头牯都把力气用到了尽头。这是一段峡谷,官道两边耸立着黑铁色的陡壁,带着湿漉漉的苔藓,给人阴冷、恐怖的感觉。车户们望了窄窄一溜天空,天空显得很高很远。又望了两边的峭壁,峭壁显得很近。从峡谷深处幽出很凉的气流,荡到车户们身上,禁抑不住地连打冷颤,随着一阵恐惧到来,精神却为之一震。
吴老大吆的车走在车队最后。他走进峡谷就抬起头,观天,天只剩下扁担宽一溜。又朝着古道两边看了,两旁的陡壁像要挤拢似地把马车帮掩埋在山的断层里。
吴老大有了警觉,这种地势是车户们最忌讳的。一旦遇上土匪,后边的车连掉头的地方都没有,人家想咋着折腾就咋着折腾。车户最怯乎的就是土匪,偏偏土匪又多如牛毛,车帮隔不了几天就遇上一起,下苦力挣的银钱还不够土匪抢。土匪心毒手黑,杀人劫货、拉牲口抢车,只要能弄来钱的手段都要使上。但土匪不到危及自己生命的时候,轻易不会杀人,他们也怕和马车帮结下死仇,马车帮和官家勾结起来剿灭他们。他们还害怕把事情做得过火了,车户们都不走这条道,他们也就断了衣食父母。再就是杀一个车户,这个车户的儿孙后代就记下了祖祖辈辈的仇,寻着你报仇,你死了还要你娃你孙子来偿还这笔命债,哪个土匪都不愿惹下命债。所以,他们也不干拉牲口、抢车、劫货的绝事,在车户那里搜点银元就收兵回山。常年在道上走的车户们,摸透了土匪的心思,提前在衣兜里放上几块银元,遇上土匪就主动把银元送上去,再称兄道弟一阵,友好分手。话是这么说,但车户们还是惧怕土匪,生怕遇到暴戾至极的土匪,或者脑子不够用的二球货,他们做起事情就不顾后果。吴老大为了壮胆,吼起了秦腔:
有包拯下轿来细看端祥。凤龙辇绣五彩金光明亮,銮驾队分左右甚是辉煌。头队里开道锣叮当响亮,二队里鬼头刀不离肩膀,三队里刽子手喝道前往,四队里盘龙棍有短有长,五队里仙人掌十指朝上,六队里朝天镫金裹银镶……
吴老大还带有童音的声韵经过峡谷的回荡,变得粗犷雄浑。
马车帮还是极缓极慢地向前挣扎。
夜幕降临了,峡谷的黑夜来得早,外边刚刚夕阳西下,峡谷里就没了光亮。车户们眼前模糊的时候,马车帮还没有走出峡谷。他们又走了一阵,峡谷外头有了初升的月亮,隔着崖壁看不到早出的圆月,但月的辉光却透过天幕筛进峡谷,把峡谷的黑暗冲淡了许多。人们看到了月亮的辉光,心里的胆怯减少了许多。马车帮还在缓缓移动,夜气和月光贴着人体畜体流涌,车户们还是担心土匪,心里吃力就觉不出夜气的凉爽。为了不惊动土匪,车户们都不再抽鞭子,连吆喝头牯的声音都没有了。峡谷里只剩下牲口颈铃的叮当,蹄掌敲击路面的碎响,还有车户脚步的疲沓,交织成马车帮的初夜进行曲,打破了峡谷死样的沉寂,向着峡谷深处延伸。
“站住!”随着一声粗暴的吼叫,车帮前方跳出一群人影,大劈双腿站在马路中间,挡住车帮前进的道路,枪口对着车户们。一个土匪把枪朝肩上一挎,冲上来拽住头车稍马的缰绳,土匪们也知道吆头车的人是大脑兮。剩下的土匪还站在道中间,把枪栓拉得哗啦哗啦直响。车户们从杂乱的声音中听出有子弹滑进枪瞠的细响,有土匪从口袋里掏出子弹,让车户们看着压进枪膛。遇上厉害土匪了,厉害土匪有枪有子弹,不厉害土匪有枪没子弹,甚至没枪没子弹。厉害土匪跟不厉害土匪抢东西的贪头也不一样,不厉害土匪不愿意把事情弄大,车户多少给几块银元就打发了。厉害土匪就不是几块银元能打发的,他们有多少抢多少,实在没有就吆车卸牲口。
车户们急忙吆住牲口,拉好刮木,颤颤抖抖站在车辕跟前。有几个胆大的走到车队前头,帮着马车柱给土匪说好话。车户们也是走南闯北的油子,跟啥样的土匪都打过交道。他们把这些土匪看了几眼,就判断出他们尽管是厉害土匪,但不是穷极残暴的土匪,不会给他们下黑手。
车上拉的是汉中货栈给西安货栈发的白米、棕丝、茶叶,土匪不会抢这些货物,这些货物太笨重,他们要银元金条。车户们为了防备土匪抢劫,想了不少办法,把办货的银元、金条塞到挖空的车帮、车尾里、藏在货物里、牲口的鞍子里,凡是能藏银元金条的地方,他们都把办法想遍了。
久在官道上吃饭的土匪,不论车户把现货藏得多么巧妙,都逃脱不了他们的眼睛。
马车柱、吴骡子、侯三几个车户捧着银元,一个劲地乞求土匪:我们刚在汉中办了货,拉到西安才能脱手,车上没有现钱。等下回过来了,我们一定多多地孝敬你们。这是我们留的盘缠,乡党们拿去,办桌酒席。
其实,论吴骡子几个的武功,收拾一般的土匪还是没有麻达。但车户在明处,土匪在暗处,你这回把他们收拾了,下回他们会更厉害地报复你。车户离不开古道,就是能拼过土匪也不跟他们拼。
土匪把他们逼到一边,留下几个用枪看着他们,其他的围着马车,按照各自的分工,在牲口、车辕、货物、车帮、车尾,凡是可以藏银元金条的地方搜开。车户们从他们熟练的动作、合理的分工,看出这是一帮在官道上混得有年头的土匪。土匪们搜完一挂又一挂马车,所有能藏现货的机关全被他们破获,但没有东西。
这趟,马车帮从西安货栈拉的货到汉中出手后,为了防备土匪抢劫,把银元全兑换成金条,藏在吴老大车辕下的油桶里。
马车柱、吴骡子、侯三和车户们,盯着土匪们挨着车地搜,心都提到了喉咙眼跟前,又不敢上前,还不敢朝吴老大的车上看,怕引起土匪们的注意。金条一旦被土匪搜出,他们倾家荡产也赔不起。
吴老大知道金条就藏在自己的油桶里,桶里的油是润车轴用的,挂在车辕下边。他看土匪搜得很仔细很内行,知道今天这一难逃不过去了。稍一思索,从油桶里取出金条,塞进辕骡的尻门子里。而后,装成搭顺车的小娃,坐在外首车辕上,翕蒙了眼皮,透过细眯的眼缝观察土匪的动静。
土匪搜到他跟前,见是个十来岁的娃娃,对着他咋呼了几声:谁家的碎娃,下来!没有对他动手。他装成刚刚睡醒的样子,傻乎乎地问土匪:啥事,车咋不走咧?尔后,又装成很害怕的样子,对着前边的吴骡子喊:大呀,我怕!吴骡子高声答应:我娃不怕,都是道上的叔伯,不会把你咋样的,跟着跑过来。土匪一把把吴老大拽下车,吴骡子点头哈腰地给土匪说:他还是个娃娃,要不是家里的日子过不下去,谁舍得让这么碎的娃娃出来受罪。你有啥事情给大人说,放过我娃算啦。土匪让他把胳膊伸展,在浑身上下搜了。土匪们知道,好多车户都把银元金条藏在娃娃身上。
这时,辕骡猛然耸起尾巴,叉开后腿,这是要巴屎的前序。吴老大急忙装成站立不稳的样子,身子朝车辕上一靠,手在辕骡的屁股上拍了一下。辕骡猛然一惊,向前走了一步,耸起的尾巴放下了。
一个土匪向车辕下的油桶走去,摘下小油桶。所有车户的脸都变得傻白,一直悬在喉咙眼跟前的心,突然绝望了。几个年轻车户做出拼命的架式,手朝着车辕上的垫杠伸去,但被马车柱、吴骡子用眼色止住了。谁知,土匪把油桶里的油全部倒掉,里面什么也没有。在土匪们极度失望的同时,车户们也变得惊诧了,大家都看着马车柱把金条搁到了油桶里,咋么会没有哩?只有吴老大还是装成害怕的样子,把身子靠在车辕上,手在辕骡的屁股上搭着。
土匪们拿着车户们敬献的几块银元,骂骂咧咧地离开了。吴老大从辕骡的尻门里抠出金条,在身上擦干净,得意地朝车户们晃了几下。月亮在峡谷里露出来,月光照在金条上,泛着黄亮的光泽。
第二十四章
民国十八年,吴老大满十七岁,家里吃过初五赶早的饺子,吴老大把嘴一抹,对父亲说:我想到东关皮货店里订做一根鞭子?吴骡子说:行,吆车的就靠鞭子,鞭子不趁手吆起车就不利索。
西安东关马车皮货店的鞭子架上,挂着几百根质量、重量、式样不一的鞭子。车户们的鞭子也有讲究,不同地方的车户用的鞭子都不同。河南车户用的鞭子,鞭杆子长,鞭鞓子短;陕西车户用的鞭子,鞭杆子短,鞭鞓子长;甘肃车户用的鞭子,鞭杆子和鞭鞓子一样长。车户们在道上相遇,把对方的鞭子一看,就知道这个马车帮是啥地方来的。
吴老大在点心店买了两封点心,朝皮货店走去。进门后,先朝柜台上看了,师父没在,也不愿惊动别的伙计,自己先在店里转开。他在店里转了几圈,专拣质量最好最重的鞭子试,都不趁手。店里的小伙计一直跟在他后面,殷勤地说:客官,俺店是西北五省最大的马车皮货店,使唤牲口用的东西,俺店里都有。吴老大说:我知道,要不我咋专门到你店里来买。眼睛还在鞭子上瞅视,还不停地摇头。小伙计又问:这几百根鞭子你都不称心?吴老大说:都轻。小伙计说:我到店里也三四年了,几年里至少卖出去上万根鞭子,最轻的二斤四两,最重的三斤八两。两年前,俺们给一个甘肃客官做了根四斤二两重的鞭子。当时俺师父做了两根,还留下一根,在店里挂了几年没有卖出去。师父嫌它占铺面,把它挂在后屋的墙上,客官要是真心想买,我给你取过来?
吴老大接过鞭子,在手里掂了掂,摇了下头,把鞭子还给小伙计,说:轻啦。小伙计惊诧了,说:这根鞭子重四斤二两,本店有史以来只卖出一根,客官还嫌轻,不知客官有多大的力气?吴老大说:我给你说不清楚,俺庚庚爷在不?小伙计反问他:你找俺师父有啥事情?吴老大说:我是三家庄马车帮的车户吴老大,刘顺义是俺师父,俺年年都要来看庚庚爷哩。小伙计赶忙说:原来是老大兄弟,你咋不早说哩。俺这些伙计都听大师兄说过你,功夫深得很哩,难怪咱店里的鞭子你都嫌轻。你在这少候一下,我马上给师父禀报。
冯庚庚从后院走出来,看见吴老大就说:我估摸你这几天要来,昨天还问你师父哩。吴老大看见冯庚庚走过来,急忙迎上去,快到冯庚庚跟前,跪下说:庚庚爷,我给你磕头啦!冯庚庚赶忙扶起吴老大,说:都过罢年了,还磕啥头哩。走,到后院喝茶!
伙计把泡着铁观音的大茶壶端上来,冯庚庚从伙计手里要过大茶壶,亲自给吴老大倒茶。吴老大要接过茶壶,说:庚庚爷,咋能让你给我倒茶,叫我咋受得了。冯庚庚没有把茶壶给他,说:你坐下,我咋不能给你倒茶哩,我盼着徒弟有出息哩,徒弟有了出息就是给师父脸上贴金子。你以后要是有了大出息,我黑了睡下就会笑醒的。冯庚庚硬是给吴老大把茶倒了,还亲自端到吴老大跟前,又说:大娃子,这是福建安溪的铁观音,在福建不是多贵重的东西,弄到咱陕西就成了稀缺物。咱这离福建太远,吆车得走几个月哩。吴老大说:咱西北的马车还吆不到福建,到了南岸子都是水路,马车走不了,最多吆到汉口。他们福建的茶叶从水路运到汉口,再用马车朝西岸子运。吴老大端过茶盅,闻了一下,铁观音那种浓郁醇厚的茶香逸进鼻孔,还没有喝进嘴,身上就有了振作,说:俺们在道上喝不到这么好的茶叶,喝的是砖茶,砖茶能克化半生不熟的肉。冯庚庚说:你的功夫能练到这个程度,你大让你喝砖茶有很大的用处。世上的东西就是怪,实用的东西不一定贵重,贵重的东西不一定实用。就拿喝茶说吧,把这么贵重的铁观音拿到道上让车户们喝,就克化不了肚子里的牛羊肉,车户们宁愿喝老叶子老梗的砖茶,也不会喝铁观音。
他们从喝茶谝到功夫,从西安谝到新疆,从汉人谝到藏人,谝了半个时辰,冯庚庚才问:你有啥事情要我办,尽管张嘴。吴老大就把做鞭子的事情说了。冯庚庚说:咱开马车皮货店就是专门做这些东西的,啥样的鞭子都能做出来。最好先试试你的力气,根据你的力气再做鞭子,做出来也就差不多能用啦。
吴老大朝四周巡视了一下,看见店门口有两个石狮子,每只足有三四百斤,指着石狮子对冯庚庚说:咱就用它试一下我的力气。说完就甩掉老羊皮袄,把裤腰上的板带扎紧,大步走到石狮子跟前,两只手抠住石狮子的嘴,用力朝上一抬,竟抱到胸前,又用力朝前一甩,甩出去三四尺远。
冯庚庚看吴老大收了式,替他拣起地上的皮袄,说:老大娃子的力气够大啦,难怪店里的鞭子你都嫌轻。
回到后院,倒上酽茶,一老一少又谝起来。谝了一阵,言归正题,冯庚庚说:我现在就让伙计下料,做一根五斤一两的、一根五斤八两的、一根六斤四两的。凭我的眼光,你用六斤四两重的鞭子准趁手。要是你能用六斤四两的鞭子,我敢说自古以来还没有人用过这么重的鞭子。
吴老大掏出五块银元放在桌子上,说:庚庚爷,这是我订做鞭子的钱。冯庚庚把银元朝吴老大跟前一推,说:你是我徒弟的儿子,又是我徒弟的徒弟,我要是收了你的钱,让人笑话。吴老大说:你开店是为了做生意,你要是不收钱就坏了生意上的规矩。你能不收我的钱,旁人来买东西咋办,亲套亲的亲多得很哩。再说家父一直教导晚辈,人生要忌一个贪字。晚辈要是不付银钱,也违了家父的训戒。
他们说话间,觉得门口一暗,涌进来五六个下穿灯笼裤,腰缠板带,上穿对襟棉袄,一副练武人打扮的年轻人,气势汹汹地盯着吴老大,问:刚才就是你在俺地盘上狂显力气?吴老大没有回答,他走南闯北,这种事经见多了,无非是一伙横行乡里的闲痞,仗着是本地人,找点外地人的麻达,惹点事混点吃喝,不会有大本事。对付这种人一是彻底治服,把他们整顺。要么就不要招惹他们,吃点小亏算啦。
他们看见桌子上的银元,眼睛都放出了贼光,说:哪个山疙瘩里蹦出来的野种,跑到俺东关张狂来啦。吴老大还是没有吱声,这是在冯庚庚的店里,惹出麻达对冯庚庚没好处。人在世上能忍的事情尽量忍,犯不着跟这帮闲痞们计较高低。
一个闲痞指着桌子上的钱问:老东家,这钱是谁的?吴老大站起来,向前走了一步,站在离银元最近的地方,说:我买鞭子的钱。
闲痞哈哈笑了,说:我才丢了五块银元,想不到在这里把贼逮住了。说着就冲过去要抢银元,吴老大眼明手快,闲痞的手还没有伸过来,就把银元攥在手里。闲痞没有抢到银元,就抱住吴老大攥银元的手不丢。吴老大把胳膊伸得展展的,闲痞拼尽全力掰吴老大的手,像抱一根铁棍,怎么折腾都没办法拿到银元。
冯庚庚说:把银元给他算啦,何必为这点小钱跟他们过不去哩。不知道咋着一弄,那个闲痞就丢开了吴老大的手。冯庚庚又说:这银元你已经交给店里了,他们拿的是店里的银钱,与你没有任何干系,三天之后你来取鞭子就是啦。他给吴老大说完,又转过身子,对闲痞们说:这银钱算我老汉请各位吃顿羊肉泡馍,与我的客官没有关系,往后我的客官来到东关,各位乡党高抬贵手。
闲痞们拿着银元,高兴得屁颠屁颠走了。
吴老大看闲痞们走远了,对冯庚庚说:庚庚爷,我三天后还要来取鞭子哩,到时候请您老吃东关葫芦头。葫芦头就是把猪大肠头子煮熟,切成条条,跟坨坨馍放在一块煮,再放上花椒、大料、黄花、木耳、粉丝、香菜,肉肥汤腻,满嘴喷香。冯庚庚说:行,到时候咱吃葫芦头泡馍。吴老大又说:这银钱你还没有收下,怎么能算你的?我三天后来取鞭子,再给你带银钱来。
吴老大回到家,给他大说了这事,吴骡子说:你庚庚爷说得对着哩,强龙不压地头蛇,你要是在东关跟那些闲痞动手,在人家的地盘上,再厉害也架不住人家的人多。再说,师父在那里开店,他们要是跟师父结下仇气,成天到店里捣乱,叫师父的生意咋做。今个你庚庚爷给你上了一课,就是一个忍字。啥是忍,忍是刀子插在心上头。
翠花接着男人的话说:大后天你去东关的时候,我再给你带五块银。要做大事情,就不要在小事情上计较,计较小事情的人成不了大事!
三天后,吴老大揣了五块银元,来到东关马车皮货店。刚跟庚庚爷在八仙桌旁坐下,刚沏上酽茶,刚把银元掏出来,和冯庚庚你推我让之间,那帮闲痞又进来了,看见桌上的银元,高兴地说:我今个又丢了五块银元,又是你偷了。真是神偷了,都没见到你的影子,就把爷的钱偷走啦,佩服,佩服!说着又朝桌子跟前走过来。吴老大急忙站起,挡住他,心里真的动气了。咋没完没了了,上回拿走了五块银元,就算啦,这回又来啦。他对银钱不在意,可毕竟是自己风里来雨里去吃苦受罪挣下的。他不把这几个闲痞搁在心上,用不了几下准把他们放倒。想到他大他娘说的话,就把气忍下,只要他们拿不走钱就行。
冯庚庚说话了:各位乡党做的事情太过了,你们上次拿了我的客官五块银元,人家啥话没说就给了你们,这回又来啦,还叫不叫人家活啦。咱都是乡党,做事情不能叫人家笑话。冯庚庚坐在太师椅上,纹丝不动,又对吴老大说:咱喝茶,端起大茶壶,给吴老大面前的茶盅里斟茶。
一个闲痞跑过来拿桌子上的钱,不知咋的就倒在桌子下边。冯庚庚手里的大茶壶流出的水柱纹丝不变。吴老大看着冯庚庚,觉得那个闲痞是他放倒的,却没有看到他动手脚。又一个闲痞走过来,骂倒在地上的闲痞:看你这熊样子,自己把自己绊了个跟头。话还没说完,也倒在地上。吴老大这回看清楚了,冯庚庚在那个闲痞手挨着桌子的时候,抖了一下膀子,不知用啥力气把闲痞放倒的。
冯庚庚端着茶盅,给吴老大说:喝茶,茶盅里的茶液平静如镜。吴老大接过茶盅,对冯庚庚的功夫有了更多的猜想,见他孱瘦如骨,如临风古松,行动缓慢平稳,面呈黄白之色,似有痼疾在身,绝对不像有功夫之人,更像个病老汉。猝然,吴老大看到冯庚庚眼如火炬,射出两道箭光,犀利无比,似乎能射穿人的五脏六腑。吴老大听刘顺义说过,功夫达到绝顶之人,常现病态迷惑众人,但行家只要观其双目,就知此人绝非等闲之辈。
闲痞们连续倒过两个之后,剩下的人才醒悟过来:他日弄咱们,咱的人都是他弄倒的。他们跟前只有两个人,冯庚庚是个老汉,像病了几十年,自己都不一定能站住,说啥也弄不倒旁人,估摸是吴老大搞的名堂,又一齐向吴老大扑去。
冯庚庚伸出胳膊挡住他们:慢着,这是我老汉的店,此人是和我老汉做生意的,也是我老汉的衣食父母。你们在我老汉的店里抢客官的银钱,等于我老汉勾结你们抢的。这事情传出去了,我还做不做生意?今个这钱你们拿不走啦,识相的这阵就离开我的店,不识相的就留在这里,甭怪我老汉不给面子。
闲痞们挽着袖子扑上来:老东西,你不想在东关开店啦,敢用这口气给碎爷说话?
冯庚庚尽管在西北五省的名气很大,但他收徒弟练功夫从来不张扬,都是黑了关了店门在后院练。他还给徒弟交待,谁也不准在外头说店里的人练功夫,这些闲痞都不知道这个店的水有多深。
几个在台面招呼生意的伙计见师父动了气,都走过来。冯庚庚给他们说:这里没你们的事情,该干啥干啥,都是东关的乡党,他们不会把我咋样的。他们要是把我弄个三长两短,我就睡到他家的炕上,让他大给我买棺材。说完,端起茶盅又抿了一口。吴老大心里有底,也稳稳地坐着,也端起茶盅吱溜了一口。
冯庚庚给吴老大说:把你的钱收起,用手背把银元一拨,银元整叠子朝吴老大飞去。吴老大顺势把飞在空中的银元朝桌面上一压,银元又整整齐齐摞在桌面上,纹丝不乱。
冯庚庚朝店门外头指了一下,给闲痞们说:咱们到店外头去,店里太小,你们人多,施展不开,到时候吃亏了,还不知道是咋着吃亏的,到了外头你们就能一齐上啦,
闲痞们一窝蜂地朝店外涌去。冯庚庚跟在他们后边,不急不躁地走出店门。吴老大跟在冯庚庚后边,他知道这帮闲痞不是冯庚庚的对手,但怕他们使出下三烂的伎俩,就暗地提防他们。
冯庚庚迈出店门就刹住脚步,文文气气地劝说他们:咱们都是街坊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要是真拳实脚打斗起来,难免有死有伤。你们要是把我老汉弄个死伤,倒也没啥,反正也是快死的人了,只是早走几天罢了。要是我老汉不小心把你们弄个三长两短,你们还年轻,往后的日子咋过?
一个闲痞指着冯庚庚骂起来:老不死的东西,吹牛皮不犯王法。俺们十几个棒小伙子,一人一指头就能戳死你。骂完又说:老汉,你既然知道咱是街坊邻居,为啥还来挡俺的生意。俺们找他的麻达,你出面弄啥哩。你还是朝一边趔开,俺要是给你动了手脚,咱东关的人都会笑话俺,说小伙子欺负老汉,弄得俺以后不好做人。
这个时候,刘顺义从西边走过来,老远见一群人在店门口闹事,急忙跑过来,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情,把冯庚庚朝身子后边一挡,说:师父,你先歇下,这几个闲人哪用得着你跟他们说话,我来劝劝他们,把他们劝走就行啦。冯庚庚朝后退了两步,说:你好好给他们说,不要动手脚,咱宁愿吃点亏都不要伤和气。
刘顺义走到闲痞跟前,给他们抱拳行礼,说:咱有话好好说,犯不着动手脚。要是俺店里有啥不对的地方,你们说出来,俺给你们赔不是。你们一人打我三拳,你们要是把我打死打伤了,算我倒霉。要是打不死,从此不许你们踏进店门半步。
闲痞们竖着横着把刘顺义看了,见他个子不高,身子不壮,块头不大,像个秀才,更不把他放在心上,说:这可是你说的,要是俺们把你打个三长两短,这么多人做证,俺们可不是欺负你。刘顺义说:我给你们说过了,就是把我打死也与你们没有关系,又把棉袄脱了,说:你们朝我身上打,省得到时候说我的棉袄太厚,隔了你们的拳头。
一个块头最大的闲痞走到刘顺义跟前,说:我先试一下啦。说完,用力扎了板带,活动了手腕,站在刘顺义对面,拳头闪了几下,对着刘顺义的胸脯就是一拳,咚地一声,那个闲痞朝后退了一丈多远,抚着拳头直呻吟,还嘟嘟囔嚷地叽咕:咋像捅到了墙上。
刘顺义抓住石狮子,用力抱到胸前,又用力一推,推出五六尺远,闲痞们吓傻了。刘顺义对他们说:快过来呀,你们才上来了一个人打,旁的人还没有打哩。
闲痞们一个劲地给刘顺义作揖求饶:师父,小的不敢啦,明个一定给你们还回那五块银元。刘顺义给他们说:我给你们说实话,我的功夫不及我师父的零头。那些闲痞又给冯庚庚作揖,还说好话:你老人家有这么大的能耐,俺从小就在东关,咋没听说哩。
冯庚庚说:你们才多大点岁数,能知道多少世事?给他们说过,又对身边的伙计说:去,把桌上那五块银元拿来。冯庚庚接过伙计们送过来的银元,搁在打头的闲痞手里,说:把这几块银元拿去,好好学点本事,干点正经事情,总不能干一辈子闲痞。
闲痞捧着银元,要还给冯庚庚,说:老伯,俺那天都弄了你五块银元,这钱说啥都不能要啦。冯庚庚说:拿着,我说出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不要惹我生气。那些闲痞又牛气起来,说:老伯,小的以后再不到你店里闹事啦。要是有人欺负老伯,给我们打个招呼,我们替你收拾他。
吴老大对冯庚庚和刘顺义又多了几分敬意。
吴老大把鞭子拿回村里。车户们都在村门的南墙下晒暖暖,正月的太阳真好,晒在人身上像火炉烤,烤得人筋骨酥软。车户们尻子下边铺着厚厚的麦蒹,麦蒹是热性的,人坐在麦蒹上跟坐在热炕上一样。有的车户翕阖着眼睛,昏昏欲睡。有的车户逮虱子,正月的虱子最肥,过年吃的油水滋养了人,也滋养了虱子。油水滋养的虱子拼命生儿育女,衣裳里头布满了晶亮的虮子。他们解开衣襟、裤带,用指甲在周身搔痒。多日子没有洗澡的身子叫正月的太阳一烤,浑身刺痒,把痒痒搔透了,就开始抓虱子。肥肥的虱子被两个指甲一挤,发出清脆的细响。
吴老大走到父亲跟前,吴骡子问:取回来啦?吴老大答:取回来啦。吴骡子问:多重?吴老大答:六斤四两。声音不大,一点都不显张狂。鞭子的轻重能衡量车户力气的大小,六斤四两,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这么重的鞭子。车户们都惊诧地看吴老大,看他的鞭子。
吴骡子把大拇指甲上虱子的血肉一抠,绑好裤带,站起来,说:我试试。吴老大赶忙把鞭子递上去。吴骡子掂了一下,啥话都没说,把鞭子还给儿子。
马车柱也爬起来,把老羊皮袄扔在麦蒹上,说:我看看。吴老大又赶忙把鞭子递上去。马车柱把鞭子在手上掂了掂,也是啥话都没说就还给吴老大。
几个年轻车户,都从麦蒹窝里爬起来,抢过吴老大的鞭子,找个空场站好,拉开架式,运足力气,抡起胳膊抽,都无法抽出响声。一个不行,又上去一个,直到没有人再试了,吴老大才收回鞭子。
几个年轻车户怂恿吴老大:老大,你给咱抽几下。吴老大把鞭子抱在怀里,说:咱都是吆车的,谁还稀罕看抽鞭子,往后上道还能看不到我抽鞭子。我还没吃后晌饭哩,俺娘等我吃饭哩。说完,又给长辈们打过招呼,给他大说:大,我回家啦。
吴骡子看儿子置下这么重的鞭子,还不张狂,心里就有了得意,说:你回吧,你娘等着你吃饭哩。吴老大抱着鞭子回家去了,他不想在这里显狂,显狂了没有好处,这是在东关马车皮货店学到的。
第二十五章
夏里,三家庄马车帮从陕西宁陕县的沙沟镇出发,赶往东江口。吴老大吆的那挂车的位置,已经由最后一位排到中间了。这些年又有很多老车户吆不动车了,不得不搁下鞭子。又有很多新车户抱起鞭子,走进吆车的行列。吴老大只要把车吆上道,眼窝就盯着大脑兮那挂车,半个时辰不动一下脑袋。他觉得自己已经是马车帮里最厉害的人物了,就是在西北五省的车户里,也找不出几个像自己这么厉害的人物。要这样按着吆车的年头排下去,再过十年也轮不到自己当大脑兮。他太渴望自己吆的车排到头挂车的位子上,按着自己的心思去实现壮大马车帮的谋略,肯定能把马车帮弄成西北五省最大的马车帮,作出几件大事情,让西北五省的车户都服气自己。
马车柱跟吴骡子并肩走着,马车柱说:你看老大娃子的眼窝,看出啥东西没有?吴骡子说:你看出啥东西啦?马车柱说:娃憋不住啦,急着想当大脑兮哩。吴骡子说:他要是心里想的叫人能看出来,就是他还没长大成人,没有城府的人咋能算是成人哩?马车柱说:咱是看着娃长大的,他的眉毛动一下,咱就能看出他心里琢磨的啥。要是换了旁人,咋着都看不出来他心里想的啥。吴骡子琢磨了一下,说:车户都想当大脑兮,又不是他一个人想当。马车柱说:咱这些车户心里明得跟灯一样,有你家大娃子在,都把当大脑兮的心收啦。吴骡子吁了口气,说:他能不能当上大脑兮,就看他的命啦。马车柱也吁了口气,说:我想过了,让我再当这个大脑兮,最多也就是把咱马车帮维持成这个样子。要是交给老大侄子,说不定还能弄起来。吴骡子说:咱有规矩哩,他想当大脑兮,就得从你手里把大脑兮的位子抢过去。你要是把位子让给他,就坏了规矩,咱这些吆车的兄弟也不服。马车柱说:你说得没错,可要大侄子去抢,就得有抢的机会,没有机会他就是有天大的能耐也当不上。吴骡子说:这就靠他的命啦,侯三兄弟说得对,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要是老天爷不抬举他,你就是把大脑兮的位子让给他,老天爷还会把他拉下来。爬得高摔得重,他要是没有那命,何必让他爬得那么高?咱这些做长辈的已经把心尽到了,把他栽培得一身能耐,他有没有那命就是他自己的事情啦,咱操再多的心也不顶啥。
中午时分,日头烧得发白,定定悬在头顶,喷射着烤人的亮光,到处都是焦滚烫热,山上的树木被燎烧得垂下枝叶,山洼里的苞谷苗没精打采,无可奈何地忍受着日头的肆虐。官道上没有一点遮荫的东西,日头照在干趟土上,干趟土喷着热量,车户、头牯、跟车狗们灼热难忍。牲口们都垂着头,有气无力地拉着车,蹄下腾起的灰土,呛到车户们的鼻孔,呛到跟车狗们的鼻孔,也呛到头牯们的鼻孔,更增加了令人窒息的燥热。狗们也失去了活跃,默默地行进在道旁,舌头耷拉得老长,肚皮一鼓一鼓地泄排体内存不下的热量。
开始爬攀鸡公山了,这段路有七八里长,全是上坡,且窄,仅能容一挂车通过,会车都很艰难。车户们的精神格外紧张,害怕下山的车跟他们照面,双方的车都到了半山上,谁都不好给对方让道。故意把鞭子抽得山响,声音吼得粗犷,意思是让下山的马车寻找地方避让。
三家庄马车帮爬到多半坡的时候,迎面下来一帮马车,有七八十挂。他们下山前就听到三家庄马车帮的鞭子和吼叫,但没有停车避让。显然,这是一帮仗势着人多车多,霸道惯了的马车帮。马车柱从对方的鞭子服装看出是酒泉、嘉峪关一带的车帮。口外人蛮,弄不好就动刀子,不好惹。马车柱心里先怯了,又仗着官道上的规矩:空车让重车、油车让瓮车、下坡车让上坡车,今天无论如何都该对方让三家庄的车先过,就打头迎上去。
对方照样护着牲口下山,根本没有把三家庄马车帮搁在心上。双方的牲口头对了头,才吆住车,都看着对方,都没有说话。遇到这情况,双方不用说话都明白对方的意思,无非是逼着对方让道。
马车柱也知道对方的难畅,要是让甘肃的车帮倒车,车马无法掉头,倒车只能靠辕牲口使劲,梢牲口用不上一分力气,等退到路宽的地方,辕牲口就挣坏了。让自己的车倒吧,下坡倒车弄不好就坠到沟里,沟有几十丈深,车、牲口、货物就全日塌了。即使倒下去,又要重新爬坡,牲口的力气也招不住。千不该万不该是甘肃的车帮,不该听到三家庄马车帮的鞭子响人吼还要下山,造成这种上不能上下不能下的难受。
甘肃马车帮仗着人多势众,亮出了家伙,这和当年吴骡子当大脑兮遇到的情况一样。马车柱心里清楚,要是打起来,自己这一方肯定吃亏。在这偏山野洼,拳头就是道理,理旁边有个王字,谁的拳头厉害谁就有理,“山高皇帝远,拳头是县官”是官道上常说的话。但是,都是在确实没有办法的情况下才打架。即使打架,也只是把对方镇住,达到自己的目的,轻易不愿伤害对方,更不愿害人性命。都是在道上挣饭吃的,今天不见明天见,这个月不见下个月见,今年不见明年见,要是结上了仇气,见面总不好看。按照常规,如果发生了打架,双方只产生仇气,这在马车行道是常有的事,哪一个车帮都有几个仇家。仇家在道上相遇,如果再没有利害冲突,也就官路朝天,各走半边,有时还打几声招呼,随着日月推移,春夏秋冬轮回,仇气也就消失了。要是打架的一方太狠毒,出手太黑,把对方的人伤了,或者打出了人命,吃了亏的这方就醵了毒气,要寻机报复。死者的后代、兄弟、亲朋就有了索命的肝胆,这一代报不了仇就给下一代交代,这个仇就世世代代地传下去。马车帮总离不开官道,不定哪天叫仇家碰上,不付出同样的代价休想熄灭对方心里的毒气。所以,道上相遇的马车帮,都是抱着和气生财的想法,能不打架就不打架,能不伤人就不伤人,能不死人就不死人。那些欺负对方的车帮,就是觉得自己势力极大,谁也奈何不了他们,想把谁咋着就把谁咋着。要不就是大脑兮是个二球货,脑子差成色,不知道千里古道的深浅,不知道西北五省的天有多高地有多阔,不知道车户里的能人有多有少。
马车柱看对方亮出了家伙,又想了自己的势力,怕自己的车户吃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忍的事忍一下就过去了。想到这里,像当年的吴骡子一样,对车户一挥手,吼:倒车!车户们没有回嘴,向各自的车走去。他们也看出,不倒车是要吃亏的。吴老大见马车柱给人家认输了,不服气,抱着鞭子从后边跑上来,给准备倒车的车户们吼了一声:停!马车柱心中的忿懑正无处渲泄,见他阻挡自己,勃然大怒,吼叫起来:回去,倒车!吴骡子也跟着马车柱吼叫:回去,倒车!
吴老大没有回去,横着鞭杆挡住朝后退的车户,说:凭啥让咱们倒车,是他们不懂规矩还是咱们不懂,让他们倒!要是都不按规矩来,这世事不是乱啦,让没有势力的人还活不活。咱今个就是不倒,看他们能把咱咋样?
马车柱觉得吴老大不知道天高地厚,又被他的胆量佩服,想趁机试一下他的能耐,就用话激他:叫人家倒车,就凭你?他觉得最多把事情弄得收不了场,他再出面收场,也不会惹下多大的乱子,故意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又对车户们摆了下手,说:甭耽误工夫,倒车。
吴骡子看出马车柱的意思,也对他娃说:你车柱伯说得对着哩,谁让咱没有人家的势力大哩,咱要是势力大了,他敢让咱们倒车?吴老大坚持说:都是在道上混饭吃的,他们凭啥欺负咱?
车户们看了吴老大,又看了马车柱,还愣在那里。他们也咽不下这口气,见吴老大出面了,也就不想倒车了。马车柱把他拉到一边,好言劝说:万事忍为安,硬倔要吃亏的,倒吧。吴老大说:你惹不起他们,我去惹他们。马车柱本来就想找个机会,把大脑兮的位子让给吴老大,说不定这就是个机会,说:行,你今个要是能叫他们倒车,我把大脑兮的位子让给你。吴老大更是豪气地说:好,他们要是不依我吴老大,我非跟他们刀刃子见红不可。出天大的事情你们都不要上前,由我一个人担着。说完,把鞭子朝肩上一扛,迎着甘肃帮的大脑兮走去。
甘肃帮大脑兮看马车柱下了倒车的命令,心里有了高兴,得意洋洋地松开刮木绳,准备对方的车后退一点,他前进一点。吴老大窜上去,拽住甘肃马车帮大脑兮的头牯笼头,猛地朝后一推,梢头牯竟退了两步。对方火了,对着吴老大吼:你是弄啥的?吴老大盯着对方,没有一点畏怯,说:都是道上挣饭吃的,干啥都得讲规矩。你们要是不懂规矩,我给你们教一遍,也不能不按规矩来。对方把吴老大看了一眼,见他嘴唇上还没有长出胡子,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样子,觉得好气又好笑,把刮木绳拉紧,在穑头橛上缠好,冲到他跟前,恶狠狠地问:好大的口气,小兄弟,你是这个车帮的大脑兮?
吴老大说:不是。他这才看清对方的长相,个子比自己高半个头,满脸的胡子,光着脊梁没有穿衣裳,胸脯上全是疙瘩肉,还长着一溜黑毛,两寸多长跟猪鬃一样,朝两边分开,一直长到肚脐窝下边。吴老大听侯三说过,这种长相的人不但有力气,还有杀气,杀人连眼窝都不眨一下。他站在高处,加上人又比吴老大高出好多,吴老大觉得他像山样朝自己压下来。
对方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这个要岁数没岁数,要个子没个子的毛娃娃,说话没有一点顾忌:你们大脑兮都让倒车了,你出来干啥?吴老大说:我是不是大脑兮,是俺车帮的事情,与你屁不相干。对方大脑兮说:咋屁不相干,你们大脑兮都发话了,你出来顶着不倒车,这是道上的规矩?吴老大说:我知道你啥都明白,就不给你多说。还是那句话,咱都按道上的规矩来,该谁倒车就得谁倒车?对方轻蔑地看着吴老大,说:小伙子,多大啦?吴老大说:十七!对方大脑兮又问:在道上混了几年?吴老大说:不多,十年啦!对方一怔,又把他打量了一遍,满目的狐惑。吴老大淡淡一笑,把裤子朝上提了,让他看腿上的伤疤,说:这腿是八岁那年从车上掉下来轧的。
对方说:我要是不倒车呢?吴老大说:不难,你两手各把我这鞭子抽响一百下,我们倒车。说完,把鞭子朝对方胸前一送。对方接住鞭子,在手里掂了一下,脸上露出诧异,说:老子不和你斗鞭子,今天就要你倒车!又朝后边看了一眼,见手下的车户都摆出了打架的架式,被鞭子削弱的胆气又旺盛起来。
吴老大朝对方跟前逼了一步,说:你不按道上的规矩来,就是仗着人多欺负我们人少。可人多不一定势重,要是真正打起来,我让你们一齐上,你们都占不了便宜。对方大脑兮又把吴老大看了,还是没有把他搁到心上,说:小兄弟的口夸得太大了?吴老大说:你要是不相信,咱就比试比试。对方问:咋比试?吴老大说:你说咋比试就咋比试,拣你最厉害的招数使。对方想了一阵,也想不出和吴老大比试的招数,还是蛮不讲理地说:我懒得跟你比试,我就要你倒车。吴老大说:我要是不倒车呢?对方说:看我手下的车户咋着收拾你们。吴老大把对方车户看了一眼,嘴一咧,说:我刚才说了,就是你们一齐上来,都招不住我一个人收拾,你仗人多有啥用处?吴老大说着,故意朝自己脚下看。对方也朝吴老大的脚下看,吴老大的双脚没动,脚下的地方却一点一点地朝下陷,竟陷下去一寸多深。他才知道遇上了有真功夫的人,心里有了胆怯。
吴老大说:我是晚辈,实在不愿出手。你要是让你们的车户全上来,不死上几十个休想让我把路让开。这一块的死人就堆成了山,血就流成了河,咱两家就结下了永辈子的仇家,谁都甭想安宁,咱这是何苦呢?
对方说:我不给你说那么多,就叫你把路让开。说这话的时候,口气软了许多。
吴老大说:叫我倒车也容易,你松刮木,让你的牲口踏着我的身子过去。说完,把鞭子朝身边的车户手里一塞,猛然扯开衣襟,裤腰上插着两把攮子,嗖地拔出,朝对方脚下扔出一把,攮子在地上蹦了两下,折射着耀目的毫光。吴老大把褂子一脱,右手攥起攮子,左手把突乳似的胸肌提起,腮帮上的咬肌一鼓,攮子横着从右边扎入,从左边扎出,别在肉里。一股一股的鲜血顺着攮子朝外涌流,胸脯、肚皮,裤子都被洇得精湿,又流到脚下的古道上,把古道上的干趟土和成血泥,在夏日的酷热中散发着血腥味。
甘肃帮的车户惊呆了。
三家庄的车户惊呆了。
吴老大双手插腰,用力挺起胸脯,瞪着甘肃帮的大脑兮,指着他脚下的那把攮子,说:老哥,你也来一下,小弟我倒车。
对方被吴老大镇服了,抱拳对吴老大晃了几下,说:兄弟,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让我服气的人,老哥我倒车,往后咱两家道上相遇,我们让道在先。转身对手下的车户们吼:倒车,让小老弟的车先过。又弯下腰,拣起地上的攮子,双手捧给吴老大。
吴老大转过身子,对三家庄的车户们吼:把咱的稍头牯都卸下来,给老哥们拉车。三家庄的车户们跑着把自己的梢头牯连套绳卸下来,又把套绳绑到甘肃帮马车尻子后头,把车朝后边拉,这样就少让辕骡出力气,挣不日塌辕骡。
对方大脑兮见吴老大让车户们帮他,有了感动,说:兄弟,你人厉害,还讲仁义,我服你了。我们是嘉峪关东漠子乡的马车帮,我叫莫尕子,以后兄弟有用上我的地方,叫人捎个话。我莫尕子要是不下力气办,就是姑娘养下的野种。吴老大双手抱拳,说:尕子哥,我是西安北乡三家庄马车帮的吴老大,我以后把你当老哥看,有啥要小弟办的事情,老哥尽管张嘴。
吴骡子给儿子抹了祖传的刀创药。
三家庄马车帮到了马车店,院子里支了四五张桌子,桌子上摆着最丰盛的十碟子八碗。四十几个车户,有的蹲在椅子上,有的踏在凳子上,捧着碗大吃海喝。几个婆娘捧着酒坛子给他们碗里倒酒,白酒倒在碗里,清澈如同泉水,发出哗哗的声音,满院子弥荡着酒的香气,还有车户们被压抑了多年才扬眉吐气的畅快。马车柱喝过八个劲了,说话时舌头都打不了弯,还是硬着舌头喊:各位乡党,今个是咱老大侄子当大脑兮的头一天,我的大脑兮让崽娃子夺去了,我服气,我带头再敬咱大脑兮一碗。
车户们都举起酒碗,又一阵狂呼乱叫:敬吴大脑兮一碗。
吴老大端起一碗酒,走到马车柱跟前,把酒碗高高举过眉头,说:车柱伯,没有你跟咱三家庄的车户,就没有我的今天。我吴老大今辈子不管干成多大的世事,在你跟前都是晚辈。从今往后,我还会像过去一样,把你当大脑兮看。伯,侄子敬你一杯。吴老大落下酒碗,又说:车柱伯,我是晚辈,先干为敬!说完,一仰脖子把大半碗酒灌进肚里。又让马车店里的婆娘给碗里倒上酒,走到吴骡子跟前,说:大呃,要不是你严加调教,我绝对成不了这么大的气候。您老在上,儿子敬你一杯。吴老大两手把酒碗高高举过眉头。吴骡子接过酒碗,两行泪珠淌在酒里,一仰脖子把酒灌下去。吴老大又让伙计给他碗里倒满酒,又端到吴骡子跟前,说:没有俺庚庚爷,没有俺顺义师父,也没有我的今天。今个他们都不在,你是俺庚庚爷的徒弟,是俺顺义师父的师兄,你就代替他们,让我敬一碗酒!
侯三端着酒碗走过来,对吴老大说:老大侄子,我给你敬酒。吴老大端起酒碗,举到眉前,说:侯三伯,你是长辈,还给我教了不少学问,也是我的师父,我敬你一碗。我是晚辈,先干为敬。吴老大说完就要喝酒。侯三说:慢着,我侯三今个给你敬酒,还有一句话要给你说,说出来咱再喝。吴老大说:你说!侯三说:张富财糟蹋了我女子,你媳妇也是他糟蹋死的。你当上了大脑兮,就要给咱报这个仇。吴老大说:这仇我记着哩,我要是报不了这个仇,就不当这个大脑兮。
第二十六章
十八岁的吴大脑兮率领三家庄马车帮,和祖辈们一样沿着千年古道向西挣扎。五更从炕上爬起,吃过早饭就套车上路。车轮碾过黎明的露水,碾过东升的朝霞、碾过晌午的辉煌、碾过夕阳的余辉。渴了喝路边的凉水,饿了啃口锅盔。下雨披上蓑衣,降雹顶上牛皮,直到满天星空才赶到马车店。卸下牲口、吃过饭朝炕上一倒,第二日五更又套车上路。古道两旁的风光民俗时时变幻,今天听这个口音,明天听那个口音;这个月看这种房子,下个月看那种房子;今天看的人穿这种衣裳,明天看的人穿那种衣裳。他们在风光民俗的变幻中,日复一日地让车轮碾去自己的青年,碾去自己的壮年,碾去自己的暮年。
马车帮过了天水,过了陇西、定西、兰州、永登、天祝、古浪、到了武威。在武威歇了一天,又朝着西边挣扎,过了戴河堰、河西堡、芨岭、马莲井、山丹、太平堡,就到了张掖。张掖是过了兰州朝西走最大的地方,跟武威不差上下。街上店铺栉比,七十二行生意齐全,市面人头攒动,云集着汉族、回族、藏族、土家族、白族、维族、哈萨克族、俄罗斯族二三十个民族,穿着各自民族的服装,有着各自民族的风俗,在自己民族的会馆里住宿吃饭,跟自己人说的是自己的话,不一个民族在一块通用汉话。
新疆的货物、蒙古的货物、青海的货物、中原的货物、陕西的货物,都要在这里集散。就是不在这里卸货的车帮,赶到这里也要歇马三天。所以,这里就多了马车店、骆驼店、驴店、背篓店、掮客店。那些马车帮、骆驼帮、扁担帮、背篓背、掮帮到了张掖,各住各的店,互不来往。除了这些店,还有生意铺面,算命的、看相的、卖唱的、测字的、耍拳卖金枪不倒丸的,耍猴要钱的,耍魔术玩杂技的,街上有酒楼、茶馆、戏院、妓院、大烟馆。同行间互相敬重,几年难见一面,一旦见面,格外亲热,你请我酒席,我请你看戏,关系好的还请逛窑子。张掖的窑子比西安、汉中的窑子丰富多了,就是甘肃天水、武威的窑子都赶不上。西安、汉中的窑姐,都是汉女,花色品种单一。张掖的窑子里有汉女、回女、维女、土家女、苗家女、藏女,还有俄罗斯女人、哈萨克女人。
三家庄马车帮当天把货卸了,准备在这里装货朝西安赶,按老规矩在这里歇马三天。早上,车户们睡了个日头照到尻子上的懒觉,才起床洗脸。吃过早饭,车户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上街去了,看戏,拜朋友,喝茶消遣,进赌局,逛窑子。吴老大看着车户们离开了马车店,就给他大、马车柱、侯三说:我晌午去拜访一下商会会长,再把装货的事情定死,后天咱就能装货啦。
侯三听吴老大要去拜访商会会长,立即有了想法,说:我跟你一块去,老大侄子当了大脑兮,身边跟个人就显得气派。马车柱笑着说:你心里打的啥主意,俺们又不是不知道,何必打老大脑兮的牌子,不就是贪图人家那一顿招待?侯三说:啥事情知道就行了,何必把话说透,话一说透就没意思啦。吴骡子对儿子说:你侯三伯要去,就让他跟着去,有个人跟着就是显得气派。
吴老大从车上取下一匹缎子,这是专门给沿路的头面人物当礼送的。侯三赶忙跑过去要接缎子,说:我给咱抱上。吴老大说:你是长辈,咋能让你抱东西我空手?侯三说:在村里我是长辈,到了道上你是大脑兮,我是车户。你见过大脑兮抱东西车户空手的事情?要是让人家看见了,说我不懂道理。吴老大说:我在路上抱着,到了会长家门口你再抱上。
吴老大到了商会会长家门口,把缎子交给侯三,就上去敲门。一个伙计走出来,吴老大给人家抱拳行礼,说:我是西安北乡三家庄的吴老大,特来拜见会长,麻烦你禀报一声。伙计也给吴老大行礼,说:是吴大脑兮,俺早就听说了。你们在这里候上一会儿,我这就进去禀报。
吴老大刚走进大门,会长就从上房走出来,边走边说:不知道吴大脑兮到张掖来啦,要是知道一定到马车店看望吴大脑兮。吴老大赶忙给会长行礼,说:会长在上,受晚辈一拜,给会长作了一个大大的揖。
商会会长拉住吴老大的手,说:早就听说西安北乡三家庄出了个十八岁的大脑兮,今个一见果然是少年英雄,气宇不凡,让我开了眼界。给吴老大说过,就对伙计说:快给吴大脑兮上茶,把咱家最好的茶泡上。把吴老大拉到八仙桌前,又说:你们三家庄马车帮出了个人,以后西北五省的车户行道就是三家庄的世事啦。吴老大赶忙站起身子,给会长说:老前辈这么一说,让我羞得慌,我岁数太轻啥事都不懂,还请老前辈多多指教。商会会长说:我听说你干下了不少轰轰烈烈的事情,不简单。喝过茶后,我请你去耍耍,你说咱吃啥耍啥好?吴老大说:不用吃啥耍啥了,俺来看望老前辈,尽到当晚辈的孝心,也尽到俺车帮的礼性,省的老前辈再破费啦。吴老大从侯三手里接过缎子,捧给会长,说:这是俺车帮孝敬你的,请老前辈笑纳。
商会会长接过来交给伙计,说:礼重啦,几千里路带到这多不容易,今天说啥也得好好请你一回。
吴老大指着侯三说:这位是俺三家庄的车户,我把他叫伯哩。侯三赶忙朝前走了一步,给人家行了一个大礼,说:三家庄车户侯三拜见会长。会长笑哈哈地给侯三说:不拜啦,哪来那么多的礼。你们说,我请你们干啥好,你们想弄啥就直说,反正咱掏钱图个高兴。
吴老大说:听戏咋样,听说演的是《金沙滩》。吴老大心想,看戏花钱不多,能让会长节省一点
会长说:你们跑了几千里路到了我这,咋能只让你们看场戏就算了。咱今天不看戏,到怡春楼耍去。
怡春楼是张掖最有名的妓院。这行道有讲究,不漂亮的女人只能进不咋样的妓院,不咋样的妓院不能称楼,只能叫窑子。逛窑子的男人进去就上炕,事情办完就走,脱裤子穿裤子也就抽锅子烟功夫。能称作楼的就不一样了,姑娘年轻漂亮,还会吹拉打弹唱,顶尖的还会琴棋书画。客人不仅弄那事情,还要品花茶、饮花酒、说花话,像揉面样把面揉得到到了,再上床弄那事情。到这里来的客人跟逛窑子大不一样,他们到怡春楼是为了玩,玩出情趣,玩出品味,最后才是弄。到怡春楼的人都不是一般人,商家请官家,做生意给人家骚情;有钱人请朋友,显示自己的大方,也显示自己的阔气。这里的收费不是一般人能掏得起,要是包上一个姑娘,玩上一天一夜,没有四五块银元休想走出人家的大门。侯三从来没有到楼里玩过,听会长说请他们逛怡春楼,生怕吴老大不去,又轮不到他说话,急得用眼睛直盯吴老大。
吴老大觉得不好意思,脸上有了热乎。他从小就听车户们讲逛窑子,不觉得逛窑子耻辱,觉得逛窑子跟吃饭喝水一样,但让他去逛窑子,还是觉得不好意思。
会长见吴老大不好意思,问:吴大脑兮,你多大啦?侯三抢着回答:俺吴大脑兮今年满十八啦。会长问:娶媳妇没有?吴老大回答:没有。会长又问:逛过怡春楼没有?侯三又抢着回答:俺吴大脑兮还是个童子身哩。会长说:吴大脑兮,你也真能忍,都十八了还没有弄过那事情,咋能受得了,我十六岁就逛怡春楼了。今个说啥也得让你享受一下男人的受活,咱这就去,一人包一个,明天赶早再离开。
吴老大不知道去好还是不去好,侯三小声说:走呀,你要是不去就是看不起人家。他高兴得直想吼上几声,原来只是想跟着吴老大蹭一顿好酒肉,根本没想到怡春楼受活。要是真能到怡春楼包个姑娘,狠狠地弄上一天一夜,下楼栽死都值得。
吴老大不好意思去,又好奇,就半推半就地跟着会长走向怡春楼。
会长给吴老大说:你这是人生头一回,要挑最好的姑娘,要不就可惜了你的童子身。这里有白俄女人,你就点白俄女人,头一回找个洋女人,迟早说起来就是本钱。
吴老大跟着会长走近怡春楼,守望在楼口的老妈子小跑着迎上来:魏会长,今个咋来的这么早呀?魏会长说:我今个请陕西的两个朋友,这两位客人是我最好的朋友,你把楼里最好的姑娘叫来。老妈子说:魏会长哪次来我不是把最好的姑娘给你的?我就是把张掖的人得罪完,也不敢得罪魏会长。老妈子说过,对里面喊叫起来:梅香、桂花、咏梅,魏会长来啦,快下来把魏会长接着。
魏会长又对老妈子说:俺这位兄弟是马车帮的大脑兮,从西安跑一趟新疆,挣的银元用麻包都装不下。他手下有四五十个车户,他发话让那些车户都来逛,恐怕你楼里头的姑娘还不够用哩。你把他招呼好了,还愁没有生意做。我这个朋友是没开包的童男子,你选个年轻漂亮的白俄姑娘,好好给俺兄弟开个苞。我把丑话说到前头,你手下的人要是敢日弄俺兄弟,我就叫人把你这怡春楼踏成瓦碴堆。老妈子赶忙说:俺怡春楼做生意可是明码标价贵贱不欺,讲究人心换人心。我天天都调教这些姑娘,不管是啥人来了都是咱的皇上,咱都要热脸热尻子朝人家身上贴,想着法子让皇上受活。魏会长到西北五省打听一下,比咱怡春楼再好的没有几家。
老妈子把他们领进一间厅子,厅里支着桌子,桌子周围摆着椅子,擦得锃明锃亮一尘不染。一个十三四岁的丫鬟迎上来,给他们道了万福,甜甜地说:给各位老爷请安。魏会长在丫鬟脸上摸了一下:几天没见,沉香女子都长成大姑娘啦。
吴老大脸上的热气还没退,心里还慌乱,脑子空空地不知道自己在干啥,不敢看小丫鬟。
老妈子问魏会长:你们喝啥茶?魏会长问吴老大:你说喝啥茶?吴老大还慌乱和不好意思,惶惶地说:喝啥都行。侯三出面替吴老大说话:俺大脑兮是头一回到这地方来,心里头惶惶。魏会长就问侯三:你说喝啥茶好?
侯三没想到魏会长会问他,吆车的能喝上啥茶?白天在道上挣扎,连热水都喝不上,有口干净凉水都是受活事情。到了马车店,喝的也是最便宜的砖茶。但没有喝过好茶不等于没有听过好茶,就很气派地说:福建安溪的铁观音,要是没有就来安徽黄山的毛尖,毛尖要雨前的,雨后的就算啦。老妈子说:客官要的这两种茶咱怡春楼里都有,给丫鬟交待:泡一壶安溪铁观音,再泡一壶黄山雨前毛尖。
魏会长问侯三:兄弟对茶道还有学问?侯三赶忙抱拳给魏会长行礼,说:魏会长抬举我了,我一个车户咋能对茶道有研究。茶道不入儒教,不入佛教,不入道教,但咱中华的学问都在茶道里溶着哩,这三大家的哪一家聚到一块,不是品茶论道?他们喝到肚子里的不是茶汤汤,是咱中华的学问。侯三这几句话又把魏会长震得不行,真没想到吆马车的粗人能说出这么高深的学问,就多了几分尊敬,说:你刚才说的就是大学问,等一会喝酒的时候,我要好好敬你几杯。
吴老大没有刚进来时那么慌乱了,接着魏会长的话说:俺侯三伯是个大学问家,中华上下几千年方圆几万里,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读书人都没有他懂得多。
说话功夫,丫鬟把小吃摆上来了,无非是些花生、葵花籽、南瓜籽、西瓜籽、核桃、红枣、毛栗子,摆了满满一桌。随之,把泡好的铁观音和黄山毛尖端上来,倒在他们面前的茶盅里。侯三觉得喝茶的盅子比他们喝酒的碗都小,喝一百盅子都不解渴,但他啥话都没说。到了这地方,喝茶不是为了解渴,是为了品味,为了装点富贵人的高雅。丫鬟给他倒茶的时候,他闻到铁观音的醇香一缕缕地朝鼻子里头钻,不动声色地吸了一下,吸进去的是透人心肺的幽香,觉得五脏六腑里都盛满了铁观音的香气。
魏会长端起茶盅,举到眉前给吴老大和侯三说:喝茶。吴老大赶忙端起茶盅,学着魏会长的样子,说:多谢魏会长。侯三也端起茶盅,但他没有说话,在这个场面自己不能多说话,要把吴老大抬起来。他趁魏会长说话的功夫,朝嘴里哧溜了一口热茶,心里就骂:日他个先人,有钱人就是会享受,这茶就是比砖茶好喝,喝了一口,禁不住又喝一口,魏会长和吴老大才喝了两三口,他就把盅子里的茶喝干了。
老妈子看该摆的东西都摆上来了,就给魏会长说:我给咱怡春楼最漂亮的姑娘说了,她们正在梳妆打扮,一会儿就来。魏会长又给老妈子叮咛:我这位朋友是没有开苞的童男子,你要找个最漂亮的姑娘开苞。老妈子说:不知道这位客官喜欢啥样的姑娘,咱这里啥样的姑娘都有,高的低的,胖的瘦的,白的黑的,粗的细的,骚的蔫的,汉人的,回人的,维人的,哈萨克的,苗家的、土家的,还有白俄罗斯的,要啥人有啥人。皇上日猴色重一点,豇豆茄子各有所爱,就看客官喜欢啥样的?魏会长给吴老大说:你喜欢啥样的姑娘就说,老妈子领来了不中意再换,中意了再留下来耍。
吴老大又惶惶起来,他也不知啥样的姑娘好,红着脸说不出话。侯三又替他说:给俺大脑兮叫个斯文点的白俄姑娘。老妈子问侯三:你想要啥样的姑娘?侯三说:年龄不过二十,个子要高,皮肉要白,奶头子要扎,腰要细,尻子要大,走路要摆,上炕要骚,弄起来要叫,身子骨要强,弄上十回八回水水不干。
魏会长就笑,老妈子也笑。魏会长笑着对侯三说:我逛了一辈子的怡春楼,也算是大玩家了,还没有你这么多讲究。老妈子笑过了,说:这位客官挑姑娘比皇上选妃子的道道都高,恐怕皇上的妃子都没有客官挑的姑娘好。多亏是在怡春楼,旁的地方肯定挑不出来你要的姑娘。我送来的姑娘要是达不到客官的道道,就把怡春楼的门关了。老妈子给侯三说过,又转脸看魏会长。魏会长说:我就不用交待了,我喜欢啥样的姑娘你还能不知道,你就揣摩我的心思挑就行了。隔口袋买猫,听见喵地叫一声,更有味道。
不大功夫,老妈子领着三个姑娘进来,先给魏会长说:这位姑娘叫菊香,咱怡春楼的头牌,你看咋样?她给魏会长说过,就对菊香说:你好好伺候魏会长,魏会长不会亏待你的。菊香给魏会长道了万福,说:魏会长,小女子叫菊香。魏会长高兴地说:老妈子眼窝里就是有水,把最好的姑娘给我挑来了,说过就招呼菊香坐下。菊香就势坐到他身边,剥了个花生送到他嘴里。
老妈子又把一个姑娘领到侯三跟前,说:客官,这姑娘是按你要的道道挑出来的。侯三就看姑娘,真的跟他想要的姑娘一样,连一分弹嫌都没有,觉得老妈子把皇上弄的姑娘给他弄来了,对老妈子说:真没想到,张掖这地方竟有西安兰州都找不出来的漂亮姑娘,就是皇上选的妃子也不过如此。老妈子见侯三满意了,高兴地说:客官满意就在怡春楼过几天皇上的日子。姑娘见侯三高兴,也为自己有了生意高兴,走到侯三跟前坐下,胳膊搭在侯三的膀子上,把半个身子贴在侯三身上,嗲气地说:我叫腊梅。
老妈子把最后一个姑娘拉到吴老大跟前,说:这是刚来的白俄姑娘,才十八岁,嫩得能掐出水水,这样的洋姑娘给你开苞,你有啥说的?吴老大看了一眼白俄姑娘,还是不好意思说啥。白俄罗斯姑娘却冲上来,搂他,抱他,亲他,啃他,啃得上瘾时还大呼小叫地喊:赫拉所(俄语好的意思)。
白俄姑娘感觉吴老大是生手,心里就高兴。她们喜欢和生手做生意,他们心急火燎耐不住性子,要是再耍点小技巧,他们没进门就放出来。从脱衣到穿衣,比尿泡尿还快当,她们就能省下力气接别的客人。
侯三被腊梅挑逗得浑身冒火,急着想把身上的邪火泄出来。桌上的茶盅、花生、葵花籽、西瓜籽、南瓜籽、核桃、红枣、毛栗子,再没有一点味道,怀里搂着皇上都弄不上的姑娘却弄不上,还要在这里装斯文,比架在火上烤都难受,心里琢磨魏会长是咋想的,搂着这么漂亮的姑娘不弄,光摸摸揣揣亲亲啃啃有啥意思。他没有在这么阔气的妓院逛过,不知道啥规矩,咋着收钱。尽管魏会长请自己,要是让人家多花钱还是不好,又禁不住弄姑娘的急切,憋不住问魏会长:我这辈子逛过不少窑子,还没有逛过怡春楼这么阔气的妓院,不懂这里的规矩,咱咋着给人家掏钱,弄一回给人家掏一回钱,还是随便弄只算总数?魏会长说:咱包了一天一夜,一天一夜里干啥都行。
侯三问魏会长:要是这样算钱,咱咋不赶紧到房子里弄呢,在这喝茶吃葵花籽有啥意思?咱在家也能喝茶吃葵花籽,何必跑到这花大价钱喝茶吃葵花籽?魏会长笑了,说:兄弟要是耐不住了,就先进去玩,不要耽误吃晌午饭就行。侯三说:我这人没出息,就是对这事情瘾头大。你们先在这里耍着,我跟腊梅姑娘到屋里,过一会儿就回来。
魏会长看着侯三的背影,对吴老大说:侯三有这么大的能耐,这辈子活得也不亏。
吴老大已经不太惶惶了,说:侯三伯啥都好,就是太贪这事情,吆了一辈子车挣的银钱,都交给窑子了,这阵啥都没有落下。魏会长说:这才活得洒脱,能弄这事情也是一大福分。人活在世,赤裸裸来,赤裸裸去,苦熬苦挣几十年,到头来四块板子一夹,黄土地里一埋,啥都没有落下。侯三才是大玩家,穷成这个样子还不让自己受委屈,难得,难得。
不到半个时辰,侯三跟腊梅回来了。魏会长说:喝点热茶暖暖身子,一会儿吃晌午饭,上锅羊肉汤,补补身子。
侯三接过腊梅倒的热茶,一口把热茶喝干,对魏会长说:怡春楼果然是阔气地方,人一辈子能到这里耍几回,活得也够意思啦。魏会长说:你这哪叫耍,好东西要慢慢地品哩,你一下子就吞到肚里了,啥味道都没品出来,有啥意思?侯三说:一个人一个耍法,人跟人不一样。就拿品茶说吧,你是张掖城里数一数二的人物,成天都有好茶伺候着,人根本不渴,品茶只是消遣,成后晌守着一壶茶。喝茶不是为了喉咙里干渴,是为了品味,再好的茶要是不细细品,就品不出味道。这事情搁到俺车户身上,在道上颠了一天,渴得喉咙里冒火,遇到水狠不得喝一老瓮,那味道才叫香哩。根本就不用品,要是到了品的份上,就喝不出味道啦。魏会长连着拍巴掌,说:兄弟是大玩家,把啥事情都琢磨得透透了,物以稀为贵,啥东西弄得多了就没有味道啦。
侯三跟魏会长说得投机,话就稠起来,又说:俺这些吆车的粗人,哪敢在会长跟前说啥玩家,会长财大气粗,才是真正的玩家。自古以来,真正的玩家就是富贵闲人,人富贵了不闲玩不成,人闲了不富贵也玩不成。会长守着祖传的家业,又有满肚子的学问,不需为生计发愁奔波,这才能玩出大境界。我们这些人哪里是玩,就像刚才说的,干渴得喉咙里冒火,抱着茶壶就灌,灌得不渴就行啦。魏会长说:人渴到极点喝水,饿到极点吃饭,这水这饭就比啥都香。人不渴喝水,再好的茶也喝不到那个份上;人不饿吃饭,也香不到那个份上。俺们这些人钱有了,身份有了,功夫有了,啥受活的事情都能享受上了,就是觉不出受活了,再受活的事情,自己不觉得受活就不是受活。
侯三说:魏会长说出了人世上的大道理。就拿逛怡春楼来说,你三天两后晌地来这里逛,进了这里跟进自己家一样,再漂亮的姑娘都不会觉得有啥意思。就像人灌了满肚子的水,再好的茶也不觉得好喝,人吃饱了再好吃的饭也不觉得香一样。俺这些吆车的就不一样了,一个月就挣那点钱,还要养家餬口,省出一点逛窑子,逛上一回就把人家朝死里弄,要不那钱就花得冤枉。就拿我来说,一个多月没逛窑子了,身上的毒气快把人醵炸了,哪管味道不味道,把身上的毒气泄出来人就畅快啦。
魏会长感慨地说:我们这些人有钱有势,可没有你们身上的毒气。你们身上有的是毒气,可没钱让它泄出来。老先人说得太对啦,一个萝卜不能两头切,好事不能让一个人都占上。侯三接着说:人穷了花钱就要仔细算计,琢磨着咋着花能划来。就拿咱这回逛怡春楼来说,我刚才就问你,人家咋着跟咱们收钱。要是论回数收钱,咱一回就把毒气全放出来。要是不按回数收钱,咱就多玩几回,弄得少了就划不来了。我思谋了,我这个时候玩一回,半后晌玩第二回,点灯的时候又能玩一回,半夜还能玩一回,天明临走的时候再玩一回。咱花了那么多钱,弄上五六回也值。
魏会长长叹口气,说:兄弟有这么大的獗劲,真是天大的福分。人再有钱,身子骨不行了,有山珍海味吃不下去,有漂亮姑娘玩不成,啥福分都受活不上,要那么多钱有屁用处。尤其到这里玩,除了有钱更紧要的是身子,身子不行就玩不成,要是把兄弟的身子给我均一点,把我的钱给兄弟均一点,咱两个都有玩的本钱啦。侯三说:会长刚才说了,一个萝卜不能两头切。世上的事情就是怪,老天爷给了你这个好处就不给你那个好处,给了你那个好处就不给你这个好处。其实,我要是有魏会长那么多的钱,肯定天天在怡春楼里泡,把身子骨都泡软了,就不会有这阵的身子骨了。魏会长要是没有钱,就不能天天在怡春楼里泡,身子骨比我还强健,来一次照样玩五六回。
第二天早上,吴老大满身舒畅地走出怡春楼,禁不住给自己说:男人还有这么受活的事情,难怪侯三老是闹着逛窑子。
第二十七章
吴老大当上大脑兮的头一个过年,三家庄马车帮在腊月二十八半后晌回到村里。车一吆进大门,吴骡子就给翠花交待:你把过年的东西多预备一些,今年咱娃当上了大脑兮,来咱家喝酒的人多,不要叫人家觉得咱小气。还有,到了大年三十后晌,把侯三一家叫过来,那家人的日子越过越烂包,咱不帮他们连年都过不去。翠花说:这个还用你交待?我早就准备停当了,咱娃刚当上大脑兮,说啥也不能小气,不能让乡党小看咱们。我早给二曼她娘说了,不要她们办年货,就在咱家过年。再说,过年要来那么多人喝酒,我要喂头牯做饭,也忙不过来,二曼她娘俩过来了正好给我帮忙。
吴骡子父子刚把头牯从套里卸下来,大门口就有了张文斌的声音:回来咧!吴骡子吴老大见是张文斌,知道有事找他们。吴骡子先开了腔:文斌叔,一年没见,可好?张文斌笑嘻嘻地说:托你的福,没灾没难没病没事地过了一年。吴老大接着他大的话说:文斌爷,到了大年初一我去给你拜年。张文斌说:往年你给我拜年,我都收下,今年可不行啦。你这阵是咱三家庄马车帮的大脑兮,我咋敢受你的拜年。吴老大说:看你说的,我甭说当了三家庄马车帮的大脑兮,就是当了皇上,该把你叫爷还得把你叫爷,世事总不能颠倒过来。张文斌说:吴大脑兮就是跟人不一样,大道理懂得这么清楚,难怪碎碎的就当上了大脑兮。吴老大这才问:你过来有事?张文斌说:有事,俺家老爷请吴大脑兮到屋里坐坐,给吴大脑兮接风,也算是俺家老爷尽了东家的情分。吴老大心里有了疑惑,说:往年给大脑兮接风,也不在这个时候。到底出了啥事情,你给咱说,咱能办的肯定没有一点麻达。张文斌说:有麻达了,还不是小麻达,你过去了俺家老爷给你说。
翠花给张文斌说:要是有大麻达,我娃一个人过去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说到底他还年轻,没有经过多少世事,遇事思谋不周全。你去给东家说说,我娃要是过去了,就带上他车柱伯、侯三伯,还有他大,他们是我娃的台柱子。张文斌满口答应:这个就不用给俺家老爷说了,我来的时候,我家老爷就有这个意思,怕你们刚刚进门,就惊动得一家人不能安稳吃饭,才没有让我叫他们。你既然说了,我就去把他们都叫上。
吴老大、马车柱、侯三他们几个迈张富财家门槛时,马车柱、吴骡子、侯三有意放慢脚步,让吴老大走到前头,这是马车帮的规矩。张文斌见他们进了门槛,大声给张富财禀报:吴大脑兮来啦。张富财立即从太师椅上站起来,一溜小跑到上房门口,说:快进屋,屋里暖和。吴老大抱拳对他晃了几下,很有礼性地说:富财伯,一年可好?张富财说:这一年都过得平平安安,没有一点啥事情,到了年尻子跟前了,事情就来啦。吴老大问:啥事情把你老弄得过不了安生年?张富财一边把他们朝屋里让,一边说:咱一边喝酒一边说,我给吴大脑兮把风接了,咱们把事情也商量啦。
张文斌指挥着两个伙计把八仙桌抬到房中间,把椅子摆好。张富财指着椅子请他们:坐,坐下了就叫他们上酒,咱们一边喝酒一边商量事情。他没有指谁坐哪张椅子,也不知道谁该坐哪张椅子。要是按马车帮的规矩,自己坐主人的上首,吴老大坐另一个上首位子。要是按村里的规矩,吴老大的辈分最小,只能坐下首位子。
吴老大没有吭声,走到最下首的位子坐下。马车柱、侯三、吴骡子没有坐,马车柱问吴老大:老大侄子,你这么一坐,叫我们几个咋坐哩?吴老大说:咱们就按村里的规矩坐。马车柱说:张家找的是车帮的大脑兮,咱就得按车帮的规矩来,你坐上首,我们就好坐啦,咱不能因为辈分坏了规矩。吴老大琢磨了一下,走到张富财旁边的上首位置坐下。马车柱挨着张富财的下首坐下,吴骡子挨着儿子的下首坐下,侯三坐在最下首。他黑丧着脸,不看张富财,眉里眼里都溢着毒气。张富财避着他的目光,知道侯三为他弄死人家的大女子仇恨。
张富财见大家坐好了,给张文斌说:上酒上菜。张文斌小跑到厨房,随之几个婆娘端着碟子碗上来了。张富财指着桌上的酒菜,说:我给他们交待了,今黑请的是咱三家庄马车帮新上任的大脑兮,一定摆成四碟子八碗。张富财给吴老大说过,又对张文斌说:你把俺富善兄弟弄回来的西凤酒拿来,今黑好好庆祝老大娃子当上咱的大脑兮。这么碎的年龄就当上大脑兮,西北五省还没有过。俺们这些人老了,三家庄以后的世事就是他的啦。
吴老大等酒喝过三通,就搁下酒杯,说:富财伯,你找我们有啥事情。咱还是以商量事情为主,一会把酒喝高了,就啥事情都商量不成啦。张富财放下酒杯,长叹口气,说:咱隔壁的刘家堡子前天送来战书,要在年三十晌午跟咱开战哩。张富财又给张文斌说:文斌叔,你把刘家堡下的战书拿来,让吴大脑兮看看。吴骡子把酒盅朝桌子上一礅,脸黑丧下来,说:开战就开战,谁怕他刘家堡子就是小婆子养的。咱三家庄的赵大脑兮为了不让两个村子开战,连命都搭进去了。他们咋又闹腾起来,不把他们收拾顺了,不知道他们啥时候还要闹腾哩。马车柱也放下酒盅,问张富财:十多年都没开战啦,咋又开战啦?张富财说:这些年里,俺家富善在队伍上干大了,刘家堡子的人就不敢扎刺。听说刘家堡子这几年,也出了个在队伍上把事情干大的人,人家就不服气咱了。
侯三说:要开战就开,与俺这些吆车的有啥关系,俺犯不着去卖命。吴老大立即说:侯三伯,你咋这么说话哩,这是咱三家庄的事情,咋能不管哩?吴老大说了侯三几句,又转脸问张富财:咱村跟刘家堡子开战的事情,我小时候听说过,还不清楚是咋回事情。张富财说:这事情你大最清楚,你大就是那次开战后当上大脑兮的,让你大给你说。吴老大对吴骡子说:大,你把咱村跟刘家堡子的仇气,根根底底地给我说一遍。吴骡子说出了三家庄跟刘家堡子之间的仇气。
就是为了一口井,那口井挖在三家庄跟刘家堡子的地坂子上。原先是口没有水的枯井,哪个村都不在意。有一年井里出了水,多得用辘轳都绞不完,一口井能浇十几亩地。于是,刘家堡子说井是刘家堡子的,三家庄说井是三家庄的。开始是说,后来是吵,再后来是斗,最后是打,发展到两个村子下战书正式开战。年年都要开一战,年年都要死伤人,死伤的越多,两个村结的仇气越大。到了后来,两个村不再是为争夺这口井开战,是为了消除肚子里的毒气开战,那口井只是炮捻子。
吴骡子还清楚地记着十多年前的那一回开战。
当时三家庄马车帮的大脑兮姓赵,五十出头,比一般人高出半头,和小伙子摔跤,除了他儿子愣豹能给他战个平手,旁人上来用不了两招就得趴在地上。每回跟刘家堡子开战,他都是一马当先,没有让刘家堡子占半点便宜。三家庄几百口子人没有不敬重他的,连张富财都让他三分。
为了方便,笔者用写小说的文字把这段故事叙述下来:
腊月,黎明时分,无雪,无雾,有霜,白森森地盖着地,如层白雪,透着渗人骨缝的寒冽。还有风,很烈,很猛,带着刀刃般的啸音,在关中道上肆虐。满世界没有一点呈现生命的东西,树枝干枯,村庄沉寂,鸡不鸣狗不叫,车户汉子都搂着婆娘享受着回家后的受活。村子北边的一家车户院里,厦子房的窗户上还贴着大红的“喜喜”字,风把窗户纸刮得哗哗响。土炕上,崭新的缎被面子下边,睡着一对新婚才三天的男女。
一阵急促刺耳的钟声,在冬日的清晨爆起,震得人耳膜子生痛。愣豹一把推开雪姣的温存,忽地坐起身子,对惊傻的雪姣吼:快穿衣裳!雪姣从男人的神气中看出村子里出了大事情,也失急慌忙地找衣裳穿。抽半锅子旱烟功夫,穿着黑棉袄黑棉裤的愣豹和穿着红棉袄黑棉裤的雪姣跑出厦子房,跑出车户院子,向着村子北头射去。
村子北边的空地上,摆好了十几张八仙桌,每个桌上都放着一坛老酒,还有十几个老碗,一头绑着蹄子的猪在嗥叫。凄厉的猪叫跟老钟的轰鸣交织在西安北乡的上空,给人临近杀场的悲壮。一个村子的人竖在铺了霜的白地上,白霜被车户们的脚踏得消去了。人脸上都木木的,看不出是冷峻还是麻木。
老钟的轰鸣一停,车户们脸上的神气更冷峻。赵大脑兮披着老羊皮袄,大踏步震过来。脚下,白霜四溅。满村人的眼睛都盯着赵大脑兮。赵大脑兮脸上写满冷峻、愤怒,车户汉子们的脸上也写满冷峻、愤怒。
三家庄人组成的方阵里,成年男人站在最前边,愣豹站在男人的最前边。女人跟碎娃们站在后边,雪姣为了能看到愣豹,站在女人的最前边,眼珠子里闪烁着她男人的那团黑艳。村里的人都知道摆出这阵势要干啥事情,唯有她不知道。她是才过门三天的新媳妇,娘家在几百里外的秦岭山里头。
三家庄传下来的规矩,凡是跟刘家堡子开战被打死,全村人养活他的父母娃子;被刘家堡子打伤的,全村人为他家耕种,全村人凑钱给他家雇人吆车。三家庄还传下规矩,畏缩不前者、临阵脱逃者,一律赶出三家庄。
赵大脑兮朝着八仙桌走去,脚步愣愣的。他的目光巡视着三家庄的女人们,按先人传下的规矩,要由村里最漂亮的女人给即将厮杀的汉子们敬酒。赵大脑兮的眼窝盯在儿媳妇雪姣身上,这是三家庄人几辈子都没见过的红得发艳、靓得发艳、美得发艳的女人。他对儿媳妇吼:愣豹屋里,给敬壮行酒。满场面子的女人都羡慕地望着雪姣,能在这个场面上露脸的女人,一辈子都会受到全村人的尊敬。雪姣身上的血全涌到脸上,脸成了红缎子棉袄样的颜色。她满腔迷茫,不知道公公让她给敬壮行酒是啥意思,自己该干些啥。两个年龄大点的婆娘走过来,搀着她走到八仙桌跟前,给她说:你要挨个给村里开战的男人敬酒,这是咱三家庄的规矩。
愣豹脸上写满得意,自己的媳妇被全村人公认是最漂亮的女人。
每一个八仙桌跟前都有一个老人,抱着酒坛子朝大老碗里倒。一个年轻女子把酒碗捧到雪姣手上,另一个姑娘领着雪姣把酒碗捧给男人们。雪姣觉得自己成了木头,捧着酒碗走过来走过去,不知道为啥要给这些男人敬酒,但她觉得这些男人就要进行一场用生命为代价的活动。
雪姣嫣红的身影,一直闪烁在赵大脑兮的眼珠子里,他被儿媳妇的美艳惊呆了,心里却泛起难以名状的隐痛。雪姣端着酒碗走到愣豹跟前,柔柔地盯着自己的男人,眼睛里溢出两汪柔水。愣豹望着自己的女人,眼睛里腾出两团烈焰。雪姣双手把酒碗捧过去,愣豹双手把酒碗接过来。
愣豹跟前的吴骡子吼了一声:慢着!愣豹捧着酒碗愣在那里。吴骡子大声说:愣豹兄弟,这酒你不能喝。愣豹捧着酒碗,不明白结拜弟兄的意思,问:我为啥不能喝?吴骡子说:你才成亲三天,人家才陪你三天,你就忍心喝这酒?吴骡子又对赵大脑兮吼:愣豹才成亲三天,你就让他上去开战?
赵大脑兮看着捧着酒碗的愣豹,看着站在愣豹对面的雪姣,啥话都没说。愣豹是自己的儿子,开战不让儿子上,咋着说旁人?
车户们都站出来说话了:不能让愣豹喝这碗酒!赵大脑兮没有说话,他也舍不得让愣豹上去开战,万一出个三长两短,才过门三天的儿媳妇就要守空房。
愣豹说:三家庄的男人都喝了这酒,为啥就我一个人不喝!说完,一仰脖子,把一碗酒喝干,把空碗还给雪姣,说: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三家庄的乡党会养活你一辈子。雪姣已经感觉出来,这酒里盛满了悲壮,盛满了惨烈,她被这悲壮惨烈刺激得想哭。
赵大脑兮愣愣地走到那头肥猪跟前,嗖地从腰间抽出刀子,对着肥猪的脖子捅进去。没有死去的肥猪一声连一声嗥叫,声音凄厉、恐怖,在清晨的寒冽中传得很远。几乎在同时,刘家堡子也传来一阵肥猪凄厉的嗥叫。
三家庄跟刘家堡的战场摆开了,三家庄的人跟刘家堡的人相隔着几十亩的荒地。赵大脑兮站在三家庄男人的最前边,他身后站着愣豹、吴骡子、马车柱、侯三,都是清一色的小伙子。五尺大鼓抬出来了,大锣、小锣、镲子齐全,五六个老汉脱去老羊皮袄,狠命地敲打着锣鼓家伙。所有的男人都操着锄头、铁叉、木棍、铁锨、镢头,还有的提着大刀、长矛、垫杠、三节棍,眼窝里的怒火喷射到对方的阵中。女人跟碎娃挤在男人的后边,仇恨地看着对方的人群。
雪姣眼里只有愣豹。
刘家堡子的阵里也有一百多号男人,也有一个五十岁的男人站在最前边,其骠悍不差于赵大脑兮。在骠悍的后边,也站着一个和愣豹岁数、身架差不多的小伙子。他也穿着崭新的黑棉袄棉裤,也是新女婿。果然,对方阵中也有一个穿红棉袄的新媳妇。
三家庄的人惊奇了,对面阵中的新媳妇跟雪姣长得一个模子做出来的,心里说:刘家堡子的人心毒,把新女婿新媳妇都拉出来开战啦!
刘家堡子的人也在心里说:三家庄的人心毒,把新女婿新媳妇都拉出来开战啦!
赵大脑兮指着对方大脑兮吼:你们今天要是把人马撤了,咱就不跟你们计较。要是不撤,非把你村的男人杀得一个不剩,让你村变成寡妇村。
刘家堡子的大脑兮也指着着赵大脑兮吼:这口井是俺刘家堡的,被你村霸占了。我们就不服这口气,非把这口井夺回来不可。
赵大脑兮甩掉老羊皮袄,指着对方的大脑兮,吼:闲话少说,放马过来。刘家堡子的大脑兮也甩掉老羊皮袄,也指着赵大脑兮吼:难道我怕你不成。
赵大脑兮狠狠盯着对方,向着对方走去。他身后,跟着儿子愣豹,跟着吴骡子、马车柱、侯三这些小伙子。
刘家堡子的大脑兮也狠狠盯着对方,向着对方走过来。他身后,跟着他的儿子,跟着一群愣小伙子。
鼓声大作,风声更烈,吼声更猛,一百多个车户汉子混战在一块,不时有肤肉迸裂,热血喷溅。老人们拼命敲鼓,年轻女人拼命哭喊,老女人跪在地上祈祷。一个汉子倒下了,又一个汉子倒下了;一片霜地变红了,又一片霜地变红了;女人发出一声尖叫,又发出一声尖叫;娃们哭喊一声,又哭喊一声------
半个时辰过去,鼓声乍停,锣声响起,混战顿停。三家庄的男人退到南边,刘家堡子的男人退到北边,回归到开战前的阵式。空荡荡的荒地上,摆下了十几个男人的身子,死了的没有一点声息,没死的吼天吼地地喊叫、呻吟、挣扎------
两边的男人都在整理武器,准备下一回合的厮杀,没人顾及倒在荒地上的人。只要锣响,双方能动弹的人,必须回到自己的阵中,不得在荒地上停留,这是规矩。倒在荒地上的男人还在喊叫,呻吟,挣扎------
竖在两边阵中的男人看着他们,没有人敢去救护。猝然,三家庄的女人群里,射出一团火红,跪在一个倒下的男人跟前,抱着他受伤的脑袋,撕下一条红缎子棉袄,给他包扎伤口。
刘家堡子的大脑兮对着三家庄的人吼:狗日的三家庄,又坏了规矩。
赵大脑兮看了一眼火红救助的人,对着刘家堡子的人吼:你瞎了狗眼,看她救的是谁家的人?刘家堡子的大脑兮再仔细一看,三家庄的新媳妇救的竟是刘家堡子的人。才过门三天的雪姣,咋能分清哪个是三家庄的人,哪个是刘家堡子的人,她只是为了救人。
又一团火红从刘家堡子的女人群里射出来,喊:姐——
姐姐雪姣对着妹妹雪梅吼:雪梅,快救人。她其实只比妹妹大半个时辰。妹妹雪梅也跪在一个男人跟前,也撕下一条红缎子棉袄,包扎他脖子上的伤口,她抢救的竟是三家庄的男人。人们的咒骂声停下了,战场上一片寂静,所有的人都凝视着两团忙活的红火。
赵大脑兮盯了儿子愣豹一眼,愣豹打了个寒颤,他分辨不出他大目光里的意思。刘家堡子的大脑兮也盯了一下儿子利虎,利虎也打了个寒颤,分辨不出他大目光里的意思。赵大脑兮对着掌鼓的老汉吼了一声:敲鼓!刘家堡子的大脑兮也对着掌鼓的老汉吼了一声:敲鼓!
鼓声又响起来,第二个回合的厮杀开始了。战鼓在擂,声音发蔫发粘,像是用男人泄了阳的家伙敲的。战场上,没有了男人的吼喊,只有家伙跟家伙碰撞的声响。家伙已经不朝人身上使劲了,而是朝对方的家伙上碰磕。好大功夫,不见一个人倒下。
两团火红还在杀场上忙活,她们移动到哪里,双方都给她们让开空地,生怕干扰了她们的忙活。惟有愣豹跟利虎还在拼命,他们见自己的媳妇犯了规矩,又惧怕父亲那含义不明的目光,怕媳妇的罪恶给自己的名声抹黑,他们要用实际行动挽回自己的名声。他们都拿着铁锨,狠命地朝对方身上使劲,吼声如雷热汗如淋。
不知什么时候,战场上的人停止了厮杀,围观他俩拼命。人们的围观把他俩逼上了绝崖,只有打倒对方才能证明自己是英雄,名声把他们的眼睛烧得通红。
两团火红扑过来,姐姐雪姣喊着自己男人的名字:愣豹,不要打啦!妹妹雪梅喊着自己男人的名字:利虎,不要打啦!两团火红都无法接近杀急了眼的小伙子,只能一遍一遍地喊叫男人的名字,像是要把远逝的灵魂呼唤回来。
围观的人们起哄了,三家庄的车户喊着愣豹的名字,刘家堡子的车户喊着利虎的名字,都兴奋至极地吼叫:杀死他,杀死他------。
车户汉子们震天震地的吼喊,淹没了火红的呼唤。他们太希望看到豹子跟老虎,在搏斗中被活活杀死的刺激。愣豹跟利虎彻底没有退路了,几十个回合以后,他们脱去了黑棉袄棉裤,只剩下一条短裤,还有淌着热汗的踺子肉。他们身上已经有了血迹,一道,又一道,成了血染的人。
雪姣、雪梅还在拼尽全力地喊:不要打啦!声音被一百多个汉子们的吼杀声淹没了。
愣豹和利虎还在拼命厮杀。猛地,利虎手里的铁锨对着愣豹的脖子铲去-------。就要倒下去的愣豹端着铁锨,也对准利虎的脖子铲去------
所有的男人惊呆了,他们望着倒在地上的愣豹、利虎,谁也没有想到会出现这样的结局。雪姣跟雪梅扑过去,抱住自己的男人,两个男人已经不会说话了。
所有的人都流出了眼泪,转过身子。他们再转身时,又一次惊呆了,倒下的两个男人旁边,又倒下了两个女人。她们手里都攥着铁锨,铁锨专门为厮杀开了刃子,锋利无比,两个新媳妇的脖子上都有一道血红。
赵大脑兮看着儿子愣豹,看着儿媳妇雪姣,低下头,大滴的泪珠从老眼里涌出,淌到被热血染红的霜地上。刘家堡子的大脑兮也看着儿子利虎,看着儿媳妇雪梅,大滴的泪珠也从老眼里涌出,也淌在被热血染红的霜地上。
所有的人都低下头,泪珠流过木木的脸颊,淌在冰冷的冻霜上。
古老的战鼓又敲响了,第三次回合的厮杀开始了,双方又摆好阵式。赵大脑兮还是站在三家庄车户的最前边,他的对面还是刘家堡子的大脑兮。他们望着对方,都没有说话,战场上一片无人般的寂静。
赵大脑兮直直地竖在那里,手里拿着大刀,大声对两个村子的人吼:我姓赵的宣布,从今往后三家庄和刘家堡子永不开战!我违背了先人的规矩,我以死告罪先人!说完,刀在脖子上一抹,一股鲜血迸出,人却没有倒下,如尊石雕。
刘家堡子的大脑兮愣了,随之,双膝一软跪在赵大脑兮的对面,对着赵大脑兮抱拳说:赵大脑兮,你是真正的男人,我服你啦!在他的身后,跪倒了刘家堡子的车户汉子们。
吴骡子给儿子讲完赵大脑兮,感慨地说:赵大脑兮用他的命,换来了两个村子十几年的安宁,这阵他们又要开战啦。吴老大听他大说完,问张富财:咱村跟刘家堡子开战,有多少年代啦?张富财说:谁都说不清楚多少年代了,死的人都埋了两亩地大的坟园子,仇气是一代一代传下的,谁也不敢坏了这个规矩。吴老大说:咱村要是跟刘家堡子年年开一仗,咱们再日弄也休想把马车帮弄兴旺。吴骡子说:这不是咱们想不想的事情,人家把战书下到咱门上啦,咱要是不应承,就把咱村的脸丢完啦。吴老大又问:我是问咱村的人到底想不想开战?马车柱说:说句实话,没有人想开战。开一次战都要死上好多人,花上好多钱,谁愿意干这事情?吴老大说:我到刘家堡子去一趟,劝说他们不要再开战啦!吴骡子说:人家这阵正在磨刀哩,你到人家村子去,不是把脖子朝人家的肉墩子上搁哩?吴老大说:后天就要开战啦,这时候挡不住他们,等开战就来不及啦。吴骡子说:我们几个陪你一块去?吴老大说:不用,人家要是存心收拾咱,再多去几个人也不顶用。去的人多了,反倒碍事。
三家庄离刘家堡子不到两里路。吴老大放开大步,抽锅烟功夫就到了刘家堡子村门口。两个老汉躲在村门洞里,叭哒着旱烟,警惕外人混进村子。
老汉发现吴老大,提起木棍吼问:谁!吴老大走到离他们十来步远的地方,停住脚步说:三家庄马车帮的大脑兮吴老大。两个老汉端着木棍,问:天这么黑啦,你到俺村有啥事情?吴老大抱拳对老汉行了礼,说:我要找你村的刘大脑兮,麻烦你老给他递个话,就说我吴老大前来拜访他。老汉不相信地问:你来谋算俺村的啥事情?吴老大哈哈一笑,说:我一个人到你村子,能谋啥事情?老汉朝吴老大身后看了一阵,果然就吴老大一个人,就放下心,说:你在这候着,我进村给俺冷娃大脑兮禀报一声,看他让不让你进村?
刘冷娃和几个车户喝酒,酒喝得不多话说得不少,说的全是后天开战的事情,商量咋着布置兵马把三家庄打败。一个车户说:三家庄的吴老大也不是软熊货,功夫高着哩,一个人对付咱十几个人不成问题。他大、马车柱这茬子车户都练过武功,跟他们硬拼不是办法。又一个车户说:咱再派人到渭南找道生团长,要他派兵过来,再带两挺机关枪,把三家庄镇住。刘冷娃说:我前几天找道生团长了,道生团长说,要是在平时派几十个人过来没一点问题,现在是非常时期,队伍准备打仗,谁也不敢随便动用队伍。道生团长还说,他要是派了队伍回来,三家庄的张富善也会派队伍回来,他们同在队伍上干事,都不好说话,不愿意用队伍替咱开战。一个车户有了怯意,说:要是道生团长不派队伍,咱最多给三家庄打个平手。刘冷娃看着他问:你怕啦?那个车户把胸脯一拍,说:我怕个球,大不了就是死!刘冷娃说:就是这回打输啦,咱们也得拼一回。咱已经在三家庄面前软了十几年,再软下去咋给先人交待?
屋门猛地被推开,扑进来一个老汉,刘冷娃问:啥事把你急成这样子?老汉回答:三家庄马车帮的吴老大来啦,说要见你。刘冷娃问:他在啥地方?老汉说:我把他挡在村门口,过来给你禀报,看你的意思?
刘冷娃不说啥,琢磨吴老大的意图。一个车户说:那人心眼可多了,咱要好好提防他,弄不好就上他的当啦。刘冷娃问老汉:他们来了多少人?老汉答:就他一个人。刘冷娃又问:你看准啦?老汉说:我仔仔细细把他尻子后头看了,就是没有跟一个人。一个车户给老汉说:你过去给他说,让他滚回去,有啥事后天开战再说。刘冷娃抬起手,挡住那个车户,说:人家一个人敢到咱村子来,咱再不见人家,就显得咱太没胆量啦。再说,人家能上咱的门,就是咱的客,哪有不见之理?你过去把他领来,我不信他敢独闯咱刘家堡子,除非他是大战长板坡的赵子龙!刚才说话的车户跑出去,说:我去把咱的人召集起来,万一他敢骚情,咱就把他收拾啦。
吴老大跟着老汉走进刘冷娃的屋子,屋里的人手都攥着刀,警惕地盯着他。吴老大对着刘冷娃抱拳晃了几下,说:刘大脑兮,我吴老大今黑登门拜访,打扰了各位喝酒,实在抱歉。可后天两个村子开战,不管谁家输谁家赢,都少不了死上几个人,为了那些人命,我不能不来。要不,凭啥当这个大脑兮?
刘冷娃问:吴大脑兮是为后天开战的事情而来?
吴老大说:就是为后天开战的事情而来。又从怀里抽出两把攮子,递给站在跟前的老汉,说:我这阵手无寸铁,刘大脑兮相信了吧?刘冷娃见吴老大交出了攮子,心里有了坦然,立即变得礼性起来,说:吴大脑兮也真是的,既然要来就早早打个招呼,我出村迎接吴大脑兮,把酒预备下,咱好好喝上一伙。你这阵突然来了,我啥准备都没有,实在对不住吴大脑兮。吴老大说:我后晌才听说两个村子开战的事情,刚才到俺赵大脑兮的坟上烧了纸就赶过来。刘冷娃说:俺几个说是在这喝酒,实际是商量开战的事情。吴老大说:咱埋在地里头的老先人,盼着咱两个村子年年都死上几个人,最后把咱两个村子的人都死光?刘冷娃没有说话,停了好大功夫才说:我也不想死人,不开战咋着给活着的人交待?吴老大问:你觉得俺村的赵大脑兮咋样?刘冷娃说:英雄,甭说你三家庄的人敬他,俺刘家堡子的人也敬他。吴老大又问:赵大脑兮把命跟一辈子的名声都搭进去啦,他图个啥?刘冷娃不说啥了。
屋门呼地被撞开,那个车户提着一把大刀冲进来,把刀逼在吴老大的脖子上,说:你的胆子也太大啦,竟敢一个人到俺刘家堡子来,太小看俺刘家堡子啦!说着,又对刘冷娃说:我把人都招呼齐啦,你说咱咋着收拾他?刘冷娃把炕桌一拍,对着那个车户吼骂起来:谁让你去招呼人啦,竟敢对吴大脑兮不恭敬?把刀搁下,给吴大脑兮赔个不是!吴老大说:这位兄弟不知道我是干啥来的,不知者不为错。
那个车户倒提大刀,抱拳给吴老大说:吴大脑兮,你大人不记小人过,望你多多包涵!刘冷娃又给那个车户下命令:把院子里的人都吆回去睡觉,老大兄弟看我来啦,与你们有屁相干,都跑来干啥!说完,又对拿吴老大攮子的老汉说:把家伙还给吴大脑兮。老汉赶忙把攮子捧到吴老大面前,吴老大没有接,说:不用,等我离开你村的时候再还给我,我本来就不该带着家伙进村,是我不懂规矩。刘冷娃从老汉手里拿过攮子,说:你要是不接家伙,就显得俺这些人不仗义啦。吴老大这才接过攮子,插到自己腰上,说:刘大脑兮这么说了,我就接下了。我今个当着众人的面说,要是咱两个村子永不开战,我的家伙永辈子不会用到刘家堡子人身上。
吴老大坐到炕上,刘冷娃的婆娘就朝炕桌上端碟子上碗。喝到一半量的时候,吴老大搁下酒碗,对刘冷娃说:咱两个村子开了几辈子的仗,不就是为了一口井?你说值得不值得?刘冷娃答:已经不是值得不值得的事情,是为了按先人传下来的规矩办事。吴老大又问:谁是先人?刘冷娃答:埋在土里的都是先人。吴老大又问:咱要是死了,也埋到了土里,算不算先人?刘冷娃答:当然算先人,咱就是活着人的先人。吴老大说:咱这回立个永不开仗的规矩,把碑竖上,咱死了也是先人留下的规矩。刘冷娃问:你咋着能把碑子竖上?吴老大说:我思谋了,赵大脑兮把自己的命和名声都搭上了,只换来十几年的安宁,没有把祸害的根子铲掉,祸害的根子就是那口井。我想在咱俩手里把祸害根子铲掉,你有没有这个胆量?刘冷娃把桌子一拍,大声说:老大兄弟敢弄的事情,我刘冷娃没有不敢弄的,这事情你说咋弄就咋弄,你在前边弄我在后边拱,咱怕个球!吴老大也把桌子一拍,说:我就等着兄弟这句话哩,咱说定啦,到时候咱两个把那口井填啦,看往后谁还拿它做苗头让两个村子开战?刘冷娃说:行,咱说定啦!吴老大从怀里抽出攮子,递给刘冷娃一把,说:冷娃兄弟,我身上有两把攮子,给你一把,我拿一把,咱两个谁要是再让自己的马车帮开战,就自己把自己攮死!刘冷娃接过攮子,说:咱两个要是让马车帮开战,就用老大兄弟这把攮子攮死自己!
吴老大把自己手腕攮了一下,一股热血流出,淌进酒碗里。刘冷娃也把自己手腕攮了一下,一股热血也流出,碗里的酒也变得一汪血红。两个盛满血酒的老碗一碰,碗里的血红一阵荡漾。两个大脑兮一仰脖子,喝下酒,也喝下自己的血。
第二十八章
大年三十晌午,风停了,日头出来了。那片荒地上,三家庄跟刘家堡子又摆开了阵式。两个村子的男人都来了,女人都来了,碎娃都来了,连正在吃奶的娃娃都被他娘抱出来了。老鼓被抬出来,老鼓在热炕上烤了两天,敲起来震得地都动弹。
吴老大朝刘家堡子的阵式跟前走近。刘冷娃也朝三家庄的阵式跟前走近。吴老大对着刘冷娃抱拳,说:刘大脑兮,咱们说定啦,从今往后两个村子永不开战!刘冷娃也对着吴老大抱拳,说:吴大脑兮,咱们说定啦,从今往后两个村子永不开战!吴老大说:咱们今个就把井填啦!刘冷娃也说:咱们今个就把井填啦!吴老大转过身子,对远处的一溜马车吼:把碌碡拉过来!马车柱吆着马车,车上拉着碌碡,朝这边走过来,一直吆到井跟前才停下。吴老大又对男人们吼:把碌碡卸下来!立即,十几个小伙子跑过去,把碌碡从车上卸下来。吴老大又对刘冷娃说:咱俩一块把碌碡推到井里,看谁有能耐把碌碡从井里捞上来?
刘冷娃带着几个小伙子跑过来,吴老大带着几个小伙子跑过去,十几个男人一齐用力,把碌碡推到井边,又一齐用力推进井里。嗵,随着碌碡坠进水里的轰响,这口老井就算毕了。
吴老大又对着不远不近的十几挂马车吼:把土拉过来!随着他的吼声,吴骡子打头,后边跟着侯三,侯三后边跟着十几个车户,都吆着车,车上装着黄土,朝着井跟前吆过来。立即有男人跑过去,用刨耙把车上的土朝井跟前卸,井的四周堆满了黄土。吴老大又对着男人吼:把井给我填啦!立即,三家庄男人中有拿铁锨的都跑到井跟前,把黄土朝井里填。刘家堡子男人中有拿铁锨的也跑到井跟前,把黄土朝井里填,一直把井填满。吴老大又对着一挂马车吼:把磨盘给我拉过来!一个车户吆着车走过来,车上装着一个很大的磨盘。吴老大又吼:把井给我盖上!随着吴老大的吼声,两个村子的男人都跑到马车跟前,把磨盘朝下卸,搭不上手的就用嘴鼓劲。终于,磨盘把井口盖上了,盖得严严实实。
吴老大又对着一挂马车吼:把碑子拉过来!一个车户吆着马车走过来,车上装着青石做的碑子。吴老大又吼:把碑子竖起来!立即,一群车户跑到马车跟前,把碑子朝下卸。谁都分不清卸碑子的车户中,是三家庄的人多还是刘家堡子的人多。
青石碑竖在老井上边。面对三家庄的一面写着:永不开战。落款是西安北乡三家庄马车帮大脑兮吴老大;面对刘家堡子的一面也写着:永不开战。落款是西安北乡刘家堡马车帮大脑兮刘冷娃。吴老大跟刘冷娃站在青石碑跟前,吴老大站在三家庄一边,刘冷娃站在刘家堡子一边,两个人紧紧地挨在一块。吴老大对刘冷娃说:冷娃兄弟,咱俩坏了先人传下的规矩!刘冷娃对吴老大说:老大兄弟,你前个黑在我屋里说了,咱给后人立下了规矩。等咱死了埋进黄土,咱就是后人的先人!
吴老大看着青石碑,感慨地对刘冷娃说:咱俩做了件天大的好事情。刘冷娃也感慨地对吴老大说:要不是你前天黑了点拨我,我差一点干出傻事情。吴老大说:咱就在这片荒地上搭上棚子,砌上十几个锅台,请上二十个炉头,到了初五,咱两个村的人好好吃喝一天。再请三意社唱上一黑,咱两个村子再不开战了,这么大的好事情要好好闹火一下。刘冷娃说:你说咋办就咋办,我听你的。俺也不能叫你三家庄一家掏钱,吃饭喝酒你村管啦,请唱戏的钱俺刘家堡子管啦。
正月初五,开战的荒地上搭起了棚子,棚子下边支了几十张八仙桌子。这摊子的总指挥是翠花,二十几个炉台根据翠花订的菜单,炒的炒,烧的烧,煮的煮,蒸的蒸;翠花又安排几十个婆娘择菜,端盘子递碗;几个没出门的女娃抱着酒坛子给车户们倒酒,车户们喝高了就笑就说就吼就唱。两个村子的车户里面,最丢人的是侯三。他从晌午到黑就没离开桌面,抱着一坛子老酒,自己倒自己喝,喝醉了倒在旁边的荒地里,吐了一河滩的酒肉。几只跟车狗吃了他吐出的酒肉,也醉倒在他身边。他觉得身上冷,把狗当婆娘,搂在怀里取暖,两个村子的人都看着他笑。
马车柱嫌侯三丢三家庄的脸,对年轻车户说:把他架回去,甭在这丢人显眼。年轻车户就要搀侯三,吴老大挡住他们,说:我那天都说了,今个都朝死里吃朝死里喝。你把他弄回去了,他醒了还要过来喝,还不如就让他睡在这里,醒了接着喝。多少年碰上一回这事情,咱让他受活个够。翠花叫人把侯三搀到马车上,又让侯三婆娘拿来一件皮袄,盖在侯三身上。
吴老大跟刘冷娃忙着招呼两个村子的人,自己没顾上吃,到了半后晌,才坐到八仙桌子跟前,又是你敬我,我敬你的喝开。酒喝到差不多的时候,刘冷娃对吴老大说:我有一件事情,不知道该说不该说?吴老大说:你我是兄弟,还有啥不能说的。你要是把话闷在肚子里,就是没有把我当兄弟看。刘冷娃说:你知道俺刘家堡子多少挂马车?吴老大说:差不多二十几挂吧。刘冷娃说:二十几挂马车在西北五省能弄个啥?吴老大说:啥也弄不成,势力太小啦。刘冷娃说:车帮的势力小了,远途的货不敢拉,到了道上尽受人欺负,不得不给人家上供,挣的没有花的多,生意一天不如一天。过了年又有两挂车卸套了,照这样下去,再有两三年功夫俺刘家堡子马车帮就没了。我这几天一直在想,咱两个村把马车帮合并了,就有七十几挂车了,就算大车帮啦,对两个村都是好事情。
吴老大一愣,高兴地说:我还真没想到这一步,要是把咱两个村的车合成一个车帮,真是天大的好事情,收入起码多一成以上。刘冷娃说:咱说和就和,这阵就定下来,过了十五上道就在这里聚齐。吴老大说:没麻达,正月十六五更,咱两个村的马车就在这里聚齐,用不了两年,咱就能弄成西北五省最大的马车帮。
刘冷娃说:咱两个村的车帮合并以后,你给咱当大脑兮,我保证俺村的车户都听你的调遣。谁要是敢痞干,就按道上的规矩收拾他。吴老大说:我才十九岁,你岁数比我大,经见的事情多,还是你来当大脑兮。我保证俺三家庄的车户都服你。刘冷娃说:我这个人愚笨,但不糊涂,心里头明得跟镜子一样。你岁数是不大,但你八岁上道,在道上的年代不比我的年代少,从小又有高人指点,文武双全,也干了几件惊天动地的事情,你的能耐比我大多了,大脑兮还是你当上好。
吴老大想了一阵,说:咱俩都当大脑兮,遇事商量着办,你看咋样?刘冷娃说:自古以来都讲究天无二日,国无二主,一个马车帮弄两个大脑兮,两个人的心思不会一模一样。到时候你觉得朝东边好,我觉得朝西边好,让下边的车户听谁的,弄不好咱俩还闹毛病哩,还是你一个人当大脑兮最好。吴老大这才说:我就把大脑兮当上啦,这可是你让给我的,不管到了啥时候,你都是我的老哥,我都是你的兄弟,这个辈分是不能乱的。
三家庄跟刘家堡子的马车帮合并了,打的是三家庄马车帮的旗号。马车的数量达到七十多辆,吴老大的心气也野了许多。过年这些天,他除了到东关马车皮货店给师爷冯庚庚、师父刘顺义拜年,再也没有出门,窝在热炕上思谋把马车帮弄大的事情。到了正月十五晌午,吴老大才琢磨出一些道道,对吴骡子说:我想今黑把俺车柱伯、侯三伯、冷娃兄弟叫到咱家喝酒。吴骡子说:你这阵是两个村的大脑兮,再有本事的人,都不能把啥事情都顾揽过来,还得靠大家顾揽。大家都帮你,你的能耐就大。大家不帮你,你的能耐就不大,这就是干世事的道理。今黑这酒一定要喝,还要喝瓶装酒,上最好的菜,不能对付。当上了大脑兮,出手就要大方,小里小气叫人瞧不起,叫人瞧不起就干不成事情。我这阵就骑马到西安城里,买一箱子瓶装西凤酒,今黑敞开喝。吴老大说:你在家歇着,我进城买酒。吴骡子说:还是我去吧,明个就要上道,好多事情要你调遣哩。
侯三进门看见摆在炕头的西凤酒,眼窝嗖地亮起来,问吴老大:你把这么好的酒买来啦,有啥好事情吧?吴老大说:你是沾了冷娃兄弟的光,这西凤酒是专门给冷娃兄弟喝的,冷娃兄弟干了件流芳千古的大好事,把王母娘娘的奶给冷娃兄弟喝都值得。
马车柱又接着说:人要是把事情干到冷娃脑兮的份上,就是圣人啦。这回除了挡住了两个村开战,又把大脑兮的位子让给老大侄子,没有肚量做不出这事情,冷娃的人品在两个村子都是头一个。侯三接着说:冷娃做的事情就是让人服气,往后咱还把冷娃当大脑兮看。三家庄车户的话,听得刘冷娃心里直受活。
有人敲门,吴老大对屋门喊:谁?门外答:我,张文斌。吴老大赶忙下炕,迎接张文斌,说:文斌爷,你老黑灯瞎火地跑来干啥,有啥事派人过来说一声,我过去就行啦,咋能劳驾你老跑过来。吴老大当上大脑兮后,不管给啥人说话,嘴上就像抹了蜂蜜。张文斌说:俺家老爷见你跟刘家堡子平息了几十辈子的干戈,立下了天大的功劳,让我把他兄弟给他孝敬的茅台酒,给吴大脑兮送来。张文斌说完就对屋门外头喊:把酒抱进来。立即,走进一个伙计,抱着四瓶茅台酒。张文斌从伙计怀里把酒拿过来,吴老大赶忙接过,说:你回去给俺富财伯说,我接下他的酒啦,也接下他的心意啦,你替我好好谢谢他。说完,拿起一瓶茅台塞到刘冷娃手上,说:你是这件事情的大功臣,把这瓶酒拿回去喝。又拿起一瓶茅台塞到侯三手上,说:你喜欢喝酒,也难得喝上一回好酒,这瓶酒你拿回去喝,剩下的两瓶酒今黑就喝。
刘冷娃接下酒,却有了不好意思。满屋子的人都把功劳记在自己身上,吴老大丝毫没有揽一点,就把酒瓶子朝吴老大手里送,说:这酒咋该我喝哩,要说这几件事情,最大的功劳应该是老大兄弟,老大兄弟不喝这酒,我咋有脸喝这酒?吴老大挡住他,说:众人心里明着哩,你没有功劳众人也不会说你有功劳。你听众人的,错不了。你要是不接这酒,就冷了俺三家庄人的心。刘冷娃不再说啥了,心里又有了感赞,人家比自己小好几岁哩,看人家做的事情,多有气度,多让人服气,让这样的人当大脑兮还有啥说的。
吴老大把张文斌拉到炕边,说:俺也没有啥孝敬你,你上来喝几盅茅台,也算是俺尽了一点心意。张文斌说:咱给人家当伙计的哪有这福分,东家说不定啥时候叫哩,人家吼上一句,声音没落就得跑到跟前,慢了都不行。我要赶紧回去,说不定东家又有啥事情啦。吴老大说:你忙我就不挡你,可再忙也得喝口酒再走。我把茅台打开,你喝上一杯再走,茅台是你送来的,凭着辛苦也该喝一杯。
吴骡子把茅台打开,给酒碗里倒了。吴老大接过酒碗,双手捧到张文斌跟前,说:文斌爷,我给你敬酒啦。张文斌赶忙接过酒碗,说:吴大脑兮,我今天算是知道你了,你要是干不成世事,谁还能干成世事?说完,喝干了碗里的酒。
吴老大从炕上的箱子里取出几瓶西凤,对张文斌说:文斌爷,有件事情还要劳驾你。张文斌说:有啥事情尽管交待,我虽说比你岁数大点,可是给人家当下人的,可不敢说劳驾。吴老大先拿过两瓶西凤,塞到张文斌怀里,说:我这没啥好酒,就是西凤,你拿两瓶自己喝。说完,又从炕上抱过四瓶西凤,说:这四瓶西凤,是俺跟冷娃兄弟送给你东家的。你给俺捎个话,咱三家庄和刘家堡子的车户,都谢了他的茅台酒。张文斌说:我替俺东家谢你啦。就让跟来的伙计把四瓶西凤抱在怀里。吴老大又从炕上拿过一瓶西凤,对那个伙计说:老哥,这瓶酒是给你的,回去慢慢喝,我让文斌爷替你拿上,那个伙计感动得直给他点头哈腰。
吴老大、吴骡子、马车柱、刘冷娃一块把张文斌送出大门,看着他走远了,才转身回去。
他们把茅台喝过一半,吴老大说话了:我今黑把咱们几个叫到这喝酒,就是有件事情要商量。咱两个村子的车合到一块,就有了七十几挂车,在西北五省也算大车帮了。要是咱车户的能耐一个顶五个,咱七十几个车户就顶三百五六十个。要是咱的车户五个顶人家一个,咱七十几个车户才顶人家十几个,连最小的马车帮都不如。
马车柱说:老大侄子说得有道理,咱不能光在马车数量上下功夫,还要在咱车户的能耐上下功夫。咱的车户出去了,要是以一挡十,以一挡百,咱这七十几挂马车就能在西北五省称王称霸。侯三接着说:咱老先人都说,将不在多而在猛,兵不在多而在勇。当年的西楚霸王率领八百江东子弟兵,打遍天下无敌手,在几十万人的敌阵冲杀如入无人之境。咱的车户要都是精兵猛将就好啦。吴骡子接着说:咋着才能让咱的车户变成精兵猛将,这才是紧要的事情,旁的都是空话。
刘冷娃琢磨吴老大的话,觉得吴老大的能耐就是大,他想到了旁人想不到的事情。自己也当了这些年大脑兮,咋就没想到把车户弄成以一挡十、以一挡百的精兵猛将,就说:老大兄弟肯定想出了啥招数,老大兄弟咋说咱就咋做。吴老大说:咱过去上道以后,车吆进马车店把饭一吃,车户就散了羊,想干啥就干啥,赌钱、看戏、喝酒、喝茶、闲逛、进窑子、趟暗门、走亲戚、拜朋友,把好多人的毛病惯下了不说,还花去好多银钱。咱马车帮要朝大里弄,就得添头牯加车,咱的人把钱都花了,咋有钱添头牯加车?
侯三心里有了紧张,生怕吴老大不让他弄那事情,急忙问:你想咋着整?吴老大说:以后把车吆进马车店,吃过饭都在店里练功夫。侯三急眼了,怕再逛不成窑子,说:老先人都说了,人过三十不学艺,我都是四十大几的人了,还练啥功夫哩?吴老大说:咱们规定,三十岁以下都得练功夫,三十岁以上可以不练功夫,但不能出店门,在店里歇息身子。功夫也不是天天都练,阴历的逢十不练,大家可以自由活动,想干啥就干啥。侯三想逢十还可以出去,也就不再说啥了。
吴老大又接着说:练功夫的事情,得个人专门顾揽,要不三天两后晌就不弄了。冷娃兄弟的功夫在两个村都是最厉害的,就让冷娃兄弟顾揽这事情。谁要是不听冷娃兄弟,不管是谁,都由冷娃兄弟处置,谁都不能放个屁。刘冷娃见吴老大把自己抬得这么高,又有了感动,说:要论功夫,老大兄弟的功夫在咱西北五省的车户里,数一数二。我那点半调子功夫,咋敢说是功夫?吴老大给刘冷娃碗里倒上酒,说:咱兄弟之间咋能说谁功夫高谁功夫低。只要咱兄弟俩不分开,你的功夫就是我的功夫,我的功夫也是你的功夫,遇事谁不死命相帮?刘冷娃接过酒瓶子,给吴老大碗里把酒倒上,说:老大兄弟说得对,只要咱兄弟不分手,咱兄弟俩四只胳膊两把刀,拼他几十个人没麻达。来,咱兄弟俩干了这碗酒。吴老大跟刘冷娃把酒碗一碰,都一口把碗里的酒喝干。
吴老大又给马车柱说:车柱伯,你跟俺大以后就当俺冷娃兄弟的左膀右臂,帮着俺冷娃哥给车户们教功夫。要是谁不听俺冷娃兄弟的话,你就把他朝死里抽。马车柱、吴骡子、侯三就在心里感慨:老大这娃子把事情想得周全,把冷娃摆到了位置上,啥事情都搁平了。
第二十九章
正月十六五更过后,三家庄跟刘家堡子的马车都吆到过去开战的荒地上,喝过东家的送行酒,浩浩荡荡上路了。一下子增加了二十多挂车,车队拉了两里多路;头牯的铁蹄叩击在古道上,声音比过去更碎更密;牲口脖子上的铃铛更多更响,在黎明的关中传得很远很远;车户抽响了鞭子,关中道上又喧起一阵鞭子的炸响,更显阳刚宏亮。
吴老大把马车帮的顺序重新做了安排,他吆的是头挂车,第二挂车的位子给了刘冷娃。还把三家庄马车帮的顺序全部打乱,把刘家堡子的车按照上道的年限插进来,遇到上道年限差不多的,一律让刘家堡子的车户走在前边。
吴老大率领着七十多挂马车离开西安,朝山西太原进发。一路上,刘冷娃按着吴老大的布置,把马车吆进店里,吃过饭后,就把不到三十岁的小伙子召集在空地上,给他们教武功。马车柱、吴骡子按照吴老大的布置,站在刘冷娃左右,帮着他监督小伙子们练功,让刘冷娃感觉自己在马车帮的权力并没有减少。
这晚,车帮过了黄河的凤陵渡。吃过饭,吴老大捏着指头一算,今个是阴历二十,不练武的日子,就对刘冷娃说:今个是阴历二十,放他们出去耍吧。吴老大又给他大、马车柱、侯三说:我原先听师父说过,凤陵渡是个很有名气的地方。趁今黑没事,咱们出去走走,看看这地方的风水到底有啥不一样?
刘冷娃、马车柱、侯三、吴骡子都带着家伙,跟在吴老大身后,顺着黄河向北边走去。吴老大提着支车的垫杠,他的垫杠是一根手腕粗细的钢管,高到人的眉毛跟前,平时当垫杠用,出门当家伙用。
夜空很好,天晴得没有一点云彩,只有繁密的星,亮得晶闪。夜色并不太暗,朦朦胧胧看清百步以内的地方。黄河就在他们的左首,他们居高临下地看着黄河,黄河成了很宽的带子,闪着亮光,在他们脚下转了很大的弯,主河道拐到了陕西地界,山西这边只留下一股不大的水流。他们能听见黄河奔腾的声响,很有气势,波澜壮阔,使人感觉地下有千军万马在冲锋厮杀。吴老大停住脚步,他身后的人都停住脚步。他转过身子面对黄河,他身后的人都转过身子面对黄河。他们又把脸转向北边,那是黄河流来的地方,黄河与墨色的中条山相遇,顺着中条山曲曲弯弯地奔向陕西的黄土塬地,消失在陕西境内。河道上的风很大,很犀利,但不那么刺骨,发出很浑厚的啸音。他们都没有穿皮袄,河道风刮在他们脸上脖子上,有了点点寒意。
侯三说:从这朝上边走,就是中条山,是咱陕西的门户,山西人河南人要到陕西,必须经过这个地方。这里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谁占住中条山,谁就能渡过黄河,就能进入关中,占住了关中就占住了陕西。
吴老大眺望了中条山深处,又眺望了下边的潼关;眺望了东边的山西、河南地界,又眺望了西边的陕西地界,说:要是失去了中条山,就等于失去了关中。侯三说:要是从这里渡过黄河,再朝西边打,就是一马平川,除了九代王朝留下来的那些墓疙瘩,连个山包包都没有,人家能一口气打倒西边的宝鸡,北边的金锁关,南边的豁口,大半个陕西就没有啦。
他们都望着黄河,满脸凝重,又停了好大功夫,吴老大才问侯三:咱陕西的地名都有说法,这凤陵渡肯定也有啥说法啦?侯三说:凤陵,就是一个叫凤的人埋的陵墓。很古的时候,咱的老先人轩辕黄帝跟蚩尤在这个地方大战,蚩尤做起了法术,大雾迷茫,黄帝部下的将士辨不清东南西北,迷失方向。这时,一个叫凤的大臣赶来,献上自己做的指南车,给黄帝的大军指明了方向,黄帝的军队才摆脱困境,最后打败了蚩尤。这个叫风的大臣死后,黄帝在这里给他修了陵墓,这个地方就叫做凤陵,这个渡口也就叫凤陵渡。
吴老大说:咱们要是知道凤陵的地方,去给凤烧几张纸上几柱香。侯三说:这个地方还有个与咱马嵬坡杨陵有关联的事情哩。吴老大说:你说给咱听听。侯三说:离凤陵渡不远有个叫独头村的地方,是唐朝大美人杨玉环的老家。杨玉环生在山西,死在陕西,生在独头村,死在马嵬坡,你说这事情怪不怪?吴老大又问:凤和杨玉环,两个相隔三千多年时间,竟在黄河边的中条山下住在一块,这话该咋说哩?侯三说:世上的事情说不清楚,比如说有的地方就出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一出都是一嘟噜,说到底是人家那地方风水好。咱老先人说是地灵人杰,风水好了就能出人物。就拿咱三家庄来说,就出车户,就有出车户的风水。
他们走到一个镇子跟前。吴老大在镇口站住脚步,朝镇子里瞅视,离他们不远有一家酒店,门口悬挂灯笼,灯笼上写着“酒”字,从店里飘出酒香鱼香,勾引得他们走过去。走到酒店门口,有店家迎出来,满脸堆笑地问:客官可是从陕西过来的?
吴老大有了惊奇,陕西、山西、河南的车户在穿着上没有多大区别,他咋一眼就看出自己是从陕西过来的,就问:掌柜,你咋知道俺们是从陕西过来的?店家答:你们陕西过来的客官,都要把黄河和中条山看上很大功夫。山西、河南来的客官也看黄河和中条山,但没有你们陕西人看得那么仔细。你们能不能给咱说说,为啥把黄河和中条山看得那么仔细?吴老大说:俺们几个刚刚说过,黄河和中条山是俺陕西的门户,要是有人攻打俺陕西,就得从这里过黄河,过了黄河就把俺陕西灭了。所以俺到了这地方,就在意多了。店家恍然大悟说:难怪陕西的客官把这地方看得如此仔细,原来是有远虑。秦人厉害,老秦人能打下一个秦朝,靠的就是远虑。客官要是不嫌俺的店小,进去喝几杯清茶,用你们秦人的话说谝一阵子,也让俺长长见识。
吴老大他们进了酒店,围着桌子坐下。店家端上白瓷茶壶,给他们面前摆上茶碗,清茶浇入茶碗,屋子里就缭绕了清茶的淡香。吴老大见喝了人家的茶水,要是不让人家做成一点生意,对不住人家,就问:掌柜的,你们店里有啥特别好的酒菜?店家说:不瞒客官说,咱守着黄河,就会做黄河大鲤鱼,旁啥菜还真不会做。要是做黄河大鲤鱼,不管是清蒸的、红烧的、煎的、炖的,几十种做法,样样都拿得出手。俺还有山西的汾酒,从杏花村进的,在咱这地方吃黄河大鲤鱼喝杏花村汾酒,你们说是啥滋味,恐怕皇帝都享受不上这么好的口福。吴老大说:俺几个就在你店里吃上一伙,你好好给咱弄,不要怕俺花钱,要吃就吃个畅快。侯三见吴老大要在这里吃喝,就高兴,说:掌柜的,我听人说要是把黄河大鲤鱼做到家了,鱼端出来还活蹦乱跳哩?店家哈哈一笑,说:这个不难,一会儿就让客官看看俺的手艺。
店家又给他们把杯子里的茶添满,回到里间的厨房,用水盆端出一条大鲤鱼。他们都围上去看,这条鲤鱼足有五六斤重,金黄色的嘴唇,金黄色的尾巴,连身子都是金黄,在水盆里扑腾,水花四溅。吴老大禁不住发出感慨:果然名不虚传,到底是黄河大鲤鱼。侯三还是不放心地问:掌柜的,你店里的酒真是杏花村的汾酒?店家说:客官你放一百个心,我这店小,但绝不做亏心生意,各位要是不信,我就把酒坛子抱出来让各位尝尝。俺要是敢拿旁的酒冒充杏花村的汾酒,你们把我这个店砸了,我屁都不放一个。店家说完,抱起水盆里的大鲤鱼,举到头顶,当着他们的面,狠狠地朝地上一摔,鲤鱼蹦了一下死去了。店家又给他们说:我这就给你们做,各位耐心等待。我先把杏花村的汾酒抱出来,各位鉴定一下。吴老大赶忙拉住店家的袖子,说:我这位老伯说话顺溜惯啦,你不要计较,俺们几个给你赔个不是。你就不要把酒朝出抱了,等一会菜上齐了再抱。掌柜在我们面前把鱼摔死,这里面有啥讲究?店家说:黄河大鲤鱼讲究新鲜,摔死后马上就做,就新鲜到了极点,店家说着就抱大鲤鱼到厨房去了。
一小会功夫,店家出来了,坐在他们面前,说:刚才这位客官问我,为啥要当着各位的面把鱼摔死。其实也没有啥讲究的,就是让各位知道你们吃的鱼是活鱼,俺们没有在后边把活鱼调换了。从黄河把鲤鱼打上来,能活到下油锅的很少,十有八九都是死鱼。尽管活鱼跟死鱼的味道差不多,口笨的客官也吃不出来,可人就讲究吃活的黄河大鲤鱼。有的店家让客人看了活鱼,端进厨房后就用死鱼调换了,客人还以为吃的是活鱼。我当着各位的面把鱼摔死,就避开了调换活鱼的嫌疑。
吴老大端起茶壶,给店家的杯子里添了,说:掌柜这样做生意,不怕把生意做不大。以后俺们只要到凤陵渡,肯定吃你的黄河大鲤鱼。店家说:承蒙客官关照,老夫多谢啦。侯三说:他是俺马车帮的大脑兮。店家惊诧地看吴老大,问:客官多大岁数啦?吴老大站起来,给店家躬了下身子,满脸恭敬地说:二十。店家连声说:看不出,二十岁在俺这还是娃娃哩,客官贵姓?吴老大说:免贵姓吴。店家说:真不简单,二十岁就带领几十挂马车,走南闯北打天下。吴大脑兮让老夫开了眼界,老夫在凤陵渡开了几十年酒店,来来往往的马车帮见多了,还没有见过这么小岁数就当大脑兮,真是难得。店家回到里屋,抱出一坛酒放到桌上,说:这就是我给各位说的山西杏花村的汾酒,我不收各位的酒钱,算是敬吴大脑兮的。人一辈子能见识个有能耐的人,真不是件容易事情。
吴老大立即站起,抱拳给店家做了个揖,说:掌柜的,你是前辈,我是晚辈,要说敬也只能是我给你敬,哪有前辈给晚辈敬的道理。我要是违背了礼性,让江湖上的朋友笑话哩。这坛酒还是俺们买下,一会儿菜上来了,俺几个好好敬前辈几杯。说完,又说:掌柜的,我还没见过黄河大鲤鱼是咋做的,能不能让晚辈见识一下黄河大鲤鱼的做法?店家说:这有啥说的,吴大脑兮要看黄河大鲤鱼的做法,老夫亲自动手,一边做一边给吴大脑兮卖弄,只要吴大脑兮不笑话就行。
店家带他们走进厨房,伙计已经把鱼杀好,摆在案板上。
锅里的油开了,店家掂着鱼尾巴把鱼丢进锅里。油锅里冒出很多气泡,发出劈哩啪啦的脆响,鱼的颜色渐渐加重,金黄得更鲜艳。炸了不大功夫,店家就用铁勺舀着凉油朝锅里加,凉油加进热锅,锅里的气泡减少了许多,劈哩啪啦的声音也平息了许多。吴老大正在纳闷,店家说话了:炸鱼最有讲究,油不能太热,太热了就把鱼炸过了,鱼皮就会发黑,颜色这一关就过不去。油也不能太凉,油凉把鱼炸疲了,吃起来不脆。油热到啥火候上最合适,就是把油烧到像是开了又像是没开的时候最好。人又不能把握炉子里的火,咋办哩,就用凉油来控制火候。不大功夫,鲤鱼炸好了,伙计端来一个专门盛鱼的椭圆形盘子。店家把鱼捞出来放在盘子里,搭眼一看跟活鱼一样。侯三问:掌柜的,你刚才说做好的黄河大鲤鱼,端到桌上的时候还能动弹。这鱼看起来跟活鱼差不多,咋就不会动弹哩?店家说:请你们回到外间,等着老夫给你们朝上端鱼,到时候你们就看这鱼会不会动弹。
他们回到外间的饭桌跟前。店家见吴老大他们回到了外间,伙计从水盆里捞出一条四两重的鲤鱼,塞进大鲤鱼的肚子里,店家端起盘子就朝外间跑。大鲤鱼肚子里的小鲤鱼被热气一烤,拼命地胡蹦乱跳,带的大鲤鱼都在盘子里活蹦乱跳起来。侯三禁不住感慨:鱼真的活过来啦。他们围着大鲤鱼看稀奇的时候,店家说:鱼还没有浇汁哩,要浇了汁再端过来。店家把大鲤鱼端回厨房,从大鲤鱼的肚子里取出小鲤鱼,把刚熬好的糖醋汁浇到大鲤鱼上,又端到外间的桌子上。
吴老大也被店家的手艺惊奇了,说:掌柜的,你要是想在西安城里开馆子,俺们给你帮忙,给你置店面,给你筹开张的银钱。店家笑着说:早就有人劝我到郑州、太原、西安这些大地方开鱼馆子,我哪都不想去,就想守在这里过清静日子。老夫在这不愁吃喝,人头也熟,三道九流土匪刀客没有我老夫不认识的,守着这凤陵渡,守着这黄河,有客来做条鲤鱼,没客来喝点小酒,过着世外桃园的日子,还有啥不知足的。钱是啥东西,人要是不愁吃不愁喝了,要钱干啥?大地方贪官污吏横行,兵匪勾结,恶霸势力,闲痞流氓,正经人难过上清静日子,哪比上我这凤陵渡的小酒店好?
侯三的筷子朝盘子里伸得最勤快,说:人一辈子能吃上几回这鱼,死了都值。店家给侯三说:客官要是想吃黄河大鲤鱼,就不要赶着牲口满世界跑啦,也在这开个店,做个小买卖,跟我一块守着这段黄河,还愁没有大鲤鱼吃?侯三说:不瞒老哥说,我这个人没出息得很,贪酒、贪色、贪吃,受活的事情我都贪。我要是守到这里,吃上了黄河大鲤鱼,可咋弄那事情哩?我十天半个月就得弄一回那事情,要是不弄就憋得难受。不瞒老哥说,我吆了几十年车,银钱没少挣,可都花到那事情上了。
店家说:客官爽快,有啥说啥,这也难得。当今世上像客官这样爽快的人少有了,来,我老夫敬你一杯!让伙计给侯三的杯子里把酒倒满,侯三巴不得多喝酒,赶忙端起酒杯跟店家碰了一下,一口把酒喝干。
吴老大喝过三杯就不喝了,店家给他说:你放开胆子喝,不会有一点麻达。在凤陵渡,没有人不给我老夫面子的。就是山西地盘上的刀客,到了我店里都是不作揖不说话。吴老大说:师父给俺交待过,人出门在外遇事不可不防。出门喝酒不能过四个量,过了四个量就违了师训。店家看着吴老大、侯三,有了感慨:难得,同一个马车帮,出的人物却大不一样。
马车柱、吴骡子、刘冷娃见吴老大不喝了,把酒喝到六个量的时候,也搁下酒碗。
过了半个多时辰。月亮出来了,月光像水雾,淹了黄河,淹了凤陵渡,淹了中条山。这黄河、这凤陵渡、这中条山,在几个喝酒吃鱼的人眼里,有了月光带来的清晰,月光带来的朦胧。朦胧又清晰的月光里,黄河是亮的,中条山是墨的,凤陵渡是模糊的。从黄河上游传来一阵吼唱,声音在月色里传得很远,月色朦胧了吼唱的人。吃鱼喝酒的人就被这吼唱吸引,从敞开的门窗朝吼唱传来的方向眺望。看见从中条山深处的黄河上游,荡下一叶小舟,舟上站着一个汉子,坐着一个妇人,分不清年龄大小,却能分清穿皂的是男,穿孝的是女。无论陕西山西,穿着讲究男要俏一身皂,女要俏一身孝。又近了一点,听出小舟上的汉子唱的是陕西人的秦腔,能听到其音听不清其词。小舟载着汉子的秦腔,从远处漂来,又向远处漂去。直到黄河上消失了小舟的影子,消失了秦腔的吼唱,这几个车户还被这黄河、这中条山、这凤陵渡、这小舟、这秦腔吸引得入了痴迷,忘了吃鱼,忘了喝酒,忘了天底下的一切。
店家给他们说:这是一条打鱼船,这个季节是黄河水最少的季节,小船都敢下河打鱼。
吴老大突然有了想听秦腔的欲望,对侯三说:侯三伯,人家都吼了秦腔,你也给咱吼上一段!
店家又给侯三的杯子里把酒倒满,说:你们陕西人的秦腔唱得好,可着喉咙吼,有天大的气派。这位客官给咱唱上一段,让我老夫也享受享受耳朵的福分。
侯三仗着汾酒的滋润,干咳一声理了嗓子,对着黄河对着凤陵渡对着中条山,拼力吼唱起来:
一粒明珠落沧海,聚宝盆千年土里埋。灵芝草倒被蓬蒿盖,浮云遮住栋梁材。老爷出关把姓卖,刘爷当年卖草鞋。张飞杀生把肉卖,吕蒙正先生赶过斋------
沙哑但底气十足的吼唱,在小酒店里喧起,回荡在黄河道上,回荡在凤陵渡上,回荡在中条山的巅巅谷谷,被黄河、渡口、中条山衬托得更加浑厚,更加阳刚,更加苍凉。侯三吼唱时,马车柱拿起筷子,在酒碗上敲打起来,把酒碗当做边鼓,把筷子当做鼓槌,敲打得有板有眼。
猛然,吴老大听见远处有刀枪相磕的声响,一惊,对店家说:那边有人拼杀!刘冷娃听了,果然有刀枪相磕的声音朝这边移过来,说:是拼杀的声音。吴老大忽地站起,顺手操起垫杠。马车柱、吴骡子、侯三、刘冷娃也赶忙操起家伙,摆出准备厮杀的架式。店家站起来,给他们说:你们放心,不管是哪家山头拼杀,只要咱不招惹他们,他们都不会招惹我的小店。各位把心放宽,不会有啥事情。
不大功夫,吴老大看见一个汉子提着刀,浑身是血地跑过来。他身后,紧追着十几个汉子,都提着刀枪,也都浑身是血。汉子跑到酒店门口,被后边的汉子们追上了,又转过身跟他们拼杀。十几个汉子围着受伤的汉子,一齐冲杀。受伤的汉子显然是个功夫高手,尽管腿上、胳膊上都有刀伤,但他指东打西,腾跳蹦跃,十几个汉子不得近身。吴老大看出,汉子流了不少血,体力在一点一点消失,动作越来越迟钝。他还看出这十几个汉子把他围在中间,让他不停地流血,不停地消耗体力,等他的血流得差不多了,体力消耗得差不多了,再上来收拾他。汉子支持不住了,只能招架,没有还手之力。这时,那个头头模样的人把板带一勒,对手下的人吼了一声:都给我退下,我来收拾他!一跃跳到汉子跟前,继续跟他拼杀。
吴老大看不起这个头头,人家没有受伤的时候不上来拼杀,等到人家受伤没有力气了,才上来跟人家对阵,这哪是男人做的事情?但他没有表露出来,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不知道中条山的水多深多浅,何必去惹事情。就站在店门口,把垫杠抱在怀里,看他们拼杀。
汉子的体力不行了,头头的杀气越来越重,一下一下地朝汉子的身上砍,逼得汉子一刀一刀地招架,一步一步地后退,四周又被十几个汉子围着,没有一点退路。有几刀没有招架住,又被头头在胳膊上、大腿上划了几下,血流得更加厉害。有几次朝后退时,脚步都晃了几下。终于,在接那个头头出招时,身子一软倒在地上。头头从空中腾跃过来,举刀对着汉子的脑袋砍下。
“慢着!”就在汉子闭眼等死的瞬间,吴老大一个纵跳扑过去,用垫杠架住头头的刀。头头对吴老大吼骂:谁家的裤裆破了,露出你这个玩意!吴老大朝前走了一步,把汉子挡在自己身后,给头头行礼,说:在下是西安北乡三家庄马车帮的大脑兮吴老大,吆车从贵地经过,不忍心看好汉把一条人命杀死,斗胆挡了好汉的宝刀。还望好汉放他一条生路,他会记你不杀之恩。头头哈哈大笑,说:弄了半天是个吆马车的。小伙子,我看你是个吆车的,不懂得俺这行道的规矩,就不给你计较,省得道上人说我杀了个吆车的。说完,又朝倒在地上的汉子逼去。吴老大又用垫杠挡住他,说:你要是杀了一个受伤不能动弹的人,江湖上的人照样会笑话你?头头把刀指向吴老大,说:这是俺们两个人的事情,与你没有关系。吴老大说:我真的不想跟你作对,只是想把这个受伤的人救下来,俺陕西讲究遇难救人,抱着垫杠又行了个江湖礼节。头头问:你跟他可是朋友?吴老大答:素不相识。头头说:你跟他素不相识,何苦用自己的小命来趟这混水?吴老大说:我就是不想让你杀一个不能动弹的人,一来不想让江湖上的人笑话你,二来不想让你百年以后给阎王爷不好交待。头头说:小兄弟有胆量,你可知道俺中条山的规矩?吴老大说:不知道,还望好汉指教。头头把脸转向店家,说:老伯,这几个人在你店里吃喝,你把中条山的规矩给这个小兄弟说清楚,省得到他该死的时候,还不知道是咋死的?
店家走到吴老大跟前,说:中条山的规矩是你要挡人家不杀这个人,你就得跟人家拼杀,你要是拼过人家了,人家就放过这个人。你要是拼杀不过,人家就连你一块收拾。你可要思谋清楚,慎重行事。这人可是中条山有名的护院,十人八人都近不得身子。吴老大说:老前辈,你给咱当中间人,谁要是坏了规矩,你出面说个话。店家只好答应:我就当中间人,你们两家都按江湖上的规矩来,谁要是胡来,老夫可是不答应的。
吴老大走到受伤的汉子跟前,给头头说:这个人血流得差不多了,要是等咱俩拼杀过了,他会流死的。我让俺的人先把他的血止住,我要是挡不住你的刀,你再杀俺俩也不迟。说完,又给他大说:把他扶到店里,把药抹上,再给他喂点吃的,把命保住再说。
吴老大看着他大跟马车柱把汉子扶进店里,才转过身子对头头说:你比我岁数大,我按晚辈的礼数,让你三刀,前三刀你出招我不还招,过了三招我再出招。头头说:你口气倒不小,我原先只想教训你一下,不想要你的性命,可你口气太大了。你到了阎王爷那里,不要说我不顾你岁数小,这是你自找的,说着就扑上来,对着吴老大的头就砍。吴老大一个纵跳,身子闪到一边,刀砍了个空,使刀人趁势把刀横过来,对着吴老大的脖子拉过来。吴老大朝后一闪,刀横着他的衣领拉过去。使刀人见第二招没有伤着吴老大,刀锋一转对着吴老大的胳膊又砍下来,吴老大说啥也躲不过这一刀,朝前不行,朝后也不行,朝左不行,朝右也不行,只有用他手里的垫杠挡,可他说了前三招不能用家伙。谁知吴老大原地一个弹跳,竟跳起三四尺高,那把刀顺着他的脚掌下边砍过去。
吴老大在空中说:你的三招用完啦。人还没有落地,一只脚对着头头的胸脯踹过去。头头没有防备吴老大在空中还能做出动作,被一脚蹬翻在地。吴老大落下时,一只脚刚好踏在他胸脯上,赶忙收回脚,把垫杠扔到一边,双手扶起头头,说:石子把好汉滑倒了,我沾了石子的便宜,快起来!头头被吴老大扶起后,双手作揖说:兄弟的武艺高强,没有出招就把我收拾啦。按江湖上的规矩,你能随便杀我了。吴老大说:我哪是你的对手,是石子把你滑倒啦。我就是不想让世上多死一个人,才出面挡你的,要是想杀人就不会管这闲事情。好汉要是不嫌弃我是个吆车的,就到店里喝几盅。用俺们陕西的话说,在一块喝过酒的人,就是刀搁到脖子上都不换的朋友。
当下,吴老大拉着头头的手进了酒店。吴骡子、马车柱、侯三、刘冷娃也跟着进了酒店。头头手下的人也进了酒店,把小酒店坐得满满当当。店家就招呼伙计杀鱼,做菜,备酒。
吴骡子给受伤的汉子抹了药,让他喝了一碗热汤,元气有了恢复,看见吴老大进来,赶忙双手作揖,说:感谢好汉救命之恩,敢问好汉尊姓大名?吴老大扶住汉子,把他搀到椅子上坐好,说:好汉受了这么重的伤,好好坐在这里,不要讲那么多礼节。他把受伤的汉子安顿好,又把头头拉到身边,也让他在椅子上坐下,才对受伤的汉子说:我是西安北乡三家庄马车帮的大脑兮吴老大,敢问好汉尊姓大名。受伤汉子对吴老大说:我是中条山刀客孟八,家在山西大宁。我这条命是吴大脑兮救下的,日后有搭命相报的日子,孟八肯定会把命还给吴大脑兮。吴老大说:我早就听说好汉的英名,今日有幸相识,也是老天爷给的缘分。有了这个缘分,咱们就是刀搁到脖子上都不换的兄弟,我要好好地敬二位兄弟几杯酒。吴老大给孟八说完,又给头头说:刚才你给我说的名姓住址,我只顾打斗没听清楚,还请老哥再给小弟说一遍。头头说:我是中条山护院刘七,家住山西蒲县。我这条命也是吴大脑兮留下来的,日后有搭命相报的日子,刘七肯定会把命还给吴大脑兮。
吴老大看了刀客孟八,又看了护院刘七,心里一灵性,哈哈大笑起来,说:孟八兄弟,刘七兄弟,你两个一个是刀客,一个是护院,天生的死对头,往后成了自家兄弟,遇事咋办哩?孟八看了刘七,抱拳行了江湖礼节,说:刘七兄弟,咱俩的命都是吴大脑兮给的,你是吴大脑兮的兄弟,我也是吴大脑兮的兄弟,咱俩也就是兄弟了。我孟八以后遇到兄弟,肯定不会给兄弟过刀,兄弟有用着我孟八的地方,只要给个口信,我孟八舍得身家性命都要给兄弟办好。刘七也说:孟八兄弟,我刘七给人家当看家狗,也是养家餬口的无奈。我刘七也是汉子,不肯在江湖上落下不义的名声。往后有用着兄弟的地方,尽管张口,兄弟要是不尽力去办,就是野种。
吴老大见孟八跟刘七说到了一块,心里高兴,恰好伙计把汾酒坛子抱上来,就把老碗摆在他们面前。伙计给老碗里倒酒时,他又把父亲吴骡子,还有马车柱、侯三、刘冷娃介绍给孟八和刘七。孟八和刘七听说吴骡子是吴老大他大,吴老大还把马车柱、侯三叫伯,赶忙离开椅子,要给吴骡子、马车柱、侯三磕头,说:你们是俺老大兄弟的长辈,就是俺们的长辈,晚辈给你们磕头啦。吴骡子马车柱侯三刘冷娃赶忙扶起他俩。店家看着一场刀枪相拼的干戈化解了,也高兴,端起酒碗,说:今黑是个好日子,几个大人物在我老夫的店里相识,也是我老夫的造化。来,我老夫先敬各位一碗。
一桌人都端起酒碗,站起身子,随着酒碗的相碰,碗里的酒进了喉咙。刘七放下酒碗,对吴老大说:老大兄弟,你以后只要到中条山,我就在这里给你接风。中条山是我的地盘,也是老大兄弟的地盘,在咱地盘上你就是老大,俺都听你的。吴老大放下酒碗,说:我以后只要到山西的地盘上,肯定要拜见兄弟,咱就在这个酒店里,好好地喝上一黑。他给刘七说过,又问孟八:我有一事想问,不知该不该问?孟八说:我孟八的命都是你给的,还有啥不能说的事情?吴老大说:你干这刀客行道,也不是长久之计。今个趁我跟刘七兄弟还有几位长辈都在这,好好商量一下你以后的路子。刘七说:孟八兄弟要是不嫌弃看家护院的行道,我给兄弟推荐一家好心的东家,一年下来也挣几十块银元,总比东奔西跑强多啦。吴老大问:刘七兄弟说的这事咋样?孟八说:不瞒二位兄弟说,我这人性子野,受不了上头人的使唤,弄不好会把东家捅了,到时候还给兄弟惹麻达哩。吴老大想了想,又说:要不你就跟上俺马车帮,吆上一挂车,走南闯北,经见世面,一年下来也能挣二十几块银元?孟八说:你的好意我领啦。我孟八没有吆过马车,可吆车的事情听多了,人常说出门在外低三辈,一路上遇到兵家、官家、土匪、刀客、地痞、流氓,都得给人家磕头烧香,这委屈我受不了,压不住火气就给他们动刀子,给车帮惹麻达哩。
吴老大不再说啥了。
马车柱想了一阵,对孟八说:俺们给你凑点银钱,你回老家置上几亩地,再养上几个头牯,也能过个安宁日子?孟八站起来,给马车柱作了个揖,说:大伯的好意我孟八一辈子都忘不了,这年头贪官污吏遍地,兵荒马乱,哪有老百姓的日子过?
吴老大说:孟八兄弟,你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人总得要过日子,没有事情干咋着过日子?孟八说:有件事情我想了多日子,人活一辈子都得死,就是当了皇上也不会长生不老。老死在炕上是死,拼死在杀场上也是死,活的时候轰轰烈烈,死的时候壮壮观观。这刀客我也不当了,当刀客势力太小,杀个把人没有啥意思,干不成大世事。我想学程咬金当混世魔王,拉上一杆子人上山当大王,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小秤分金大秤分银,老天爷为大我为二,皇帝老爷都不怕。要是把势力弄大了,打到北京城里,坐上龙椅当皇上哩。吴老大说:这是个乱世,乱世出英雄,说不定兄弟以后真能成了英雄。我给兄弟一句话,不管咱能不能当上英雄,都不能遭害老百姓。
孟八嗖地从腰里拔出攮子,在自己胳膊上攮了一下,一串热血淌到盛满老酒的碗里,把清亮的老酒染的鲜红。孟八端起酒碗,对吴老大说:我孟八当着你的面,当着刘七兄弟的面,当着几位前辈的面说,我孟八不管干多大的事情,要是欺负老百姓了,你们谁碰到我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把我攮死了扔到黄河喂王八。说完,仰起脖子把一碗血酒灌进肚里。
这顿酒一直喝到三更方才散去。
次日黎明,吴老大率领三家庄马车帮朝太原进发了。
一个半月后,吴老大在太原府听到一个消息,蒋委员长拨给甘肃马家军的一批军火,在凤陵渡口被一个叫孟八的刀客劫了。
吴老大率领三家庄马车帮在太原卸了货,装上太原运往西安的货开始回返。返回到凤陵渡,刘七跟孟八果然在马路边等候,看见吴老大的车吆过来,急忙跑上去迎接。吴老大再看他们,刘七没有啥变化,徒弟们挎的还是大刀。孟八跟过去大不一样了,腰里插着两把德国二十响,他后边的人都是一人一把德国二十响,还有一个人扛着机关枪。
还是那家小酒店,还是吴老大带着他大、马车柱、侯三、刘冷娃,还是刘七跟孟八陪着,还是活蹦乱跳的黄河大鲤鱼,还是山西杏花村的汾酒,还是在夜幕降临的时候,还是用老碗盛着老酒,一碗一碗地朝肚子里灌。酒灌到一半时,两个汉子骑着快马奔过来,到酒店门口翻身下马。一个汉子从马背上卸下一个口袋,一个汉子卸下一个箱子,扛到酒店里。
孟八打开箱子,里面装的全是德国二十响,崭新得还用油纸包着。孟八指着箱子里的盒子炮对吴老大和刘七说:箱子里装的是德国二十响,一共十支,你俩一人拿五支,我再给你们一人一千发子弹。有这么多好家伙,走到哪里都没人敢欺负你们。吴老大想了一下,说:你的情义我领了,可枪我不能拿。孟八说:这年头有枪就是王,多少人想掏银钱买,我都不卖,专门给二位兄弟留下的。吴老大说:这枪对你们山大王来说,比啥都金贵。可对俺这些吆车的,能有啥用处?再说,普天下的人都知道你抢了马家军的军火,俺天天在道上行走,身上带这么好的枪,遇到队伍搜查,人家一看就知道这枪是队伍上的,俺不是给自己找事情?孟八想了想,说:老大兄弟说得对,不当山大王要枪有啥用处?说完又对刘七说:你给人家看家护院,靠大刀片子咋行?这枪对你总有用处。刘七说:孟八兄弟这么说了,我也不客气了,我要不了那么多,两把就行了。孟八说:行,我再给你五百发子弹。谁要是欺负你,对着他扣一下指头就行啦。他们要是人多,你派人给我送个信,我带人过去收拾他们。不是吹的,兄弟现在的人马,收拾二三百个人不在话下。
孟八走到口袋跟前,把口袋解开,里面装的全是银元,对吴老大说:我给你盒子炮不要,说没有用处,银元总有用处。你就不要推辞了,你买几个牲口,再打一挂车,以后吆自己的车,不用给人家当伙计啦。吴老大严肃了脸,问:是不是因为我救了你的命,你用银元报答我?孟八说:知恩不报非君子,我这条命是老大兄弟给的,这点银元算个啥?吴老大更是严肃地说:我救你的时候,根本没有想救的人拿银元来报答我。我要是收了兄弟的钱,会让江湖上的人笑话。兄弟要干大世事,花钱的地方多着哩。人常说招兵买马扩充实力,你靠啥招兵买马,靠的就是银钱,你把兵马招来了,头一件事情就是给人家吃喝,没有吃喝谁还给你干。孟八说:你这也不要那也不要,兄弟心里咋能过去?吴老大说:这有啥不能过去,咱们兄弟心里对劲了,在这吃着大鲤鱼,喝着老汾酒,谝着天下事,世上哪有比这再好的事情?孟八又说:老大兄弟,你是天下难得的仗义之人。我孟八要是打下了江山,肯定扶你当真龙天子。
这一夜,他们喝到二更过后,才相扶相搀地走出小酒店。
第三十章
民国二十年阴历七月,吴老大带着三家庄马车帮在凤陵渡过了黄河,进入陕西地界。
西安街道上,学生们反了天,满街道都是学生的喊叫,学生们排着队,拿着旗,喊着口号,红脖子胀脸跟谁杀了他家先人一样,朝着国民党陕西省党部涌去,在省党部门口的新城广场云集。加上跟他们一块游行喊口号的商店伙计、工人,足足有十几万人。吴老大他们卸过货,准备到另一家货店装运往张掖的货,见学生们堵了街道,就把马车吆到路边看热闹。
刘冷娃问吴老大:这些学生娃娃不好好读书,跑到街上喊叫啥哩?看过学生传单的吴老大回答:小日本把咱的东三省占啦!刘冷娃又问:咱在东三省没有军队?吴老大说:蒋委员长命令东三省的张学良不许抵抗,撤到关内来啦。刘冷娃一蹦老高地吼骂起来:蒋委员长,驴日你先人!
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几十个学生支了张桌子,桌子上放着用红纸包的箱子,箱子上写着“募捐”两个字。桌子的上空拉着横幅,写着:为救助东北难民募捐。一个留着短头发的女学生,用纸做的喇叭鼓动人们给箱子里塞钱。吴老大走过去,从怀里掏出仅有的两块银元塞到箱子里。刘冷娃见吴老大给箱子里塞钱了,也赶忙把怀里的一块银元塞进去。马车柱、吴骡子生怕自己塞得慢了叫晚辈笑话,也从怀里掏出银元。侯三也把手伸进怀里,他怀里揣着一块银元,准备后晌逛窑子用,见大家都把银钱捐出来了,自己不捐脸面上过不去。小日本把咱的东三省都占了,要是再不朝出掏钱,不只是脸面上的事情,是大忠大奸的事情,就从怀里掏出银元,说:这块银元本来是后晌逛窑子用的,现在国难当头,咱就不逛了,捐出来打小日本。
学生们一齐给他们鼓掌,带头的男学生走到他们跟前,鞠了个躬,说:我是西北大学的,叫曹剑。各位都是贫寒家境,能把银元捐出来,实在令人感动。国难当头,咱们要有力出力,有钱出钱,把日本鬼子从咱们中国打出去。
吴老大听了曹剑的话,心里也有了激动,握着他的手说:我叫吴老大,西安北乡三家庄马车帮的大脑兮,俺们也知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以后打小日本有用上俺们的时候,俺们绝对不会后退。我就不信,咱中国这么多人口这么大地盘,整不过小日本,咱一人尿泡尿就能淹死他们这些王八蛋。
吴老大离开这帮学生,朝前走了一截。又有一队学生排着很宽的队伍,唱着歌走过来。吴老大他们站在街道旁边,听学生唱歌,歌声很凄凉,很痛苦,也很悲壮: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梁。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我的同胞,还有那衰老的爹娘。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脱离了我的家乡,抛弃那无尽的宝藏------
流浪!流浪!整日价在关内,流浪------
学生们走着,唱着,哭着,有几个女学生哭得倒在马路边,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吴老大他们看着学生哭,自己也想哭,眼窝就一阵一阵发热,鼻子也一阵一阵发酸,又觉得男子汉大丈夫不该流泪,硬是没有让泪流出来。
吴老大看学生把街道堵住了,今天装不了车,不如让车先回去,明天再来装车,就对马车柱说:今天不装车了,咱几个到东关俺师父店里去一趟,听听俺师父跟庚庚爷咋说。
吴老大走进东关马车皮货店,老远就看见刘顺义和庚庚爷坐在葡萄树下,也是满脸的愤慨。吴老大走近几步,说:师父、庚庚爷,我看你们来咧!就对着他们作揖。刘冷娃见吴老大进门就作揖,心想自己跟他的辈分一样,该他作揖的也该自己作揖,也跟在吴老大后头作揖。吴骡子见儿子给刘顺义和冯庚庚作过揖了,就走到冯庚庚跟前作揖,说:师父,徒弟给你行礼啦!马车柱、侯三和吴骡子的辈分一样,也跟在吴骡子的屁股后头作揖。
立即有小伙计搬来凳子。吴老大把刘冷娃给冯庚庚和刘顺义做了介绍,冯庚庚和刘顺义就给刘冷娃寒喧了几句。
刘顺义问吴老大:你咋这时候到店里来啦?吴老大说:俺刚从太原回来,今个卸货,就遇上学生闹事,才知道咱的东三省叫小日本占了,蒋委员长还命令张学良不抵抗。俺们不知道是咋么回事情,就跑来请教师父。刘顺义说:我跟你师爷也是今后晌才知道这事情,也不知道蒋委员长为啥不让东北军抵抗。按道理来说,张学良还是能打仗的,东北军保护东北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他让东北军撤回关内,谁会到东北打仗?吴老大又问:咱中国以后咋办哩?冯庚庚说:小日本跟咱中国肯定有一场火拼,小日本从满清时起,就想灭咱中国,甲午年跟咱打了一仗,咱吃了大亏,在马关给人家签了协议,给人家赔银子赔地。那是啥协议,狗屁,说好听点是协议,说白了是投降书。吴老大说:庚庚爷,小日本心野着哩,不是占了东三省就完事了,还想把咱国家的地盘全占完哩!冯庚庚说:你说对啦,他占东三省只是头一步,等把东三省占稳了,做为他们的屯兵之地,再朝咱关内打。
刘冷娃想不明白,小日本竟敢跟咱这么大的中国打仗,问冯庚庚:小日本明知道打不过咱,为啥还要跟咱开战哩?冯庚庚说:小日本只占了几个小岛,连咱的指甲盖大都没有,种庄稼没有地,开矿没有山,连烧的煤都是咱抚顺的,他要吃的没吃的,要喝的没喝的,要用的没用的,日子就过不下去,就得抢咱的地盘。咱东三省有的是铁矿、煤矿,有的是大豆、高粱,他占了咱的东三省,就有吃有喝,用咱的煤炼咱的矿,炼出钢铁制造枪炮跟咱们打仗。
吴老大说:小日本这么大的野心,加上人家已经把咱的东三省占了,势力就比过去大多了,肯定跟咱们有一场恶战。冯庚庚说:老大娃子说对啦,小日本敢给咱开战,证明人家也不是熊货,就看这场恶战啥时候打,在啥地方打?吴老大又说:咱马车帮平常都在西北五省、河南河北、山东山西、还有安徽的地盘上跑,咱的头牯蹄子走遍大半个中国。要是跟小日本开战了,小日本占的地方咱就不能去,小日本占的地方越多,咱的生意就越少,到时候生意做不下去了,咱这些车户咋办?冯庚庚说:大娃子有远虑。我三十几岁的时候去过东三省,对那里的情况很熟悉。从东三省到关内,肯定要过山海关。咱要挡住日本鬼子不能到关内来,就得死守山海关。要是守不住山海关,河北河南就保不住。河北河南要是丢了,山东山西也保不住,人家就能直逼咱陕西。咱要是再守不住潼关,守不住黄河,日本人一过黄河,咱陕西就完了。日本人要进咱陕西肯定要占中条山,占住了中条山,他的军队就能从凤陵渡过来,直插咱关中。
刘冷娃听冯庚庚这么一说,就问吴老大:要是小日本真的占了河北河南、山东山西,咱的生意做不成了,咱这些人咋办哩?吴老大说:我今个一后晌都在思谋这事情,咱要是做不成生意了,就跟孟八一样拉起队伍跟日本人拼,啥时候把小日本赶跑了,啥时候再吆咱的车。吴老大说完,又对刘冷娃说:再练功夫的时候,先把拳路停下来,专练棍术。咱车上都有垫杠,到时候提起垫杠就能打。他给刘冷娃说过,又给马车柱说:车柱伯,咱车上用的垫杠都是木棍做的,要是真枪真刀地干起来,招不住人家用刀砍。我想都换成铁管,又能当垫杠用又能当家伙用,再利的刀砍到铁管上都得卷刃子。马车柱说:我一会就去办这事情,找家铁匠铺子把铁管按尺寸截开就行啦。
一个伙计跑进来,把一张纸片片交给冯庚庚,说:师父,来了一个队伍上的长官,要拜见你。
冯庚庚看了名片,是中华国民革命军第三十八军的一个副官,心里就纳闷,自己做马车皮货生意,从不跟军警交往,他们找自己有啥事情,就问刘顺义:三十八军是孙蔚如的队伍?刘顺义答:是孙蔚如的队伍,孙蔚如是咱灞桥豁口人。冯庚庚说:咱从来不跟军警交往,搭理不搭理他们?刘顺义说:现在是跟小日本打仗的时候,打仗还要靠军队。队伍找咱们,就是有用得着咱的地方。要是为了打日本,咱说啥都得应承。冯庚庚对小伙计说:请他进来。
国民革命军第三十八军的副官带着四个护兵,随着小伙计走进后院。冯庚庚看见他们进来,也站起来迎着他们走过去。副官走到冯庚庚跟前,啪地一个立正,敬礼,问:您是冯庚庚先生?冯庚庚答:在下正是。副官说:鄙人是国民革命军第三十八军副官司马仗义,奉孙蔚如军长的命令,前来拜访冯老先生。冯庚庚指着桌子旁边的太师椅,对司马副官说:请坐,随之对小伙计说:给司马长官上茶。
小伙计给司马副官把茶水倒上,冯庚庚客气地问:司马长官,你大驾光临寒舍,一定有要事相告?司马副官说:日本军队占领东三省的事情,冯老先生可能已经听说啦?冯庚庚说:今后晌才听说,我跟徒弟们正在说道此事哩。司马副官问:冯老先生怎样看待此事?冯庚庚说:日本国弹丸之地,竟敢进犯我泱泱中华。听说东北军一枪不发,没有抵抗就撤到关内,把东三省拱手让给人家,不知道军界怎么给全国百姓解释此事?司马副官说:鄙人是军人,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东北军奉命撤退,至于委员长是怎么考虑的,不是我等之人所能过问的。冯庚庚问:要是日本军队打到潼关,打到黄河,蒋委员长也命令你们不要抵抗,把陕西拱手让给日本,贵军也执行这个命令?
司马副官说:我们孙军长说了,一旦日本军队打到咱们潼关,不管上司下任何命令,我们都要挥师东进,保卫黄河,哪怕拼死到最后一个人,也不让日本军队迈进陕西一步!冯庚庚把桌子一拍,大声说:好志气,是咱三秦子弟说的话。司马副官说:常言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要保卫咱陕西,还得用咱陕西的兵。我们孙军长准备在全军挑选一批从陕西招的强悍士兵,再招募一些民间勇士,组成一个特务营,强化训练,擒拿格斗,十八般武艺、各种兵器,全部精通,关键时刻对付日本军队用。冯庚庚说:你明说,孙军长找我有啥事?司马副官说:这支队伍组建起来以后,缺少武术教官。我们孙军长想请冯老先生,担任我军的武术总教官。冯庚庚说:按道理我应该到贵军担任此职,司马长官已经看到我的岁数了,我怕身子不行耽误队伍上的事情。我想让大徒弟刘顺义担任此职,他的武功、人品都是人尖子里的尖子,不知司马长官觉得如何?
司马副官脸上有了喜色,说:孙军长就担心冯老先生年龄高迈,也想让你的大徒弟刘顺义先生担任此职,听说刘先生跟孙军长还是乡党,刘先生担任此职是再好不过的事情。说完就对护兵招了下手,护兵提着一个皮箱走上来。司马副官接过皮箱,摆在桌子上头,把皮箱打开,全是白花花的银元,说:这是我们孙军长给刘总教官的聘金,一共五百块银元,请二位点收。
冯庚庚站起身子,满脸冷峻说:你这是拿巴掌打俺的脸呢,我要是收下了这些银元,就没脸在人面前走动啦。司马副官解释:刘先生到了队伍上,或三年五年,或十年八年,不把日本军队赶出中国就不能回来。谁家都有老有小,这点银钱是给刘先生安家用的。冯庚庚说:我能让徒弟给你们当教官,就能养得起我徒弟的家人。只要你们给咱守住黄河,我徒弟一家的花销费用不着你们掏一分一文。你把这钱给孙军长拿回去,让他买挺机关枪,也能多打死几个日本鬼子。
司马副官感慨地说:小日本呀小日本,你光知道占了我们的东三省,就不知道我们中国还有这样的老百姓。就是我们把军队拼光了,剩下的老百姓也能把你们赶出中国。感慨完毕,又对冯庚庚说:鄙人一定把冯老先生的话转呈给孙军长,不知道刘总教官什么时候可以报到?
刘顺义说:咱早一天把队伍训练出来,就能早一天把小日本赶出中国。我明天一早就到你们那里报到。
吴老大走出东关马车皮货店,日头偏西了,光璨比晌午时差了很多,也柔和了许多。他猛然觉得心里空荡得难受,不知道是进城还是回村,就愣在那里,不动弹也不说话。突然想起孟八,想起他抢的十挺机关枪、一百多支德国二十响盒子炮,几百支美国卡宾枪,说:我想起孟八兄弟了,他弄了那么多好枪炮,要是用来打日本,也是天大的好事情。
马车柱说:孟八跟刘七都是汉子,绝不会给小日本下跪,肯定是小日本的死对头。吴老大说:我想派个人朝中条山走一趟,把小日本占咱东三省的事情,给孟八和刘七说一下,让他们把人马保护好,到时候打日本。吴骡子说:老大娃子说得对着哩,咱明个就派人去中条山,骑上快马,快去快回,咱朝西边走不到天水就追上来了。吴老大琢磨了一会儿,给吴骡子说:我想了,派谁去都没有派你去合适。你是我大,他们见你亲自去了,就知道不是一般的事情。吴骡子说:行,我也觉得我去合适。
第三十一章
三家庄马车帮又在道上闯荡了一年,到了腊月二十八,天快黑的时候,吴老大带着车户回到村子。
这一年,吴老大用给张富财当伙计挣的钱,吴骡子吆自己车挣的钱,加上过去攒的钱,临到年跟前置了一挂车。他家就有了两挂车,一年下来能挣不少银钱,在西安北乡也算上小康门户。
吴老大跟他大把车吆进大门,母亲翠花早就候在大门口,看见他们过来,失急慌忙跑过来,边跑边对屋里头喊:芹菜,快出来,你公公你男人回来啦。随着一声脆脆的答应,吴老大还没有圆房的媳妇芹菜从屋里钻出来,低着头,抚弄着辫子,羞声羞气地喊了声:大呃!就不吭气了。她又偷偷把吴老大瞟了一眼,见吴老大精精干干、利利索索、一脸豪气,心里就踏实了许多。这一年,翠花托人在草滩镇给儿子找下了媳妇,娘家是个知书达礼的小康人家。
吴骡子听女子把自己叫大,立即明白了七八分,就盯着翠花,看她咋说这事情。翠花说:这女子叫芹菜,是我给咱老大寻的媳妇,十九岁咧,北岸子草滩镇上的人,娘家是有门有户的人家。那年秋菊叫张富财糟蹋上吊后,她一直不敢给儿子寻媳妇。儿子常年不在屋,就是把媳妇寻下了,也是给老骚驴预备的下酒菜。儿子当上了大脑兮,在西安北乡也算得上人物了,所以才张罗给儿子找媳妇。
翠花和芹菜把酒给他们温上,把饺子端上,又整了几个下酒的凉菜,一家人才坐到炕上吃开。芹菜低着头红着脸,半个屁股坐在炕沿上,给一家人端汤盛饺子。翠花亲热地招呼儿媳妇:芹菜,你把鞋脱了坐到炕上,炕上暖和。芹菜没有上炕,说:我还要给俺大和他盛饭哩。她低着头,手里端着碗,不敢大口吃,一个饺子要咬四五下才吃完。她又偷偷把吴老大看了,越看越中意。尽管在见到吴老大前,做过种种猜想,把吴老大想象得要多伟岸有多伟岸,要多强壮有多强壮,当这个男人坐在对面的时候,她才觉得自己过去对他的想象差得很远。自己今黑就要跟这个男人在炕上弄那事情,脸上就有炭火在烤,烤出了两团火红,把头垂得更低了。
吴老大喝着酒吃着饺子,直眉竖眼地看芹菜。一看就是啥都不知道的原苞姑娘,低眉顺眼跟猫一样温顺。觉得芹菜是从石头缝里流出的泉水,清澈透亮,一点脏气都没有;像刚刚长出的桃花骨朵,除了艳就是嫩,嫩得人舍不得动一下。当着他大他娘的面又不好表露,就装成不在意的样子,吃饺子喝酒谝闲传,就是不肯搭理自己媳妇。
芹菜看吴骡子碗里剩下两三个饺子了,赶忙放下碗,支应着给公公盛饺子。吴骡子说:你吃你的,我吃完了让你妈盛。芹菜说:俺娘忙活了一后晌,让俺娘歇歇。芹菜接过公公的碗,看自己男人碗里也只剩下一两个饺子了,没有马上朝厨房走,等着吴老大把饺子吃完,才端着两个大老碗朝厨房走去。翠花嘴里说:芹菜,要不要我也过去?人坐在炕上却没有动弹。吴骡子怕儿媳妇忙不过来,给翠花说:你不过去守在这弄啥哩,娃一个人咋能忙过来。吴老大却替他娘说话了:俺娘忙活了一辈子,也该享受清闲了。
翠花看了儿子一眼,眼窝里盛满了自傲自得。
没多大功夫,芹菜把饺子下好了,先把公公跟自己男人的碗端进来,又把婆婆的空碗端出去,不大功夫把婆婆的饺子端进来,最后才端起自己的碗朝厨房走去。
吴老大跟他大吃着饺子喝着酒说着闲话,这顿饭吃的就有了功夫。翠花等得不耐烦了,给吴骡子说:有话留到明天再说,你们在道上颠了一天,早点睡下把身子歇过来。说完又对儿子说:你媳妇把炕都烧热啦,等着你过去睡哩。吴骡子还想和儿子谝,对婆娘说:你就知道睡,哪有这么早就睡觉?翠花说:咱岁数大了没瞌睡,人家年轻轻的瞌睡多,你不想睡还让人家陪着你也睡不成。
吃过饭,芹菜又张罗着收拾锅碗,翠花挡住儿媳妇说:你快去睡觉,我来拾掇锅碗。翠花把芹菜说了个脸红,说:这咋能成哩,哪有长辈干活让晚辈歇着的道理?翠花就喜欢听这话,说:你一会儿上了炕,比干活还挣人哩。芹菜脸烧得更厉害了,头低得更厉害了,嘴里又不敢说啥。
芹菜到厨房收拾碗筷了,翠花问儿子:娘给你寻的媳妇咋样?吴老大就拿着明白装糊涂,说:这有啥咋样不咋样的,能过日子就是好媳妇。翠花得意地说:我给你寻这个媳妇,可是下了大功夫,看了不下几十个女子才看中芹菜。吴老大说:娘,咱这些当车户的,一年就是过年在家住二十天。人家跟了咱,一辈子才能跟咱过几天,再好的女子跟了咱都糟蹋啦,人家越好咱越亏人家。吴老大这一说,翠花就想自己这辈子是咋着过来的,就想出了凄惶,眼窝里有了泪汪汪,禁不住撩起衣襟擦眼泪。
芹菜把厨房收拾完,回到屋子坐在炕沿上,还是不敢把屁股全放到炕上。翠花说:这里没你的事情了,你去把被窝暖上,你男人在道上颠了一天,要他早点歇下。芹菜啥话都没说,低着头到自己屋子去了。
翠花看儿媳妇回房子去了,对儿子说:你快睡去吧,在这有啥谝的,不要让你媳妇等得心焦,娘等着抱孙子哩。翠花这么一说,吴骡子才明白过来,也跟着催儿子:你快回屋里睡觉,守在这干啥?吴老大这才朝自己屋里走去。
这些年,吴老大和别的车户一样,逛过窑子,睡过马车店的女人,对那事情一点不陌生。回到自己房里,看芹菜神迷情乱地坐在炕沿上,满脸艳开了桃花,这是他弄过的女人都没有的。划上门后,转过身子就对她吼:狗日的,脱!她还没有灵醒过来,又听见他的吼:狗日的,脱!
她想象中的温存、亲热、缠绵、厮磨都不存在,刚才还文文气气的男人,进门就变成了乱踢乱蹦的野驴,自己想的啥他都不知道。尽管她在心里说,进了人家的门,就是人家的人,哪个女人不是这么走过来的。心里这样想,还是不好意思在陌生男人面前脱衣服,还是低着头,指头摸着衣裳钮子,就是没有解,眼泪却一滴一滴涌出来。
吴老大耐不住急切,吼了一声:驴日的,哭啥哩?就不再给她罗嗦,几下剥光自己的衣服,钻进被窝------
这一夜,吴老大就没让自己停下来。
天亮时,吴老大才从芹菜身上滚下来,浑身疲软得出气都不均匀了,觉得骨头都被抽走了,只剩下一堆软肉,就在瘫软中昏睡过去。芹菜看着睡死的吴老大,从他熟稔的动作中,知道他在外头弄过女人。哪个女人愿意叫自己男人在外头弄女人?越想越难过,就哭,越哭越想哭……
到了半晌午,芹菜还没到婆婆屋里问候,还在有一声没一声地哭,还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眼泪。翠花起来后,没见到芹菜的影子,觉得奇怪,芹菜过门半年多了,都是早早就起床,抢着干家务事。翠花觉得不对劲,站在儿子的屋门口喊:芹菜,起来没有?
芹菜赶忙用袖子擦了眼泪,小声回答:娘,我早就起来啦。翠花走进屋子,屁股一翘就坐在炕沿上。芹菜站在炕下边,低着头不说话,委屈得想哭,眼泪流出来,一下一下地擦眼窝。
翠花拉着她的手,亲亲地问:芹菜,咋啦?芹菜觉得委屈,哭泣又禁不住了。翠花说:芹菜,有啥冤屈给我说,我替你主持公道。芹菜抽泣着不肯说,翠花见芹菜不肯说,就转过脸问吴老大:你把媳妇咋啦?吴老大眼睛都没睁地说:我能把她咋啦?翠花又问儿媳妇:给娘说,是不是他把你-------。
芹菜声音很小地说:他在外头--------
翠花这才明白过来,长叹口气,抚摸着芹菜的头发说:芹菜,自古以来当车户的哪个不是这样子,他们又不是圣人。男人出门在外,总不能把婆娘带上,难受了咋办,几千里路能赶回来?你嫁到三家庄了,就要随三家庄的风气。娘刚嫁给你大的时候,也哭过,现在想通了……
芹菜琢磨了一会儿,也就不再哭了,撩起衣襟把眼泪擦了,对婆婆说:娘,我给咱拾掇晌午饭,说完就到厨房忙活了。
第三十二章
初五一大早,芹菜跟往常一样从炕上爬起来,轻手轻脚地穿好衣裳,先把自己屋里的尿盆倒了,到茅房把肚里的屎尿巴出来,又把婆婆屋里的尿盆倒了,就扫开院子。她想开了,世上的车户都是那样子,硬要自己男人不在外边弄女人也不行。婆婆说得对着哩,自己总不能跟着男人在道上颠簸,男人憋不住咋办?心里想通了,干啥都顺心了。扫把扫在地上,发出一波一波的沙沙声,听起来很顺耳。她又思谋,自己男人这么壮实,明年吆车回来,自己生的娃娃都能看着他大笑了。
翠花起来了,提着裤子朝茅房跑,把肚子里的稀稠控干挤净,在墙上抠了个胡基蛋把尻子擦了,土墙的那块地方被她抠得凹进去好多。她从脖子上取下裤带,一边系裤子一边朝茅房外头走,还问儿媳妇:你也不多睡一会儿,起这么早干啥。那野驴折腾得你成夜睡不成,还要起来喂几回头牯。天亮才是睡觉的好时辰哩,你没听人说世上有四香,黎明的瞌睡、柿子醋、新娶的媳妇、腊汁肉,还把黎明的瞌睡放到最前头,婆婆说完又回屋里睡觉去了。
又过了好大功夫,公公婆婆还有自己男人才从炕上爬起来。她伺候他们洗过脸,就忙活着做饭去了。
吴老大起床后,就在院子里练功,猛然听见脚步声,朝着自家大门口走来,立即停住手脚,一个腾跳到车辕跟前,手里攥住垫杠,人也闪到大门背后。几乎同时,吴骡子也攥起垫杠,闪到大门的另一边背后。脚步声到了他家门口停下,响起拍门的响,翠花问:谁呀?门外小声回答:我,山西来的。吴老大跟他大听出是孟八的声音,赶忙丢掉垫杠,拉开门闩,孟八闪进门。吴老大把他们朝屋里让,说:快进屋,外头冷得很!
吴骡子把房门推开,吴老大一手拉着孟八,一手拉着刘七,朝屋子里走去,走到屋门口时,又对媳妇说:芹菜,快来见见我这两位兄弟。芹菜走过去,低着头细声细气说:快到屋里坐,屋里暖和。
吴老大把孟八刘七让进屋里,催着他们脱鞋上炕,说:把你带来的兄弟也叫进来暖和暖和。跟随孟八和刘七来的四个汉子都没有进屋,守在大门背后。孟八说:他们就算啦,这么小的炕也坐不下那么多的人。再说,干俺这一行的,睡觉都得睁只眼窝,要是都窝在屋里,叫人家连窝端了都不知道咋回事情。吴老大说:到了我这里就放一百个心,过年天气谁家不来亲戚,谁也不会在意村里来的生人。我让媳妇在那间屋子里也支一桌,让你的弟兄在那间屋子暖和。吴老大又对芹菜吼:把咱屋里的炕也烧上,让那几个兄弟到屋里暖和。
孟八听吴老大这么说了,对炕下边的汉子说:你们派一个人守在大门背后,剩下的都到那间屋子暖和,不能喝酒,咱们这是在外头,出了事情就不得了。
翠花进来了,吴老大给孟八和刘七说:这是我娘。孟八和刘七就要下炕给翠花磕头,吴骡子挡住他们:你们都上了炕,再下炕磕头,多不方便,这礼就免了吧。孟八说:旁的时候能免,过年的礼咋能免。俺们跑这么远的路图啥哩,就是为了给老人磕几个头。吴老大见挡不住他们,说:你们就不要下炕了,在炕上磕,省得再脱鞋穿鞋。孟八和刘七就跪在炕上,给翠花磕了三个头。把翠花磕得脸上都开了牡丹,说:快起来,我给你们弄吃的。老大娃年前头就给我说了,估摸中条山的兄弟要来,我把好吃的东西都留着哩。说完就要朝外头走。
吴老大喊住她:娘,你等一下,又转脸问孟八和刘七:我把那天黑了在凤陵渡喝酒的几个人叫来,跟你们见见面,他们老是唠叨你们。孟八没有吭声,琢磨吴老大的话。吴老大说:这几个人没一点麻达,都是自己人。孟八这才说:老大兄弟的人有啥说的,把他们几个叫来,咱们好好热闹热闹。吴老大对他娘说:娘,你去把俺车柱伯、侯三伯叫来,再让俺车柱伯朝刘家堡子跑一趟,把俺冷娃兄弟也叫来。就说城里头来人了,让他们过来喝酒,旁啥都甭说。
芹菜提着大茶壶进来,茶壶里泡着滚烫的酽茶,手里还端着几个茶碗。吴老大接过茶碗,摆在人面前,芹菜给茶碗里倒茶,说:先喝点茶,暖和暖和身子,一会儿再喝酒吃饭。
孟八问吴老大:啥时候成的亲,这么大的事情咋不给兄弟说一声?刘七接着说:你成亲咋不给咱说一声,我跟孟八说啥也得过来一下。吴老大说:十里乡俗不一样,咱这的风俗跟你们那不一样。我就没有成亲的那一天,我在外头吆车的时候,我娘在家把媳妇说下了,接过门就算成了亲,车户都是这样。
孟大从口袋里掏出一根金条,给芹菜说:嫂子,你跟俺老大兄弟成亲,我跟刘七也没有来给你们送礼。这是我跟刘七的一点心意。芹菜见是一个铜棍样的东西,不知道是啥东西,但知道很贵重,要不人家跑了几天几夜给你送个铜棍不成。她不敢接,就看吴老大。吴老大挡住孟八,说:这礼太重啦,咱吆车的要这东西有啥用处?我给你说过了,你招兵买马需用银钱,这钱你留着有大用处哩。孟八说:我招兵买马不用兄弟操心,这是我给俺弟妹的见面礼。我原来给你银钱你不收,我屁话都不说一声,我给俺弟妹的礼,你总不能也不叫俺弟妹收吧。刘七也跟着说:为了来趟西安,孟八兄弟可是动了大脑子。带银元不方便,就把银元兑换成金条。你要是不让弟妹收下这礼,就是拿耳刮子打俺兄弟的脸哩。
吴老大这才让芹菜接下金条。
侯三进来了,看见孟八刘七,高兴地说:翠花说城里头来人啦,我就觉得纳闷,城里头能来啥人哩,觉得就是你们来了。话还没说完,屁股就坐到炕上头,问:骡子兄弟,你准备的啥好酒?吴骡子说:咱们到了中条山,人家给咱喝的是杏花村的汾酒。人家到了咱西安,咱得给人家喝咱陕西柳林镇的西凤酒。我年前进城的时候,专门买了两坛陈年西凤,谁来都没有拿出来,就等着孟八刘七来喝哩,你也跟着沾光。
侯三笑着说:这些年要不是骡子兄弟,我哪能喝上这么好的酒?吴骡子说:你喝了我几十年酒,也没有把我喝穷,反让我置了一挂车。你要是不喝我的酒,我还置不下这挂车哩。侯三更是高兴地说:照这么说,我就该把你家的酒朝死里喝。要是我喝酒能让你再置一挂车,把我喝死都愿意。
几个人说着笑着,马车柱和刘冷娃就进屋了,又喝了几壶酽茶,翠花进来说:菜弄好了,吃饭吧。
芹菜抱着酒坛子进来,用新媳妇的身份给炕上男人们倒酒,把酒倒过一圈,吴老大对她说:这酒算你敬过了,你到厨房帮咱娘忙活吧。
酒喝过三巡,就说开正经事情。吴老大抱起酒坛子,给孟大和刘七碗里倒上酒,也端起自己碗里的酒,说:两位兄弟跑了上千里路来看我,这情义真是没啥说的。咱们干了这碗酒,我还有事情给兄弟说哩。孟八和刘七端起酒碗,说:老大兄弟,你咋说俺就咋干,要是说半个不字就不是人养的。吴老大说:两位兄弟这么说了,我就先谢过兄弟,我先干为敬。说完,把碗里的酒喝干。孟八跟刘七不甘落后,也把碗里的酒干了。吴老大放下酒碗,说:我去年专门让俺大到中条山,给两位兄弟说的那件事情,不知道两位兄弟到底咋想的?
孟八搁下酒碗,说:老大兄弟,你太小看兄弟了。俺两个还是中国人,小日本要是敢打到中条山,咱就跟他们没完。俺俩早就思谋好了,只要小日本到了俺山西,俺马上就竖起打日本的旗号,叫抗日救国军,专门收拾日本人。吴老大高兴地说:我要的就是兄弟这句话,你们要是在打日本上立了功劳,官家就会给你们一个旗号,按人头拨给你们饷钱,封你们个旅长团长干干,也算是混到了出头之日,总比当一辈子土匪强吧。孟八说:要说打日本,就是把命搭上咱都没啥说的,也没指望他们把咱封个啥。官家要是觉得咱打日本立了功劳,就像过去的皇上那样给咱封道免死牌,不要叫那些王八蛋再欺负咱们,让咱种上几亩地,安安宁宁过日子就行啦。
吴老大说:兄弟说的免死牌,我也不知道官家能不能给你封。可有一条是肯定的,你要是打日本立下了功劳,咱老百姓肯定会记住你,给你立庙塑金身,世世代代给你烧香磕头。
村街上喧起一阵男人的吼骂女人的哭喊,还有众人劝说的声音。吴老大一愣,放下酒碗,竖起耳朵听了一阵,声音朝着这边移过来,担心打闹的人到自己家来。要是让外人知道中条山的大土匪就在自己家里,官家的队伍把村子一围,他们咋着都跑不出去。就是冲出了三家庄,人家把凤陵渡和潼关一堵,就把他们堵到了关中,来个瓮中捉鳖,孟八他们的性命就难保了。
孟八极快地放下酒碗,两手伸进怀里抓住德国二十响。吴老大又听了一阵,对孟八说:是两口子打架,不是冲你们来的,又对马车柱说:车柱伯,你出去看一下,把他们引开,不要让他们到这里来。
马车柱下炕穿上鞋子,朝大门外走去。一会儿功夫,马车柱从外边回来,长叹口气说:又是张富财惹的事情。吴老大问:张富财咋啦?马车柱说:张狗娃家的三女子肚子大啦,张狗娃逼着女子说谁把肚子弄大的,女子说是张富财弄的。张狗娃把女子拉到街上打,打给张富财看哩。
侯三把酒碗朝桌子上一礅,指着屋门外头吼骂起来:张富财,俺这些车户跟你没完-------吼骂了半晌,又想不出对付张富财的办法,对吴老大说:你是咱的大脑兮,咱这些车户这样叫人家欺负,你不收拾他,连你自己的仇都不报。你能忍下这口气,俺这些车户忍不下这口气。
孟八听吴老大还有仇报不了,问:老大兄弟,啥事情弄得你有仇报不了?吴老大没有说话,侯三却说:吴大脑兮的媳妇叫俺村的张富财糟蹋了,女子性子刚烈上吊啦。孟八嗖地从怀里拔出德国二十响,拍在桌子上,问:这事情可是真的?吴老大点了下头,说:我九岁那年的事情。孟八说:天下最大的仇就是杀父辱妻,这仇你就能忍十多年?吴老大长叹口气,没有说话。侯三又说:这仇不是俺大脑兮不想报,都在一个村子不好报。孟八说:这事情交给俺兄弟办,只要你一句话,到不了明天这时候,他家就把柳木幡打出来了。俺是刀客,这是咱的本行。你说在他家把事情办了,还是把他弄到外头办,咱肯定把活做得干干净净。
吴老大没有吭声,侯三说:这是多好的事情,孟八兄弟替咱把这事情办了,神仙都不知道这事情跟咱有牵连,你还担心个啥?吴老大还是没有吭声,马车柱、吴骡子、刘冷娃看着吴老大,都没有吭声,觉得侯三说得有道理,这么好的事情咋能不干呢?
过了一会儿,吴老大才说:孟八兄弟,这事情对你来说是小菜一碟,我咋能信不过你。但这阵还不是咱报仇的时候,我把仇气都憋了十多年,还在乎早一天晚一天。侯三逼着吴老大问:你说这阵不是报仇的时候,总得说个道道出来。吴老大说:孟八兄弟杀张富财太容易了,甭说孟八兄弟是刀客出身,就是我吴老大黑了跳到他院子,把他的头割下来,也是不费力气的事情。咱为啥这些年没给他下手,就是咱在好多事情上还得用人家。咱的车帮都有八十多挂车了,要是扩到一百多挂车,就成了西北五省最大的马车帮。咱要是把他杀了,他家的四十多挂车就没人经管,肯定会卖出去,咱少了四十多挂车,就弄不成西北五省最大的马车帮,不能因小失大!
侯三还想再说些啥话,站在炕下边的翠花,接着儿子的话说:侯三哥,老大说得没错,咱干世事,眼窝要朝远处看,图一时痛快,耽误了大事情,划不来!
侯三再不说啥了。
孟八把德国二十响朝怀里一插,说:老大兄弟,我还是那句话,兄弟啥时候用得上我孟八,托人给我捎个信,剩下的事情你就不用管啦。
刘冷娃没有说话,跟吴老大交往以后,他觉得跟着吴大脑兮就不会有差错。马车柱、吴骡子觉得老大做事比自己看得深远,对侯三说:老大跟他妈说得对着哩,报仇跟马车帮的事情相比,咋说都是小事情,要干大事情就得忍着小事情,听老大的没错。
他们在炕上喝了一天一夜的西凤酒,一直到第二天半晌午,孟八才把酒碗反扣在炕桌上,说:俺在这喝了一个对时的酒,该回去了,山里头还有一河滩事情哩。吴老大也搁下酒碗,说:你们有事情,我就不拦你们了,说不定以后打开小日本,咱们还会见上面。孟八说:我跟刘七回去就把打日本的旗号亮出来,咱也轰轰烈烈干番世事,说完又对吴老大说:你的功夫天下少有,可这阵都用上洋枪钢炮了。你还是把枪带在身上,比刀和棍子管用多了。
吴老大琢磨了一会儿,说:我以后也弄把枪带上。孟八从怀里把两把德国二十响抽出来,叭地合在一块,说:你把我这两把枪带上,好使得很。又对手下的喽罗说:把你们身上的子弹都掏出来,给俺老大兄弟留下来。
吴老大收下孟八的德国二十响,说:有了枪,就要练出使唤枪的功夫,使唤枪的功夫不行,再好的枪也没有支车的垫杠管用。
吴老大、刘冷娃一直把孟八和刘七送到灞桥,看到十里长堤,柳荫成行,正月的柳枝已经有了绿意,垂到河面。有白鹤在水面漫游,白得扎眼。一叶小舟在河面上漂泊,舟上有一老人,用竹竿撑着小舟行走。不远不近的堤上有一小亭,亭里有一石桌,桌上有一壶酒两个盅,两人相对而坐,其中一人举酒而歌:灞桥柳,灞桥柳,拂不去烟尘,系不住愁。我人在阳春,心在那深秋------
吴老大仔细听,却是秦腔,心里却不以为然,觉得歌者把秦腔唱得太软了,跟娘娘唱的一样。吴老大还要送,孟八和刘七死活不让他们再送了。吴老大跳下马,把缰绳拴在灞河边的柳树上,握着孟八和刘七的手说:古人讲究送人到这里,要折柳相送。我小时候跟师傅读李白写的灞桥十里相送的诗,年年柳色,霸陵伤别。那时候只识其字,不解其意,今天把兄弟送到这里,才知道送兄弟别离的悲凄痛苦。孟八说:老大兄弟,我不识字,粗人一个,但你说的这句诗我听明白了。我回到中条山以后,会做好收拾小日本的准备!吴老大说:你要是打败了小日本,再到俺陕西来,我到这里十里相迎,把酒席摆在这里给你接风。古人是灞桥十里相送,咱来个灞桥十里相迎!
第三十三章
六七月的时候,三家庄马车帮在西安装上货,又沿着千年古道向汉中进发。从西安到汉中,开始一直朝西边走,到了宝鸡又朝南拐,沿着嘉陵江朝前走,到了凤县又朝东南方向拐。马车帮一大早从庙台子出发,没到晌午就赶到张良庙。吴老大把车吆到张良庙跟前,让头牯停住脚步,把刮木绳拉紧,见这里的坡太陡,从山坡上搬来石头,垫在车轮前边。刘冷娃见他吆住了头牯,也跟着吆住头牯。马车柱、吴骡子、侯三见前边停了车,也把头牯吆住。吴老大走到马车柱跟前,说:我想进去看看张良庙,侯三伯也跟我进去,你们先吆车朝前走,今黑在留坝歇脚,我们随后就到。刘冷娃说:我跟老大兄弟一块进去,也长点见识。马车柱说:我每回吆车从这里过,都要进去看看,看一回就觉得肚量大了一点,觉得把世事看开了一点,我也想进去看看。
吴老大走到他大跟前,说:他们都要跟我一块到庙里看看,你领着旁的车先走。这一路都是下坡,招呼大家拉着刮木下山,小心把辕骡窝倒。吴骡子说:你们不要在里头耽搁的功夫大了,早点出来赶路。
吴老大他们过了进履桥,看了授书楼,从张良庙出来。吴老大站在庙门前,侯三说话了:你逛了张良庙,有啥想法没有?吴老大说:咋能没想法,想法多着哩。侯三问:有啥想法?吴老大说:张良的聪明就是知道人成功之后,要激流勇退。你有了天大的功劳,功盖过主,主子就容不下你,就要想办法收拾你。自古以来,人为了功名去流血拼命,功成名就后享受荣华富贵。张良就是能抛弃人们不愿抛弃的东西,把荣华富贵视作粪土,保全自己的性命。
侯三又问:既然张良知道辅助刘邦打下江山不会有好下场,料到自己功成名就之后,要到这荒山野洼避难,当初又何必出来帮刘邦打江山?吴老大想了一阵,说:不知道张良为啥要出来帮刘邦打江山。侯三看着张良庙门,看了跟前的柴关岭、紫柏山,哈哈长笑一声。马车柱看不惯侯三在吴老大面前说这些丧气话,就说:侯三,你就是把世事看得太透啦,才把自己弄成这球样子。要是人都跟你一样,世上的事情谁还来做?侯三说:我球家当都没有,你有车有头牯,可你哪一样跟我不一样,跟我一样吆车,跟我一样住马车店,跟我吃一样的饭喝一样的酒,却比我少逛多少回窑子。人一辈子才能活多大岁数,能弄几回那事情,受了几辈子的可怜置下这头牯这车,你说值不值?你活一辈子进了黄土,我活一辈子也进了黄土,最多你的墓疙瘩比我的大一点,又有啥用处?人两腿一蹬啥都不知道,你咋能知道你的墓疙瘩比我的大,我看你白进了张良庙。
马车柱不服气侯三,想了很大功夫,没有想出能说过侯三的话。
汉中是陕南第一重镇,贯通四川、湖北、关中的水陆码头,地势紧要,民俗开放,自古以来都是富庶之乡,兵家必争之地。水路一条可通安康,再从安康到襄樊,到了襄樊就能顺着汉水直达武汉三镇,又能顺着白河、南河到河南地界,还能顺着四通八达的河道通往湖南、江西。另一条通往陕西的紫阳,到万县、重庆;旱路更是四通八达,官道通到汉中平原的每一个县城,再通往四川、湖北、江西、湖南、河南、关中,又从关中通往甘肃、新疆。汉中盛产生漆、棕丝、白米、茶叶、黄花、木耳、兽皮、木材,物产丰富,是西北第一富足处,人称“赛江南”。云集着水陆两道上的富贾巨商、三教九流,七十二行道,土匪刀客、地痞流氓、黑红两道、高级妓院、低等窑子、土娼暗门子,应有尽有。
三家庄马车帮到了汉中,歇马三天。头牯要啖药歇脚,车要卸货装货,人要拜亲访友看戏逛窑子,还要观赏当地有名气的地方。
吃过早饭,吴老大问侯三:你今个干啥?侯三答:你说干啥就干啥?吴老大说:你要是没事情干,跟我一块去逛逛拜将坛,那是当年韩信拜将的地方,名气大得很哩。刘冷娃、马车柱、吴骡子刚好都在跟前,都说想去看拜将坛,就跟着一块去了。不到吃顿饭功夫,就到了古汉台下,先看了古汉台,朝前走了几百步就到了拜将坛。
吴老大站在一座石碑面前,侯三问:碑子上刻的啥字?吴老大说:碑子上刻的是汉大将军韩信拜将坛。
他们走到碑子背后,背后刻着很多字,侯三又问吴老大:这上边刻的啥字?吴老大给他念碑子后边刻的字:
辜负孤忠一片丹,未央宫月剑光寒。沛公帝业今何在,不及淮阴有将坛。
侯三说:我知道是啥意思了,人们不愿意刘邦打下江山用不上武将,把韩信在未央宫让吕后娘娘杀啦。吴老大说:你把当年韩信的根根底底给咱说一遍,咋样?侯三跟着吴老大,一边在拜将坛上看景,一边说:当年韩信投奔霸王项羽,没有被重用,就来投奔刘邦,开始也没有被重用,就离开汉营逃跑到樊河边。刘邦手下有一宰相叫萧何,萧何知道韩信是天下奇才,连夜追赶韩信,在樊河边追上韩信,回来给刘邦说了韩信的能耐,刘邦就在这里设坛拜韩信为大将。没有韩信就没有汉室江山,可韩信比张良差多了。他就不知道把兔子打完了,弓箭没有用处的道理,还想享受打下江山的荣华富贵,最后叫刘邦的婆娘在未央宫让宫女用剪子戳死了。
他们从拜将坛下来,坛下荫凉处有一茶摊,一片树荫遮凉,一个火炉,炉上有一铁壶,壶里的水正开,冒着突突白气。炉旁支一方桌,桌上有一摞茶碗,两把茶壶,几个茶叶罐罐。一老者守在桌前,似乎在等待生意,也似乎不等待生意,见吴老大过来,站起身子问:各位客官可用茶?
吴老大给老者行了礼,说:俺是西安的车户,想在你这多坐一会,看着韩信的拜将坛,喝着你的茶水,谝古今的事情。老者哈哈一笑,说:我老汉支这个茶水摊子,就是在家闲得没事难受,贴上茶叶找人谝,不图挣钱只图有个谝闲的伴。
吴老大问:老伯,可有好茶?老者答:好茶倒有,就是品种不多。像安溪的铁观音、黄山的碧螺春、杭州的龙井,咱陕西平利的毛尖、紫阳的陕青,这几样都有。
吴老大问他大跟马车柱:你们说喝啥茶好?马车柱说:你看喝啥茶好就喝啥茶?吴老大说:那咋能行哩,你们是长辈,你们说喝啥茶咱就喝啥茶。吴骡子说:喝平利毛尖,热天喝毛尖清热去火,你们看咋样?吴老大赶忙说:咱就喝平利毛尖。
老者抓了一大把平利毛尖放进大茶壶里,提起火炉上的铁壶给茶壶里倒上开水,又用开水把茶碗烫了,挨个给他们把茶倒上。他们虽然不太渴,见了这么好的茶还是想喝。就坐在拜将坛下,看着一千七百年前的东西,想着一千七百年前的事情,品着碧绿清澈的毛尖,身上跟心里就有了畅快。街道上行走着汉中的男人女人老人碎娃,汉子没有关中汉子威猛,但身上透着灵气;女子也没有关中女子高大,但比关中女子细腻,脸蛋儿白里透红,腰细尻子圆,走路能扭出麻花。侯三看来来往往的女子,眼睛都发直,说:狗日的,汉中女子比咱关中女子水色!
马车柱看着他,满脸的鄙夷,说:你驴日的迟早要死在女人身上!侯三嘿嘿一笑,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人迟早都要死,不死的时候就要风流!
两碗茶水下肚,喉咙里没了干渴,话就多起来,吴老大说:离吃晌午饭还早,咱不能在这干坐,说点啥事情?吴骡子说:唱戏,唱跟韩信有关系的戏,看着韩信的拜将坛,听着韩信的戏,也是受活事情。马车柱说:我给咱唱《二进宫》里杨待郎唱的那一段,正好跟韩信有关联。老者说:咱陕西的秦腔,只有你们关中汉子能唱出原味,要是让俺汉中人唱,就唱不出秦腔的气势,把秦腔都糟蹋了。
马车柱又喝了半碗茶水,清了嗓子,就放开喉咙唱开:
千岁进宫休要忙,听为臣与你讲比方。西汉驾前几员将,英布彭越汉张良。萧何月下把信赶,他追回韩信扶高皇。他与高祖爷家把业创,在九龙山前摆战场,大战场来小战场,九人九马九根枪,立逼霸王乌江丧-------
马车柱的嗓子宏亮,阳刚,千年秦腔从他嘴里吼出来,在拜将坛下回荡,吸引了过路人都停下脚步。刚一唱完,围观的人都鼓掌叫好,要他再唱一个。马车柱说:丢人咧,我把人丢到汉中来咧。
老者说:客官这随便一唱,就把俺汉中的男人羞死了,俺汉中的男人说啥也唱不出这么好听的秦腔。
围观的人们还不让马车柱停下,要他再唱。于是,侯三、吴老大、吴骡子、刘冷娃一人唱了一段,才算满了围观人的心愿,也到了晌午时分。吴老大从口袋里掏出银钱,放在茶桌上,说:快晌午了,俺也该回店里吃饭啦。老者拿起银钱塞到吴老大手里,说:我听了各位的秦腔,咋能收你们的钱哩。吴老大硬把钱给老汉,说:你支这张桌子图啥哩,要是都不给钱,你靠啥过日子?老者说:我靠儿子给的孝顺钱过日子,我支茶桌就是图个热闹,儿孙们都忙,我一个人在家冷清,支张茶桌就不冷清啦。
吴老大跟老者争过来争过去,老者收了一半茶钱完事。
第四天一大早,马车帮该朝回返了。车户们跟往常一样,天刚亮就从炕上爬起来,吃过早饭就套车。吴老大刚把车吆出马车店的大门,见汉中商会的王会长从外头跑进来,迎上去问:王会长,一大早就跑来,肯定有啥事情啦?王会长说:就是有了急事,求吴大脑兮哩。吴老大说:有事尽管说,咱能办的绝对没有半句二话。王会长说:昨天后半夜接到西安那边来的信,说要一车生漆,要得很急,非要今天就上道,这一向都没有朝西安去的车。吴大脑兮能不能想个办法,我们再加两成脚钱。
按马车帮的规矩,车装了货,就有了货主,不能把货卸下来装生漆,这是车帮的信誉问题。一个车帮要是毁了信誉,就不会有人雇你的车,等于给自己的脖子上套绳子。吴老大琢磨了一会儿,给王会长说:行,这车生漆我拉啦。当下,就对车户们说:把侯三伯车上的货均到别的车上,让侯三伯的车拉生漆。吴老大想王会长要加两成脚钱,这钱就让侯三挣了。
车户们把侯三车上的货卸完,侯三就要吆车跟王会长去装生漆。吴老大给他交待:我们在前边先走,你装好生漆跟过来,我们在勉县等你。你要是到早了,我们还能一块逛武侯墓哩。侯三说:我装好货就赶你们,咱说好了,今黑一块去看武侯墓。
吴老大看着侯三离开了,才走到自己的车跟前,松开刮木绳,吼了一声:得——,头牯拉着车朝着勉县方向走去。他后边跟着八十多挂车,浩浩荡荡地离开汉中。
侯三跟着王会长到了装货的地方,有人候在那里,见他把车吆过来,一刻都不敢耽误装车,没用多大功夫就把车装好了。王会长又给他塞了一块银元外加几张票子,说:这点钱买双鞋穿。另加的两成脚钱,把货运到西安分文不少,这钱不在两成之内,是我另给的。
侯三把银钱揣进怀里,告辞了王会长,吆着车朝勉县方向赶去。走到一条背街,一个女子朝他走来,说:这位大哥,不到屋里坐坐?侯三放慢脚步看那女子,年龄不过二十,长得要脸盘有脸盘,要身条有身条,夏天的衣裳淡薄,胸脯把衣裳撑得老高,腰细的一把都能箍住,尻蛋子又鼓又圆。要是把这女子的衣裳扒光,该是多么好看的模样-------
他心里想着,嘴上就有了骚话:你这模样俊得叫人心痛,恐怕你受不了我的折腾。女子朝他跟前走近,说:石头大压不死螃蟹-------。侯三说:我看你像是才干这行道,没经过大世面。女子说:不瞒大哥说,我开苞到今个还不到十天!
侯三架不住女子的煽惑,摸了一下怀里的银钱,问:做一回多少银钱?女子说:大哥你看着给,反正俺这是没本生意,你给多少都是净赚。侯三说:那不行,我遇到的这事情多了,说是到时候随便给点都行,弄完了又狮子大张口。你说好价钱,合适了就做,不合适了不做,咱俩谁也不欠谁的。女子说:两百块票子咋样,俺是刚弄这事的,不知道行情。
侯三惊讶了,两百块票子只能买几碗面条,掏几碗面条钱弄这么漂亮的女子,跟不掏钱有啥两样。今天真是喝上喜娃子奶了,一大早就遇上这么好的事情,就对女子说:我也不让你吃亏,给你三百块票子,完了就走人,我还等着赶路哩。
女子说:大哥放心,保证不耽搁你的事情。侯三问女子:我把车停到啥地方?女子说:就停到这,没事的,街道上谁还敢偷你的车?侯三把刮木绳一拉,把鞭子朝鞭套上一插,跟着女子进了大门。
女子领他走过二门,又穿过上房,到了后院,进了一间厦房。刚走进房里,侯三就从背后抱住人家。女子挣脱他的搂抱,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了--------。
侯三急忙松开人家,火急火燎地脱衣裳,刚把衣裳脱了,还没有抱住人家,屋门嗵地一声被踢开,闯进来四个汉子,手里都提着家伙。一个汉子冲上去揪住侯三的头发,照着他的脸煽了几个耳刮子,狠狠地吼骂:驴日的竟敢弄我的老婆,看我咋着收拾你!一个汉子冲上来抱起侯三的衣裳,侯三只好光着身子,窝在炕上任人家抽打。
女子面目忽地一变,又哭又叫:你个挨刀的货,趁我男人不在欺负我,我不活啦,我咋有脸再活下去呀!最先冲进来的汉子骂:把驴日的朝死里打!抡起短棍,对着侯三就打。另外几个汉子也抡起家伙,对着侯三打起来。打得侯三抱着脑袋在炕上乱滚,一个劲地喊:好汉饶命,有啥事情好商量。几个汉子根本不听他的求饶,还是抡起棍子朝他身上砸,骂:你糟蹋我的婆娘,这事情有啥商量,今个不把你打死就不是人,打死了用麻袋一裹,扔到山里头喂狼。
侯三贪酒贪色,色是刮骨的钢刀,本来就成了空心萝卜的侯三,在汉中又被掏空了一层,成天腰疼、头昏、没有力气。被人家痛打一顿,才知道中了人家的圈套,逛了一辈子的窑子,最后败在一个才上道十天的女娃手里,一口窝囊气堵在心窝,吐了几口鲜血,昏厥过去。
汉子提来一桶凉水,把他浇醒,问:你糟蹋我媳妇这事咋办?侯三挣扎着说:你说咋办?汉子说:摆在你面前有两个办法,一个是俺把你收拾了,驮到山里喂狼。一个是你赔钱给我们,我们放你一马。侯三说:我兜里有块银元,你们拿去,也能喝顿好酒。汉子哈哈一阵狂笑,说:你也不是笨人,肯定看出我们是些啥人,一块银元就想把我们打发了?侯三问:你们想要啥哩?汉子说:把你吆的头牯和车赔给我们,这事才算完。侯三说:车和头牯不是我的,我是给人家打伙计的,我想把车给你们也不算数。
汉子从腰里拔出刀子,在侯三面前晃了几下,说:你说这事情咋办?侯三把眼睛一闭,说:乱子是我惹的,我不能连累东家,就按你们说的头一个办法,把我收拾了,驮到山里头喂狼算啦。汉子又骂:驴日的嘴硬,俺们要你的小命有球用处。打,给我朝死里打。汉子手里的棍子又对着侯三砸下来。
侯三又昏迷过去。汉子从怀里拿出提前写好的文书,意思是侯三强奸了人家的婆娘,把三个头牯一挂车赔给人家抵偿,永不反悔。从怀里取出一盒印泥,捏着侯三的指头在印泥里蘸了,在文书上摁了指印。随后,就给侯三把裤子套上,抬到大门口一扔,把那挂车吆走了。
他们刚走,就有一挂马车吆过来,车户见地上有人,急忙吆住头牯,用手在侯三鼻孔跟前试了,尚有一丝游气,人还没有死利索,就把他抱到车上。跟吆车的打交道只有马车店,就把他送到马车店。马车吆到店门口,车户就喊叫起来:掌柜的,快来救人!
马车店的掌柜跑过来,把车上的人看了,认出是侯三,对车户说:这人是西安北乡三家庄马车帮的人,你做了件大善事。他们吴大脑兮可不是一般人,你救了他的车户,他会好好报答你的。车户说:救人是做人的本份,报答不报答是蛋球事。我把人交给你了,救过来是他命大,也算你行了善事。救不过来你就给吴大脑兮报个信,让他们来把后事办啦,老天爷会把这个善事记到你头上。店掌柜说:我的马车店跟三家庄马车帮有几十年的交情。你把人交给我就放一百个心,我会好好做这事情的。说完,就吆喝伙计们把侯三抬到屋子,又指使一个伙计跑去找治病先生。随后对一个精壮伙计说:你骑上快马,朝勉县追三家庄的马车帮,说他们有个车户遭歹人害了,人在咱店里抢救哩,让他们快点来人。
一小会儿功夫,伙计就领来看病先生。先生把了侯三的脉,说:此人酒色过度血气太虚,损之先天之根本,加上怒气填胸,激怒伤肝,要顺气滋补。多亏来得及时,要是再耽搁一个时辰,就难以救治啦。当下就给侯三开了方子,说:赶快去抓药,抓来就熬,熬好就喂,有了好转就连吃三天,先把命保住,以后再慢慢调理。店掌柜接过方子,从衣兜里取出银钱交给伙计,说:你跑着去把药抓回来,回来就让厨房熬上,咱把心尽到了,就看他的命大不大。
吴老大带着马车帮出了汉中,朝着勉县进发。一路平坦,吆车就省了好多力气。车户们就三个一堆五个一伙地走在一块,说着谝着。
天气极好,四周的山看得清清楚楚。马车柱指着前边的山峰给吴老大说:那座山是定军山,山下有个磨盘石,当年老将黄忠刀劈夏候渊就在那地方。吴老大眺望定军山,山被雾气遮蔽得朦朦胧胧,雾气朦胧中透着黑黛的山影。他很快就收回心思,琢磨侯三啥时候能赶过来。马车柱见吴老大没有说话,又指着另一个山峰说:这座山是天荡山,也跟三国有关系,汉中、勉县就成了三国的世事了。
吴老大把天荡山眺望了,天荡山也被雾气遮蔽得朦朦胧胧,透着黑黛色的山影,他的心思还操在侯三身上。马车柱见吴老大有心思,想把他的心思引开,说:再朝前走几十里,就到了武侯祠,武侯祠里有几十棵古柏,两三个人都搂不住,说是埋诸葛亮的时候栽下的,算起来有一千六七百年啦。
吴老大还在琢磨侯三,越琢磨越觉得自己安排侯三一个人在后边是个失策,心里就不踏实,说:我今个办了个窝囊事情?马车柱问:办了啥窝囊事?吴老大说:我不该让侯三伯一个人在后边。我当时图让他多挣点脚费,忘了他在道上的能耐不行,要是为占小便宜吃大亏就惨啦。马车柱说:汉中这地方不会出啥事情,这地方的人文气,不像西岸子那边的人野。这一路都是平地,闭着眼都能把车吆到勉县,侯三好赖也在道上混了几十年,这点能耐还是有的。吴老大说:我就觉得不踏实,愿老天保佑他不出啥事情。
他们正说着,后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随之又听到骑在马上的人喊:你们是不是西安北乡三家庄马车帮?吴老大急忙转过身子,看见马车店的伙计骑马奔来,急忙让头牯停下脚步,迎着骑马的伙计跑过去。
马车店的伙计骑到他跟前才勒住奔马,翻身从马背上滚下来,说:吴大脑兮,你们三家庄一个车户叫人家收拾啦。吴老大急忙问:咋着叫人家收拾啦?伙计说:叫人家打得快死了,我来的时候掌柜正叫人找先生救他哩,能不能保住性命还不一定。吴老大问:他吆的车跟头牯呢?伙计说:不知道,是旁的车户把他拉到俺店里的,说是在一条背街上看到他的,没有说车和头牯的事情。
吴老大略一琢磨,就对他大、马车柱、刘冷娃说:侯三伯肯定叫人家把车和头牯劫了。随之对刘冷娃说:你带上十个弟兄,带上家伙骑上快马,从这里朝城固方向赶,要是遇到有人吆侯三伯的车,不管啥人都把他们截住,弄到汉中。又对他大说:你带上十个功夫好的,骑上快马朝南郑方向赶,遇到侯三伯的车就把它截住,把车连人弄到汉中。吴老大又对马车柱说:你带二十个岁数大点的车户,把车吆到勉县,到了勉县就骑马赶到汉中,咱们在汉中马车店见。而后,对剩下的四十多个车户说:都把家伙拿上,跟我到汉中闹事。
日头刚刚过了晌午,吴老大他们就赶到汉中马车店。
侯三服过几道补药,身上稍稍有了元气,人也清醒过来,回想起早上发生的事,就有了害怕。他吆的是张富财的车,按规矩,要是在道上让土匪刀客把车和头牯劫了,车户没有一点事情。要是车户的毛病把车和头牯让人家弄走了,就得给东家赔。他正在胡思乱想时,听见门外响起嗵嗵的脚步声,随之感到门口一暗,有人进来,抬头一看是吴老大,禁不住就哭喊起来:老大脑兮,我把车和头牯叫人家劫啦。
吴老大提着垫杠站在炕跟前,啥话都没说,恶狠狠地看着他。侯三心里发毛,不敢再哭喊了,想挣扎着爬起来,挣扎了几下没有爬起来。店掌柜急忙过去按住他,对吴老大说:他刚把命缓过来,还不能动气,有天大的事情等他好了以后再说。
吴老大问:侯三,你给我说老实话,到底出了啥事情。你要是敢说半句假话,我就把你夯死在这。侯三把事情老老实实给吴老大说了,吴老大问:是哪一家?侯三就把那家暗窑子的地址给吴老大说了。
吴老大听完,对着店掌柜抱拳行了礼,说:多谢掌柜救了我们车帮的人,俺的人在店里的花费,一会儿就让人送过来。从今往后,俺三家庄马车帮只要到汉中,肯定在你的店里歇脚。
吴老大带了五十块银元,骑马跑到黑道头子黄三娃家,对门口的小喽罗说:麻烦兄弟禀报一声,说西安三家庄马车帮的吴老大,前来拜见黄大掌门。小喽罗恭敬地对他说:请吴大脑兮稍候,我这就进去禀报。黄三娃听说吴老大在门口站着,对手下的人说:咋能让吴大脑兮在门口等着,快请进来。急忙站起身子,朝门口跑去迎接吴老大,老远看见吴老大,就吼叫起来:你到了汉中,也不到我这来,怕我请不起你喝酒?吴老大拱手对黄三娃说:看三叔说的,我这不是看你来啦?黄三娃拉着吴老大的手,一块走到上房,让吴老大坐下后,对站在两旁的喽啰们说:快给吴大脑兮泡茶。
吴老大对手下的车户说:把给三叔的礼送上来。车户端着盘子,盘子里放着银元,端到黄三娃面前。黄三娃说:你这是弄啥哩,汉中的妓院、赌馆、烟馆哪一家不归我管,我能缺钱花?吴老大说:我知道你不缺钱花,这是我的心意,世上哪有晚辈登长辈家门不带礼的?黄三娃说:照老大脑兮这么说,我就收下这银钱啦。以后老大脑兮在汉中地面上有啥事情,给我说一声。
吴老大把侯三遭人坑害的事情说了,又故意说:小侄想请三叔查一下,是哪家窑子干的。要是三叔手下干的,就算了,把车和头牯还给俺就行啦。三叔知道,抢了车和头牯就断了俺的命根。
黄三娃把桌子一拍,对吴老大说:我手下的妓院窑子都是开着门面做生意,哪能做这坑蒙拐骗的事情。这事情甭说老大脑兮要查,我黄三娃也要查。在我的地盘上做这种事情,坏我黄三娃的名声,坏我们汉中妓院的名声,以后谁还敢来汉中逛妓院,这不是断我的生意是啥?说完,对站在下边的喽罗们交待:你们现在就出去,给我仔细查,查到了连人带车吆回来,交给吴大脑兮处置。查不到就甭回来见我,在咱汉中地盘上出的事情,咱要是摆不平,传到江湖上叫人笑话!
吴老大站起身子,抱拳对黄三娃说:三叔,侄子告辞了,马车帮出了这事情,我还要忙活。三叔对侄子的好处,侄子以后报答。
吴老大从黄三娃家里出来,又直奔商会王会长家,给王会长说了此事。王会长惊讶地说:汉中竟然发生这种事情,吴大脑兮有啥事情要我做,吭个声就行。吴老大说:我已经给黄三娃说了,他派手下查开了,我估计他们能把车跟头牯找回来。我想明天早上召集在汉中的马车帮,好好地收拾这几个王八蛋,杀鸡给猴看。俺这些车户出门不能把婆娘带上,就靠着窑子弄女人。天下有车户的地方,窑子的生意就好做,俺们用自己的血汗钱,养活了这些窑子。她们竟然给俺们下手,要不把他们收拾了,天下的窑子都照着样子学,就没有俺的活头啦。
半夜,刘冷娃带的人在城固方向把那几个人和车截住了,连夜押回汉中。
天刚透亮,西北五省在汉中的车户全部到齐,院子里盛不下,街道上都站满车户,足有五六百号人。汉中所有的商家、货栈掌柜都赶来了,足有一百多号,全站在院子里。吴老大从屋里走出来,目光硬硬把他们巡视一遍,抱拳给他们行了礼,说:骚扰各位啦!这些商家货店掌柜也抱拳向吴老大施礼:吴大脑兮请我们来,不知有何事吩咐?
吴老大说:今天把各位掌柜请来,不为旁事,只求做个旁证,让世人知道我吴老大为何要做此事?我们车户上道,出门在外,沐风淋雨,冬天挨冻,夏天挨晒,吃的啥苦,受得啥罪?挣下两钱,一份养家餬口,一份自己抛洒。官道上的窑子,哪一个不是我们车户养活的?如今倒耍弄起我们,打了我们的人,抢了我们的钱财,这还不说,竟把我们的牲口车吆走,我们往后凭啥挣饭吃。今天,我们西北五省的车户聚在这里,要血洗那家暗窑子,以后永不进汉中!
这些商家和货店掌柜全惊慌起来,围着吴老大说好话:区区小事,何必大动干戈,聚众滋事。我们地方出现对不住贵帮的事情,我们也有责任。这事好商量,不就是一挂车几匹牲口……。
他们发往西北五省的货全靠马车运输,要是马车帮永不进汉中,等于断了他们一大半生意。
吴老大大步走到车户们跟前,面对几百号面目黝黑、粗犷、莽壮的车户汉子。车户们已经听三家庄的车户把原因讲了,早就激愤填膺,挥舞着家伙,操着土话吼骂报仇的口号。吴老大猛地一挥手,大吼一声:把那几个王八蛋带上来!立即,刘冷娃跟几个年轻小伙子把那几个男女推过来。
吴老大说:我今个要把这几个王八蛋在街道上游一遍,再回来收拾他们。说完,车户们押着这几个五花大绑的男女,走出马车店。身后跟着几百个挥舞棍棒的车户,吼叫着,怒骂着,浩浩荡荡行进在汉中的街道上,把整个汉中震动了。
王会长急忙派人把银元给警察局送去,请求他们袒护马车帮。担心马车帮吃了亏,真的永不进汉中,他们的生意就没办法做下去了。
车户们游到那家暗窑子门前,侯三对吴老大说:他们就在这里把我坑啦。吴老大对车户们喊:把他家洗了,让他们知道车户不是好惹的。立即,几百个车户冲进院子,见人就打,见家具就砸,把人打跑家具砸完还嫌不解恨,就上房揭瓦,一会儿功夫把房子都扒了。
把这几个男女游过,到了半晌午,回到马车店。吴老大走到他们面前,冷笑了几声,说:汉中几十年都没出过窑子坑车户的事情,你几个竟敢给车户下手,也算是个人物,你们说这事情咋办好?
这几个男女急忙跪倒,一个劲给吴老大磕头,连声求饶:吴大脑兮饶我们一回,我们以后再不敢给车户下手啦。吴老大说:我也不想太给你们过不去,你们上有老下有小,都靠你们养活哩。可这事情要是没个了结,我也不好给车户们交待。我一不要你们性命,二不伤你们身子,只在你们身上做个记号,叫你们一辈子记住,再不敢做伤天害理的事情。
这几个男女一听不要他们性命,更给吴老大磕头,说:吴大脑兮这样处置我们,我们真是没啥说的。我们把吴大脑兮当救命恩人看待,恩人迟早来汉中,我们一定孝顺恩人!
吴老大对他大说:把咱的刀伤药预备好,一会儿给他们用。又对刘冷娃说:在他们的脸上割个豁豁,把记号留下。几个车户扑上去,一人揪住一个,从怀里掏出割皮子的牛耳刀,在他们的脸上划了口子。血刚流出来,吴骡子就把刀伤药撒在伤口上,当时就止了血,也止了疼。这几个男女又是一阵千恩万谢,跪在地上不肯起来。吴老大对马车柱说:车柱伯,给他们一人两块银元,让他们好好过日子。
马车柱走到他们跟前,给了他们银元,说:你们把我们的人打成这个样子,我们吴大脑兮没有要你们的命,还给你们银元,你走遍天下能找到这么仁义的人不?打头的汉子又给吴老大磕头,一边磕头一边发誓:吴大脑兮,俺几个要是忘了你的恩德,再做坑人的事情,就叫驴把俺--------。
车户们闹过事情,商界又出面了,集资把车户们犒劳了一顿,每人发一块银元的赏钱,算是耽搁功夫的损失。吴老大也收回了永辈子不进汉中的说法,商家这才放下心。
第三十四章
大年初十,车户就开始撩揽上道的事情了。吴老大跟他大睡到半晌午起来,在芹菜的伺候下吃过早饭,把车上的套绳铺到院子里,检查啥地方不结实,把它割开重新接上。要是上坡头牯使劲的时候把套绳拉断,会出大事情。吴老大见六股绳子合成一股的套绳中有一股磨得很细了,对他大说:你看这根套绳有一股快磨断啦。吴骡子走过来,从他手里拿过套绳看了,说:平路上不会出啥麻达,就害怕到了挂坡的时候,头牯使上十二成的力气,绷断了就不得了。干脆把它割断,重新接个麦穗。他说的接麦穗是车户接套绳的一种方法,把断绳的两端各六股绳,交叉编织成麦穗样的接头。
吴老大用牛耳刀把套绳割断,又把股绳散开,就接开麦穗。半晌午的日头灿烂地照在身上,没有风,很暖和。吴老大脱掉皮袄,觉得干活利索了很多。大门外传来一阵跑步的声音,吴老大忽地站起,把垫杠攥到手里。几乎在同一瞬间,吴骡子也把垫杠提在手里。
门外传来刘冷娃的声音:老大兄弟在家没?
刘冷娃进了大门,身后跟着几个人,牵着一匹黑漆色的骡子。刘冷娃对身后的人说:这就是吴大脑兮,你们给吴大脑兮说说,看他能不能给你们帮忙。刘冷娃身后的人就给吴老大作揖,说:吴大脑兮,你可要救救俺几家人的性命。你要是不管这事情,俺几家人就活不下去啦。
吴老大赶忙说:进屋坐,有啥事情好好商量,只要我能帮上忙,我一定帮。我帮不上,也给个说法,不会不管乡党的事情。吴老大一边把他们朝屋里让,一边对芹菜喊:芹菜,快给乡党泡茶,把我从太原带回来的铁观音泡上,泡得酽酽的,又给他大说:你去把俺车柱伯、侯三伯请过来,咱们一块商量乡党的事情。
吴老大把他们让进屋里,刘冷娃指着带头的人说:这位是大明宫马车帮的大脑兮张三狗。吴老大赶忙拉住张三狗的手,说:咱两个村子才离十几里路,按理说该多走动,一忙都把走动的事情搁下了。张三狗说:吴大脑兮的名声早就听说了,就是没有机会在一块谝。俺是遇上没有办法的事情,不得不求到吴大脑兮的门上啦。吴老大说:我还是那句话,只要我吴老大能办,绝不会说二话,有啥事情你们就说。
大明宫的这几个车户,把攒了几辈子的钱凑到一块,在西安骡马市上买了一个六岁的母骡,身材高高大大,毛色光光亮亮,咋看都是上等的辕骡。母骡能活到五十多岁,六岁的骡子就像人中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他们把骡子拉到家套到车上,咋看都不像六岁的骡子,才知道被牙家和卖骡子的人联手坑了。
吴骡子把马车柱、侯三叫来了,几个人围着骡子看品相。吴老大掰开骡子的嘴,仔细地看骡子大牙上的槽口。头牯刚生下来,牙齿很光滑,啥痕迹都没有。随着岁数的增长,牙齿啃嚼谷草的年代久了,就磨下痕迹,车户们把这痕迹叫槽口。头牯的岁数越大槽口越深,看了槽口就知道头牯的岁数。
吴老大看了骡子的槽口,又走到骡子的腰跟前,两手搭在骡子的腰上,用力朝下一压,竟把骡子压了个趔趄,六岁的骡子绝对不会这么不经压。但看骡子的毛色光亮,老骡子又长不出这么好的毛色。就用手在骡子的皮毛上捋过来摸过去,手上的感觉不对,把鼻子挨着骡子皮毛闻,也没有闻出啥味道。觉得事情很蹊跷,槽口跟毛色都是六岁头牯的样子,力气咋就像快要死了的老骡子?豁然,他脑子一亮,说:把洋火拿来。从骡子身上拔了几根毛,用洋火点着,把鼻子凑到跟前闻,闻到了一股石蜡烧的味道。
吴老大说:他们给骡子的毛上打了石蜡,又扒开骡子的嘴,更认真地看骡子的槽口。终于,看到挨肉的地方有很小一溜牙齿是黑颜色,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说:他们用锉刀把槽口搓啦,还用砂纸打磨了,不仔细看不出来。
张三狗走到吴老大跟前,说:吴大脑兮,他们攒了一辈子的钱买了这个头牯,要是这事情救不回来,他们就白下了一辈子的苦!吴老大问刘冷娃:你说这事情咋办哩?刘冷娃嗖地拔出腰刀,满脸凶相地说:咱还用你在汉中的办法,把牙家绑起来,要他把咱乡党的骡子钱赔回来。
吴老大又问他大和马车柱、侯三:你们觉得用啥办法好?马车柱说:我琢磨了,这个人能当牙家,肯定看出了骡子的毛病,说不定是跟卖主合伙坑人,把赚的钱分了。这匹骡子卖了五百块大洋,他少说也分二百块,比他几年都挣得多,这段时间肯定不会在骡马市上露面。咱们过了十五上道,他再在家里窝上几个月,头牯身上的石蜡磨光了,槽口露出来了,咱的证据就没有了,就是找到他也没办法弄他。
吴老大对刘冷娃说:车柱伯说得对着哩,咱要是找不到人,再忙活也不管用。这阵最紧要的是找到牙家,找不到牙家找到骡子的卖主也行,只要找到了,就有办法收拾他们。咱们过了十五又要上道,必须在十五前把这事情办完。说完,又问大明宫的车户:你们知道那个卖主是啥地方人,牙家姓啥叫啥?车户答:卖骡子的是河南人,牙家姓夏,不知道是啥地方的人?吴老大说:那个河南人跟这个牙家挣眛心钱上瘾了,往后还会坑害车户,这回非把他们收拾了不可。张大脑兮,你挑上几个会说河南话的车户,冒充河南人住进东关的河南会馆,打听那个卖骡子的,想办法把他弄出来。又给刘冷娃交待:你带上几个功夫好的,再带上一个认识那个卖主的车户,骑上快马朝潼关方向跑。卖主把骡子出手就会回河南,也跑不了多远,你们肯定能在潼关这边追上他。又对他大和马车柱说:你们跟我一块到东关俺庚庚爷那去一趟,看俺庚庚爷有没有办法找到那个姓夏的牙家。
吴老大带着他大和马车柱走进皮货店,冯庚庚见他们进来,脸上就有了笑,他教了一辈子徒弟,就喜欢吴老大。他叫伙计们把茶倒上,问:你前几天刚来过,今个又来了,肯定有啥事情要我老汉办。吴老大说:庚庚爷还真说对啦,俺就是有了难办的事情来求您老人家哩。冯庚庚说:你的威名传得西北五省都知道,还能有啥难办的事情?
吴老大把大明宫买骡子被坑的事情说了。
冯庚庚说:世上还有人做这伤天害理的事,千万不能放过他们。我从不跟骡马市打交道,咋能帮你找到那个牙家?吴老大说:那一年我来你这置鞭子,有一伙东关的闲痞来闹事,被你收服了。这帮闲痞交往大着哩,一个闲痞串着一个闲痞,西安城里头的事情没有他们不知道的。要是让闲痞去找这个牙家,肯定能把他找到。冯庚庚说:这些闲痞变好了,隔三差五还来店里问候我,有几个还在店里学功夫哩。我让伙计叫他们过来,你给他们交待咋着办这事情。
没多大功夫,伙计把闲痞叫来。他们进门就给冯庚庚磕头,冯庚庚用话挡住他们,说:年都快过完了,还磕啥头哩,甭磕了,把新棉裤都跪脏啦。闲痞笑嘻嘻说:就是不过年,见了您老还是要磕头的,俺这阵是懂规矩的人啦。
冯庚庚指着吴老大问他们:你们知道他是谁不知道?闲痞看了吴老大,说:看起来眼熟,一时想不起来是谁啦。冯庚庚说:这就是名震西北五省的三家庄马车帮的吴大脑兮,还不快过来见个面。闲痞对着吴老大抱拳行礼,说:久闻大名,今日相见,果然英武。往后吴大脑兮有用得着俺的地方,尽管说话,我们一定效力。
吴老大把西安骡马市的牙家勾结河南卖骡子的人,坑害大明宫车户的事情给他们说了,毕了还说:这事情俺们跟他完不了,就是找不到这个人。各位在西安城里人熟,麻烦各位把这个人找到。闲痞们把胸脯子拍得嗵嗵响,说:吴大脑兮放心,这事情交给俺了,不是吹的,他就是钻到老鼠尻子里头,俺也能把他抠出来。
吴老大让马车柱拿出十块银元给他们,他们说啥也不接,说:你让俺给你办事是看得起俺,俺要是收了你的钱,人都会笑话俺的。再说,在冯师父这咋能接你的钱哩,俺也不能给冯师父丢脸。吴老大说:你们还要托朋友,托人的事情总得花费。俺总不能让你们把力气出了,再把钱也贴进去。
闲痞还是不接,冯庚庚对他们摆了下手,说:吴大脑兮给你们,你们就接下。闲痞听冯庚庚这么说了,才接下银元,欢天喜地地找人去了。
吴老大从皮货店出来,对马车柱和他大说:要是这些闲痞把那个牙家找到了,肯定有别的牙家来求情,咱们又不会放过这事情,弄不好就会跟他们结下仇气。咱把那个河南人找到了,肯定也有河南人来求情,弄不好也会结下仇气。咱要在骡马市上处置这两个人,要是官家出来挡咱们,咱们就不好处置啦?
马车柱说:你说得对着哩,要是跟他们结下仇气,对咱以后也没有好处。吴老大说:咱一定要掌握分寸,既要把这两个人收拾了,还要让河南帮和牙家们没话可说,不给咱结仇。我最担心的是人家要是把官家买通了,反过来把咱的威风打下去,就把咱的人丢啦。
三个人就想对付官家的办法,想了一会儿,吴骡子说:办法倒是有,不知道咱愿不愿意求老骚驴?吴老大说:该求人的就要求人,只要能把事情办成。吴骡子说:咱村张富财他兄弟在队伍里当团长,咱要是求到他门上,说不定会派兵保护咱们。吴老大说:我去找老骚驴,跟他一块到队伍上找人。
吴老大骑着快马,抽几锅子旱烟功夫就回到村子,先给侯三交待了事情。又跑到张富财的高门楼子里,跟在张文斌后边,朝上房走去。张富财看见吴老大进来,赶忙站起身子,朝房门口迎了几步。吴老大走到上房门口,对张富财作了个揖,说:富财伯,把你打扰了。
张富财说:老大脑兮胡说啥哩,这咋叫打扰哩。你是咱三家庄马车帮的大脑兮,我请都请不来哩,今个是啥风把你吹来啦?吴老大当上大脑兮,三家庄马车帮的势力越来越大,生意越来越旺,张富财的收入年年增长,也想给吴老大套近乎。
吴老大说:富财伯,俺这些人咋能给你比,你是坐在凉房里收钱哩,啥都不用干,钱就朝你家的大门里头灌。俺靠的是两条腿在道上颠簸,不下苦力就挣不来钱。这些年朝富财伯这走动得少了,请富财伯包涵包涵,我这就给富财伯赔罪。
张富财更是高兴地说:来了就多坐一会儿,陪我好好喝会茶。说着就招呼丫鬟:把我的西湖龙井泡上。吴老大说:富财伯,咱车帮出了大事情。我专门从东关赶回来,到你这搬兵哩,还真没功夫陪你喝茶。张富财说:啥事情这么着急,连喝茶的功夫都没有?
吴老大把大明宫的车户叫人家坑的事情说了,张富财说:大明宫的事情,跟咱三家庄有啥相干,犯得着出这么大的力气?吴老大说:马车帮的生意要得好,就得把车帮弄大,要把车帮弄大就得让人家服咱,咱就得干出让人家服咱的事情。这事情看起来与咱三家庄不相干,要是干成了会把西北五省都惊动,西北五省的马车帮都服咱,咱还愁把马车帮弄不大?
张富财说:你想让我弄啥?吴老大说:我明天要在骡马市处置那两个人,害怕对家买通官家,用官家压咱们,把咱的事情耽搁了,还显得咱三家庄没人,以后谁都敢收拾咱三家庄的人。你今个进城跟俺富善叔说一声,让他派人保护咱村的车户不受人家的欺负。
张富财忽地站起来,对张文斌说:你到地里把人叫回来,我坐轿到城里头去看俺兄弟,让他们看看咱三家庄有人没人?
吴老大骑着马,张富财坐着轿子,急急火火地朝城里走去。到了张富财的团长兄弟那里,说了事情的缘由,团长豪爽地说:哥,你也真是的,何必亲自跑一趟。让吴大脑兮给我说一声,我让他把兵带走就行了。这事不用说了,明天一大早,我派一个连把骡马市包围了,警察局要是敢痞干,连警察一块收拾。
吴老大说:富善叔,我在村里的时候,就跟俺富财伯说,你不会看着咱三家庄吃亏不管。团长听了吴老大的话,心里更高兴,说:我明天让个连长到骡马市上找你报到,你直接给他下命令,把威风耍够。
吴老大回到东关马车店,天也快黑下来。三家庄跟大明宫的车户都聚在马车店里,足有一百多号人。天黑下来的时候,刘冷娃带的人回来了,马上绑着卖骡子的河南人。大明宫的人看见那个河南人,冲上来指着他骂,拳脚就对着他用起来。吴老大从屋里走出去,看着他们动手动脚,过了抽锅子烟功夫,才对他们说:打几下出口气就行啦,还能没完没了地打,算啦,都不要打啦。车户们都停下手脚。
卖骡子的河南人挣扎着站起来,擦脸上的血,看吴老大。吴老大对车户说:给这人搬个凳子,有啥话让他坐下说。河南人脖子硬硬地倔着,不服气地说:我就不信你们能把我的蛋子吸啦?吴老大问他:你说说你做的事情,俺们咋着收拾你才对?河南人说:杀人才能偿命,我没有杀你们的人,你们总不能让我偿命?吴老大说:这几家车户攒了一辈子的钱,合在一块才买下这匹骡子,要是找不到你,几家人攒的钱就没了,说不定会跳井哩。你没有杀人,可你把人朝死里逼,你说该不该偿命?
河南人看了吴老大一眼,没有说话。
吴老大说:你啥事情不能干,偏偏干这事情,就不怕撞到刀刃子上?河南人还是硬着脖子说:反正我犯到你手里了,想咋着处置就咋着处置,我没有二话。
马车店外头喧起一片闹声,吴老大仔细听了,有河南口音跟陕西口音的争吵,对车户说:去看看外头在吵啥?那个车户跑出去,一小会功夫就跑回来,说:来了一帮子河南人,要进来闹事。吴老大说:让他们进来,我正好要找他们商量咋着处置这个人,来了就不用去找他们啦。
一个河南汉子带着十几个小伙子涌进来,进门就对车户们抱拳行礼,问:哪位是当家的?吴老大也抱拳对他说:在下是西安三家庄马车帮的大脑兮吴老大,请问大哥是?那个河南汉子说:在下是河南会馆的掌柜,姓崔,听说你逮了俺一个兄弟,不知道俺这个兄弟坏了你们啥规矩?吴老大说:他犯了啥规矩,我也不好说,让他给你说,你评一下理。
崔掌柜就问卖骡子的同乡:你犯了人家的啥规矩?卖骡子的河南人倔着脖子不说话。崔掌柜又把脸转向吴老大,说:他犯了你们的啥规矩?吴老大对大明宫的车户说:你给崔掌柜说这人干了啥事情。
大明宫的车户就把卖骡子的事情说了,还让他看被锉光了槽口的骡子。崔掌柜恶狠狠地走到卖骡子的同乡跟前,问:人家说的可是真的?卖骡子的人还是倔着脖子不说话。崔掌柜朝他跟前逼了一步,声音更大地问:人家说的可是真的?卖骡子的河南人才倔着脖子说:真的。
崔掌柜骂了一句:你把咱河南人的脸丢到陕西来啦,对着那个河南人煽了一个耳刮,又抱拳对吴老大行礼,说:俺的人犯了你们的规矩,不知道吴大脑兮要咋着处置他?吴老大反问他:崔掌柜觉得咋处置好?崔掌柜说:我想把他带回俺河南会馆,由俺来处置他。他是俺河南老乡,俺不能看着他出事情不管,都是出门在外,要互相照应。他说这话时,底气显得不那么太足。
吴老大冷笑了一下,说:要是我的车户到了你们河南地界,犯了你们的规矩,你会让我把人领回来自己处置?崔掌柜不说话了,停了一会儿才说:吴大脑兮是聪明人,你们是吆车的,天南海北地跑,少不了要在河南地面上走动,就不怕因为这事跟俺结下梁子,到时候俺收拾你?吴老大脸色立即挎下来,硬硬地说:俺陕西有句不好听的话,就是敢日驴就不怕驴踢。我敢叫人去逮这人,就不怕把他逮了以后有谁收拾我。话说过来,我吴老大到了你们河南地盘,行得端走得正,你们总不能没事找事地收拾我?崔掌柜愣了一下,说:吴大脑兮言之有理,我只是想知道吴大脑兮想咋着处置俺老乡?吴老大说:你刚才进门的时候,我正在问你老乡,他想让我咋着处置。他不吭声,你替他说咋着处置好?
崔掌柜把脸转向卖骡子的河南人,问:你想让吴大脑兮咋着处置这事情?卖骡子的河南人还是倔着脖子不肯说话。崔掌柜有了尴尬,口气也没有刚才强硬了,说:俺这个老乡是个倔头,有些话我替他说了。他骗了你们车户的骡子钱,我担保他分文不少地还给你们,这件事情也就处置了一大半。吴大脑兮再处置他的时候,给他留条活命的路子,上有老下有小,要是把他弄废了,谁来养他一家人?吴老大抱拳对崔掌柜说:崔掌柜这话说得在理,我要是不给崔掌柜面子,就是我吴老大没有道理啦。
崔掌柜问大明宫的车户:你们买骡子掏了多少银元?车户回答:五百块。崔馆长又问卖骡子的河南人:你把卖的银元放到啥地方啦?卖骡子的河南人说:我给了牙家两百,剩下三百存到东关富达银庄啦。
崔馆长对吴老大说:吴大脑兮要是信得过我,就把人交给我去银庄给你们取钱,一个时辰后我连人带钱一块给你们送过来。我先用会馆的钱把牙家拿的二百块银元垫上,以后再找那个狗日的要。吴老大说:崔掌柜,我信得过你,你把人带走。那个牙家的钱不用你垫,我们会让他吐出来,省得你在中间做恶人。崔掌柜说:吴大脑兮,兄弟服你啦,以后有用得着我崔某人的地方,尽管张嘴。一个时辰后,我保证连人带钱给你送到这里。
一个时辰后,崔掌柜果然带着卖骡子的河南人,掂着三百块银元,回到东关马车店。
天黑严的时候,东关的闲痞推着一个人进了马车店的大门。那个人头上蒙着裤子,嘴里塞着袜子,胳膊还用绳子绑着。闲痞们一进马车店大门,就争先恐后地喊:吴大脑兮,俺们把人给你逮来啦。
吴老大从口袋里掏出两块银元,给他们说:麻烦兄弟们啦,这点钱拿去喝一顿。我有事不能陪各位,以后有功夫了再请各位喝酒。
闲痞死活不接银元,说:你已经给过银元啦,不能再拿你的了。干咱这一行,也有这一行的规矩,要是坏了规矩,传出去叫人笑话。吴老大硬把银元塞到闲痞怀里,说:我知道你们有规矩,这是我给你们的,不是你们朝我要的,咋能算是坏规矩?闲痞们把银元揣在怀里,欢天喜地喝酒去了。
吴老大看那个牙家,个子没有四尺,瘦得像麻杆。他朝吴老大跟前走了一步,连着给吴老大哈了几下腰。吴老大没有搭理他,问卖骡子的河南人:是不是这个牙家?卖骡子的河南人说:是他。吴老大对卖骡子的河南人说:没你的事情啦,你到隔壁屋子歇着去吧。
吴老大问牙家:你当牙家多少年啦?牙家答:二十多年啦?吴老大问:你懂不懂牙家行道的规矩?牙家说:不懂规矩咋能在骡马市上混二十多年。吴老大问:大明宫的车户买的骡子是咋回事情?牙家装成啥都不知道的样子,反问吴老大:他们买的骡子咋啦?吴老大说:让他们给你说。大明宫的车户把买骡子的事情给他说了,牙家说:人一天中都有三昏六迷七十二糊涂,俺一辈子过眼多少头牯,总有看走眼的时候。吴老大问:你们给人促成一笔买卖,人家给你多少银钱?牙家不吭声了。
一个车户跑过来,嘴对着吴老大的耳朵说:骡马市的掌柜带了一帮子人要见你。吴老大说:让他们进来。骡马市的掌柜带着十几个人涌进屋子,都穿着练功夫的灯笼裤,腰里勒着板带,抱着膀子站在骡马市掌柜背后,摆出一副打架的样子。骡马市跟妓院、窑子、烟馆、赌局一样,背后都有黑道罩着,骡马市的掌柜仗着黑道的势力,把吴老大看了一眼,撇着嘴问:你就是吴老大?
牙家见掌柜带人来了,立即变了样子,指着吴老大就叫:就是他叫人把我逮到这来的,我亲眼看见他给那几个人银元。吴老大走到牙家跟前,狠狠地骂了一句:你坑蒙俺车户,还狗仗人势,你甭觉得我吴老大收拾不了你!他嘴里骂着就把牙家提到半空,对着他的掌柜扔过去。吴老大把锁子石练到最后,一百五十斤重的锁子石抡起来跟耍的一样,提溜百十斤重的人就像抓了个鸡娃子。骡马市掌柜没有防备,竟被砸了个跟头,还撞倒了身后的人。吴老大知道,掌柜带的这些人没有高深功夫,有功夫的人不会跟人家当打手。
骡马市掌柜爬起来,指着吴老大吼骂:你想翻天啦,敢在西安城里头给我动手。你也不问问我姓啥叫啥是干啥的。伙计们,给我上。
那些打手刚要朝吴老大跟前涌,就被车户们用垫杠逼住。刘冷娃用垫杠捅了一下打手的胸脯,打手连着朝后退了几步,刘冷娃冷笑着对掌柜说:你要是真想来闹事,就带几个能行的。这几个吃糠咽菜的货,十个不是我一个的对手。你看院子里一百多个车户,哪一个都能收拾你们四五个。你要是不服气,我在这等着,你们回去叫人,咱们把场子摆开打一伙。
掌柜口气软下来:我不是来打架的,要是想打架,就不会只带这几个人过来。你凭啥逮我手下的人?掌柜叫的这些打手都是掏银钱雇来的,闹过事情还得请人家吃一顿。他看院子里一百多个车户,要收拾这么多车户,没有五六百人真不行,要请五六百人来打架,也不是容易事情。
吴老大见在气势上把他镇住了,口气越发大起来:你是真不知道他干的事情,还是假不知道?掌柜说:我真的不知道,你说他弄下啥事情啦?吴老大对大明宫的车户说:你给他说说咱为啥要收拾这个牙家。那个车户把河南人跟牙家勾结起来坑蒙人的事情说了。
吴老大问掌柜:你说这人该不该收拾?掌柜问牙家:二骡子,人家说的可是真的?那个叫二骡子的牙家说:我不是故意的,是一时看走眼啦。掌柜给吴老大说:看走眼或许是真的,人又不是神仙,总不能回回都不出差错。吴老大问他:你是骡马市的掌柜,骡马市的行情比谁都清楚。牙家替人家捏合一笔生意,人家给多少工钱?掌柜答:要看生意的大小,给的多少也不一定,有给四五块银元,也有给一两块银元。吴老大又问:会不会给二百块银元?掌柜说:不会,好骡子也就值四五百块银元,人家咋能给那么多?吴老大说:你问问你的牙家,收了人家多少银元?掌柜就问牙家:你收了人家多少银元?牙家不说话了。按骡马市的规矩,牙家把生意做成以后,要给东家交三成银钱。他拿了人家二百块银元,给管账的说只收了三块银元。
掌柜声音大了很多:你到底收了人家多少银元?二骡子吞吞吐吐说:我、我-----,结巴了半晌,还是说不出来。掌柜的声音更大了,问:你到底收了人家多少银元!二骡子还是不敢说出具体数字。
吴老大对刘冷娃说:你把卖骡子的河南人叫过来。刘冷娃领着河南人进来,吴老大问他:是不是这个牙家给你捏合的生意?河南人看了二骡子一眼,说:没错,就是他。吴老大说:你给了他多少银钱?河南人说:二百块银元。吴老大说:没你的事情啦。冷娃兄弟,给这位兄弟弄几个菜,抱一坛老酒,让他好好喝一伙。事情有事情在,情义有情义在,咱不能只图办事情忘了情义。
刘冷娃把河南人领走以后,吴老大对掌柜说:听见了吧,有没有捏合一个骡子的买卖,拿二百块银元的事情?掌柜火了,冲到二骡子跟前,一脚把他蹬了个跟头。吴老大走到掌柜面前,用身子挡住他,冷着脸说:你这是弄啥哩,你当着我的面收拾他,不是打我的脸是啥?掌柜说:这事你甭管,我收拾牙家与你没啥关系。吴老大说:你要是在骡马市上收拾牙家,我屁话都不说一声。你在我住的店里头,收拾我要收拾的人,我的面子朝啥地方搁?掌柜只好收住手脚,恶狠狠地对二骡子说:回去看我咋着收拾你,不扒你一层皮,我就不是人!吴老大冷冷说:你光说牙家的不对,你是掌柜,骡马市出了这事情,你就没有一点毛病?掌柜很不自然地说:咋能说没有一点毛病,最不行也是我管教不严。
吴老大问:你看这事情咋着办好?掌柜答:我的手下出了麻达,由我来管教,想杀想剐由我说了算。吴老大说:他要是坏了你的规矩,俺们当然不能管。可他坑了俺们的钱,俺们就要管这事情。掌柜口气很硬地说:我要是非把人带走呢?吴老大轻轻一笑,说:不是我小看你,你恐怕连这个房门都带不出去。掌柜看了吴老大一阵子,说:你最好不要跟我结仇家,要是跟我结了仇家,骡马市永不让你们踏进半步!吴老大说:我是吃饭长大的,不是叫人吓大的。我要是把这事情给西北五省、河南河北山东山西安徽内蒙的马车行道通报了,都不在你的骡马市买卖头牯,你这个骡马市的生意咋做?
掌柜的底气泄了,说:你说这事情咋办?吴老大说:人留在我这,明天我要在你的骡马市上,当着各地车户的面处置他们。掌柜想了想,说:我依你,人我不带走啦。吴老大说:你帮着大明宫的车户追回那二百块银元,今晚就送到这里。掌柜说:那咋能行哩,他骗了你们的钱,又没有交到我这,我凭啥要给你们赔钱?吴老大说:这个牙家平时挣的钱给不给你上交?你咋那么精,收钱的时候高兴,朝出拿钱的时候就不高兴。就像娃们惹事,你的娃把人家的东西偷了,你当爹的不给人家赔,谁给人家赔。你的牙家坑人,掌柜不管谁管?掌柜想了半晌,还是觉得这事情该自己管,只好说:算你有能耐,我一会儿就叫人送来二百块银元。吴老大又说:这事情还不算完。掌柜说:你还有完没完,你不要仗着自己的势力大,没完没了地欺负俺。吴老大说:我不是欺负你,是想跟你商量,明个咋着处置这个牙家?掌柜问:你想咋着处置他?吴老大说:当牙家凭两样能耐,一是眼窝要准,这个牙家眼窝有毛病,我要是把他的眼窝抠了,他这辈子就废了,给他家的人也添麻烦,我就不抠他的眼窝了。第二个能耐就是把心搁到中间,不欺不骗,这个牙家为了贪财在头牯身上作假,是心坏了。我想把他的心掏出来,掏了心就活不下去,他毕竟没有犯到死罪的份上。我想把他的舌头割一半,要他说话不利索,看他还坑人不?
掌柜说:我真服了你的能耐,咋想出这么折腾人的办法。你把人家的舌头割了一半,叫人家说不成话了,往后咋着在骡马市上挣饭吃?吴老大说:你还想让这种人当牙家?我割他的舌头,就是为了让他以后当不成牙家。
第三十五章
日头还没有出来,骡马市上挤满了使唤头牯的人,都是些马车帮、马帮、驴帮,还有黑道上的人。在骡马市南头,车户们连夜用二十张八仙桌子搭了个台子,台子上铺了一层木板,比唱戏的台子都大,有三四十个车户提着垫杠站在上头。骡马市的四周,三步一哨五步一岗地站在一百多个兵,四个角还支着机关枪,兵们在机关枪后边趴着,黄澄澄的子弹通到机关枪的肚子里头。日头出来时,不知谁喊了一声:来啦!人们都把脸转向骡马市入口,看见二十多个车户押着两个五花大绑的人,朝着台子跟前走过来。还有一个车户牵着那匹母骡子。二十个车户簇拥着吴老大,吴老大后边跟着他大、马车柱、刘冷娃、侯三,还有大明宫马车帮的大脑兮。
吴老大走上台子,吴骡子、马车柱、刘冷娃、侯三,还有大明宫的大脑兮,跟着走上台子,那匹母骡子也牵上台子。
候在台子下边的兵连长,看见吴老大上了台子,对着兵们扯着喉咙喊了一声:立正——,跑到吴老大跟前,两脚啪地一个靠拢,敬了个兵礼,声音老大地喊:报告吴大脑兮,国民革命军五十五师一团二营五连连长孙少先,奉命接受你的指挥,请你指示!吴老大也大声说:你把骡马市给咱看好,谁要是闹事,就给我朝死里打!孙连长又是一个兵礼,大声说:执行命令!随之就转过身子,扯着喉咙对兵们下达命令:你们给我听着,谁要是胆敢在会场捣乱,就地枪决,决不手软!
吴老大大步走到台子前边,用力把腰带勒了,对着台子下边吼:乡党们,牲口就是咱的命根子,咱颠波一辈子,不一定能挣下一匹骡子,要是让人家在牲口上把咱坑了,跟把咱的命坑了没有啥两样。大明宫四家人攒了十几年的钱,合伙买了这匹骡子,卖骡子的和牙家合伙把老骡子的槽口用锉刀锉了,用石蜡把皮毛打了,坑得这四家人差点上吊跳井。我把这事交给大家,大家说咋么处置!
“宰了!”台子下边喧闹成一片。
牙家见上千人都吼叫着要杀他们,吓得浑身发抖,连滚带爬地骨碌到吴老大跟前,一个劲地对吴老大求饶:吴大脑兮,你饶了小人一命,小人以后再不敢做这缺德事情啦。河南汉子一直把腰板挺得梆硬,见牙家给吴老大求饶,对他吼:一点出息都没有,咱做这事情犯到人家手上了,就随着人家弄,说那么多话做啥!
吴老大问牙家:你说这事情咋着处置好?牙家说:你割我的啥都行,就是甭割我的舌头。你把我的舌头割了,吃不成饭,这跟要我的命没啥两样。
吴老大想了想,对台子下边喊:我今个弄这么大的架式,就是要给骡马市立个规矩,以后谁敢再坑咱车户,决不放过他。这两个人一来是初犯,二来也没有犯下以命还命的罪过,我今个就不要他们的命,不割他的舌头了。饶了他们的死罪,活罪不能饶。来人,把驴日的裤子扒了,抽他五十鞭子,再割他一个耳朵。
立即,几个车户把牙家压倒在台子上,把裤子扒下来,露出没有多少肥膘的屁股。两个车户压住他的两个膀子,两个车户压住他的腿,两个车户提着鞭子站在屁股两边,一个给一个说:你打单数,我打双数,都把力气用上,朝死里打!
牙家对两个掌鞭子的车户说:乡党,手下留情,我这抽大烟的身子,用不了五十鞭子,三十鞭子就没气啦。掌鞭子的车户说:你坑俺的时候,咋不想想俺几家人攒了一辈子的银钱,才置下这匹骡子,以后要俺这几家人咋着活命,你是不是罪有应得?
牙家再不吭声了。
两个车户把皮袄扔在地上,把力气攒得足足的,鞭子举得高高的,左边的车户喊着:一——就把鞭子狠狠地对着屁股抽下来。牙家屁股一阵扭动,惨叫一声:妈呀!,尻门子里嘣出一个响屁。
右边的车户说:还吹唢呐哩!高举的鞭子又抽到那个干瘦的屁股上,喊了一声:二——
牙家又是一声惨叫,屁股又是一阵扭动,尻门子却没有响屁嘣出来。抽到第二十下的时候,牙家就不再惨叫了,鞭子落到屁股上也不再扭动了,像抽到褪了毛的条子猪上。吴老大给马车柱和侯三使了个眼色,对大明宫的这两个车户说:你俩抽累啦,换个人抽,你们停下来歇歇。
这两个车户没听出吴老大话里头的意思,用袖子擦了脸上的汗,很精神地说:一点都不累,白打人的事情,一辈子能遇上几回,这回要把瘾过够。马车柱走到他们跟前,把他们朝后一拉,和侯三站在他们的位子上,说:吴大脑兮要你歇着你就歇着,好事情大家轮着受活。
抽鞭子很有讲究,有的抽法是鞭子打下去没有一点声音,但能抽到肉里头,几鞭子就能把人抽死。有的抽法是鞭子落下去比打雷还响,但是没有挨到皮肉上的空响,身子不受多大的吃亏。马车柱跟侯三把皮袄脱了,把势扎得大大的,鞭子举得高高的,胳膊抡得圆圆的,一声炸响连着一声炸响,抽完了最后三十鞭子。
台子下边都是成天抽牲口的人,谁看不明白其中的道道,就小声对旁边的人说:吴大脑兮是善人,存心放他一马。要是不放他一马,用不了三十鞭子就没命啦。
马车柱跟侯三抽完,穿上皮袄退到一边。
吴老大又对骟猪匠吼:把一个耳朵割了,给他留个记号,看他以后还坑人不?骟猪匠朝着牙家走去,吴骡子拿着刀伤药跟在骟猪匠后边。骟猪匠走到牙家跟前,两个车户把牙家从地上搀起来,他搭手揪住牙家的耳朵,从骟猪的刀具袋里抽出割猪蛋的利刀,轻轻一下就把一只耳朵割下来。伤口的血还没来得及朝出冒,吴骡子就把药捂到上面,对台子下边的掌柜说:把你们的人抬回去,好好调养调养就行啦。骡马市掌柜带人走上台子,拱手对吴老大说:多谢吴大脑兮手下留情,咱们是梁山好汉不打不相识。以后有用得上俺的地方,说一声就行。
骡马市的人把牙家抬走后,吴老大又转身看那个河南人。河南人硬气地说:用不着你们动手,我自己来。你们把力气用足打,我要是吭一声就不是人养的。他挣脱车户们的拉扯,走到台子中间,脱下裤子,趴在地上。吴老大对车户们吼:抽三十鞭子,割半个耳朵。
立即,两个大明宫的车户脱了皮袄,朝手心吐了口吐沫,搓了几下,提着鞭子走过去。有几个车户要压河南人的胳膊和腿,河南人大声吼:不要压我,我要是让你们不好打,也不是人养的。吴老大对车户们摆了下手,说:咱们成全他,让他以后有个吹牛的本钱。
果然,三十鞭子抽完,河南人硬是没吭一声,也硬是没动一下。抽完以后,他挣扎着趴起来,对骟猪匠说:来吧,我身上的东西,除了裤裆里的那个家伙,你们想割啥就割啥。骟猪匠握着刀子对他说:我看你是条汉子,不会多割你身上的东西。揪住他的耳朵,刀子一闪割了耳朵的上半截,说:我割的是耳朵的上半截,头发长一点就啥也看不出来。
吴骡子给他抹过药,他爬起来穿上裤子,对吴老大拱手问:咱们的事情了结啦?吴老大也拱手对他说:了结啦,咱们以后谁都不欠谁的啦。
河南人头也不回地朝台子下走去。
大明宫马车帮和附近一些村子的零星马车,加入到三家庄马车帮,马车帮扩充到一百八十多挂,在西北五省都是数一无二。
第三十六章
快要入夜时,三家庄马车帮行到天祝县境内的一个马车店,这是甘肃道上的一个小镇。吃饭间,店掌柜把吴老大叫到一边,压低声音说:给把式们说说,喝过酒就睡觉,堡子里发生天大的事情都不要出去。吴老大问:我们是靠拉脚挣饭吃的,堡子里的啥事情怕我们知道?掌柜把头伸出门外瞅视了一阵,说:堡子里的首户,前天叫土匪抢了,他们也逮了个毛匪,今黑要开斩哩。
这个世道,各地军阀混战,贪官污吏遍地,土匪占山为王。这个军队来了,上任的是这个军队委任的县长,那个军队来了,上任的是那个军队委任的县长。不管哪个县长上任,只管两件事情,一件是给扶他上任的军队供饷粮,二是想办法把银钱朝自己家里搂,根本不顾百姓死活。天祝这地方穷山恶水,民族混杂,民匪不分。吴老大听人说,民在山坡上刨地,有外地商人问路,民一镢头把人砸死,顺便挖个坑埋了,又继续刨地,天黑了背着外地人的钱褡回家,像没有发生过啥事情,跟拔了根草样不在乎。还有的地方没有路,没有外地人供他们抢。他们农忙时种庄稼,薄地里打下一点粮食,吃了上顿没下顿。农闲时纠集到一块,抬上土枪土炮,攻打有钱的庄堡,抢钱、抢粮、抢牲口、抢衣服、抢女人。几股土匪纠集在一块,敢去攻县城,把县城攻下了就抢店铺,抢女人,等到围剿的队伍来了,他们就跑回自己家里,种地的种地,打猎的打猎,咋看都是顺民百姓。于是,大点的村堡为了防土匪抢劫,都修有围墙,围墙四周有炮楼,出入有村门,酷像西安的城墙城门,只是规模小些。炮楼上有人站岗,站岗的背着快枪,遇到生人就盘问,三句话答不好就是一枪。遇到土匪来攻,就拼命敲锣,锣声一响,堡子的男人都掂着土枪跑到炮楼上。小股土匪没有重火器,无法攻破村堡,这些村堡敢与土匪为敌。
吴老大说: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杀人场面,今黑想去饱饱眼福,堡子的人总不会把我也当成土匪吧?掌柜说:吴大脑兮说到啥地方咧,你要是进堡子,堡子里的人还要荣幸哩。吴老大说:烦你派人进堡子给首户通报一声,我今黑要看杀人,顺便给首户敬点礼物。又对车户们喊:吃过饭愿进堡子看杀人的跟我走,不愿去的早点睡觉。刘冷娃说:我跟你去,听说这地方杀人有好多规矩。马车柱、吴骡子也跟着说:我们也跟你去。
当下,就有二三十个小伙子,要跟吴大脑兮一块去看杀人。吴老大说:都不要带家伙。刘冷娃问:咱们不带家伙,他们收拾咱们咋办?吴老大说:咱又不是土匪,人家收拾咱们弄啥?刘冷娃说:咱们不带长家伙,腰上的家伙带不带?吴老大说:一个钉子都不能带。刘冷娃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咱到了人家的窝子,又不带家伙,不是把自己朝人家的菜墩子上搁哩。吴老大说:咱要到人家的窝子去,就要显出咱的诚心,带了家伙更容易出事。退一万步说,咱们三十多个小伙子,又都练过功夫,一个对付他们三四个没有一点麻达,合起来能对付他们一百多个。这个堡子总共才五六百人,除去老人、女人、娃娃,能打架的也就是六七十个,怕啥?
马车柱、吴骡子觉得吴老大张狂了一点,可在大事情上不犯糊涂。
堡子里的平坝上燃着几堆大火,火光舔吻着夜空,柴火发出噼噼叭叭的炸响。杀场中间支着一口五尺大锅,锅里倒满清油,锅下燃着柴火。清油沸腾,发出滚油翻腾的声音,冒腾着满锅的青烟。堡子的男女老少围在平坝四周,脸上满了庄重,仇恨、还有恐怖。汉子们提着大刀、矛枪、九节鞭、三截棍、猎枪,还有几个背着中正式步枪。那个土匪跪在场子中间,胳膊被绳子绑在背后,火光照着菜色脸,头发、胡须很长,蓬乱,衣裳被打得破破烂烂,满了血迹。两个持大刀片的汉子站在他身后,等待首户的命令。
吴老大和车户们离杀场老远,首户就跑着迎过来,边跑边喊:吴大脑兮,你咋想起到俺堡子来啦,你可是啥人都请不动的大人物呀。吴老大停下脚步,把胳膊展开,让首户看自己没带家伙,说:我跟手下的人都没带家伙。车户们都学着吴老大的样子,把胳膊展开让人家看没有带家伙。
首户赶忙说:吴大脑兮来了,有啥看的哩。我要是信不过吴大脑兮,还能信得过谁?说着就拉起吴老大的手,指着桌子说:请上首坐。吴老大说:我是过路的车户,无非是看个热闹,咋能坐上首?首户硬拉着他朝上首让,殷勤地说:吴大脑兮要是不坐上首,上首就没人敢坐了。
两个人推让了半天,吴老大才和首户并肩坐在上首,桌子上摆着自酿的烧酒和几样菜肴。首户给吴老大碗里倒满酒,双手捧上,说:吴大脑兮大驾光临,老夫三生有幸,恕老夫没有远迎之罪,往后还望吴大脑兮多多关照。
官道两旁的村堡经常要靠马车帮捎人带货,打下了贵重皮子,挖下了贵重药材,又不能到几百里外的城里卖,就得靠马车帮捎带。马车帮给他们捎带东西也有规矩,到城里把东西卖了,按照他们的要求再把城里的东西买了,把银钱交给朝这边来的车帮,由他们转交给村堡,绝对不会有丝毫短缺。村堡为了买卖方便,就巴结马车帮。马车帮图个平安,也乐意给他们捎带东西。
吴老大接过酒碗,放下,抱拳向首户致谢,说:晚辈常骚扰贵府宝地,承蒙您老多多关照,您老有用得着晚辈的地方,尽管开口,晚辈一定尽力做好。酒不敢再喝,明个还要赶路,喝了耽搁事情。首户说:咱这地方没有好东西,酒是自家做的,肉是山上打的,也不破费银钱。吴大脑兮明天要赶路,我就不劝吴大脑兮多喝,咱俩碰上一碗,咋样?吴老大说:您老把话说到这份上,我还能不喝。按俺们马车帮的规矩,先干为敬,我就先干啦。
首户问:你是西北五省马车行道里的大人物,咋想起到俺堡子里来啦?吴老大说:晚辈没见过杀人场面,听说你逮了个土匪,今黑要开斩,想来见见世面。首户说:吴大脑兮有眼福,刚好碰上俺逮了土匪。我今个把杀人场面弄得热热闹闹,让吴大脑兮看个够。他给吴老大说完,就对跪在地上的土匪吼:你听着,咱有两个死法,一个是砍头,头跟身子分家。一个是下油锅,能保个全尸,两样由你选一样。跪在地上的土匪猛然挣扎开人的拉扯,跪着朝首户跟前挪去,用力把头朝地上磕,脑门上都磕出很多血,顺着鼻凹、脸颊流下来,满身满地都是血迹,还嚎哭着求饶:各位老爷老奶、大伯大叔、大哥大姐们,饶我这一遭吧。我实在是没办法活下去了,才干这该千刀万剐的土匪。家里还有六七十岁的老父老毋、老婆孩子,我死了就没人养活他们啦……
吴老大霍然有了恻隐之心,他从老车户嘴里听说过,土匪都是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不得不拿命去换吃喝。世上有几个土匪能干到老死,不是被人家打死就是叫人家处死,骤然萌发出救这个土匪的念头,大声对手下人吼:把给首户的礼献上来!一个车户用木盘端着五块银元走过来。吴老大站起身子,说:老前辈,我们车帮多次骚扰贵方宝地,承蒙您老关照。这点礼物不成样子,也是我们的一点心意,乞求笑纳。随之,揭开盖在银元上的红布。
首户一惊,站起:礼重啦,礼重啦,老夫何以敢当?
这地方,老百姓的日子很穷,家里除了破房子,铺盖都不齐,吃了上顿不一定有下顿,再穷的人家,几个人只有一条裤子,谁出门谁穿,不出门就窝在炕上不敢动弹。堡子的首户把全部家产变卖,不一定能卖到十块银元。首户急忙唤过婆娘、儿子,把银元护送回家里,再无心主持处死土匪的场面,匆匆对持刀的莽汉吼叫一声:开斩!
吴老大挡住首户:刀下留人!首户看着吴老大,问:吴大脑兮,你……。吴老大说:我看这个毛匪,也不像久趟匪路的老手,肯定出自穷贫人家。家有隔夜粮,谁也不会出来干这掉脑袋的事情。他也是一家人的顶门柱,如果将他处死,他家的老人婆娘娃子就没法活下去。你处死他一条人命,连带害死好几条人命。何况他也没在贵府犯下人命,用不着用命来抵偿。首户说:吴大脑兮,不是我不给你面子,你说的这事情我咋能没想过?可咱这有规矩,我要是坏了规矩,咋着给乡党交待?吴老大说:敢问老前辈,你们有啥规矩,能不能给晚辈点拨一下。首户说:俺这的规矩是逮住土匪肯定要处死。要是有人求情,能做到三件事情就放土匪的人命。吴老大问:哪三件事情?首户说:头一件事情,给全堡子每户两块银元。第二件事情,全堡子每户人家都答应放这个土匪。第三件事情,求情的人必须保证这个土匪不再骚扰俺堡子。这三件事情做到了,就能把人领走。吴老大哈哈一笑,说:我就当给这个土匪求情的人,我来做这三件事情。首户问:你和这土匪不沾亲不带故,图啥哩,白白花费那么多银钱?吴老大说:人常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是功德无量的事情。再说,俺这些车户常年走南闯北,靠得都是江湖上的朋友,能结交一个朋友绝不惹一个冤家。银钱算个啥,用完了再挣,可人的命就一条,说到底人命比银钱贵重。
首户琢磨吴老大的话,没有吭声。吴老大问:你堡子一共多少户人家?首户说:连我家算上共七十三户人家。吴老大给管钱的满道说:你跟石头这阵就回马车店,拿来一百五十块银元,快去快回,不要耽误事情。
满场面子的人都盯着满道和石头跑去的背影,没有一丝声音,静得连放屁的嘣响都听得清楚。两块银元呀,把家里的东西全卖了,都值不了那么多钱,凭白无故得两块银元,真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情。抽锅子旱烟工夫,满道和石头回来了,手里提着银元袋子。场面子上的人都能听见银元在口袋里的碰响,悦耳动听。
满道把银元交给吴老大,吴老大把银元口袋朝桌子上一礅,说:这是一百五十块银元,你问问堡子里的乡党,愿不愿意放这个土匪一马?首户看着银元袋子,小声问吴老大:俺堡子只有七十三户人家,你给了一百五十块银元,还剩下几块银元-------
吴老大说:我让你给乡党分这些钱,剩下的就是你的。首户忽地站起来,把银元袋子举得老高,大声吼:各位乡党,大家都看到了,吴大脑兮是豪爽人,说到做到,把银元拿来啦,大家说放不放这个土匪?
“放——”场面子上喧起一阵整齐的呐喊。
吴老大对着场面子上的山民喊:都到这排队领银元,谁插队不给谁!山民们都跑到首户跟前,一个拉着一个的后衣襟,排成一行长队。
银元发放完毕,首户对吴老大说:我们放了这个土匪,他过后带人来俺堡子咋办?吴老大说:我用车帮一百多挂车担保,要是这个土匪再来贵堡子行劫,贵堡子损失多少我赔多少。贵堡子伤了人命,我吴老大用命抵偿,我一条命不够,有我一家人的命,我一家人的命不够,有马车帮的命,决不会赖你的银钱赖你的人命。
吴老大把土匪领回马车店,让店家给他做了酒饭。他吃饱喝好之后,又给吴老大作揖。吴老大问:你姓啥叫啥,家住何方?土匪答:我叫刘四,是天祝当地人。吴老大说:我看你也是穷家出身才出面搭救,我在首户跟前做了担保,要是再去惹事,我就不好在这条道上挣饭吃咧。你今黑在杀场上说了,你上有六七十岁的老母,下有一群娃娃,你也是个孝顺人。这五块银元拿去,或做个小本生意,或置下二亩薄地,安安生生过日子,再不要去干土匪了。实在想干杀人的行道,就投奔个有旗号的队伍,混的也是正经饭吃。再无路可走,可先在我手下挣饭吃,有机会再出去干。
刘四急忙跪下,煽了自己一个耳光,说:我自小就没了爹妈,小小就在江湖上浪荡,哪有钱娶婆娘?吴老大把他拉起,问:你以后咋办哩,总不能再当土匪吧?刘四说:日子把人逼得没办法了,才去当土匪,谁愿意拿命换饭吃。我还是在你手下干点事情,能有一口饭吃就行。吴老大问:你在吆车行道上有啥能耐?刘四说:我几年前在张掖给人吆过马车,手艺不是太精,能把车吆着在道上走,上坡下坡不会出麻达,赖路上帮辕也凑合。吴老大说:我有心留你在马车帮,可马车帮的规矩大,怕你受不了马车帮的规矩。咱马车帮最紧要的规矩是不能抽大烟,要是抽大烟,赶出马车帮永不收留。刘四说:我说个死话,要是抽大烟就把我砍了,屁话都不放一个。
吴老大不放心地问:你有啥毛病?刘四说:我好赌,总想哪一天赌运好了,一下子就发起来。吴老大说:好赌也不算大毛病,只要不过就行。我把你收留下来,你先跟着车走,谁病下替谁吆车,吃喝由车帮掏,一个月给你一块银元的工钱。回到村子后,我帮你找个东家,一个月能挣两三块银元。再让车户们替你留心着,看谁家有大姑娘小寡妇,你也安个家,生上几个娃娃,也算有了后人,一辈子就过得有滋味了。刘四说:要是真能这样,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这辈子报答不完你的恩德,下辈子还要报答。我刘四要是有恩不报,就是野驴生下的!
吴老大琢磨了一会儿,说:我救人救到底,现在就给我娘写信,让她在俺村给你置院庄子,再给你盖两间厦子,替你物色个女人。你过年跟我们回到西安,就有了老婆有了家。要是枪打得准,后年过年再回西安,娃娃就在炕上爬啦!说完,就问旁边的吴骡子:大,我想让俺娘办这些事情,你有啥想法?吴骡子说:你办这事情有啥说的,梁山水浒有个及时雨宋江,咱不敢自称宋江,也要有仗义行善的气慨!你一会儿就给你娘写信,你娘也是女中豪杰,办这事情不会有半点差滞!
刘四看着吴老大和他大,说:置一院庄子两间厦子,得花费不少钱哩?吴老大说:这事你就不要管啦,等着过年住新房娶新媳妇,以后好好过日子!
他们说话时,外边有人喊:吴大脑兮,有人找你。吴老大就要朝外头走,刘冷娃挡住他,说:天都黑成这样子了,来的是啥人咱也不摸底细,你咋能说去就去?马车柱也说:你冷娃兄弟说得对,小心没错!吴老大说:人家要在今黑见咱,就有人家的道理。咱要是不敢见面,就显得咱没有胆气。咱在道上也没有得罪过人,谁也不会给咱过不去,怕啥?马车柱想了一下,觉得吴老大说得有道理,也就不再阻挡他了。
吴老大对他们说:你们早点睡觉,明个还要上道哩,冷娃兄弟跟我去就行啦。刘四说:我也跟着你去看看,说不定来的人跟我有关系哩。吴老大走到马车店门口,看见门口站着两个人,挎着腰刀,手里掂着棍子。店伙计指着吴老大给他们说:这位就是你们找的吴大脑兮。那两个人急忙给吴老大作揖,吴老大回礼,说:好汉,我与你们素不相识,你们找我有啥事情?
刘四把来人看了,给吴老大说:这是俺山上的大掌柜、二掌柜。
那两个人又给吴老大说:俺山头的兄弟感谢你救了刘四,前来拜谢。又对店伙计说:准备的酒席咋样啦?店伙计说:马上就好。吴老大这才明白来人是谁了,又佩服这两个土匪胆大,为他们的安危担忧,说:二位好汉的胆子也太大了,人家堡子刚刚开了杀场,油锅还烫着哩,你们就敢到这里来?店伙计急忙说:吴大脑兮把心放宽,俺是开店的,进门客是干啥的,与咱没有一点关系。
喝酒中间,吴老大对大掌柜二掌柜说:我要把刘四兄弟带走,给他租挂车吆,再给他娶个婆娘,让他以后好好过日子,不知犯不犯你们的规矩?大掌柜说:刘四要是没有经过杀场,说啥也不能让你把他带走。可他经过了杀场,就是死过的人了。俺管的是刘四的活人,管不了刘四的死人。刘四能跟着吴大脑兮走,以后过上安稳日子,也是遇上了贵人,是他一辈子的福分。你救了俺的人,就是俺的恩人,以后有用得上俺的事情,俺就是把人拼光,也要报答你。我明天就派人顺着这条道快马传信,说你是俺的救命恩人,你以后在这条道上过,这个行道上的人都不会找你的麻达。
第三十七章
过年了,车户们和往年一样在腊月的最后几天回到家。除了吃好喝好跟婆娘睡好这三好,下来就是走亲戚串乡党。谁都有十家八家亲戚,要是安排不好就会走乱。大年初一不待客,从大年初二开始,谁家初二待客,谁家初三待客,谁家初四待客,一直排到正月十五,就一辈一辈传下来。
吴家是大年初二待客,待客讲究丰盛,比大年初一都讲究,把对亲戚的情义装到好酒好肉里,让亲戚吃饱喝好才算把心尽到。所以,腊月二十八,翠花和芹菜就请人把猪杀了,把羊宰了,把鸡毛拔了,把菜切了、把肉煮了、光馍都蒸了一大蒲篮。吴骡子跟儿子回来后,又到城里买了十几坛老酒,等着亲戚上门时享用。
半晌午,家里来了几个亲戚,吴老大跟他大陪着亲戚喝茶,抽烟,嗑葵花籽,吃核桃,诉说亲戚道份。翠花跟芹菜还有来帮忙的侯三婆娘,都在厨房里忙活。突然,侯三跑进来,冲进大门就一蹦老高地喊:好事情,天大的好事情来啦!吴老大站起来,问:啥好事情,值得你这么高兴?侯三说:老骚驴当团长的兄弟叫南山的土匪打死了!
吴老大还没有搭话,马车柱和几个车户也跑进来,给吴老大说:老骚驴那团长兄弟的队伍,开到南山和土匪干上了,他的队伍叫土匪灭了,他也叫乱枪打死了。吴老大问:你们咋知道这事情?侯三说:俺城里来的亲戚说的,还说老骚驴的团长兄弟家都乱套了,姨太太们抢了家里的东西跑咧。我还听咱村的人说,老骚驴一大早就进城啦。吴老大问;你们谁看见老骚驴进城啦?一个车户说:我一大早出门给牲口抱谷草,看见老骚驴从家里出来,一句话没说就钻到轿子里,轿子是朝南走的。
侯三说:老骚驴的后台倒了,咱们趁机会把老骚驴收拾了,出出几十年憋的恶气。说完,把脸仰起来,哈哈狂笑了一阵,说:老骚驴,你也有今天。我早就说了,老天爷不能老护着你,总有不护你的时候,到时候我侯三再收拾你!吴老大琢磨了一阵,对车户们说:谁也不能乱来,现在还不到动手的时候。我们还没有弄清,他团长兄弟到底死了没有,队伍是咋着处置这事情的,我们现在乱动,要吃亏的。侯三说:这事情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过年天里,谁家也不会没有死人摆灵堂挂孝!他憋不住了,等着吴老大发话去收拾张富财家的人。吴老大看着侯三说:没有我的声息,谁也不能去收拾张富财,谁惹出了麻达谁担着,不要到时候说我心硬。随之,又对那几个车户说:石头,骑上你家的二马子,到城里头老骚驴兄弟家打探情况。又给一个车户布置:光光,你到老骚驴家打听一下,看他家的人都在干啥。不要光听他家伙计说,还要爬在墙头上看,耳听是虚,眼见为实。
吴老大又给他大、马车柱、侯三、刘冷娃的碗里倒了茶,问:你们说老骚驴的团长兄弟死了,是好事还是坏事?侯三说:当然是好事,老骚驴糟蹋了咱多少女子,就是仗着他当团长的兄弟。咱们这些年忍着不敢报仇,也就是害怕他的团长兄弟。这下咱们怕啥,把他满门子灭啦,非要出这口恶气!
吴骡子和马车柱叭咂着旱烟袋,一句话也不说,这事情来的太突然了,猛地还思谋不透。
吴老大把旱烟锅子在烟包里挖了一下,又用火镰子把硝棉敲着,点了旱烟末子,一口一口地叭咂,满房子都弥漫着旱烟的苦辣,他想到了报仇,想到了几十年都没敢出的恶气。更多的是想这个团长死了,三家庄马车帮就没有庇护了,就会受兵们的欺负。这些年三家庄马车帮越折腾越兴旺,与团长的庇护有很大关系。他把一锅子旱烟抽废,在炕沿上磕去烟灰,对侯三和马车柱说:老骚驴的团长兄弟死了,咱不能光思谋着出气,还要思谋往后咋着把事情干大。
马车柱没有说话,眉里眼里溢出对吴老大的赞许,说:干世事跟下棋一样,有的人下棋光图吃子,目光太短浅,啥事情都干不成。侯三说:老骚驴的团长兄弟死了,往后对咱们车帮也没有啥用处了,咱们凭啥不出这口气?我自己找他出气,不信我侯三这个小胳膊拧不过他张富财的大腿。
吴老大耐着性子给侯三讲:我们要想办法把三家庄的马车帮弄成西北最大的马车帮,我不会把老骚驴家的车从车帮里赶出去。要是把老骚驴的车赶出车帮,把老骚驴坑了,咱们也跟着挨坑。侯三说:你是大脑兮,车帮的事你做主,我找他出气是我的事情,跟车帮没有关系。我跟张富财斗出天大的事情,你都不用管。
吴老大端起大茶壶,给侯三的碗里倒了茶,说:侯三伯,咱们都在一条道上挣扎,吃的一锅饭,喝的一壶酒,睡的一个炕。我给你说句掏心子的话,咱眼下还斗不过老骚驴,瘦了的骆驼比兔子的骨架子大,咱要硬斗,吃亏的是咱自己。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就不信咱一辈子报不了这个仇?
侯三说:你心里想的是马车帮的事,把自己的仇搁到一边去了,就是因为这个,我尊重你。你能把自己的仇气搁上几十年,我侯三不行,我今个非出这口气不可!侯三把话说完,就火急火燎地冲出去。吴老大急忙对马车柱说:车柱伯,你快去把他拉回来。马车柱从炕上跳下来,穿上鞋就朝大门外头跑,边跑边喊:侯三兄弟,侯三兄弟!侯三不肯停下,说:你甭拦我,这回谁也拦不住我,老子想混了,就是吃亏也要把老骚驴收拾一回!
马车柱追上侯三,拽住他的皮袄,说:老大脑兮的话你敢不听!抡起胳膊煽了侯三一巴掌,接着又说:咱们跟老骚驴的事就是马车帮的事,你想反天啦!侯三硬是挣脱马车柱的拉扯,说:我今个就是想反天啦,我豁出去这条命,也要出这口仇气!
侯三从吴老大家跑出来,在车户家里走动,劝说那些婆娘女子被张富财糟蹋的车户跟他一块去报仇,竟说动了十几户人家。晌午时,侯三带领十几个车户,提着杠子、鞭子、大片刀、九节鞭、连枷,气势汹汹地朝老骚驴家冲去。侯三冲在最前头,一边冲一边对后边的车户喊:快点,咱到底把报仇的日子等来啦!后边的车户挥舞着家伙,喊叫着报仇的口号,朝张富财家冲去。跟在他们后边的婆娘女子,想起张富财对她们的糟蹋,想起她们跳井上吊的女子,禁不住地悲哭起来,禁不住地诉说起来,马不停蹄地朝张富财家跑。
张富财家的伙计看他们来势不对,急忙关上大门,用杠子把大门顶死。张家的男人都去城里奔丧了,剩下没有去奔丧的婆娘女子,乱成一团,搂抱着哭喊。仅有的四五个伙计也操起家伙,守在院子中间。
侯三第一个冲到张富财家门口,用脚在大门上蹬了一下,转身对后边的车户吼:都上来给我砸门,今个是咱们出气的时候了。一会儿冲进去,见东西就拿,拿不走就砸,见女人就弄。他咋着糟蹋咱的婆娘女子,咱加倍地糟蹋他的婆娘女子。车户们被侯三煽动起来了,都喊着出气的话,等着把张家大门撞开以后,把张家的婆娘女子朝死里弄。
十几个车户在仇气的刺激下,拼尽全身力气用膀子撞门。侯三担任总指挥,吼着号子,车户们听着他的号子,朝后退四五步,又随着侯三的吼声,一齐用肩膀撞上去,大门轻微动了一下。他们又退回去,又随着侯三的吼声,又一齐用膀子撞上去,大门又动了一下……
张富财家的大门太结实了,门楼是几十斤重的城砖和石灰砌的,石灰是用鸡蛋清和糯米汁和的,比胶都结实,门板足有两寸多厚,外边还包了层厚铁皮,下边的门槛有一尺多高,这是张富财为防备土匪盖的门楼子。
侯三大声给车户们鼓劲:给我用力撞,只要咱进到他家,啥东西好拿啥东西。他弄咱的婆娘女子,这回轮到咱弄他的婆娘女子啦。
那扇门太结实了,他们觉得身上没有多少力气了,大门还没有撞开。
突然,耳边响起一阵吼叫:站住,不许动!三四十个兵骑着高头大马冲过来。侯三和车户们只顾在门楼里撞门,没有发现骑马冲过来的兵们,直到枪口对住他们,想跑都来不及了。侯三和车户们愣住了,婆娘女子又嚎哭起来。兵们从马上跳下来,用绳子把他们绑住,又串成一溜,拉到村门口的场面子上。一个长官骑在马上,用鞭子指着侯三和车户们吼骂:你们以为我们团长为国捐躯了,天下就是你们的啦。实话给你们说,不管到了啥时候,只要太阳还从东边出来,吆车的就是吆车的,当官的就是当官的……
三家庄的人都跑到场面子上看热闹,有车户跑去给吴老大报信。吴老大听车户说完,狠狠吁了口气,说:要不是看他是长辈,非煽他几巴掌不可。他还真认为人家团长兄弟死了,这天下就是他的啦。
吴骡子说:不管咋说,咱们还得想办法。这些人都是各家的顶门柱,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们的家也就完啦。马车柱接着说:这回可不是老大脑兮没劝他,老大脑兮把他劝了多少遍,还让我劝了好几遍,他就是不听。他自己把事情惹下了,还拖累十几户人家。吴老大说:到这时候说啥都不顶用,把人救出来才是正经事情。
吴老大就开始想办法,想了好大功夫,对他大和马车柱说:咱们分两摊子去办事情。大,你带几个车户管村子的事,给兵们一人一块银元,再置点酒肉招呼好他们,不要让他们给咱的人下黑手。侯三伯和那些二球货,甭管他们,谁也不能给他们送吃的喝的,也不能给他们送穿的,让他们冻着饿着受点教训,不把他们的毛病治治,以后还会扎刺。车柱伯,你和我去城里头,买点孝子礼,去给人家的团长兄弟吊孝……
马车柱说:我不去,凭啥要给他家的人吊孝。这事情要是传出去,咱咋有脸在世上活人?吴老大说:我知道这样做委屈你了,甭说你不想去,我也不想去。咱不去不行,咱十几条人命在人家手里攥着呢,人家几个指头轻轻一捏,咱十几条人命就没啦。你说咱俩丢人事大,还是十几条人命事大?
第三十八章
吴老大和马车柱骑着快马进了城,买了很厚的孝礼,赶到张富财兄弟家的大门口,有兵挡住他们,问:二位是哪里来的,容我们禀报一声。吴老大说:俺是三家庄的乡党,来给俺富善叔吊孝。
张富善一死,家里没了主事的人,举办丧事的场面,迎来迎去的应酬,全由张富财担当。兵们进去给他报告:门外头来了两个人,说是三家庄的乡党来给俺团长吊孝的。张富财一愣,想不到三家庄还会有人来吊孝,又不知道来的人是谁,略一琢磨就对兄弟媳妇说:我去看看来的人是谁,你在这里先应付着场面。
吴老大见张富财从里面出来,急忙跪在地哭起来:富善叔呀,你咋丢下咱一村的乡党就走啦!马车柱见吴老大跪在地上哭,也学着吴老大的样子哭:富善兄弟,我的好兄弟呀------
张富财见来的是吴老大和马车柱,还是不明白他俩为啥要来吊孝。到了这时候,再不明白也得装明白,都得按着规矩把吊孝的人朝灵堂迎接,走到他俩跟前,把他俩搀起来,说:哭哭就行了,人已经过世了,不要再把活人哭出麻达。
吴老大跟马车柱朝灵堂前走的时候,执事人就喊叫起来:三家庄的乡党前来吊孝——
吹鼓手班子听见执事人的喊叫,立即吹奏起《祭灵》。跪在棺材两边的孝子急忙爬起来,给吊孝的人磕头。马车柱跟吴老大走到灵台跟前,噗地跪倒在灵牌前边,马车柱哭喊:富善兄弟的辈份。吴老大哭喊:富善叔的辈份,磕过三个头,还跪在地上不肯起来。执事人把他们搀起来,又有女执事把孝服端上来。
吴老大跟马车柱把孝衣穿戴好,执事领到一边喝茶吃饭。
张富财坐在太师椅上,阴沉着脸,见他们进来,挣扎出一点笑容,说:家弟不幸为国阵亡,二位大脑兮前来奔丧吊孝。家弟自小行伍,与二位素无来往,为何前来奔丧?吴老大上前深深作了个辑,说:富财伯,看您老说的,俺富善叔为国捐躯,俺做晚辈的岂能不来尽点孝道。咱车帮这些年受俺富善叔的恩惠可少?要不是俺富善叔,车帮不知道要烂成啥样子哩。你说俺该不该记富善叔的好处?我跟俺车柱伯前来吊孝,还有一层意思,就是劝您老不要悲伤过度,保护身子要紧。你的身子好啦,也是咱车户的福气。俺富善叔不在了,咱车帮往后就指靠你老哩。吴老大嘴里吐出来的简直不是人说的话,是蜜蜂采的蜜。
张富财说:我兄弟牺牲了,咱三家庄还有人记他的好处,实在难得,我以为你们都忘了?吴老大说:这么大的恩情咋能忘了?老辈人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俺这些车户报答不了富善叔,就把报答富善叔的情义用在报答您老身上!张富财长叹口气,说:老大侄子这些年学乖啦,我记得你小的时候可不是这样子,那回在三原比大人都凶------。吴老大说:还是您老教导得好,要不是那年在三原您老人家的一顿鞭子,我不知要学坏成啥样子哩。人常说,树不修不直,娃不打不乖,我能当上大脑兮,全是你老人家指教的好。
张富财仰脸望着房梁,说:你娃子修行成啦,比你大、比马车柱都有能耐。我知道你说的不是心里话,你心里恨不得用刀子把我捅了。可我还得应付你,还得跟着你说假话,这就是你的能耐。吴老大赶忙说:富财伯,您给侄子十个胆,侄子也不敢和你斗,你伸出个小拇指头比侄子的腰都粗。吴老大脸上真的有了恐慌,不是装出来的。要是老骚驴真这么认为,侯三和十几个车户的命就完啦。张富财说:你甭害怕,我不会把你咋样。你当大脑兮这些年,把咱三家庄马车帮整治得不错,生意也比过去好多了,我也多挣了不少钱,我还指望着你为我挣钱哩。这世上啥都不亲,就是钱亲,人跟人有仇,人跟钱没仇。你们这回来吊孝,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还有旁的事情吧。
吴老大说:您老正在办丧事,等把丧事办完再说,不急。张富财说:你有事就说出来,要是急事就急办,不是急事就缓办。吴老大试探着说:侯三那十几个车户太不懂事了,也是我管教不严。他们趁你不在家,冒犯你家的门楼子。张富财说:大侄子甭说啦,我知道这事了。我早就琢磨,你们要不是为这事,肯定不会来吊孝,你俩都不是在人前低头的人。这事等我把丧事办完了再说,是杀是剐是放人,也容我考虑时日,你们回去吧。
吴老大问:俺富善叔啥时候出殡?张富财答:头七那天出殡。吴老大说:到那时候,我把咱三家庄的车户、儿子、孙子都带来,给俺富善叔戴孝护灵,也算是报答富善叔对三家庄车户的恩德。
出殡那天,天还没亮,除侯三和那十几个车户被兵们困在场面子上,冻饿得奄奄一息,剩下的车户、车户儿子、孙子们都套上车,集中在场面旁的马路上。吴老大特地交待,人戴孝牲口也戴孝,把牲口笼头上的红缨子,车户鞭子上的红缨子全部摘去,绑上白布条,不许有丝毫幸灾乐祸。
一百多挂马车拉着四五百口人,从三家庄一上路,就惊动了两边的村堡。吃顿饭功夫,整个西安北乡都知道了这事情。马车帮吆进北门,孝子们都从车上跳下来,按着辈分的高低排成一溜,朝张富财他兄弟家走去,足足拉了一里多路。孝子后边,是带了孝的头牯马车,一百多挂马车又排了两里多路,前边的孝子快到钟楼了,后边的马车才过了北门不远。这时辰,城里人刚刚吃过早饭,准备一天的生意,乡下人刚刚进城,都停住路边看热闹。
吴老大、马车柱、刘冷娃走在最前边。他们前边有吹鼓手,吹的是刘备哭关公张飞的《祭灵》。他们走到张富财兄弟家住的街道口,吹拉的声音就传到张富财兄弟家,执事人跑出来迎接。吴老大走到张富财兄弟家门口,按着规矩,哭着高吼一声:俺的富善叔呀,你侄子吴老大带着三家庄的车户给你送行啦!吴老大一跪下,身后的车户们也跟着跪下。四五百口子人跪满半条街道,后边还有一百多挂马车拖到另一条街道上。
执事人跑到吴老大跟前,问:来人可是三家庄的乡党?吴老大说:麻烦你给主家禀报,三家庄吴老大带全村车户前来吊孝。执事人对吴老大说:贵客稍候,容我进去禀报。执事人跑进大门,跑到张富财跟前,说:三家庄马车帮在吴大脑兮的带领下,前来给二老爷吊孝,足足有四五百口子人,后边的马车多得看不到尽头,看热闹的人把几条街都挤满了。这场面可大了,西安城几十年都没有过的排场。
张富财急忙走出大门,站在门楼子的台阶上,满街道跪的都是三家庄的乡党,白衣白帽白鞋白孝,都跪得端端正正,没有一丝轻浮。在车户们后边,又是带着孝的马车,不知道后边的车都排到啥地方。满街道看热闹的人,指指点点地说道。张富财见吴老大竟然把马车帮整治成这个样子,禁不住在心里感慨:狗日的崽娃子,把事情办到这份上,让我咋么说呢。崽娃子用软刀子逼我哩,我这辈子要败在这娃子手下啦。他还是走到吴老大跟前,双手把他拉起,说:你做的事情让我啥话都说不出来!他把吴老大拉起后,又抱拳对车户们喊:乡党们都请起来,我张富财多谢各位乡党前来吊孝!
车户们端端正正跪在地上,没有一个动弹。吴老大转过身子,对车户们说:都给俺富财伯磕头!车户们对着张富财磕了三个头。吴老大又对他们说:富财伯让你们起来,你们就起来吧。车户们这才从地上爬起来,拍打膝盖上的灰土。
吴老大给张富财说:咱这些车户常年在外野惯了,有些规矩不懂,把一条街道都弄得尘土喧天,你老包涵。张富财说:这有啥哩,身上有土就要拍,我咋能怪罪哩。他给吴老大说完,又给执事人交待:你派个人到老马家羊肉泡馍馆,把馆子给咱包了,晌午出殡以后,俺村的乡党全到老马家。你给他们掌柜说清楚,羊要才杀的肥羊,酒要柳林镇的西凤,要俺村的乡党吃好喝够。
张富财看着执事人跑开了,又给管家交待:你这阵就到咱的钱柜上取些银元,给来吊孝的乡党一人一块。乡党们对咱有情义,咱也不能亏待乡党。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大,百步内的人都能听见。
吴老大又给张富财行礼,说:富财伯,你对乡党的情义俺永辈子都忘不了,我替俺车户谢富财伯啦。吴老大给张富财说过,说:俺都带着礼哩,让他们挨着送进去。
车户们捧着礼,排着队朝大门里头走。送丧礼有讲究,都是上等的绫罗绸缎,截成一丈二尺长,或者两丈四尺长,有的干脆买来杭州产的缎被面子。主家有专门收礼的账房,孝子们把礼送上后,账房就记下名字,给礼品上写张白纸条子,条子上写着谁送的礼,就把缎被面子或者绫罗绸缎悬挂在墙上。收的礼越多,证明主家的声望越好,主家的脸上越光彩。张富善阵亡后,队伍上送的丧礼都是花圈,花圈这东西洋派,不实用,拉到坟上一烧,就啥也没有了。乡党跟亲戚们送的丧礼实用,出殡以后把这些东西再送到店铺,照样当新的朝出卖,也是一笔不小的进项。三家庄马车帮一下子就送了一百二十多份礼,在院子里悬挂不下,悬挂到大门外边,顺着街道两边延伸,挂满了一条街道,又引起看热闹人的感慨。
出殡时,又让张富财荣耀了好大功夫。队伍上派来几百个兵,胳膊上戴着黑箍,整整齐齐地站门口。兵们的旁边站的是白衣白孝的车户,人数比兵们还多。几个吹鼓手班子比赛着吹打,声音一阵一阵嘹亮。
棺材抬出大门,朝着西安南郊的陵园走去。走在最前边的是吹鼓手班子。接下来是兵的队伍,迈着整齐地步子,喊着“一二三四”的口号,脚步把街道震得嗵嗵响。兵们抬的棺材跟在队伍后边,棺材后边是张富善的儿子、孙子、儿媳妇,孝子们牵着一根麻绳,扯着喉咙哭。尤其那些女人,一边哭一边吼,吼的声音跟唱的秦腔差不多。西安人讲究,女人的哭声越大,吼的声音越响就越孝顺,所以这些媳妇女子,把全身的力气都用来吼。张家孝子后边是三家庄的车户,他们顺着张家的那根麻绳,也排成一溜,四五百个人排了一里多路。车户后边是戴着孝的马车,一百多挂马车又排了一里多路。出殡的队伍前头出了南门,后头还在南大街。
日头还没有落,吴老大带着车户回到村子,一百多挂马车停在场面上。又过了好大功夫,吴老大才看见张富财坐的轿子,一百多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兵护着他,摆着十足的威风朝村子走来。吴老大看见轿子,急忙跑过去,躬着身子问候:富财伯,回来啦。张富财从轿子里走出来,说:你今个给俺撑了面子,我会记着你的好处。
那十几个车户的婆娘女子娃子看见张富财走过来,跑上来跪在地上磕头,连声向他求饶。在这些婆娘女子娃们的后边,站着一百多个车户,还有他们的婆娘女子娃子,加起来有六七百口子人。侯三和那十几个车户冻饿了几天几夜,歪七趔八地躺在场面子上。
张富财问吴老大:他们都替这些人求情哩,你就不替他们求个情,不怕我杀了他们?吴老大说:富财伯,我把该做的都做了。你咋着整治他们,不出半个月,西北五省都会传遍。
张富财为难了,杀这十几个车户太容易了,自己一句话,一百多个兵放个屁的工夫就把他们毙啦。可自己以后还要混事哩,恶名声传出去,谁还和自己打交道呢。再说,自己当团长的兄弟死了,人死如灯灭,他生前的朋友这阵还给自己帮忙,时间久了情份就淡了,自己再出事情,不一定能搬动他们。要是和乡党结下仇气,总有防不住他们的时候。自己这辈子防住他们了,还有儿子、孙子、子孙后代。就算他们这一辈子斗不过自己,难保他们的后代也斗不过自己的后代。人强不过三代,何必不趁这个坡滚碌碡呢。于是,大度一笑,说:我把这个面子给你了,我饶了这几个乡党。我过去也有对不住乡党的地方,咱这就两扯了。
那十几个车户见张富财不杀他们,感动得眼泪都涌出来,挣扎着给张富财磕头,说:不是俺要砸你家的门,都是侯三非要俺去砸不可--------
张富财看着吴老大,对那个车户说:我不怪你,再灵性的人也有糊涂的时候。
吴老大觉得自己的脸让这些车户丢光了。他们不听话去张家闹事,惹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他都没有在心里恨他们,还千方百计花银钱搭救他们。这阵,真狠不得让张富财下命令毙了他们才解气,一股杀气涌上心头,转身给张富财说:你饶了他们是你的事,我可饶不了他们。我收拾他们是马车帮的事,你就不要管我咋着收拾他们。张富财说:我把他们饶了,也把他们交给你啦,你们车帮的事情我也懒得管。
吴老大走到刘冷娃跟前,说:挑十个精壮小伙子,我有用处。刘冷娃挑了十个精壮小伙子。吴老大指着地上的车户,说:把他们的裤子扒了,每人抽二十鞭子!马车柱小声劝吴老大:他们又冻又饿了好几天,怕经不住二十鞭子。吴骡子也小声劝吴老大:万一他们招不住二十鞭子,会出人命的。吴老大把话说得梆硬:抽死了算球,这种没骨头的人,活着还不如死!
小伙子们按照吴老大的命令,跑过去扒去他们的裤子。正月夕阳的灿烂照着他们的尻子,白得晃眼。小伙子们扎下架式,抡起鞭子,随着一声爆响,鞭稍在尻子上抽出一道血痕。他们抽得很有技巧,使得力气很大,鞭子落在尻子上发出的声音也响,也能在尻子上抽出一道血痕,但不伤皮肉,今天抽了明天就没事了。这招数咋能瞒过吴老大,知道这是人之常情,成年在一个锅里搅饭吃,在一个炕上窝着睡,咋能忍心下黑手抽他们。于是,对芹菜说:去把我的鞭子取过来!
芹菜赶忙取来鞭子,双手递给吴老大。吴老大攥着鞭子,凶狠地走过去。正在抽打这些车户的小伙子急忙闪开。他大劈双腿站好势,用力吸了口气,鼓足全身的力气抡起鞭子,对着一个车户的尻子就是一下。随着一声炸响,尻子肉向两边炸裂,足足有半寸深,这个车户惨叫一声,昏死过去。他又走到下一个车户跟前,又大劈双腿,又鼓足全身力气,抡起鞭子对着尻子抽下去,又是一声惨叫,又一个车户昏死过去。吴老大走到侯三跟前,阴笑了一下,说:侯三伯,你是长辈,按理说我不该抽你。可我是大脑兮,我要对得起咱这几个村子的车户。你胆敢不听我的话,差点毁了十几个车户的性命。我要是不把你收拾一顿,往后说话谁还听,说话跟放屁一样的大脑兮有啥当头!
侯三趴在地上,挣扎着对吴老大说:你咋着收拾我都没啥说的,甭把我抽死就行,一家人靠我养活哩。吴老大说:车帮有车帮的规矩,谁犯了规矩都一样,我要是对你手下留情,对旁的车户就不公道。我把话说到前头,我这一鞭子下去,挨得起是你命大,挨不起你一家人由我养活,有我吃的喝的就有你家人吃的喝的。
翠花搀着侯三婆娘守在侯三跟前,侯三婆娘挺着病蔫蔫的身子,可怜兮兮地给翠花说:你给老大娃子说一下,让他手下留情。俺曼她大那身子,招不住抽的。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娘俩咋办哩?翠花说:这话我不好给老大娃子说,他是大脑兮,管着一两百挂车。常言说义不理财慈不带兵,他要是看在咱两家的情分上饶了侯三哥,以后咋着管旁人,车帮管不好,吃亏的是几个村的车户!
吴老大把势扎得足足的,拼尽全身力气,对着侯三的屁股抽了下去,屁股上的血都溅得老高,侯三哼都没哼一声就昏死过去。
吴老大把这些车户抽完,抱起鞭子就回家。吴骡子正在给挨鞭子的车户们配刀创药。吴老大说:大呃,把止痛的那味药不要配进去。吴骡子问:为啥?吴老大说:叫他们痛得厉害一点,痛得不厉害就没有记性。
第三十九章
入冬时,吴老大带着马车帮从新疆朝西安回返,快到甘肃山丹,刘冷娃的稍头牯突然倒在道上。头牯看着他,眼窝里涌出一行泪珠。刘冷娃没有经过这事情,对前边的吴老大喊:老大兄弟,你看我这头牯咋啦,倒在地上不肯起来,还看着我哭哩?
吴老大让车停下,跑到刘冷娃的车跟前。马车柱、吴骡子、侯三都跑过来,马车柱把头牯看了,说:这骡子快要老死啦。拉了一辈子车的头牯老死在道上,不是稀罕事情。当下,吴老大指挥车户把头牯从套里卸下来,抬到路边,这个头牯的一辈子就这样打发了。
刘冷娃看着头牯,蹲下身子,不忍心离去。吴老大看了一眼望不到边的马车,对马车柱说:你跟俺大带着车帮先走,我陪俺冷娃兄弟,一会儿赶你们。
吴老大和刘冷娃蹲在快要闭眼的头牯跟前,心里凄凄楚楚地难受。刘冷娃说:我还没有生下来,这个头牯就到了俺家,给俺家拉了一辈子车,到头来落个这下场,死在路边喂狼吃。说着,用手摸着骡子的眼窝,骡子的眼窝合上了。吴老大也伤感地说:头牯是这命,咱这些吆头牯的人又好到啥地方,有几个不是老死在古道上?刘冷娃又说:想想这些头牯,咱们也对不住它们,给咱拉了一辈子车,啥福都没享上。吴老大说:咱多陪它一会儿,等它没气了再走,咱不能让它还有气就让饿狼把它撕吃啦。
两个人蹲在快要没气的头牯跟前,叭咂着旱烟,想着头牯和车户的苦日子,一声连一声地叹气。
吴老大思谋了一会儿,说:今黑就到山丹了,山丹这地方的头牯比西安便宜一半,你明天到市上买个头牯。刘冷娃说:买头牯要银钱,最少也得二百五十块银元?吴老大说:钱不用你操心,咱们今黑就到钱柜上借,不够我给补。刘冷娃说:你挣点钱也不容易,把钱给我买了头牯,你就啥都弄不成啦。吴老大说:我晚一两年置家当也没啥,你总得有车吆才行,没有车吆一家人的日子就过不下去。
马车帮把车吆进马车店,草草吃过饭,吴老大就给他大和马车柱交待:你们在店里照护着,我跟冷娃兄弟出去办点事情。
吴老大带着刘冷娃走到一家山西人开的钱柜,钱柜已经关门,大门用杠子别得死死的。山丹这地方盛产土匪,土匪要是打进县城,头一个抢的就是钱柜。吴老大走到大门跟前,用巴掌拍门扇,对里面喊:范掌柜在不在?里面传出人的声音:哪个道上的朋友?吴老大答:西安北乡三家庄马车帮的吴老大。里面响起回应:吴大脑兮,你咋不早说哩,把我吓了半天。随之,里面响起急促的跑步声。
范掌柜打开门,把吴老大和刘冷娃让进屋里,说:快上炕暖和,今年咋冷的这么早?把吴老大、刘冷娃让到炕上以后,又对另一间屋子喊:金娃他妈,快把茶泡上。
没有多大功夫,范掌柜的婆娘把茶泡好了,捧着一把大茶壶,送来几个小茶碗,摆在吴老大他们面前。范掌柜给吴老大和刘冷娃把茶倒上,说:咱先喝茶,伙计把菜叫上来了咱就喝酒。吴老大给范掌柜说: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黑有事求到范掌柜的门上来啦。范掌柜哈哈一笑,说:吴大脑兮一进门我就知道有事要我办,说个数出来,只要我柜上有,把酒喝过你就带走,没有一点麻达。吴老大说:两百块银元,不知道柜上有没有这么多?范掌柜说:两百块就两百块,一会儿你们带走。
食店伙计把菜摆到炕桌上,范掌柜对伙计说:仁义,你去柜上取两百块银元。章仁义没有动弹,声音很轻地说:咱柜上就剩下两百块银元啦。范掌柜说:我叫你取你就取,这里哪有你说的话。章仁义没敢多说,赶忙取钱去了。
吴老大这才知道范掌柜手里的钱不多,说:我一下子借走这么多,你柜上就周转不开。我在你这借一百块,那一百块到别的柜上借。范掌柜说:我能让你拿走两百块,就有办法应付柜上的周转。这阵黑灯瞎火到谁家去借,这地方的铺面天黑就敲不开门。
吴老大掏出写好的借契,捧给范掌柜:这是借契,利息按柜上的规矩算。范掌柜没有接,说:旁人借钱,都得打字据,唯独你不要字据。吴老大说:生意场上有生意场上的规矩,我在你这借了钱,不立字据咋行,到时候你拿啥做凭证?范掌柜说:我要是信不过你,还能信得过谁?吴老大说:范掌柜这样信得过我,我们过了年再来山丹时,还这笔钱,最长不超过七八个月,到时候连本带息一次还清,不知道柜上是多大的息?范掌柜说:旁人的年息是一分五,给你是一分。吴老大说:我按一分五还你利息,都是生意人,做生意就是为了赚钱。你这钱也是旁人存的,你还得给人家付利息。
第二天赶早,头牯市刚一开张,吴老大带着刘冷娃、马车柱、吴骡子、侯三,替刘冷娃买了一匹五岁口的骟骡子。
三家庄马车帮过了正月十五又上道了。刘冷娃把一年挣的钱连同吴老大给他的一百多块银元,凑齐了两百三十块银元,朝着西岸子走去。马车帮跟往年一样,白天在道上挣扎,夜里到店里歇下,头牯蹄子踏过黎明的露珠,马车轮子碾过晌午的太阳,车户双脚踢走西山的霞光。吴老大带着马车帮进了山丹县城,到马车店卸下头牯,连饭都没吃就招呼刘冷娃:咱去给范掌柜把钱还啦,再把他请出来吃上一顿,也算咱们尽了心意。
两个人走到范掌柜的钱柜门口,大门关得死死的,门口的灰土都堆了好高。吴老大上去敲门,却把隔壁的人敲出来,探着脑袋问:客官可是找范掌柜?吴老大说:正是,范掌柜咋没有应声?隔壁人给他说:范掌柜的钱柜关门了,来找他要账的多哩,他跑回山西老家啦。吴老大惊讶地问:范掌柜的生意做得好好的,咋关门啦?隔壁人说:腊月的时候,范掌柜家里失火,把柜上的账目、借契都烧了。他借人家的钱,都给人家打有字据,人家拿着字据来要钱。人家借他钱打的字据都烧了。他放出去的钱收不回来,咋着还借的钱。好多人要跟他动刀子-------
吴老大说:俺们去年借了范掌柜的钱,今个来还钱的。隔壁人说:来还钱的也不少,找不到范掌柜也就算啦。吴老大问:你知道范掌柜老家在山西啥地方?隔壁人说:你要是来讨债,我不会给你说,你是来还钱的,我就给你说实话。范掌柜家在山西平遥,你们到了平遥以后找金旺钱庄,有个大掌柜也姓范,是范掌柜的本家兄弟,他会带你们找到范掌柜。
晃眼功夫又过了一年,三家庄马车帮还是在腊月二十八回到村子。吴老大跟刘冷娃在家只住了三天,过了大年初一,他俩就骑着快马,又带了两匹快马,朝山西平遥赶去。
他们天不亮就爬起来赶路,晌午时人吃饭头牯吃料,人吃饱了头牯也吃饱了,又接着赶路。天黑到马车店,人歇下头牯也歇下,补养力气第二天再赶路。从关中到山西,必须过凤陵渡,到了凤陵渡对岸的镇上,在那家小店吃黄河大鲤鱼,喝杏花村的汾酒,跟店家谝闲传。店家听说吴老大跟刘冷娃,从陕西西安赶往山西平遥,为了给人家还钱,就抚着胡子感慨:吴大脑兮,你把人做到这份上,咋能干不成世事?吴老大说:这跟干世事没关系,借了人家的钱就得给人家还。要是昧了人家这笔钱,以后在人面前咋能抬头?
店家听了吴老大的话,又是一阵感慨。几个人又喝了一阵酒,店家说:你们今个来得突然,老夫来不及禀报孟八,要是他们在,这酒就喝得热闹了。吴老大说:我这回到山西,不只是为了给范掌柜还钱,还想见见孟八兄弟。孟八兄弟有了不少人马,要是拼上命打日本,就给咱百姓立下功劳了,跟精忠保国的岳飞一样。店家说:孟八那次从西安回来,成天招兵买马,训练队伍。依老夫看,孟八兄弟的队伍收拾几百个日本兵没有一点麻达。吴老大说:我跟冷娃兄弟到平遥办过事情,还要从这里回陕西。我们明天走了以后,你派人去给孟八兄弟说一下,我们回来时在你这里见面。
吴老大跟刘冷娃赶到平遥,找到金旺钱庄,也找到姓范的大掌柜,姓范的大掌柜听吴老大说了来意,惊讶地问:你们真是来给俺兄弟还钱的?吴老大让刘冷娃把肩上的钱褡取下来,让他看了里面的银元,说:俺们把银元都带来了,不为还钱跑这么远的路干啥?
那人急忙从柜台里跑出来,给吴老大和刘冷娃深深作了个揖,说:我听俺兄弟说过西北马车行道里有个吴大脑兮,能耐极大,人极仁义,今天看到吴大脑兮做的事情,实在令人敬佩。咱先不说钱的事情,算俺交了你这个朋友。你们在平遥的日子,吃住花费全由我包了。吴老大也给人家深深作了个揖,说:当初范掌柜借给俺钱的时候,不要我们打字据,就凭这份情义,俺也得想办法把钱还给他。范掌柜的钱柜遭了不幸,钱肯定紧缺,说不定这笔钱有大用处哩。那人说:吴大脑兮连着跑了多日子路,一定很辛苦了。咱这就到酒店,先把住的地方安顿好,把牲口牵到槽里头,我再给你们接风。我现在就派人去找俺兄弟,一块喝酒。
人家把他俩领到一家最阔气的客店,给他们安排了最好的房间,又定了一桌酒席。
他们正说话间,店伙计进来禀报:有个姓范的客官求见吴大脑兮?吴老大说:快请进来,说着就朝门口走去。范掌柜跑进来,进门就捉住吴老大的手,说:吴大脑兮,真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吴老大说:去年在山丹借了你的钱,开过年到山丹还钱,钱柜关门没办法还,只好到平遥找你还钱。说完对刘冷娃说:冷娃兄弟,把钱还给范掌柜。
刘冷娃把钱褡放在桌上,露出银元让范掌柜看。范掌柜没有看银元,感慨地给吴老大说:真没想到你们会跑到平遥来还钱!吴老大指着银元说:当初俺们借的是两百块银元,按一分五的利息计算,共还两百三十块,你清点一下。范掌柜说:你这么远跑到平遥,就足够啦。我做了大半辈子生意,见过讲信誉的人不少,还没有遇到像吴大脑兮这么讲信誉的人。吴老大说:你把银元清点一下,俺俩跑这么远的路,就是为了给你还银元,钱还到你手里,俺的心也尽到了。范掌柜说:当初你到我柜上借钱,我就不让你打字据,这是我信得过你。你这阵来还钱了,还要我点钱,我还能信不过你?吴老大就不再坚持要范掌柜点钱了,给刘冷娃说:把钱褡交给范掌柜,咱的事情就办完啦。
店伙计进来给他们说:客官要的酒席摆好啦。
范掌柜和他兄弟按着待客的规矩,给吴老大、刘冷娃敬过酒,范掌柜的兄弟问吴老大:你们平时跟钱庄打交道多不多?吴老大说:不多,俺们的货主跟钱庄打交道多。俺们这些吆车的都是出力气挣钱,在倒腾货上还不行。范掌柜兄弟说:用力气挣钱最苦,用钱挣钱最省力气。靠力气挣钱的没几个发财的,发财的都是用钱挣钱,用官挣钱的人。吴老大说:范先生说得没错,可俺这些车户,要钱没钱,要官没官,不靠力气挣钱咋办?范掌柜说:其实倒货挣钱也不难,你们那天到我钱柜上借钱的时候说,在山丹买个头牯到西安卖了,能赚一少半的钱。你们为啥不在山丹多买几匹头牯,到西安再卖了,倒腾几回就发财了。吴老大说:倒腾头牯要银元,俺哪来那么多银元?
范掌柜的兄弟从衣兜里掏出一张镀金的纸片片,双手捧给吴老大。吴老大看着金纸片片,问:范先生,这是啥东西?范掌柜兄弟说:这是俺金旺钱庄的特别名片,你拿着这张名片,在全中国所有的钱庄都能借到钱,借多大的款额都行,等于俺金旺钱庄为你做了担保。你要是在山丹买头牯没有钱,就拿这张名片在山丹的钱柜都能借到钱。你拿这张名片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你不管在什么地方借的款,在任何地方都可以还,你借款还款很方便,节省款在你手里压的时间,就节省利息。你在山丹借的钱,到西安把头牯卖了,可以在西安还钱,不需要再往山丹跑一趟。吴老大说:范先生把这个大的好处给我,不怕我昧了你的钱。范老板说:按钱庄的规矩,我把这张名片给你,你出的任何事情都由我承担。我相信我的眼窝,你要是那种人,就是把我的眼珠子抠了,也陪不起钱庄的损失。不过,使用这张名片还有个规矩,就是你借钱做啥生意都行,就是不能开钱庄,也不能替钱庄筹款。钱庄之间互相挤兑,你要是把我们的款大量地借给别的钱庄,俺的钱庄银根就紧张,弄不好会被人家挤垮。吴老大说:我记住了,不替旁的钱柜借钱就是啦。又问范掌柜:你打算咋办哩,你在山丹的钱柜还有那么多的账目没有清哩。
范掌柜说:我也操心山丹的账目,柜上失火了,我借人家的钱都打有字据,人家拿着字据找我要钱。人家借我的钱,打的字据叫火烧了,我就没有凭证朝人家要钱。我回到平遥,就是想筹一笔款子,先把借人家的款还了,至于人家借咱的款,就凭人家的良心了,能收回多少算多少。吴老大问:旁人借你的款,你就没有记住他们?范掌柜说:记住他们有啥用处,咱要人家还钱得有凭证,咱把凭证烧了,凭啥要人家还钱,开钱柜讲究的是凭证。吴老大说:只要你能记住他们就好办,我替你要回这些钱。再就是你回山丹重新把钱柜开起来,得多少银元?范掌柜说:五千块银元就够了,你要是能帮我要回来一些,再有两千块就够啦。
吴老大:我回去给你筹齐两千块银元。你最好明天跟着我们一块走,先到西安,再跟着俺的车到山丹。
几天后的半后晌,吴老大赶到凤陵渡,刚在小酒店门口下马,就看见孟八、刘七,还有老店家从里面迎出来。孟八拱手对吴老大说:我们算着你今天准到,一大早就在这候你。吴老大也拱手对孟八说:这么长日子没跟兄弟见面了,心里想得慌,咱就在这里敞开地谝上一伙。他给孟八说过,又拉着范掌柜给孟八和刘七介绍:这位是甘肃山丹钱柜的范掌柜,我的兄弟。孟八和刘七给范掌柜拱手行礼,说:你是俺老大兄弟的兄弟,就是俺的兄弟,以后范掌柜有啥事情,就说你是俺老大兄弟的人就行了。俺的山头在山西,连阎锡山都不敢小看。谁要是把你欺负了,来给俺说一声,俺提个人头也就是说句话的功夫。
菜摆上了,汾酒抱来了,老店家对吴老大和孟八说:你们先喝酒,我下厨做鱼。
吴老大把酒喝过三道,搁下酒碗,看着孟八和刘七说:我今个专门来和兄弟见面,除了想念兄弟,还想给兄弟说说过去说的那事情。孟八说:你再叮咛这事情,就是看不起我和刘七了。俺们尽管是土匪,可俺是中国人。小日本胆敢到中条山,看我咋着收拾他们。我早就给山头的弟兄们说了,一人要砍五个日本鬼子的头,多砍一个奖二十块大洋,多砍五个奖一根金条,多砍十个升为山头掌柜。我把银元都存得足足的,等着奖赏弟兄们。我孟八给你发个毒誓,不管官家的队伍打不打小日本,我要是让一个日本人过了黄河,就用枪把我的脑袋崩了。
吴老大端起一碗酒,双手捧给孟八,说:兄弟把话说到这了,我就啥话都不说了,这碗酒是俺陕西乡党敬你的。孟八接过酒碗,一口喝干,把嘴一抹,说:咱是中国人,让小日本骑在咱头上尿尿,丢祖宗的人。为了收拾小日本,我关着山头练了几年兵,我手下的兄弟哪一个都是百发百中,上阵交锋一个对付五六个没麻达。
这一天,他们直喝到日落西山,月亮出来,吴老大才扣下酒碗,对孟八、刘七说:今个见了两位兄弟,心里就踏实了。俺还有事情,车帮等着我回去打理哩,范掌柜的事情也等着我到西安办哩。咱今个把酒就喝到这,等把小日本打光了,咱在这喝个三天三夜。
孟八、刘七、老店家再三要留吴老大,要他们第二天再过黄河。吴老大坚持要走,说着就站起身子,朝门外走去。老店家见实在留不住他们,对店伙计说:把吴大脑兮的马牵过来。吴老大他们一到酒店,伙计就把马牵到后院槽里喂上草料。到了这阵,人吃饱喝足了,马也吃饱喝足了。
孟八和刘七一人拉着吴老大一只手,舍不得吴老大离去,一直走到凤陵渡口。吴老大就要上船的时候,孟八问:老大兄弟,你需要啥东西尽管张嘴。吴老大说:我真的不需要啥,要是两位兄弟实在要给,就给咱冷娃兄弟两把盒子炮,让咱冷娃兄弟也练出一手好枪法。孟八说:冷娃兄弟是俺老大兄弟的好兄弟,也是俺的好兄弟。把我这两把枪拿去,这两把枪也跟了我好多日子,好用得很。从怀里抽出德国二十响,拍在一起递给刘冷娃,又对手下人说:把你们的子弹都取出来,给冷娃兄弟。跟在他身后的人都把子弹取出来,交给刘冷娃,也有五百多发。孟八说:冷娃兄弟,咱老大兄弟干这么大的世事,肯定要惹下一些人,也有人眼红咱老大兄弟。你在老大兄弟跟前,后脑勺上都要长眼窝,替老大兄弟多操点心。刘冷娃说:孟八兄弟放心,就是把我的命搭上,也不会让老大兄弟出一点麻达。
第四十章
阴历十六,天还没大亮,一百八十挂马车就在三家庄村门口的场面子上聚齐了,范掌柜也早早候在这里。吴老大走到他跟前,掏出一张银票交给他,说:这是三千块银票。范掌柜接过银票,禁不住跪倒在地,要给吴老大磕头。吴老大急忙把他拉住,说:我在你那里借钱,也没有给你磕头,你朝我借钱咋就磕头哩?范掌柜说:你借我钱跟我拿你这钱,不是一回事情,这头说啥也要磕。
刘冷娃对范掌柜说:你知道俺老大兄弟这三千块银元是哪来的?范掌柜:我觉得很怪,吴大脑兮家也不是富贵人家,咋么一下子能拿出三千块银元?刘冷娃说:俺老大兄弟把家里的两挂车卖了,才凑齐三千块银元。范掌柜拉着吴老大的手说:你对我的恩情今辈子都忘不了。吴老大问他:我问你要的借你钱的人名单,弄出来没有?范掌柜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吴老大,说:我就想起这些人,都写到上边啦。吴老大把纸条塞进怀里,说:这些钱你就甭管了,我碰到他们就替你要,差不多都能要回来。
三家庄马车帮又朝西边走去,吴老大一到马车店,头一件事情就是按范掌柜给他的纸条找人,要他们还范掌柜的钱。那些本来就想还钱的人,见吴大脑兮领着范掌柜来了,就把钱拿出来,还给范掌柜赔不是。有些想还又不想还的人,见吴老大出面了,也就把钱还了。车帮行到古浪,吴老大就替范掌柜收回了一多半借款。
吴老大打听到另一家马车店住着陕西眉县的马车帮,大脑兮姓孙,是个狠毒人物。范掌柜给他说:孙大脑兮前年四月份借了我钱柜三百块银元,纸上写着他的名字哩。吴老大说:吃过饭了把他请出来喝茶,顺便给他说这事情。范掌柜说:听说这人不好惹?吴老大淡淡一笑,不在意地说:世上还有不好惹的人?
吴老大跟范掌柜吃过晚饭,就朝孙大脑兮住的那家马车店走去,走到一家茶房跟前,吴老大对范掌柜说:你到茶房占个座,我去把孙大脑兮叫出来。
孙大脑兮迈进茶房,看见范掌柜,由不得停下脚步,脸上有了惊讶,又装成没事人一样,朝范掌柜走过去,给范掌柜拱手打招呼:这不是山丹钱柜的范掌柜吗,咋跑到古浪来啦?范掌柜给他拱手行礼,说:我的钱柜去年遭了火灾,我筹了款子回去把钱柜开起来,把欠人家的钱还给人家。
吴老大指着范掌柜旁边的凳子说:大家碰到一块了,就好好谝谝,也是缘分。孙大脑兮没有坐,对吴老大说:我刚才出来的时候,忘了给车帮交待事情,我得赶快回去把事情交待啦,以后再陪二位,说着就要朝出走。吴老大一把拉住他,说:我还有事情要给你说,咱们把事情说完,再走也不迟。孙大脑兮只好坐下,说:有啥事情尽管说,兄弟能办的绝不含糊。吴老大给他盅里倒上茶,说:你可在范掌柜的柜里借过钱?孙大脑兮一愣,装成啥都不知道的样子,说:我啥时候在范掌柜的柜里借过钱?
范掌柜说:前年四月中旬,你在我钱柜借了三百块银元。孙大脑兮说:字据呢?范掌柜说:钱柜失火把字据烧啦。孙大脑兮把巴掌一拍,高着声音说:你这就是胡说哩,你拿不出字据,却说我借了你三百块银元,找人帮你来要钱。我明天说你借了我三万块银元,也带人找你要钱,你给不给?说完,斜着眼睛看吴老大。他根本不把范掌柜放在眼里,就是在意吴老大。
吴老大看着孙大脑兮,不说话,端着茶盅慢慢抿细细品,过了一会儿,才对孙大脑兮说:我昨夜做了个梦,我到庙里烧香,一个老和尚给我说,我上辈子是和尚,难怪我相信恶有恶报,善有善报的道理。孙大脑兮避开他的眼睛,硬撑着说:我可是十字路口跌一跤,倒下都端南正北,一辈子没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怕。
吴老大把脸色一变,从怀里拔出攮子,嗵地扎到桌子上,把桌面都扎透了,黑着脸说:你们一个说借了他的钱,一个说没借,总有一个说了假话,日弄我吴老大。我堂堂七尺高的汉子,就这样叫你俩日弄。我要你俩当着我的面发个毒誓,到时候谁应了毒誓,就是谁日弄我吴老大,我就跟谁没完!吴老大说完对伙计吼:拿两碗酒来。
伙计端来两碗烧酒,放在桌子中间。吴老大把酒碗朝他俩面前一推,说:你俩一人一碗,把血滴到碗里,把血酒喝进肚子,再听我说的毒誓。说完又对范掌柜说:你说孙大脑兮借了你的钱,你就先来。
范掌柜说:我要是欺哄吴大脑兮,讹孙大脑兮的钱,出门就栽死在地上,说着就拔出桌上的攮子,在自己胳膊上攮了一下,血滴到酒碗里。吴老大说:你发的誓不行,一会儿由我来发誓。我这人发的誓可灵,发一回准一回,就看你俩谁倒霉?
孙大脑兮看着酒碗,心里有了怯乎,又想耍赖,说:你这么弄就没道理了,姓范的说我借了他的钱,你就让我喝血酒。明天他说旁人也借了他的钱,你还叫旁人喝血酒不成?吴老大说:范掌柜的话我不信,你的话我也不信,我只信我的毒誓。你要是不敢喝自己的血酒,不敢让我发誓,就是你心里有鬼,你就把人家的钱还了。孙大脑兮说:世上还有吃屎的把巴屎的缠住啦!吴老大说:我就是要吃屎的把巴屎的缠住,今个这酒你非喝不可!孙大脑兮只好拿起攮子,在自己胳膊上扎了,几滴血滴到酒碗里。
吴老大抱拳对着天空晃了几下,说:老天爷在上,我吴老大今个管了件与自己不相干的闲事。他们一个说借了钱,一个说没有借,这事情除了他俩,只有老天爷知道。他们两个谁要是说了假话,老天爷罚他在三天之内遭血光之灾,性命不保。他对着老天爷说完,又对他们说:我把毒誓发过了,你们把自己的酒喝下去。
孙大脑兮见范掌柜把血酒喝了,也端起酒碗,喝干碗里的酒。
吴老大回到马车店,土匪刘四正在收拾牲口套绳,殷勤地问候:吴大脑兮回来啦。吴老大给他说:你去把冷娃兄弟叫来,一块到后院来,商量件事情。
不大功夫,刘冷娃和刘四进了后院。吴老大说:炕上坐,我有事跟你们商量,说着就把鞋脱了,盘腿坐在炕上。刘冷娃和刘四脱了鞋,也盘腿坐在炕上,吴老大把眉县孙大脑兮昧范掌柜银元的事情说了。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三家庄马车帮的车户就起来了,吃过饭就吆出马车店的大门,朝着西岸子走去。眉县马车帮也吆出另一个马车店的大门,朝东边走去。
孙大脑兮把车吆出马车店一个时辰后,又想起范掌柜的事,嘿嘿地笑了一声,自己给自己说:谁让你失火哩,没有字据还想找我要钱,老天爷要我发财哩。又想起吴老大多管闲事,把他恨得咬牙,又觉得自己没有吃亏,让姓吴的白忙活一场,越想越得意,得意到了极处,就放声吼起眉户《张连卖布》:
你把咱的烧火风箱卖了做啥?我嫌它烧起火来劈哩啪啦。你把咱的大黄狗卖了做啥?我嫌它不咬旁人光咬你妈。你把咱的白杨树卖了做啥?我嫌它光长个子不结个啥。你把咱的锅铲子卖了做啥?我嫌它铲起锅来吱哩吱哇。你把咱的老母鸡卖了做啥?我嫌它不打鸣是个哑巴--------
天气奇好,日头白得晃眼,阴历二三月,阳气回升,地上一派绿色,生气盎然,河西走廊到了万物复苏的季节。孙大脑兮唱过《张良卖布》,觉得人有点乏了,就靠在车帮上昏昏欲睡。
“站住!”孙大脑兮猛地听见吼叫,急忙睁开眼睛,用袖子把嘴角的涎水擦了,脑子也灵醒过来,前边站着二十几个汉子,都用黑布蒙着脸,只露出一双眼窝。打头的是个瘦高个子,跟前站在一个很壮实的汉子,手里提着两把盒子炮。
孙大脑兮赶忙从车辕上跳下来,掏出白纸卷烟,捧到人家面前:大王爷,抽烟,抽烟!打头的土匪根本不看他的香烟,吼:少骚情,上了山再说。孙大脑兮又从衣兜里掏出几块银元,说:啥事情都好说。打头的土匪不看他的银元,更厉害地吼:少给俺骚情,上了山再说!
孙大脑兮偷偷看这帮土匪,除了很壮实的汉子提着两把盒子炮,剩下的都提着大刀片子、木棍、连枷、三截棍,不像大股土匪,怀疑汉子提的盒子炮是木头做的。自己有四十几个人,还会功夫,对付几十个土匪没麻达。想到这里,脸上的骚情没有了,对打头的土匪说:我这四十几挂车,要是都吆到你们山上,恐怕盛不下吧?打头的土匪朝他跟前逼了一步,更凶狠地说:你到底去不去,要是不去,我就把你们全灭在这里,把车吆走。说完,转过脸对那个壮实土匪说:崩他们一个人,看咱敢不敢收拾他们?壮实土匪对着孙大脑兮脚下就是一枪,打得他脚前的尘土乱溅。孙大脑兮膝盖一软,腰躬下了,一边作揖一边说:去,去,大王爷饶命!
孙大脑兮和四十几个车户全被绑起来,打头的土匪坐在椅子上,接过小土匪捧给的茶壶,不着急地抿着,根本不看孙大脑兮。孙大脑兮琢磨不透这些土匪到底想干啥,过去也遇到过土匪,好说话的给几块银元就打发了,不好说话的吆车卸头牯,都干脆利索,把事情弄完就跑,很少连人带车都弄到山上。他琢磨不透,就不敢乱说,一个劲地说好话:大王老爷,放俺们一马,俺们把带的银元全给你们。
打头的土匪说:我夜黑做了个梦,梦见菩萨给我说,今天路上要过一个丧天良的人,要我替天行道那这个人除掉。她还给我说这个人姓孙,是个大脑兮。孙大脑兮赶忙说:大王老爷,我是老老实实吆车的人,一辈子没做过亏心事,咋能丧天良哩?打头的土匪把脸一黑丧,说:照你这么说,是菩萨冤枉你啦?孙大脑兮不敢说话了,他咋敢说菩萨的坏话哩?打头的土匪又说:菩萨还给我说了,说你在钱上丧了天良。你今个要是不给我说老实话,我就让俺兄弟把你崩了!打头的土匪刚把话说完,那个汉子又对着他面前开了一枪,把他脚前的砖头打得迸出很多碎块。孙大脑兮连着朝后退了几步,说:我说,我说------
孙大脑兮想起吴老大和范掌柜,琢磨他们勾结土匪收拾自己,又听土匪说的是天祝土话,吴老大手下都是西安北乡人,不会说这地方的土话,又对自己的猜想有了怀疑。
打头的土匪说:四掌柜,把他拉出去崩了算啦。反正这个人命是菩萨要咱取的,阎王爷不会记在咱头上。那个壮实土匪把盒子炮朝怀里一插,冲上来就拽住孙大脑兮。
孙大脑兮急忙说:大王老爷,我真的讹了山丹范掌柜三百块银元,他的钱柜失火把借据烧了,我就不想给他了。昨天三家庄的吴大脑兮朝我要,我都没给。你放我下山,我把银元还给人家。
孙大脑兮骑着快马,一口气追到沙果镇,才追上三家庄马车帮,找到吴老大和范掌柜,跑到跟前就跪下,话都不说就磕头。吴老大惊奇地说:你这是弄啥哩,随便就给人磕头。孙大脑兮说:兄弟前天鬼迷心窍了,明明借过范掌柜三百块银元,硬是昧着良心说没借人家的
孙大脑兮还过钱的第二天,灵醒过来了,琢磨中了吴老大的套,就对着西边的方向,吼着骂:姓吴的,你给我编套,咱走着瞧,到我收拾你的时候,我要你加倍地赔我!吼了一遍还不解气,连着吼了三四遍。
这件事情过后的第二天,马车柱给吴老大说:眉县孙大脑兮的歹毒在西北五省都是出名的,人常说,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咱以后要提防着他!吴老大笑了,不在意地说:就凭他那本事,值得咱提防?吴骡子看了儿子一眼,想说点啥,却啥都没说,心里却有了疙瘩。
第四十一章
三家庄马车帮到了乌鲁木齐,卸过货把车吆进马车店,吃饭喝酒时,吴老大对车户们说:咱不在乌鲁木齐歇马了,明天一大早就装货,后天朝回返,在山丹歇马三天。明天装货的时候,一个车户买一付稍骡子的套绳。
马车帮又是昼行夜伏地朝东边赶路,车朝东边走是下坡多,上坡少,节省头牯的力气。两个多月后,马车帮就赶到张掖,吴老大把车吆进马车店,对刘冷娃说:你挑二十个功夫好的小伙子,再牵上几头好骡子,跟我去办件事情。吴老大又对他大和马车柱说:你们领着车户们吃饭,吃过饭谁都不要出去,都在店里守着。我带人出去借钱,回来再吃饭。
吴老大带着刘冷娃和二十个小伙子,牵着几头骡子,走了三家钱柜,用山西平遥金旺钱庄的名片,借齐了五万块银元,足足装了十多麻包,回到马车店,天已经黑严了。
三家庄马车帮从张掖出发,几天就到了山丹。一大早,吴老大让马车柱跟刘冷娃带人在家守着银元,自己带着车户到头牯市。头牯市除了买卖头牯,还买卖羊只牦牛,还唱戏,做旁的生意,逢年过节在这里赛马。山丹的头牯市没有牙家,买卖双方说行就行,说不行就不行,不要旁人从中搀和。一言既出,就是板上钉进钉子,没有反悔的余地。谁要是敢在这个地方耍虚的来假的,轻的砍你一条胳膊卸你一条腿,重的朝你心窝子攮上一刀。吴老大给车户们规定,遇到相中的头牯,可以谈价格,不过午时不准成交,谁违背了规定,休想拿到买头牯的银元,让人家砍了胳膊活该。
吴老大在头牯市上转了一圈,总共有一百多匹头牯,值得买的有七八十匹。这时,有个汉子牵来一匹母骡子,三岁的口,毛色光亮,比一般的骡子高出半尺。吴老大走过去,站在骡子的腰跟前,猛地在骡子腰上压了一下,骡子纹丝不动,又从主人手里要过缰绳,牵着在空地上走了一圈,走像没有一点麻达,是匹上等的辕骡,搁到西安可以卖到六七百块银元。
吴老大问:兄弟,这匹骡子要多少钱?汉子说:少了五百块银元不卖。吴老大觉得这骡子在山丹的价钱应该在四百块银元,最多不超过四百五十块,说:贵啦!卖骡子的看吴老大穿着破旧的老羊皮袄,脏兮兮的不像买牲口的人,说:这么好的骡子可不是一般人买得起的。吴老大说:今天这头牯市上,除了我还没有人能买得起这匹骡子。卖骡子的汉子听吴老大把话说得这么满,说:你要是一下子能拿出两百块银元,这个骡子就卖给你。吴老大说:你跟我到马车店拿钱去。吴老大对跟着他的车户说:这个骡子咱买下啦,你给咱牵上。按头牯市的规矩,把缰绳牵上了就是把头牯买下了。
吴老大领着卖骡子的汉子走进马车店,指着麻包里银元对他说:兄弟,你看我能不能买得起你的骡子?卖骡子的汉子看着几麻包银元,眼窝睁得老大,还是嘴硬地说:我说出来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我说这骡子值两百块银元就是两百块银元,不后悔。
吴老大给马车柱说:车柱伯,给他四百块银元。卖骡子的汉子说:我刚才说的是两百块,不是四百块。吴老大说:咱刚才说的是耍话。说句心里话,你这个骡子是百里挑一的好骡子,说啥也值四百块。卖骡子的汉子说:兄弟的仁义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敢问兄弟尊姓大名?吴老大说:我姓吴,叫吴老大,是西安北乡三家庄马车帮的大脑兮。汉子说:兄弟有眼不识金香玉,吴大脑兮在上,受兄弟一拜!汉子说着就给吴老大作揖。吴老大赶忙拉住他,说:你的骡子本来就值那么多钱,我又没有多给你,你给我作啥揖哩?汉子说:你要是给兄弟一个脸面,今个晌午让兄弟请你一桌,兄弟要好好答谢你。吴老大说:我也想跟兄弟在一块喝回酒,可我有个规矩,凡是我交往的兄弟,头一回都得由我来请,下一回谁请都行。吴老大说完又对马车柱说:你到头牯市上给咱的人说一下,都把看中的头牯买下。回来再跟俺大、侯三伯、冷娃兄弟,一块过来陪这位兄弟喝酒。
山丹头牯市一下子卖出去七八十匹头牯,当下就传出去。第二天,市上拴满了头牯,足有三四百匹。车户头天买了七八十匹,今天再买百十匹就够了,头牯市上成了卖主多买主少,价格跌下不少。只用了两天功夫,车户们就把头牯买齐了。
半后晌时,一个车户跑来对吴老大说:有个当地人来找你。吴老大说:让他进来。吴老大听见屋子外头有脚步声,抬头看,进来的是卖骡子的汉子,急忙从炕上跳下来,跑着迎上去。汉子给他说:你们买头牯的事情,惊动了盗马贼,他们今黑要给你们下手哩。
天黑时,吴老大跟车户们吃过饭,除了几个放哨的车户,旁的车户都睡觉了,马车店一派寂静。
半夜,车户们悄悄爬起来,按照吴老大的布置,头牯圈跟前藏满了精壮小伙子,大门背后也藏着车户汉子,连马车店四周都藏着车户。离马车店一里路的洼地里,吴老大带着二十几个小伙子藏在那里。
入冬的山丹草原,下了一层薄雪,到了夜间就变成灰白。吴老大他们穿着白色的羊皮袄,带着白色的羊皮帽子,躲在背风的洼地里。到了后半夜,静寂得没有一点声音,连护羊的狗都躲进坑洼里睡觉了。这是一个晴朗夜,天上有无数的星星闪烁,夜空显得很高很远,很神秘。一轮不圆的月亮,给草原洒下冷清的白光。草原尽头的山,高低起伏。半里外的山丹县城,呈现出朦蒙胧胧的房屋,还有孱杂着房屋中间的帐房。平坦的草原上,稀疏地点着几个帐房,帐房旁边都有羊圈,羊圈里有羊和牦牛。
猛然,草原尽头传来很细的马蹄碎响,几匹马朝着这边奔来。车户们都爬在地上,盯着奔跑过来的马。奔马跑到洼地里,骑马的人勒住缰绳。三个盗马贼从马背上蹦下来,拴好绊马索,小跑着朝马车店走去。
吴老大看着他们的背影,冷笑了一声。有几个车户跑过去,解开绊马索,把马牵到一边。把盗马贼的马逮住了,就等于把他们的腿砍断了。吴老大抽了两锅子旱烟,马车店那边就喧起捉贼的呐喊。吴老大站起身子朝马车店眺望,看见三个身影朝这边跑来,后边追着一群喊叫的车户。在草原上当盗马贼的人,有两个能耐,一个是座骑是草原上跑得最快的马,再一个他们是草原上最好的骑手,只要他们的屁股落在马背上,谁都别想捉住他们。他们咋着都没想到,他们跑到洼地的时候,看到的不是他们的快马,是吴老大和二十几个拿着家伙的车户。他们又转过身朝回跑,追赶他们的车户已经逼上来,一百多个车户把他们围在中间。他们抽出腰刀,三个人背对背,做出跟车户们拼命的架式。
吴老大走到他们跟前,和气地说;兄弟,把刀放下,你们三个加起来也打不过我手下的一个车户,何苦白送性命,我放你们走人。说完,对手下的车户说:把他们的马牵过来,放他们走人。马上,有车户把马牵过来。一个盗马贼问:你是?吴老大答:我是西安北乡三家庄马车帮的吴老大。三个盗马贼双手抱拳,给吴老大作揖,说:原来是吴大脑兮,俺们给你行礼啦!吴老大也抱拳还礼,说:三位兄弟要是不嫌弃我吴老大,咱们到马车店喝回酒。明天我们就要离开山丹,不知啥时候再能见到三位兄弟。
三个盗马贼牵着马,和吴老大他们一块朝马车店走去,他们一直喝到第二天早上套车。临到套车时,盗马贼给吴老大说:你们在山丹买了这么多头牯,草原上的人都知道了,肯定有人要跟着你们下手。俺三个跟着你们,把你们送到宝鸡,进了关中就没事啦。
三家庄马车帮离开山丹,朝着西安方向挣扎。快到永昌时,突然,从路边闪出十几个兵,端着汉阳造步枪,枪口指着他们。一个当官模样的兵走过来,用盒子炮把帽子朝上顶了一下,说:鄙人奉上司的命令,要你们卸下五匹头牯驮军火。吴老大知道这是一帮穷极了的兵,没钱花了打着派差的名义,把头牯卸走了就不会还回来,急忙从车辕上跳下来,从怀里掏出香烟,双手捧到人家跟前,说:老总,俺是西安北乡三家庄的马车帮,张富善团长是俺村的乡党。当官的用手枪对着他们,说:你少拿张富善吓唬我们,他是哪个部队的?吴老大又给人家解释:俺村的张富善团长前一向打仗阵亡了,蒋委员长都把他封为英雄哩。当官地哈哈笑了一声,朝吴老大跟前走近几步,手枪顶着他的脑袋,说:咱连活着的团长都不认,还会认死了的团长。少说废话,把头牯卸下来。吴老大见兵们软硬不吃,只好叫人家卸头牯了。
车户卸头牯的时候,一直走在吴老大跟前的盗马贼不见踪影了。兵们离去不大功夫,他们又跑回来。刘冷娃看不过眼,不热不凉地给盗马贼说:兄弟,你们还说护送头牯哩,人家来卸咱的头牯,你们跑得比兔子还快。盗马贼说:他白天把咱的头牯抢了,咱黑了把头牯偷回来。你们赶你们的路,明天在戴河坝见。说完,把缰绳一抖,马像箭样窜出去。
第二天,天快黑时,吴老大的车吆进戴河坝马车店的大门,三个盗马贼笑嘻嘻地迎上来,说:你到槽里看看,这五匹头牯是不是咱的?
吴老大跑到槽跟前一看,果然是兵们卸走的五匹头牯。
到了西安,三家庄的车户把在山丹买的头牯买了,每家都净赚六七十块银元。
第四十二章
正月十五过去了,三家庄马车帮要给四川万源送货。万源号称秦川锁钥,是四川和陕西的门户,地势极为险恶。这个地方的人穷,尽管山青水秀,可山上净是石头没有土,没有土就不长庄稼,连像样的树都不长,净长些像树不像树像草不像草的东西,不能当庄稼吃又不能当木头用。这地方的人穷的活不下去了,就去当土匪,这里的土匪可以纠集起来攻打万源县城。
阴历四月的清晨,太阳攀上层层叠嶂的山巅,巨大、赤红、浑圆。破晓时的雾霭被金灿驱散,化做缕缕抹抹的岚气,在群山间绕缠。露水还没有被蒸发,林樾、小草、兀石、苔藓都湿漉漉的。山坡上有一间土屋,屋顶上冒着乳白的炊烟,等他们走到跟前时,炊烟没有了,从屋里走出一个老人,牵着牛,背着犁,向着山上走去。立即,从屋里窜出一只黄狗,冲到老牛前边。又从屋里走出一个老妇,靠着门框望向山上走去的老汉。于是,在鸡肠子般的山道上,前边欢着狗,后边走着牛,牛后边跟着老山民,他们要开始一天的劳作了。
吴老大的车帮五更上路,已经走出了二三里路。牲口身上的皮毛润湿了,不知是露水还是汗水。刘四吆的车走在吴老大后边,他吆车手艺不行,图吴老大照应他。吴老大把刘四救下后,给他盖了房子,又替他租了一挂车,还托人给他说了婆娘,这次出来时,婆娘说她怀上了。刘四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一路上嘴就没停,唱罢“十八摸”,唱“小上坟”,唱罢“小上坟”唱“三更会”,还有“摘黄瓜”“摸裤裆”,全是当土匪时学的,给寂寞无聊的车户们带来乐趣。
他唱完一曲,想歇上一会儿,车户们就起哄,让他再唱一曲。他想到车户们对自己的好处,就顾不上歇气,一曲连着一曲唱。唱了一个时辰,会唱的都唱过了,车户们还是起哄让他唱。他就不知道该唱啥了,问:唱啥呢?众人说:回娘家!
“好,就唱回娘家。”他跑到路边山泉旁,捧着泉水喝了一阵,润了嗓子,重又坐在车上,干咳几声,捏着嗓门学着女人唱腔唱开:
七月的七,八月的八,骑着毛驴回娘家。走到半路上,碰见个当兵的,当兵的,不是好东西,一下子把我拉到高梁地--------。有车户按着歌词里的话语,说:你不敢跑吗?刘四接着唱:他一个麻花缠将我绊倒。车户又问:他把你咋啦?刘四唱-------
到了半晌午,日头变成了白颜色,璨璨地照着山地,照着林樾、丛簌、峭壁、兀石;也璨璨地照着河壑,流水在阳光下泛着耀眼的光;还有小溪,小溪的亮光里发出耐听的碎响;山林里有鸟在啼婉,一串一串地窜到天空。
这是一段七八里的慢上坡,尽管头牯们身上的肌肉都绷得紧紧的,鼻孔里冒着呼呼的声音,身上的汗跟淋了雨样,车轱辘还是越转越慢。
吴老大对身后的车户吼了一声:把人挂上!就脱去衣裳,光着脊梁只穿一件大裤衩子,从车上取下麻绳,把麻绳的钩子勾在车帮上,朝肩上一勒,躬下身子拉车了。车户们学着他的样子,都脱去衣裳,光着脊梁,把麻绳朝肩上一搭,躬下身子拉车。一百八十挂马车旁边,挣扎着一百八十个光着脊梁的车户,绵延了足足二里多路。
猝然,车前跳出十几个土匪,端着汉阳造,在官道上站成一排,枪口对准吴老大和车户,凶狠地喊:停下!吴老大停下脚步,看了他们一眼,嘿嘿笑了,走过去,从车辕上拿出烟袋锅子,在烟包里挖了几下,拔出,用拇指摁实,磕敲火镢子点着硝棉,吹燃,点着烟叶末子,蹴在地上抽开,看都不看他们一眼。
打头的土匪对吴老大喊:站起来!土匪站在离他十几步远的地方,晃荡着汉阳造,就是不敢朝他跟前去。土匪们知道,车户们差不多都会武功,不能让他们挨上自己的身子。
后边的马车一辆跟一辆走过来,车户们都围拢上来。土匪们被车户们的架式震懵了,尽管还在拨拉枪栓,还在咋呼,但底气弱多了。
吴老大看车户们过来的差不多了,磕去烟灰,慢腾腾站起来,走到打头的土匪跟前,用烟袋锅子敲了下枪管,发出金属碰击的脆响,不急不慢说:你们知道我是谁?土匪说:不管谁,从我们道上过就得留下买路钱。吴老大说:我要是不留呢?打头的土匪从衣袋里掏出一颗子弹,在车户们面前晃了几下,压进枪膛,说:不要命就甭留,看看这是啥东西。
“哈哈……”吴老大狂笑起来,又突然停住,满脸轻蔑之色,说:兄弟,甭拿那东西吓唬咱。我就是走遍西北五省的吴老大,要是怕死就镇不住西北五省的车户。就凭这几杆破枪还想动我吴老大的车?咱们算下帐,你们有几个炮子,能收拾我们几个人?要是把我们二百多号人收拾不完,我们哪一个都能打你们三四个,到头来不知谁收拾谁呢?这些零星土匪即使有枪,也缺少子弹,端着吓唬过路人。土匪们咋也没有料到,吴老大不吃这一套,心底虚了,有几个竟悄悄朝后挪了脚步。
吴老大向他们摆了下手,说:甭走,我的话还没说完咧!土匪见跟上来的车户越来越多,越发慑恐慌乱。吴老大给他们说:你们也是好百姓,叫穷逼极了。话说过来,日子过不下去了,给我说一声,赏你们几个银钱还是能办到的,何必拿烧火棍吓唬人?来——,给你们五块银元,回家好好过日子。守着这么大的山,打点野物卖皮子也不会饿肚子。吴老大说完,扭脸交待刘冷娃:取五块银元给他们,结帐时算我的。
土匪们一愣,打头的把枪朝地上一扔,跪在地上给吴老大磕了几个头,说:我们有眼不识吴大脑兮,万望您老恕罪。不是小人不愿当顺民百姓,实在是日子过得凄惶。咱这穷山恶水,种庄稼十年九不收,打野物没有子弹。就是打下野物,离大地方太远,又卖不出去。吴老大对他们说:我下次过来,给你们带点子弹。你们家里要是有皮货,信得过我吴老大,就拿来,我捎到万源出手,回来时把银钱给你们带过来。要是这阵来不及,我们今黑歇在野猪坪,你们赶去……
土匪们从地上爬起来,把步枪朝车上一放,抢过车户们拉车的绳子,说:俺这些人没球本事,就是有力气,没办法给你们帮啥忙,替你们拉车也是个心意。车户们又在另一边车辕上绑了绳子,自己拉。
马车帮又朝前挣扎了,只要古道两旁有人家,或者山坡上有种庄稼的汉子,土匪们就要吆喝一阵,立即就会从土屋里、山坡上跑来汉子,也加入到拉车的行列。快到晌午时,马车上都有了当地人帮着拉车,加上车户们也拉,马车挣扎的速度快了许多,半后晌就到了野猪坪。吴老大给刘冷娃说:人家给咱们拉了一天车,咱也不能亏待人家,这地方的人也穷得可怜,你按人头给他们发工钱,五个人一块银元,让他们自己分。
这些人捧着白花花的银元,又要给吴老大作揖。吴老大拉住他们,给马车店的伙计说:你们宰上一头牛,把肉全煮上,煮得烂烂的,叫俺这些兄弟们吃上一顿。这一带山里人,就是过年也吃不上肉,顶多打到野兽了才吃上一次肉。
一个老汉一直仰脸看天,看到日头落山,走到吴老大跟前说:你们明天不要出门,在店里住上一天,后天再上道。吴老大问:俺是靠给人家拉货才能挣到银钱,在店里住上一天,挣不来钱不说,头牯跟人还要吃要喝要住,花费大着哩,咋能随便不吆车上道哩?老汉说:我今后晌观天象,明天晌午这地方有暴雨。这地方跟旁的地方不一样,只要下暴雨,就打雷闪电,河沟里就发大水。人跟头牯没有地方躲,要躲山沟的水,就得朝高处跑,高处又遭雷打。要是怕遭雷打,就得朝低处跑,低处又遭水冲。这地方的雷跟水,年年都要牺牲好多外地人。
吴老大看了天空,除了西边山顶上有块很小的黑云,别的地方都是晴的,没有一点下雨的样子,就问老汉:你敢肯定明天要下暴雨?老汉说:我不敢有十成肯定,也有八九成肯定。吴老大又琢磨了一阵,对刘冷娃说:你给车户们说一下,明天歇马一天。刘冷娃犹豫着没有动弹,说:这天晴得没有一点下雨的样子,咱就听他一句话,让这么多马车在店里住一天。要是老天爷不下雨,咱要糟蹋多少银钱?吴老大说:人家既然给咱说明天要下暴雨,估摸明天就要下大暴雨,人家哄咱有啥用处。咱要是舍不得这点银钱,明天出了事情就不得了,咱三家庄马车帮就完啦。
第二天晌午,从南边涌过来一片黑云,抽锅子旱烟功夫,满天就没有一点透亮,就像到了夜里一样。不知道云有多厚,把山顶都罩得看不见了。随之,从云里头砸下雨来,黄豆大的雨点密不透气地朝地上砸,地上的水一下子就攒了一尺多深。雷也打起来,对着山顶、对着山坡、对着大树、对着高处的石头,一道连着一道地劈。一道雷电打过,把树烧得只剩下半截黑桩,把石头炸成黑灰,把山坡打成焦土,把河水打得冒天高。随之,他们听到洪水咆哮的声音,低处的地方全是洪水,洪水把牛头大的石头冲得乱滚。整个天地跟那个老汉说的一样,高处是雷打,低处是水冲,马车帮要是真的上了道,恐怕连一挂车一个人都留不下来。
这雨、这雷一直疯到天黑才停下。从外边跑进来几个人,说从四川万源过来的一个马车帮,被洪水冲得连一辆都没有留下。
第四十三章
三家庄马车帮成了西北五省第一马车帮,吴老大在西北五省、河南河北、山东山西都威名四扬,三教九流七十二行道只要听到吴老大三个字,都肃然起敬。马车帮与马车帮、马车帮与店家、马车帮与旁的行道有了麻达,店家与店家有了纠葛,只要吴老大在场,都要请他判个是非。他一言既出,纠葛双方皆服,天大的仇气就地化解。就是道上的土匪,听说吴老大的车帮过来,立即恭立两旁,欢迎过来欢送过去,不收一分银子的过路钱,还要跟吴老大称兄道弟地攀一阵交情。就是发货接货的商家,只要把货装上三家庄的车,就放了一百二十个心。接货的一方卸车入库,从不照单查验。车卸完付货钱脚钱,不含糊半分。
吴老大历经了近二十年的磨炼,练就了一身能耐,只要豪情一上来,就把天看得低了,地看得窄了,这个岁数又是一辈子最得意的年代,觉得要是给天安个把,他都有能耐把天拽下来;给地装个环,他都能把地举起来。在满胸满腔的豪情激荡下,他的吼唱更加粗犷、雄浑、盈满阳刚。他的吼唱激起了所有车户的豪情,马车帮弄大了,生意好做了,旁的马车帮不敢接的货他们敢接,越难运的货脚钱越高。挣的钱多了,日子就过得谄和了,把房子翻新了,小伙子娶下媳妇了,婆娘娃子买新衣裳了,置办头牯马车了,钱多的好处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就感激吴大脑兮给他们带来了好光景。只要吴老大吼唱起来,车户们都应合着吼唱。顿时,漫山回荡的全是车户们的吼唱,羼杂着鞭响、狗吠、马嘶,经过山地的振荡,成了大自然压倒一切的声响。雄莽的秦岭、巴山,巍峨的鼓浪山,祁连山,遇到吴老大的车帮,就矮小了许多,却更加富有生气。车户、骡马、跟车狗带来的生命气息,渲染了荒蛮空寂的群山。就是到了漫无尽头的河西走廊,到了塞外的戈壁滩,吴老大只要吼起秦腔,听到车户们的应合,就会觉得河西走廊竟不漫无边际了,戈壁沙漠也狭小了,这个世界只有他和马车帮折腾的世事。
三家庄马车帮从西安装货出发,行至临潼地界,吴老大慢下脚步候着侯三走过来,说:一会儿就到临潼山了,我想到当年杨贵妃洗尻子的地方洗个澡?侯三说:杨贵妃洗尻子的地方叫华清池,是杨贵妃跟李隆基一块洗哩,他们当年洗尻子的那个池子还在。你要是想洗,咱就过去洗,刚好顺路。
吴老大见离马车店没有多大一点路了,就对马车柱说:我想和侯三伯冷娃兄弟一块到华清池洗个澡。你带上咱的车朝前走,到马车店就卸车吃饭,不要等俺们啦。马车柱说:你们不要洗的太晚,这地方有黑道,早点回来大家都放心。
吴老大、侯三、刘冷娃站在临潼山下,眺望着雄莽的山脊,跟前没有再大的山了,觉得临潼山也很壮观巍峨。西斜的日头从宝鸡那边的山上照过来,给八百里秦川涂了一层金辉,显得天更蓝,地更绿,山更墨,水更清。吴老大停住脚步,观天,看山,看着横在眼前的临潼山,不知道秦始皇的墓到底在啥地方,就问侯三:你说秦始皇的墓能修在啥地方哩?
侯三指着东边的一溜山说:那座山就是骊山,听说古书上有记载,秦始皇的墓就修在骊山下边。当年秦始皇动用二十万劳役,把骊山掏空了,在骊山下边修有日月山河、马路平川、宫殿房屋。河流湖泊都是水银灌的,太阳月亮是夜明珠,世上有啥东西,坟里头都有啥东西,世上的日月咋着运转,坟里头的日月也咋着运转。我还听老人说,秦始皇把墓修好以后,怕修墓的工匠把里面的机关泄漏了,墓修好之日把二十万工匠全活埋在墓里头,没有一个跑出来。
吴老大顺着侯三指的方向,遥望骊山,势如骏马,满山墨绿。他想着当年金戈铁马的老秦军,想着不可一世的秦始皇,猛然间觉得自己的心胸壮大许多,对侯三说:咱回。侯三惊奇地问:不到华清池洗澡了?吴老大说:不洗了,我就不信用那水把尻子洗了,尻子上能多长二两肉。
侯三和刘冷娃不再说啥,跟在吴老大的后边向马车店走去,走到半路上,吴老大对他们说:咱的世事还没干成,等咱把世事干成了,把咱的车户全拉到华清池洗尻子。刘冷娃问:你都把世事干成这样子了,还说没干成,你把世事干到啥样子才算干成哩?吴老大望着形如骏马的骊山,说:骊山下边埋的那个人,才算把世事干成啦。
刘冷娃望着骊山,再没有说啥。侯三长叹口气,说:老大脑兮,你的心太野啦!
三家庄马车帮又朝着东边行去,过了渭南,就到了华山脚下。天地突然变得窄小了,马车在峡谷里行走,两边全是冷峻的峭石陡壁,头顶上是扁担宽一溜天空,天显得十分高远,深邃。吴老大望着陡峻的华山,望着高远深邃的天空,想着赵匡胤和陈抟老祖卖华山的事情。当年的赵匡胤还不及自己的一半,都能打下一代江山,自己拥有一百八十多挂马车,威震半个中国,竟然屈身于华山的狭窄古道上,虚度着日月。
吴老大觉得行路寂寞,给侯三说:你给咱说说赵匡胤卖华山的事。侯三说:你们都知道这事情,有啥说的?吴老大:知道是知道,还想听听。侯三就说起赵匡胤卖华山的事情,刘冷娃听侯三说完,对吴老大说:老大兄弟,你是咱车户行道的皇上,你也给我封个啥?吴老大说:皇上不是谁想当就能当上的,皇上是真龙天子下凡的人才能当上。刘冷娃说:我看你就是真龙天子下凡,你这些年想干的事,哪一件没干成?就是皇上也不一定有你这么大的能耐。你就给我封个啥,说不定你以后当了皇上,我就是陈抟老祖了。吴老大高兴地说:行,你想让我给你封个啥?刘冷娃琢磨了一下,说:我这个人肚子里没文墨,当不了官,你就封我个八府巡按,见官大一级,代皇上说话。吴老大说:能成,我就封你的鞭子,上马打武将,下马抽文官,遇到坑害老百姓的赃官,先斩后奏,打死不犯王法。刘冷娃就学秦腔里拜见皇上的样子,大声说: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吴老大也学着皇上的样子说:刘爱卿平身,说完,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吴骡子看不过眼了,盯了吴老大一眼,说:你张狂得没有边沿啦。吴老大说:这咋算张狂,说说耍的事情,又没有当真。吴骡子说:你还知道不能当真,我以为你还真想当皇上哩?吴老大说:谁不想当皇上,皇上不是人当的?吴骡子说:皇上是人当的,可皇上不是啥人都能当的,皇上是人里头的龙凤,你看看咱吴家坟上长没长当皇上的草!
吴老大不再说啥了,侯三却接过吴老大的话说:咱老先人说过,自古无有将相种。啥是皇上,谁打下江山了,谁就是皇上,皇上是一刀一枪拼出来的。我就不信老大脑兮以后当不了皇上,谁能把谁前头的路说清楚?
马车柱给侯三说:你净顺着他的尻子溜,把他捧得越高摔得越重。又对吴老大说:自古以来都是良药苦口,忠言逆耳,你甭嫌你大说的话重,你大是为了你好,怕你摔跟头。
隔了两个多月,三家庄马车帮从西安装了货,朝宝鸡运。晌午时分,经过眉县的一个村子。这是个只有三四十户的小村庄,门楼都不高,房子都不大,树木也不稠密,没有一件显眼的东西,一眼看去就知道村里没有显赫人家。吴老大就蔑视了这个村子,和往常在道上一样,裤腿挽得老高,袖子挽过肘弯,坦胸露腹,盘腿坐在辕上,空空地甩着鞭子,抽着空中的飞物,失去了过人家村子应有的礼性。车户们学着他的样子,也都没有下车。
他还在琢磨两个月前,封刘冷娃为八府巡按的事,越想越觉得自己成了皇上,胸中就有了得意和张狂,就想吼唱几句宣泄胸中的得意,坐在车辕上唱开:
奉王命出京城去把任上,洛州城为太守喜气洋洋。戴家庄上搬家眷,去到任上享荣光。刘锡且行且思想,想起小姐好心肠--------
头牯们在他的吼声中迈动四蹄,荡起道上的千年古尘。跟车狗们在他的吼声中,奔跑在车前车后,遭受着本地狗的狂吠,把尾巴夹得死紧,不敢有半点张狂。几只苍蝇大的虫落在头牯尻子上,叮噬头牯的肉血,吴老大用鞭子轻轻抽去,把虫子抽成肉泥。马车行到村子中间,路中央坐着一个人,背对他们。吴老大急忙用脚勾起刮木绳,用力一蹬,大吼一声,吁——。车停下时,稍牲口的前蹄已经挨近人家。吴老大吆住头牯,对人家吼:你再没地方坐了,坐在路中间,叫过人不过人?那人忽地站起来,哈哈一阵狂笑,转过身子,原来是眉县的孙大脑兮,指着吴老大说:姓吴的,我在此恭候多时了!
吴老大见孙大脑兮来意不善,急忙从车上跳下,拱手问:孙大脑兮,一向可好?孙大脑兮没有回答,说:你路过俺村,人不下车,袒胸露腹,挽袖子露胳膊,想寻事打架,还是藐视俺一村人氏?是不是太张狂了?吴老大赶忙说:我没有想到这些!说完,给后边的车户吼:都下车,把袖子挽下来,牵着头牯走!孙大脑兮说:晚了,你已经藐视过俺了!
刘冷娃见孙大脑兮无赖,从车上抽出垫杠,想收拾他。孙大脑兮看出他的意思,指着古道前边不远的一道壕沟,说:姓吴的,我知道你有武功,你手下的人也厉害,早早就把沟挖好了,我就不信你能给马车安上翅膀,飞出俺村!你再看看马路两边,堆的都是啥东西?
吴老大急忙朝两边看了,堆的全是苞谷杆,还有很多人把苞谷杆朝马车跟前堆。
孙大脑兮说:我记得江湖上有句话,出来混,迟早要还。当年你编着套让我钻,没想到几年以后,我会编着套让你钻!你把形势看清楚,俺只要放把火,你的马车帮就会葬身火海,明年的今天就是你们的周年!吴老大心虚了,真没想到,大江大河都闯过来了,在眉县这个小村子把船翻了,问:你想让我干啥?孙大脑兮说:不想让你干啥,俺只想出口恶气,你当年把我的车全部弄到土匪的山里,差一点要了俺一个车帮的命,我也想把你的车帮收拾了!
吴老大说:当年你昧范掌柜的钱,俺是替天行道,伸张正义!孙掌柜冷笑一声,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没有我的借条,凭什么说我欠他的银元?吴老大说:就算是我错了,我现在赔你三百块银元,再加上利息,还不行?孙大脑兮说:晚了,你得意的时候,咋不说这话!吴老大说:你让我咋办?孙大脑兮说:我想把你的车帮灭啦!
刘冷娃掂着垫杠就要朝孙大脑兮跟前冲,孙大脑兮指着刘冷娃说:狗日的规矩点,这是在孙家寨,不是你们三家庄。我只要发句话,俺村的人把苞谷杆点着,这里就成了火烧连营!
马车柱、吴骡子、侯三也看出孙大脑兮是故意找茬,都走过来,给孙大脑兮行礼,说好话。
孙大脑兮说:你们说,咋着让我把这口毒气出了?我给你们抽锅子烟功夫,要是让我出不了这口毒气,我就让人放火!
吴老大说:我给你跪下,男人膝下有黄金,我能给跪下,你的恶气总算出了吧?孙大脑兮说:光跪下就算了,起来把土一拍,谁知道你给我姓孙的跪下过?吴老大说:你说咋办?孙大脑兮说:你过去咋着收拾犯了你的规矩的人?吴老大说:难道你还要我一个耳朵不成?孙大脑兮说:我不要你一个耳朵,要你半个耳朵总可以吧?
吴老大胸中忽地腾升出一股怒气,把脸烧得通红,发紫,两手攥成拳头,眼睛朝车上瞥了一下,车上放着两把德国二十响盒子炮。孙大脑兮站在那里,纹丝不动,说:姓吴的,你想给我下手?我不是你的对手,难道这些苞谷杆也不是你的对手?说完,对四周的村民喊:都把火准备好,听我的命令,放火烧狗日的!村民们就敲着火镰子,用硝棉点着火把,等待孙大脑兮的命令。
孙大脑兮又狂笑一阵,说:我数三下,数过三下你要是还不答应,我就下命令点火!一——,二——。吴老大想,要是自己再强硬下去,这一百八十多挂马车,一百八十多个车户,五六百个头牯,瞬间就会葬身火海。西安北乡的一百八十多户人家,就会失去顶门柱,就会倾家荡产,多少婆娘变成寡妇,多少娃们没人供养,增加多少新坟------
吴老大长叹一声,跪倒在古道上,觉得耻辱像浓雾一样包裹了自己,使自己坠入无地自容的深渊,一贯仰着的脑袋耷拉了,甚至脊梁杆子也断裂了,整个身子软塌下来。
孙大脑兮仰起脸,狂笑了好大功夫,手舞足蹈地喊:威震西北五省的吴大脑兮跪在我面前啦,早知有今日,何必有当初!说完,解开裤带,掏出裤裆里的家伙,对着吴老大的头上身上喷射起来,一股黄汤浇到他头上、脸上、身上,又淋漓到地上。他一边浇一边用手晃荡那东西,喷射出来的黄汤就一下一下动,又说:为了这泡尿,我早上专门喝的苞谷榛,还喝了两壶砖茶,憋了一上午都舍不得浪费,专门留着给你用哩!
吴老大八岁上道,闯荡了二十多年,哪受过如此的侮辱,一股怒气冲上天庭,大吼一声,吐了一口鲜血,昏死过去。
孙大脑兮还不肯罢手,对村里的骟猪匠说:旁人犯了他的规矩,他都要割人家的耳朵,咱也把他的耳朵割了。他没有割人家一个耳朵,咱也不割他一个耳朵,割他半个耳朵!骟猪匠蹲下身子,揪着吴老大的耳朵,刀子轻轻一拉,手里捏下来耳朵的上半截。
吴老大在炕上将养了一个多月,才恢复元气,身子还是软的,又吃了一个多月的草药,才能上道吆车。又觉得丢人,道上遇到熟人,都不好意思打招呼。成天都在琢磨孙大脑兮这事情,觉得世上值得琢磨的事情太多了,自己要是把孙大脑兮的事情琢磨透了,就不会吃这么大的亏。刘冷娃不服这口气,不止一次给他说:找人把姓孙的收拾了,说啥也要出这口毒气!吴老大苦笑着说:算啦,冤仇宜解不宜结,要是冤冤相报,何时是了?马车柱不赞成他的话,说:你说的这些,都是对善人的,有些人根本不知道好歹,你越宽容他越歹毒。像姓孙的这种人,他把你整治了一顿,以为就是天下第一了,以后还会行恶,不知道谁还要倒霉。老人都说,看人下菜,量体裁衣,对姓孙的这号人就不能手软,一次就把他牺牲了,让他永辈子翻不起身,这就是无毒不丈夫,量小非君子!吴老大琢磨马车柱的话,又说:师傅一再给我说,做人要以德报怨,以德服人。姓孙的不是东西,我们不能也不是东西。马车柱、刘冷娃见他坚持不找姓孙的事,只好忍了这口毒气。
三个月后,三家庄马车帮到了山丹。范掌柜听说三家庄的马车帮来了,急忙跑到马车店。吴老大见范掌柜满面沮丧,灰头土脸,衣裳肮脏,一点不像当掌柜的样子,惊奇地问:范掌柜,出啥事情啦?范掌柜苦笑了一下,摆了下手,长叹口气,啥话都没说,过了一会儿才说:不说了,我今黑让店里摆一桌,咱好好喝一伙!吴老大觉得范掌柜肯定出了大事情,就追问:到底出了啥事情,我们能给你帮忙的地方,一定给你帮忙!范掌柜还是摇了下手,说:这事情算了,上次那事情,你给我帮了忙,结果让姓孙的给你下了毒手,弄得西北五省都知道!吴老大见范掌柜死活不肯说,就问店掌柜,店掌柜说:范掌柜的钱柜又失火啦!吴老大更是惊奇了,说:范掌柜,你也真是的,失过一次火了,还失第二次火!店掌柜说:他是让人家放的火,把他女人都烧死了!吴老大急忙问:谁放的火?店掌柜说:陕西眉县孙大脑兮放的火,范掌柜的女人没有跑出来,活活烧死在房里头。吴老大又问:他为啥要给范掌柜放火?范掌柜这才说:两个月前,姓孙的又来钱柜,要借三百块银元。我本来不想借给他,经不住他三磨两缠,就借给他了,还让他打了借条。当天夜里,钱柜就失火了。幸亏我早就有提防,把借契藏在别的地方。咱的钱柜刚刚恢复了元气,还没有赚钱,这下又是死老婆毁房子,没有十年功夫就起不来!吴老大琢磨了一会儿,又问:你们看清楚了,肯定是姓孙的干的?范掌柜说:肯定是他干的,钱柜的伙计和邻居都看到了。我还听人说,上次失火都是他弄的,就是这人太恶,人都不敢出来作证!吴老大狠狠骂了一句:狗日的,太歹毒啦!马车柱说:对姓孙的这种人就不能心软,咱放过他,他还到处祸害人。你早就该听我们的,把驴日的收拾了,你把他饶了,他又到处祸害人!吴老大又思谋了一会儿,说:这回听你们的,既然收拾他,就下个狠手。要不,他以后翻过身还会收拾我们!
孙大脑兮率领的眉县马车帮,连着两个多月揽不来生意。找到一家货栈,人家客气地说:俺的货已经安排车拉了!再找到一家货栈,人家还是不热不凉地说:俺是小栈,哪敢惊动孙大脑兮的车帮!好不容易找了一点货,在道上挣扎了一天,走到马车店门口,伙计见是孙大脑兮的车帮,就挡住大门,冷冷地说:俺的店今天歇业,不接客!进不了马车店,人没吃的住的,头牯也没吃的,只好继续赶路,挣扎到半夜,好不容易又遇到一家马车店,人家同样挡在大门口------
半年以后,孙大脑兮吆车回家后失踪了,黑夜还在炕上睡得好好的,老婆早上起来就不见人了,找遍全村都没有人影,又托人在西北五省找,还是没有人影,成了古道上的一宗迷案。
眉县马车帮散伙了,从此以后,西北五省的古道上,再没有眉县马车帮的旗号了。
第四十四章
西安到了阴历的八月下旬,天气就凉爽了,人的精神和肉体都感到舒展。这个季节是车户们的黄金季节,不操心热不操心冷,没有大风没有霪雨,谁要是在这个时候让人和牲口歇下才是傻瓜。这个时节,村里的男人只要能动弹,都要上道吆车挣银钱,只剩下张富财是个精壮男人。这些日子,他又巴结上了陕西省副主席,有省主席撑腰,还怕啥?
半后晌,睡过了晌午觉的张富财从上房走出来,在村里闲逛。
张富财又看中侯三家的二女子。大女子死的时候,二女子还小,看不出长得啥模样。一晃十多年过去,这女子长到十七八岁,出落得比她死去的姐都水色,要身材有身材,要脸盘有脸盘。侯三给她许下了殷实人家,等过年过门。张富财每一回见到这女子,心里都惊奇,侯三两口子真会生女子,生的女子一个比一个漂亮。为了弄上这女子,他让侯三婆娘和女子到自己家干活,管吃饭一个月给一块银元。对于侯三婆娘和二女子来说,这可是天上掉下的肉包子。车户们吆一个月车才挣两块银元,要是再赌再嫖,一年能拿回家五六块银元就不错了。这娘俩贪图人家的银元,就给人家干活去了。侯三婆娘在伙计灶上做饭,正在掺面、择菜,忙着哩。张富财让侯三的二女子做针线,把针线拿回家里做,到了吃饭的时候再到张富财家。
张富财知道二女子在家,也知道二女子她妈不在家,推开侯三家的大门走进去,又推开二女子住的房门,见二女子盘腿坐在炕上做针线,就亲声亲气地说:女子,这活难做不?二女子说:伯,不难做。她低着头不敢看张富财,有点生分和恐慌。她听说过张富财喜欢弄女人,村里的漂亮女人都逃不出他的手心。这阵见张富财进来,她妈又不在家,心里就有了害怕。
张富财说:这活不急,不想做就歇一会儿。你这个岁数正是耍的时候,想耍的时候就出去耍,以后给人家当了媳妇,想耍就没有工夫啦。又说:这个月我叫帐房给你开两块银元。你跟谁都甭说,人家知道了会说我偏心你。还有这块银元你先拿上,这是我送给你的,过几天到西安城里买身好衣裳。从衣袋里掏出一块银元,抓过二女子的手放在上边。二女子的脸红了,声音颤了,身子发抖了,说:我咋能拿你这么多的钱呢?张富财说:咋不能拿哩,这是伯给你的。你是伯看着长大的,伯不心疼你谁心疼你。张富财抚摸二女子的手,指头在二女子的手心轻轻地抠。二女子心更慌了,胆更怯了,身子更软了,脸更红了,呼吸更粗了。她长了二十几年,手还没有被男人摸过,就怯怯地说:我怕!张富财说:女子,不怕,伯能把你咋啦?声音更甜了,手挨到了二女子的肩上。二女子想趔开,浑身软得没有力气,只得闭上眼睛,泪水从眼缝里涌出来。张富财更是亲柔地说:女子,伯不会害你的……
第三天后晌,二女子还在厦子房里做针线,张富财又进来了。二女子抬头看了他一眼,脸色大红,继续低头做针线,手却不听使唤,心又乱蹦起来。张富财脱鞋爬到炕上,伸出胳膊搂二女子。二女子没有躲开,只是极轻地说:我怕!张富财说:怕啥?二女子说不出到底怕啥……
连着两个多月,张富财的心思都在二女子身上,再没有弄别的女人,也不到西安城里逛妓院了。用他的话说:宁吃仙桃一口,不吃烂梨半筐。每次弄完,看着二女子躺在炕上,身子洁净光润,就会情不自禁地哼上一句古诗:满园梨霜树,不及东风桃李花。
两个月过去,二女子也存了十几块银元。第三个月上,二女子发现没有来那个。随着,就不想吃喝光想呕吐……
三家庄马车帮回到西安卸货装货,村子里又喧起侯三家的吼骂哭叫。婆娘见侯三跟疯了一样,把炕桌上的东西全摔了,怕他再生出啥事情,突然有了办法,对他说:你在家里再闹腾也动不了人家一根毫毛,你去给老大脑兮说说,看他有啥办法?
侯三提着腰刀就朝吴老大家跑去,一边跑一边喊叫:张富财,我跟你没完!
吴老大和他大正在喝茶,猛地看见他跑进来,心里一惊,问:出了啥事情把你气成这样子?侯三连吼带骂地把二女子的事情说了。吴老大把茶杯朝炕桌上一礅,说:他也太过分啦,咱不惹他还当咱惹不起他哩,这回非跟他算总账不可。他吼骂过后,对他娘和芹菜说:你们去把俺车柱伯叫过来,说有紧要事情跟他商量。又对侯三说:你到刘家堡子跑一趟,把俺冷娃兄弟叫来。侯三就要下炕,吴骡子挡住他,说:你正在气头上,不要出去了,我到刘家堡子跑一趟。
抽几锅子旱烟功夫,几个人就坐在吴老大家的炕面子上。芹菜跟翠花把酽茶熬好,几个人喝着酽茶,抽着旱烟,琢磨着收拾张富财的办法。
张富财吃过早饭,坐在太师椅上,用骨签子剔着牙缝里的东西,嘟嘟囔囔说:把他家的,人岁数一大,牙缝都宽了,吃啥都塞牙缝。突然,听到有人敲大门,对管家说:去看看谁在敲门?张文斌小跑到大门跟前,见是吴老大跟马车柱,,说:是二位大脑兮,请少候一下,容我给老爷禀报一声。一溜小跑到张富财跟前,说:老爷,是老大脑兮和马车柱。
吴老大、马车柱走到离上房七八步远时,张富财才站起身子,对他俩说:今天二位大脑兮咋有了闲功夫,到我这里来啦。吴老大对张富财说:都忙得啥样的,哪有功夫。我跟车柱伯是来请你到场面上走一趟,咱的车户都在场面上等着哩。
张富财有了疑惑,问:啥事情非要到场面上?吴老大说:车户们觉得有些账没有跟你算清楚,跟你把账算清楚了就吆车上道。张富财说:我可是到时候就开工钱,不欠一分一文,账都算得清清楚楚,没有一点麻达。吴老大说:账算清没算清,你到场面上给大家说,大家说算清就算清了,大家说没算清就是没算清。
张富财坐着没动,琢磨吴老大请他到场面上,决不是为算工钱,肯定还有别的事情,就不想跟吴老大去,说:你们先过去,我马上就到。吴老大说:我们不着急,跟着富财伯一块去,路上也有个照应。
场面上,三家庄的几十个车户,还有刘家堡子、大明宫来看热闹的车户。车户们手里都掂着家伙,跟张富财仇气最大的车户都掂着铡刃,铡刃在阳光下泛着阴冷的光。终于,他们看到从村子里走出来四个人,走在最前头的是吴老大,跟着吴老大后边的是张富财和张文斌,走在最后边的是马车柱。
张富财见车户们都掂着家伙,心里的疑惑更重了,有了更多的怯乎,脚步就慢下来,问:老大脑兮,把我叫到场面上到底弄啥哩?吴老大头都没回地说:到了你就知道啦。张富财不肯朝前走了,说:我不想过去,有啥事情到俺家说。吴老大停下脚步,黑着脸说:你要是不想到场面去也行,我把这些车户全吆到你家,到时候把你家弄成啥样子我可不管。
张富财又怕吴老大把车户们吆到自己家,这些车户们要是到了自己家,自己的家就毁了。马车柱在后边推了他一下,说:都是一个村子的,你今天不给乡党们见面,明天还能不给乡党们见面,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账迟早是要算的,拖的功夫越长结的疙瘩越大,早算清比晚算清好。张富财又不得不朝前走,两条腿都筛了糠。
场面子中间摆了几张八仙桌,桌子下边是拴头牿的铁镢子,尖尖朝上很锋利。吴老大走到桌子跟前,一纵跃上桌子,见张富财站在下边不肯上来,对他说:富财伯,你是咱三家庄的首户,咋能站在桌子下边。张富财浑身颤抖,说话结巴:我岁数大了,站在这就行了。吴老大说:富财伯,你糟蹋咱村那么多的大姑娘小媳妇,咋不说你的岁数大。还是上来吧,你上不来我叫车户们把你抬上来。吴老大给他说过,对站在桌子跟前的车户说:你几个把咱富财伯抬上来,咱富财伯一辈子都是在台子上说话的人,咋能躲在台子下边哩。
几个车户扑上去,拽胳膊抬腿地把张富财扔到桌子上头。张文斌跟着爬上桌子,搀着快要瘫在桌子上的东家,问吴老大:老大脑兮,你想要俺老爷弄啥事情哩?吴老大说:文斌爷,车户们就是想跟俺富财伯把这几十年的账算清,把事情了结了,还是好乡党。吴老大跟张文斌说完,又对张富财说:富财伯,你过去糟蹋俺这些车户的婆娘女子,俺要势没势,要钱没钱,只好把仇气憋在肚子里。上一回侯三趁你兄弟阵亡,要收拾你家的婆娘女子,咱把这事情都摆平了。可你还是欺负俺这些车户,将心比心,你家的婆娘女子要是叫俺们糟蹋了,你能忍下这口气?
张富财这才知道吴老大要跟他算啥账了,一个劲地给吴老大说好话:我过去对不起乡党,你让乡党放我一马,我以后再也不敢糟蹋乡党的家人啦。吴老大说:你也是读书人,能不知道恶有恶报善有善报的道理?人常说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得势的时候,咋就不为不得势的时候想想呢?
张富财不知道吴老大想咋着收拾自己,想求吴老大饶自己一命,就给吴老大作揖。吴老大说:你这是弄啥呢,又不是我一个人要收拾你,是咱三家庄的车户要收拾你,你给我一个人作揖有啥用处。再说,车户们推我当大脑兮,我要是不替车户们办事,咋能对得起凑轰(拥护)我的车户。说完,对张文斌说:文斌爷,把你东家搀好,咱不要把人丢到场面上。
这时候,吴老大又想起眉县的孙大脑兮,想起自己在眉县遭受的耻辱,知道得理也得饶人,得理不饶人吃亏还是自己,就不打算把张富财咋样,教训一顿,他以后不再遭害车户家的女子就行了。
几十个等不及的车户冲到桌子下边,有几个要冲到桌子上头收拾张富财。侯三掂着铡刃,走到张富财跟前,说:我养的两个女子都叫你糟蹋了,过去俺们惹不起你,今天非把你杀了不可。吴老大挡住侯三,说:他胡来咱不能胡来,该咋着处置他,我自有主意,你们都下去,不要把事情弄乱啦。
吴老大给张富财说:你这几十年糟蹋了多少车户的婆娘女子,多少婆娘女子上吊跳井,用你的命抵那些命,算不算把你处置过分?你是财主,你的命是命,车户婆娘女子的命就不是命啦?张富财翻着眼窝看了一下吴老大,没有言传。吴老大接着说:用你的命抵那些婆娘女子的命,咋着都不算过分。我看在当年你放过侯三这十几个车户,没有要他们的命,我就不要你拿命抵命。你这毛病几十年都没有改过来,俺就从根子上把你的毛病治了,俺车户吆车上道就把心搁下啦。张富财壮着胆子问:你到底要咋着收拾我?吴老大说:把你的家伙割了,你就是想弄那事情也没本钱啦。
吴老大刚说完,张富财就吓得瘫在台子上,身子从桌子上掉下去,一根铁镢正好戳到那东西上边,蛋核都爆出来了。吴老大惊奇地说:富财伯,我还没有下手,老天爷却替我把事情办了!又急忙对吴骡子说:大,把咱的刀创药给俺富财伯抹上!
第四十五章
到了腊月二十几,三家庄马车帮又回到西安北乡。吴老大把车吆到几个村子分路的地方,就吆住头牯,给刘家堡子、大明宫、汉城、含元殿,还有另外几个村子的车户们道别,直到所有的车都吆走了,他才吆车回家。这样,年头他是头一挂车上道,年尾是最后一挂车回村。
连着下了多日子雪,雪把院子盖了厚厚一层。吴骡子把车吆进院子,车轮碾在冻雪上发出嘎巴嘎巴的响。吴骡子一迈进院子,就支愣着耳朵听屋子里有没有娃娃的声音。翠花和芹菜听见村子里人欢马叫鞭子响,知道自己男人就要回来了,就支应着卸车、喂头牯,再给他们做好吃的。翠花见自己男人把车吆回来了,没见儿子回来,问:他大,老大娃哩?
吴骡子朝儿媳妇看了一眼,见她们两个都没有抱娃,顾不上回答翠花,急着问儿媳妇:我孙子哩?芹菜说:在屋里哩。吴骡子跑回屋子,盯着炕上睡的小人人。小人人穿着棉裤棉袄,头上戴着西瓜皮帽子,睡得正香。吴骡子跑到炕跟前,弯着腰看在炕上睡觉的孙子。孙子的脸蛋粉红,胖乎乎的,还有一层绒绒的胎毛,闭着眼窝,眼窝细长,眼睫毛很黑,鼻子红红的,呼气吸气时鼻子动弹,嘴很小,嘴唇粉嫩,还叭嗒了一下嘴唇,像是吸了啥东西。
吴骡子高兴地连声说;好驴日的,好驴日的!过了好大功夫,才问翠花:咱孙子多大啦?翠花说:八十多天了,你们刚好在家给咱孙子过百日。吴骡子说:咱要给孙子好好过个百日,咱这阵又不是没钱。咱家的院子太小,没办法待客,就在场面上搭棚子,支上十个炉子,到城里请上十个炉头,把所有咱认识的人都请来,连过路的人都随便吃。翠花说:人家会不会说咱太张狂?吴骡子说:这咋能算张狂,咱老大娃子管一百八十挂车,车户肯定要来喝酒,咱还有老亲戚。老大娃子还有他师父那一摊子,加上咱村的乡党,差不多要来六七百口人。除了在场面子上待客,旁的地方都不行。
吴老大把车吆进院子,进门就吼:我娃呢,我娃呢?芹菜走过来对他说:娃在屋里睡觉哩,不要把娃惊醒了,这阵大人正忙活哩,要是娃醒了又要占一个人手,就忙活不过来。吴老大把鞭子朝车上一插,说:你把车卸了,我进屋看娃去。他跑回屋里,进门就嚷嚷:娃哩,我的娃哩?翠花小声说:看你个二球货,把娃惊醒咋办?吴老大吓得不敢嚷嚷了,踮着脚步走到炕跟前,把脖子伸得老长看儿子。
不大功夫,下酒的菜跟饺子都端上来了,四个大人正要吃喝,娃娃醒了,一醒就哭,哭得满屋子嘹亮。吴骡子赶忙放下筷子,把孙子抱起来,拍着说:我娃不哭,我娃以后要当皇上哩。芹菜赶忙把胳膊伸过去要接娃娃,说:大,娃要尿尿啦,小心尿到你身上。吴骡子就看娃娃的牛牛,牛牛硬得梆梆的,高兴地把嘴伸过去亲:等我孙子长大了,我孙子给我生下一大群重孙子,满院子跑的都是重孙子。正说得高兴,娃娃真的尿开了,一股子尿对着他的嘴浇进去,浇了他满嘴满脖子。
芹菜赶忙要接娃娃,说:你看这娃,咋对着爷的嘴尿尿哩。吴骡子抱着孙子没有丢手,说:不要惊了娃娃尿尿,惊了娃尿尿,娃以后尿尿就不畅啦。芹菜自责地给公公说:尿了你一身,真是的!吴骡子高兴地说:娃的尿是金,屎是银,尿到身上是福分。我有孙子朝身上尿啦,是天大的福分。
娃娃尿过尿,又睡着了,大人们又开始吃喝。吴骡子刚喝了一口烧酒,又想起娃娃的事情,在怀里掏出一个长命锁,递给芹菜,说:这是我请人做的,里面是银子,外边包的金子,叫金银锁,你这就给娃戴上。
吴骡子问:你们给娃起名字没有?翠花答:俺给娃娃把小名起了,官名等你们回来再起。吴骡子问:给娃起的小名是啥?芹菜答:俺娘给娃起的小名叫羊葱。吴骡子问:咋给娃起个这小名,羊葱是啥意思?翠花说:去年你们回来的时候,我叫芹菜天天给咱老大娃子吃羊肉大葱,咱孙子就是吃羊肉大葱生出来的。吴骡子琢磨了一会儿,说:羊葱就羊葱,他要是把世事干大了,就没人叫他的小名了。要是把世事干不成,把名字起得再英武也没人叫,熊都不顶。
羊葱过百日前五六天,吴骡子家就忙活起来。车户们听说吴大脑兮的儿子要过百日,都跑来帮忙,场面上天天都聚满一两百人,干的活就是搭个棚子盘几个炉子,人多活少想干活都插不上手,就袖着手在一边看,只要让主家知道自己来帮忙就行。他们知道主家图的不是他们来干活,图的是人缘,来的人越多显得主家的人缘越好,主家的脸上就光彩。吴老大忙活车帮的事情,也忙活给师父刘顺义和庚庚爷拜年,看望特务营的师兄弟,联系过十五要拉的货,给娃过百日的事就交给吴骡子。
车户们也不让吴骡子忙活,推选了执事人。吴骡子对执事人说:你给咱朝大里弄,不要怕花钱,说啥也不能让乡党笑话。帮忙的人来了就要吃饭,要吃饭就要有做饭的地方,吴骡子给执事人说:把棚子搁到最后搭,先把炉子盘起来做饭。于是,离羊葱过百日还有二三天,场面子上就摆开了席面,车户们天天来这里吃饭。吴骡子高兴得整天都合不上嘴,专门派车到西安城里拉酒,还雇了个杀猪的,天天杀猪、宰羊,把几个村子的鸡都买光了,生怕把乡党们招呼得不周到。过百日那天,场面子上的热火推到了最高潮,吴老大跟他大早早就站在棚子里,给来的乡党打招呼。执事人派了几个账房先生,在红纸上写送礼人的名字,来的人最少都送十几块银元,多的送几十块银元,还有的送来了包着金子的长命锁,送的银元太多,口袋里装不下,执事人就让人搬来一个装蒸馍的蒲篮,银元把蒲篮装得满满的。吴骡子也不叫人朝家里搬,就摆在场面子上给人看。
半晌午,三家庄的几十个婆娘喊叫一声,都涌到吴骡子和翠花跟前,手里抓着锅墨,朝当了爷爷奶奶的吴骡子和翠花脸上抹,前边的人抹过了,后边的人还要抹。三家庄的婆娘抹了,刘家堡子、大明宫、汉城、含元殿,这些村的婆娘也要抹,把吴骡子和翠花的脸抹得比锅底都黑。半个时辰闹过,这些婆娘才表示过对吴骡子和翠花的敬贺,又把红辣子挂在他们耳朵上脖子上,牵来两头红毛叫驴,硬把他们扶到叫驴的屁股上,让他们倒骑毛驴在场面子上转。吴骡子和翠花见乡党拥戴自己,就骑在毛驴上笑,笑得眼泪直流,差点从毛驴上掉下来。几百个围观的人都拍手叫好,闹火得半个西安北乡都能听见。
张富财来了,自从被铁镢子戳伤那东西以后,他就老下了,走路腰都弯下来。吴老大看见他过来,老远就跑过去搀住他,客气地说:富财伯,咋把你老惊动了,侄子实在不好意思。自从在眉县遭难以后,他再没有过去那股狂妄气了。
张富财说:娃过百日,我这个当爷的咋能不来哩,我说啥也要过来看娃一眼,给娃凑个吉利。说完,给管家说:文斌叔,给娃把礼送过去。
张文斌提着银元袋子朝账房先生跟前跑去,随之传来账房先生报礼的宏亮:娃他爷张富财老先生,送礼一百块大洋!吴老大赶忙对张富财说:富财伯,礼重了。张富财说:不重,不重,我该给娃这些礼。我活到这一阵子,看了你家的世事,才知道钱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人。我这辈子就吃亏在不知道咋着活人,这阵明白过来了也晚了。
吴老大说:富财伯,侄子能干到这份上,与你的教导有很大关系,没有你也做不到这个份上。吴老大说完,又把张富财搀到最上首的那张桌子跟前,把最上首的那张椅子拉开,扶着他坐下。张富财不好意思,要离开那张椅子,说:我咋能坐这个位子,我是不敢坐这个位子的。吴老大把他压着坐下,说:就你该坐这个位子,咱三家庄马车帮要是没有你那几十挂车,就不会发展到今天这样子。要是没有俺富善叔的关照,也不会有车帮的今天。俺富善叔阵亡的时候,我给你说过,我们不能忘了他对车户的好处。你坐这位子,也有俺富善叔一份哩。
张富财流出了眼泪,装成风把灰吹进了眼窝,揉着眼窝说:你把人做到这份上,干不成世事才怪哩。
第四十六章
吴老大给羊葱过了百日,又带着马车帮朝西岸子进发了。
吴老大一坐到车辕上,满胸满腔都滋生出无限豪情,经常禁不住站起身子,朝着后边的马车眺望。一百八十多挂马车,一辆跟着一辆,首尾相连,蜿蜒两三里远,如条长龙;喧腾着人唱、狗吠、马嘶,还有牲口颈铃的叮当、车户鞭子的炸响,头牯蹄子扣击千年古道的震响,交织成雄浑无比的马车进行曲;几百匹牲口的铁蹄在土道上踢腾起上千股灰尘,弥荡在官道上空,如同战马奔腾爆起的尘烟,十分壮观。到了夕阳西下,官道如同金带,通往梦境般的远方世界,庞大的马车帮在金带上缓缓移动,向着神秘世界逸去,一望无际,给人无限遐想。如果是在上坡,他能一览无余地观看马车帮沿着盘旋的山道,一圈一圈地艰难绕攀,整座山都被马车帮弄得喧哗起来。这时候,他就觉得胸腔中有种汹涌澎湃的激情,禁抑不住地吼唱起来:
北狄王逞干戈强施蛮横,请长缨奉君命领兵出征。到边关克五城旗开得胜,王强贼断粮草军心不宁。破重围多亏了将士用命,只杀得北狄王求和罢兵……
马车帮在吴老大的带领下,又住进了黄羊镇,还是那家马车店。玉蓉也四十多岁了,一般的庄稼女人到了这个岁数,都变得像坨豆腐渣,贫苦把她们的脸皮催皱了,岁月把她们的头发弄枯了,光景把她们的眼睛白整混了。她们把娃奶大了,却把自己的胸脯弄得耷拉下来了,腰也弄粗了,尻子也弄坠了。可人家玉蓉就不一样,跟二十出头的新媳妇没有啥两样,似乎岁月遇到她就溜到一边,没有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她生下老二以后,哪个大脑兮都不能朝后院的厦子房去了,只有吴骡子能去。
玉蓉的热炕上早就摆好了炕桌,桌上有一壶酒两个盅子四个菜。还生着羊粪炉子,炉子里的火正旺,把屋子里烘得很暖和。玉蓉穿着单薄的衣裳,坐在吴骡子对面,给吴骡子的盅子里倒酒,又瞟了他一眼,半娇嗔半埋怨地说:两年都见不上你一面,把妹子都快想疯啦!吴骡子说:这两年都是给南岸子拉货,不朝西边来,心里想你也没有办法。玉蓉说:多吃菜,少喝酒,酒喝多了伤身子。咱快点吃饭,早点睡觉。
吴骡子加快了吃饭的速度。突然,看见玉蓉炕头上有个拳头大的石头,很像老虎的脑袋,就拿到手里看,觉得润润的,很好玩,问玉蓉:这是啥东西,怪好看的。玉蓉说:这是河南的一个车户给我的,说是在新疆和田弄的玉石,天生就是老虎像,人家说很值钱。我也不知道它到底值钱不值钱,就搁到炕头上,没事的时候拿起来耍耍。吴骡子说:我上道前才给孙子过了百日,我想把这个玉老虎买下给我孙子耍。玉蓉说:你喜欢拿走就是了,甭说钱的事情。吴骡子说:还是玉蓉妹子对我亲,你是离不开黄羊镇,要是能离开就把你带回西安,给我当小婆子。他把玉石老虎装到衣兜里,说:我这阵就把它装到身上,省得明天赶早起来忘了。
玉蓉说:你家老大把事情干大了,人家的眼窝都盯着你呢。我是有男人的人,我这阵不管跑到啥地方,人家都能把我找出来。前些年我叫你带我走,你不肯带我走,这阵你想带我走了,我又走不了啦。这就是命,我没有跟你的命。吴骡子说:妹子说得对着哩,咱这阵把事情干大了,好多事情反倒没有过去好办啦。
吴骡子问:老二这两年做啥事情?玉蓉说:他去年到张掖的铺面上学掌柜了,人识字就是好,一去就是账房先生,半年就升成二掌柜了!吴骡子说:娃办事的时候,给我说一声,我把娃办事的钱出了。我这些年也攒了些钱,说啥也要用在娃身上。玉蓉说:这事还早着哩,到时候再说。你光顾说话不吃饭啦。吴骡子放下筷子,说:不吃啦。玉蓉拿起筷子朝他手上递,说:再吃点,一会可耗费力气哩。再说,明天还要挂坡哩,力气不行了咋着挂坡?吴骡子说:妹子你小看哥啦,凭哥这身胚子,三天不吃不喝照样挂坡!
有人敲门,声音不大,却叫两个兴头上的人败兴。吴骡子穿好衣裳,绑好裤带,没好气地吼:谁?门外传来儿子的声音:我。吴骡子问:啥事?玉蓉赶忙说:把娃叫进来喝点,大冷的天,在外头冻了一天,炕上暖和。玉蓉哧溜下炕,拉开门栓,满脸是笑地给吴老大套热乎:进来吃点姨炒的菜。吴老大站在门口没有动,也没有离开,说:不咧,我还要招呼车户们早点睡觉哩。
吴骡子见儿子不肯离开,知道他有事情给自己说,就问:有事?吴老大话中有话地说:明个要挂坡哩!吴骡子听出儿子话里的意思,挂坡要费力气,不要他在这个女人的热炕上过夜,要他回到车户的大通炕上。吴骡子回答:知道了。吴老大追问了一句:你啥时候回去?玉蓉却接上话:姨跟你大两年没见面了。你大想姨,姨也想你大,就叫你大在姨的热炕上舒服一夜,姨会把你大伺服得到到的。吴老大还是不依,说:姨,明个要挂坡哩!吴骡子琢磨了一会儿,说:你先回去,我坐一会儿就过去。人还稳坐在炕面子上,他太恋玉蓉的热炕热身子了。玉蓉说:姨知道挂坡耗费力气,姨会把握火候的。
吴老大瞅了他大几眼,啥话都说不出来。这事要是放到车户身上,他只要说上一句,对方敢不听,他手里的狗球鞭子就会抽上去。可眼前是他亲大,做儿子的把世事干得再大,总不能拿鞭子抽老子?他见父亲再不搭理他,只好怏怏地转过身子,退出房子,临出门时又给玉蓉说:姨,俺大明天要挂坡哩。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就是说他大明天要出大力气,力气要是全在她的热炕上抛洒了,挂坡就没有力气,会出事情。
这一夜,玉蓉像千年赤地,万年旱漠,狠不得把吴骡子身上稀稀稠稠的东西,全吸进自己的身子里。吴骡子像盛满洪水的堤坝,猛地有了泄洪的渠道,汹涌澎湃雷霆万钧地宣泄起来。玉蓉竭尽全力地奉迎,拼命地喋吸他的精血力气,享受做女人的受活。吴骡子拼命地抛洒精血力气,享受着做男人的受活。屋子里春雷阵阵,暴雨连连,喘息如鼓,呻吟如弦,一波刚息,又一波骤起,喧闹了一个整夜。
五更套车时,吴骡子还在和玉蓉缠绵,把最后一点力气迸出,瘫在炕上动弹不了半下……
第二天早起,吴老大带着三家庄马车帮离开了马车店,继续朝着西边挣扎。
阴历二月初,甘肃地界还是很寒冷。天地间弥漫着风的怒吼,声音凄厉恐怖,挟裹着早春的雪霰,在满世界横冲直闯,扫射在车户们的脸上,生痛。钻进他们的脖子,冰冷。车户们都翻起老羊皮袄的领子,缩瑟着脖子,哈着腰顶着风雪艰难行进。冰冷像带齿的锯条,在他们身上拉锯,啮噬他们的肤肉筋骨。寒冷使他们不敢再坐车辕上,怕冻硬在上边,跟着车走活动身子,暖和。他们不敢坐车辕上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怕牲口走偏车辙,滚进沟底。遇到狭窄路面,就要拽住辕牲口的扯绳通过。山上、道上没有一个人影,满目雪白。积雪很厚,在牲口的铁掌和车轮的挤压下,发出“嘎叭嘎叭”的碎响。除此之外,还有车户的吆喝和牲口颈铃的叮当,加上跟车狗的吠叫,使空荡的雪山野岭并不显得寂谧。
吴老大的车走在前边开路,他左手攥着鞭子,右手拽着辕骡的扯绳,两眼盯着路面,透过积雪的突凸陷凹分析判断被雪掩盖的道路情况。两个车轮在车后留下深深的辙印,后边的车轮压着辙印可以安全行进。
马车帮到了一个陡坡下边,坡有两里多长。马车帮像条僵死的巨龙,摆在官道上。
吴老大转过身子,对着车户们吼:挂坡啦——。其实,不用吴老大发号施令,车户们就按着惯例,第六十挂车以后的车户都把稍牲口连套绳卸下,拉到前边,加套在前六十挂车上。这样,每挂车就由三匹牲口增到七匹。把这六十挂车拉上去,再把牲口卸下来,拉后边的六十挂车……
这就是挂坡。
挂坡的场面十分雄浑,壮观。六个稍头牯,两个一对两个一对地排列,扯了几丈长。车户们脱掉了老羊皮袄,把腰带用力扎紧,手里攥着鞭子。本车的车户左手提着狗球鞭子,右肩扛着车辕。六匹稍牲口被车户的鞭子用力抽打着,全拼上力气,一个辕牲口很难把六匹稍头牯拉的车驾稳,还要靠车户帮着护辕。
挂坡的时候,吴老大攥着六斤四两的鞭子,站在离开道路一丈多远的高处,认真地看着车户们准备的情况,看啥都准备好了,就开始叫套。三个车户站在他们的稍牲口旁边,执着长鞭,盯着吴老大,像现今百米运动员等待发令枪响样等他叫套。
吴老大把牲口、车户、套绳、垫木,逡视了一遍,确认万无一失时,猛然举起手中的鞭子,这是向车户们发出的信号。车户们精神一震,也随之举起鞭子,摆出吆车的架式。牲口们看见头顶高悬的皮鞭,兀地耸起双耳,绷紧套绳。吴老大长吸口气,缓缓吐出,鞭子在牲口头顶飞旋两圈,喉咙里猛然迸发出一声巨吼:驾——。随之,鞭子在第一对外首的稍头牯的屁股上爆起一声炸响。在同一时刻,三个车户的鞭子同时落在各自分管的牲口身上,嘴里同时爆发出“驾——”的吼声。
扛车辕的车户立即感到肩膀上有股巨大的外力,推动他左右摇摆,拼命地用力阻挡这种摇摆,保证马车沿着车辙朝前移动。
七个牲口猛然一惊,同时向前一窜,车轮启动了。车户们高举鞭子,一声连一声吼叫,鞭子一下连一下落在牲口身上,马车向坡顶一寸一寸移动。这阵,最下苦力的是用肩膀扛车辕的车户,他要不停地用鞭子抽打辕牲口,又要用力扛车辕,使马车行在道路中间。车户们把这叫护辕,没有猛力和耐力的车户是不敢护辕的,敢护辕的车户要被人高看一等。
吴老大看第一挂车拉上去二十几丈远了,才叫第二挂车的套,前后两挂车不能挨得太近,万一前车的头牯拉不动了,后车挨得太近就没办法走了。挂坡还有一个讲究,就是吆头牯挣扎一阵后,要头牯歇上一会儿,再厉害的头牯都不会一口气把车拉到坡顶。
轮到吴骡子的车挂坡了,他站在车辕旁边,等着儿子叫套。吴老大看着他大,觉得他脸上的气色不好,明显的色欲过度,思谋了一会,跳下高梁,走到他大跟前,说:我替你护车辕,你去叫套!
吴骡子硬硬地说:不用,我能护辕!吴老大小声说:这坡一里多长哩!吴骡子更是硬气地说:比这再长的坡老子也护过!吴老大再没敢吭气,他知道父亲的脾气,人面前绝对不能给他丢脸。否则,他敢用抽牲口的鞭子抽自己。但是,他还是不忍心叫套。
吴骡子又吼叫起来:你是大脑兮,叫套呀!
吴老大把心一横,牙一咬,猛地把胳膊一举,随着胳膊的摔下,鞭子在空中炸响了。他到底给父亲的车叫了套,看着七匹牲口拽拉着车向坡顶攀去……
吴骡子护着车辕爬到半坡,就感到体力不支了,头发昏,脑门子痛,看东西也不清楚了,忽忽闪闪地飘,眼前有很多星星在闪。他狠狠地骂了一声:我就不信把车护不到坡顶!就拼命加快呼吸的频率。七匹牲口在车户们的鞭笞下,疯癫地拽着套绳,车辕摆动的幅度越来越大。好几次,车辕把他逼到沟边,他拼尽全力才把车辕扛过去。随着朝坡顶爬的路程越来越远,他的力气越来越弱,辕骡的步履越来越艰难,车辕摆动的幅度越来越大。这时,他才知道自己的力量无法应付这局面了,儿子要替换他是对的。他只要给吆稍头牯的车户们吼上一声,车户们就会让头牯停下来,就会有人换他。要是那样,自己就在车户面前抬不起头了。于是,仍然咬紧牙关,用肩膀扛着车辕,拼力使车行在道路中间。
马车仍然朝着坡顶左右摇摆地挣扎。他的身体被车辕逼压得倾斜了,仍不敢松懈地扛着,浑身骨节发出嘎叭嘎叭的响声,肌肉抖抖颤动,失泄了元气的身子再也抵拒不住车辕的逼压,被一步一步推向沟边……
半坡上传来车户们的吼叫、嚎哭、一声撕心裂胆的惨叫,羼杂着牲口、马车向沟底滚动的巨响。
吴老大一惊,抱起鞭子向坡上奔去。
十几匹牲口、马车、货物连同吴骡子全翻在沟底,沟坡上廷伸着一溜血迹。吴骡子左手还握着鞭子,缩蜷着身子……
吴老大丢下鞭子,扑过去抱起父亲……
吴骡子还没有咽气,从怀里掏出玉石老虎递给儿子,说:这是你玉蓉姨给咱羊葱的------
次日,腾出了一辆车专门拉吴骡子的棺木,棺木是在夏官营买的。夏官营有一个棺材铺子,专门买给挂坡护辕摔死的车户。哪一年都有几个车户、几挂车翻到沟下边,棺材铺子的生意一直红火。
三家庄的车户在道上聚齐了,他们要拐回黄羊镇,给吴骡子送行后再朝西走。牲口头上的红缨子、鞭子上的红缨子换成了白布条。车户们头戴三尺重孝,老羊皮袄、棉衣棉裤都罩上了白色孝衣。雪天,雪地,天地间一片银漾,还飘逸着柳絮般的雪片。古道上一片雪色,两边的原野里都有了半尺厚的冻雪,稀疏的古树上挂吊着冰溜子。古道两边是山,山被雪掩裹了,漫世界的冰雪透溢着寒冽,在西北风的驱使下,肆虐着沮丧到极点的车户们。
吴老大处在半昏迷状态,他痛恨自己为啥不硬把父亲换下来……
没有一个人说话,天地间只有牲口的喘气、铁蹄敲击冻雪的碎响,很沉闷。跟车狗们也被这情绪感染,失去了往日的欢叫,尾巴夹得紧紧地站在马车旁边。除了吴老大,最感悲恸的还有马车柱,他和吴骡子处了几十年,斗了几十年,争了几十年,也真心共事了几十年,比亲兄弟还亲。再一个最悲伤的是侯三,他想着吴骡子对自己一家的照顾,要是没有吴骡子的照顾,自己一家不一定能过到这阵------
车户们抱着鞭子,站在棺材四周,想着吴骡子和自己的交情,都禁不住冷泪直涌。想到悲伤之处,竟禁不住吼唱起刘备哭关羽张飞的《祭灵》:
满营中三军们齐挂孝,旌旗招展雪花飘。白人白马白旗号,银弓羽箭白翎毛。文官臣头戴三尺孝,武将官穿白战袍。因甚事王将服袍套,为只为桃园恩难忘--------
悲怆遒厚的秦腔,从一百八十多个车户汉子的胸脯里腾涌,从喉咙里吼出,在天地间回荡,在早春古道的上空横冲直撞,钻进车户们的耳朵,透进车户们的心窝,心窝里迸涌出冰冷的泪蛋蛋……
第四十七章
吴骡子的棺材拉进黄羊镇马车店的大门,有伙计跑到后院给玉蓉通报。玉蓉顾不上收拾,急火火跑过来,见车户们都戴着三尺重孝,把棺材朝大屋子里卸。吴老大被两个车户架着,路都走不利索。玉蓉走到马车柱跟前,问:真的是俺骡子哥出了事情?马车柱看着棺材,点了下头。玉蓉扑到棺材跟前,身子压在棺材上,眼泪娑娑地流到漆黑的棺板上,过了好大功夫才对着棺材里的吴骡子说;骡子哥,咱头天黑要是听老大脑兮的话就好了!说完,对马车柱说:给我一身孝衣,我要给俺骡子哥披麻带孝!
马车柱、侯三、刘冷娃和车户们都惊呆了。
马车柱走到吴老大跟前,说:你玉蓉姨要给你大披麻带孝?吴老大也惊呆了,他清楚道上的规矩,很多事都是明事暗做,她要是给别的男人披麻带孝了,就会被本家男人赶出门外,后半辈子的日子咋过?玉蓉走到吴老大跟前,说:我要给你大带孝!吴老大琢磨了一会儿,说:你要是给俺大带孝,魏家会不依的!玉蓉说:我这辈子认识的男人多了,但只跟你大是真心的亲。我早就把你大当自己男人哩,你要是不让姨给你大带孝,我就碰死在你大的棺材上,到阴间去陪你大!
吴老大琢磨了一会儿,对玉蓉说:姨,你对俺大真是没啥说的,你戴!玉蓉接过车户递给的孝衣,穿到身上,对吴老大说:我要跟你兄弟把你大送到西安,亲手埋在土里,再给你大烧几天纸,才算完事!
吴老大更惊奇了,玉蓉越说越离奇了,我在黄羊镇哪来的兄弟?玉蓉见吴老大满脸狐疑,说;魏老二就是你大的种,你这就派人到张掖把他叫回来,给他亲生大守灵戴孝!
魏掌柜跑过来,见玉蓉穿着重孝,冲到她跟前,要脱她身上的孝衣,说:老三你这是弄啥哩,凭啥要给跟咱没关系的车户戴孝!玉蓉说:这人是老二的亲大,我给我男人带孝,有啥不应该的?魏掌柜说:那是野男人,世上哪有家婆娘给野男人带孝的道理!玉蓉说:我不管世上有没有这道理,我就要给俺老二他大带孝。魏掌柜说:你要是给他带孝了,我以后咋有脸在世上做人?玉蓉说:我想过了,你把我赶出魏家,就顾住你的脸面啦!魏掌柜说:这可是你说的,不要到时候说我心硬,不顾这么多年的情分!
大婆娘跑过来,身后跟着二十几个本家男人,都提着家伙,冲到玉蓉跟前。大婆娘指着玉蓉吼:你狗日的翻天了,竟敢在魏家给野男人带孝,还让魏家做人不做人!
车户们被玉蓉对吴骡子的情义感动了,自古以来都是戏子无义,婊子无情,妓女出身的三姨太,竟然放着吃喝不愁的姨太太不做,硬给过世的车户披麻带孝,由不得高看她一等,不等刘冷娃招呼,都掂起垫杠,围在玉蓉四周。刘冷娃指着那些人说:不是我小看你们,要是真动起手脚,你们黄羊镇的人全部上来,也招不住我们收拾!今天这事情,你们要是好好说就算,要是胡来,我们血了你这个马车店!
魏掌柜对着大婆娘煽了一个耳光,吼骂:狗日的屁婆娘,净干些糊涂事情!把人给我吆回去,少在这里搅和!大婆娘翻着白眼看了下掌柜,对那些人挥了下手,啥话没说就回屋里去了。
夜里,吴骡子,吴老大、马车柱、侯三、刘冷娃、玉蓉和车户们给吴骡子守灵,他们坐在棺材旁边,吸着旱烟,琢磨着吴骡子的事情。好大功夫,马车柱才给吴老大说:老大脑兮,古人常说慈不带兵义不理财,可不是没有道理的。
吴老大看着父亲的棺材,连连点头。
棺材放在平常吃饭的大屋子里,四周铺着麦蒹,麦蒹上铺着毛毡,人跪在上边就不冷了。棺材前边放着一个很大的铁盆,守灵的人在铁盆里烧纸,不时有灰烬飘出火盆,在屋子里飘逸,落在棺材上,落在守灵人的羊皮袄上。马车柱又给火盆里放了几张纸,对玉蓉说:你要是真的送俺骡子兄弟回西安,恐怕再回不到黄羊镇啦,这家人不会让你回来的!玉容说:我啥都想到了,要是顾揽的太多,啥事情都干不成。我以后的日子不用你操心,我老二娃都十八岁了,我自己也能做事情,饿不死!吴老大接着说:看姨说的,你能对俺大这样,我吴老大虽说不是你亲生的,绝对会把你当亲娘看待。不管俺老二兄弟以后咋样,我都不会让你的日子过到人后边!说完,对刘冷娃说:我明天跟俺姨一块把俺大送回西安,你跟车柱伯领着车帮朝西岸子走,车帮的事情你就操心了,有啥理不清的事情,就问车柱伯。
侯三给火盆里放了几张纸,说:骡子兄弟在世的时候,就喜欢听我的秦腔。明天赶早,我们跟骡子兄弟就分手了,趁这阵在一块,我好好给俺骡子兄弟吼一阵。马车柱说:咱都吼,让咱骡子兄弟听听,咱这些老兄弟在送他哩!侯三干咳了一下,就吼起《斩李广》:
-------再不能头戴王的三王纽,再不能身穿滚龙裘。再不能玉带腰间扣,再不能粉衣朝靴蹬龙楼。再不能东华门里走,再不能西华门里游。再不能麒麟阁前走,再不能游玩五凤楼。再不能金殿三扣首,再不能班房把本修。再不能会同文武班房候,再不能朝臣带露五更头。再不能忠谏直言奏,再不能为国来分忧。再不能运筹帷幄保疆土,再不能伴君做公侯------
侯三刚一吼开,马车柱、刘冷娃、还有守灵的车户全跟着吼起来。侯三吼着秦腔,想着吴骡子对自己的仗义。他想着吼着,吼着想着,眼窝里就流出大滴大滴的老泪。马车柱也吼着秦腔,想着吴骡子和自己的情义,一块带领马车帮东奔西颠,一块栽培吴老大熬费心血,最终把三家庄马车帮折腾成西北五省最大的马车帮,也是想着吼着,吼着想着,眼窝里流出了大滴大滴的老泪。吴老大想着父亲在自己身上倾注的心血,要是没有父亲的栽培,自己哪能成就这么大的世事,也是想着吼着,吼着想着,眼窝里也流出大滴大滴的眼泪。这段秦腔还没有吼完,车户们的泪水都模糊了双眼,情催发声,声催发情,这情这声激发到了极致。
院子里响起一阵马蹄声,随着马蹄声地停止,房门被推开,一股冷风裹着魏老二闯进来。魏老二看到房子中间的棺材,看到守灵的玉蓉,看到一块守灵的车户,就有了惊奇,问玉蓉:娘,你让我连夜回来,有啥事?玉蓉说:这棺材里的人,就是我经常给你说的你亲大,今天挂坡的时候下世的,快给你大磕头!魏老二这才知道,娘经常给他说的亲生父亲,竟然没来得及见上一面,就阴阳两隔了,急忙跑到棺材跟前,磕了三个头,站起来接过车户递的孝衣,穿在身上。玉蓉指着吴老大给他说:这就是你同父异母的兄弟,大你九岁,他叫吴老大,你叫魏老二,当初我给你起名字的时候,就是按这个顺序起的。
魏老二走到吴老大跟前,说:哥,我经常听俺娘说咱大跟你的事情,你跟咱大也干了轰轰烈烈的世事。玉蓉又说:老二,我们明天跟着你哥,一块把你大送回西安,把你大葬埋了,也算你尽了儿子的孝道!魏老二说:娘,你说咋办就咋办。就是我离开张掖的时候,不知道家里出的啥事情,没有给柜上请假,也没有清算工钱,咱不能说不去就不去了,柜上有柜上的规矩!马车柱说:你给柜上请假的事,我们替你办了。我们明天就朝张掖赶,后天就能赶到张掖,我给你们掌柜说,顺便把账替你结了!
第二天清早,三家庄的车户都到了官道上。吴老大吆的灵车,头牯对着东边。刘冷娃、马车柱和三家庄车户们吆的车,都住在夏官营,一人骑着一匹头牯拐回到黄羊镇,给吴骡子送行,他们的头牯都对着西边。刘冷娃、马车柱带领车户们,挨个给吴骡子磕头。车户们给吴骡子磕过头,就要跟吴老大、玉蓉、魏老二分手时,魏掌柜带着十多个人赶来,走到棺材跟前,给吴骡子磕了头,对吴老大、马车柱、刘冷娃、侯三、玉蓉说:死者为大,吴大脑兮是我敬佩的人物,我给吴大脑兮磕头,算是把礼数尽到了。说完,对玉蓉说:老三,你要给吴大脑兮送葬,尽管于道理不通,看在咱跟马车帮的份上,我就忍了。可你不该把老二也拉上,我吃的喝的把他供到十八岁,供他读书识字,下了多大的血本,旁人不知道你总该知道。他现在能给咱家挣银元了,你却让他到西安,我白把他养活这么大了!
玉蓉说:你说得没错,老二是吃你的喝你的长大的。我把他带到西安,没有旁的想法,只是让他安葬亲生父亲。我今个当着这些人的面,给你个说法,老二以后不管干成多大的事情,都是你的儿子,他的姓不会改成旁的姓。你百年以后,他肯定会来给你送终,打柳木幡摔尿盆尽孝子的孝道。
魏老二也走过来说:大,我一辈子都记着你的养育之恩。我娘说得对,我一辈子都姓魏,这个姓说啥都不会改。你啥时候需要我做事情,叫人给我带个话,我就是有天大的事情,也会赶到你身边。魏老二给魏掌柜说过,又走到马车柱跟前,说:柜上欠我十个月的工钱,每个月四块银元,一共四十块,你到了张掖,替我到柜上领了,回来的时候捎到黄羊镇,交给我大。
狗娃也跑来了,拉着魏老二的手,舍不得和兄弟分手,说:你这一走,我连个做伴的都没有了,说着就流出眼泪。魏老二拉着狗娃的手,也流着泪说:哥,你身子不好,以后不要光图挣钱,把身子调理好才是根本。不管我以后把世事干成啥样子,你有啥难处,只要给我捎个信,我就给你办!
吴老大从车上取出三十块银元,送到魏掌柜跟前,说;掌柜伯,有俺玉蓉姨这层关系,我也该把你叫伯。你把俺老二兄弟养活这么大,也不容易。这点银元你拿上,遇到世道不好的时候接济着花。我赞成俺老二兄弟的话,迟早有啥事情就给俺兄弟俩带个话,俺兄弟俩不会不管!
魏掌柜被吴老大、魏老二的情义化解了,不好意思接银元,说:这是弄啥哩,我可不是来闹事的。我跟你大也是几十年的交情了,他这阵要回西安,我说啥也要来送送!吴老大说:我知道你是来送俺大的,这银元也是俺大让送给你的!玉蓉见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就接着说:娃给你钱,你就接上,你的岁数也大了,马车店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差,这些钱留下来养老,也能管些时候。俩娃都给你说了,有啥事情给叫人带个话,娃不在家就把话带给我,老天爷叫我们有了这场缘分,我不会丢下你们不管。你回去给大姐二姐捎个话,她们迟早有啥事情,我照样会当一家人的事情办!你每年抓几付中药调理调理,不要舍不得钱,身子重要!
玉蓉这几句话,把老掌柜说得眼泪汪汪。二十几年前,他把玉蓉从妓院里买回来,她天天都到镇子外边迎接马车帮,为店里撩揽生意,一直到生下老二,又天天夜里给车户唱戏,还是为给店里撩揽生意。对老魏家的马车店,有功劳也有苦劳。临离开老魏家,还操心自己的身子,还让娃们给自己养老钱,想到玉蓉的好处,觉得自己对不起人家,就有了亲近的话语:我这些年没有好好待你,对你不周到的地方,你也不要挂在心上。你到了西安,要是日子过得好了,我也就放心了。要是日子过得不顺心,就回咱黄羊镇,还住后院那间厦子房,还当你的老三,有我一口吃的就不会让你吃半口!掌柜这些话,又把玉蓉说得流了眼泪,又想起这个男人为了一家人的日子,为了马车店的生意,日夜操劳,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越想眼泪越多,就放声恸哭起来。马车柱、刘冷娃、侯三这些车户又围上来劝。
吴老大又对魏掌柜说:掌柜伯,我让西北五省的马车帮,到了黄羊镇都住你的店,你的生意就不愁好不起来!魏掌柜走到吴老大跟前,拉着他的手连声感谢,又交待:老二是你亲兄弟,好好照顾他,他毕竟才十八岁!
最后,还是刘冷娃、马车柱领着车户们朝西边走去,吴老大和一个车户吆着灵车朝东边走去,早有人骑着快马回西安给翠花报信。黄羊镇口还竖着魏掌柜这十几个人,看着两边的头牯和车走得没有踪影了,才蔫蔫地转过身子,回黄羊镇去了。只有狗娃还舍不得兄弟,送了一程,又送了一程,不愿停下。魏老二就劝狗娃:狗娃哥,你就是来个十里相送,也终得一别。我们迟早还会见面的,就到此止步吧!狗娃这才止住脚步,眺望着他们渐行渐远,直到眼前什么都没有了,还痴痴的站在那里。
四十多天后,灵车吆回西安,翠花早在上房摆好灵堂,灵车还没有吆进村口,三家庄没有上道的人都穿着重孝,候在那里迎接,老远看见灵车,跪在马路两边,对着灵车磕头。翠花冲上来,扑到棺材上头,可着喉咙吼了一声:我老大他大呀,你咋舍得留下我跟老大娃子,一个人享清福去啦!
吴老大、玉蓉、魏老二早早就下了车,让车户牵着头牯笼头,生怕戴孝的人惊了它们。吴老大走到翠花跟前,对玉蓉说:这是俺娘!说完就跪到翠花跟前,说:娘,我没有照顾好俺大!玉蓉也赶忙跪在翠花前面,哭着说:大姐,都是我不好,我今个把自己送到你面前,要打要罚全由你啦!魏老二见吴老大和亲娘都给翠花跪下了,也赶忙跟着跪下,啥话都没说。
吴老大指着玉蓉给翠花说:这是俺玉蓉姨,亲自把俺大从甘肃送到咱家。又指着魏老二说:这是俺老二兄弟,玉蓉姨的娃,也跟着俺把俺大送到回来。翠花急忙拉起玉蓉,替她拍了膝盖上的灰土,说:妹子一路辛苦了,快回家换换衣裳,吃点热乎东西!这事情我也想通了,人已经上路了,咱再难受也拉不回来,还不如让他痛痛快快地上路!妹子过来了,咱就是一家人,互相帮衬着过。有我跟老大吃的就有你吃的,要是遇到年馑饿死人,最先饿死的肯定是我跟老大,绝对不会让你死在俺娘俩前头。我已经把房子收拾好了,专门给你缝了两床里外三新的被子。咱姐妹俩睡一个炕,黑了也有谝闲传的人。翠花给玉蓉说完,又走到魏老二跟前,双手把他拉起来,仔细看了,说:是骡子的种,跟骡子、老大长得一模一样,听说这娃从小就读书,满肚子学问。咱吴家不得了,两个娃都这么有能耐,骡子到了阴间都会笑得睡不着觉!老二,我当着这么多乡党的面给你说,你大留下这么大的家业,有你一半,空口无凭,白纸黑字,你们还没有回来的时候,我就叫人写了文书,在上边摁了指印。
玉蓉过去听三家庄的车户们说过,吴骡子的婆娘翠花仗义、大气、贤惠,是女中豪杰,今天见面,见人家把事情都做到这份上,越发敬佩得不行,真心说:大姐,我跟老二娃能遇到您,真是俺娘俩的福份!
张富财在两个伙计的搀扶下走过来,先是对着吴骡子的棺材鞠了个躬,他是长辈,不能磕头。但吴骡子当过三家庄马车帮的大脑兮,他儿子还当着现在的大脑兮,行个鞠躬礼足够重了。吴老大走过去,按孝子礼给张富财磕了头。魏老二见吴老大给张富财磕头,也跪在吴老大屁股后头磕头。吴老大被张富财的伙计搀扶起来,指着玉蓉给张富财说:这是俺玉蓉姨,俺大在甘肃收下的。又指着魏老二说:这是俺老二兄弟,我的同父异母兄弟!张富财看了玉蓉,看了魏老二,又是一番感慨:骡子这辈子值得,娶的媳妇都贤惠,养的娃子都英武,也算在世上干成了事情!说完,又问魏老二,你在甘肃做啥事情?魏老二答:我去年进了丝绸布匹的店,除了站柜台还做账房先生。张富财问:你回到西安,有啥打算没?魏老二说:眼下还没有啥打算,先把俺大葬埋了再说。张富财说:我在西安城里有个丝绸布匹的店,门面还不小,掌柜的年龄大了,交了好几次辞呈,就是没人接手,我一直没敢放他。你要是看得起我,就替我掌管起来,我也不会亏待你,给你三成的干股,算是给骡子兄弟一个交代!魏老二赶忙答谢,吴老大也说:富财伯,多谢你给俺老二兄弟一碗饭吃,以后俺兄弟会报答你的!
第四十八章
三家庄马车帮里,最嗜赌的是刘四。那年,吴老大把刘四从人家的刀口救下来,给他在三家庄盖了房,替他租了车,又张罗给他娶了媳妇,媳妇又给他生了个娃娃,打了半辈子光棍的刘四这才尝到过日子的好处。他是光身子在三家庄落户的,尽管吴老大替他盖了房子,他的日子还是过得凄惶,觉得对不住婆娘,一心想让婆娘过上好日子,吆车挣的钱有限,顾住吃就顾不住穿。想在赌场上捞一把,指望有了赌运,把赢的钱拿回家,让婆娘娃过上好日子,再把吴老大给他买庄子盖房的钱还了。
马车帮挣扎到陕西柞水,吴老大见好多头牯的掌要钉了,有的头牯要啖药了,老点的头牯都有了疲像,吃饭时就宣布:明天在柞水歇马一天,该给头牯钉掌的钉掌,该给头牯啖药的啖药,谁耽搁了后天上道我收拾谁。
刘四扒拉了几口饭,搁下碗就朝赌场跑。赌场里挤满了想一夜暴富的汉子,充满了汉子嘴里的大蒜味、口臭味、脚臭味、多年不洗澡的汗腥味、旱烟叶子的苦辣味,这些气味混合在一块,成了赌场独有的气味。刘四走进这气味里,发财的欲望被无数倍放大,刺激着他身上的十万另八千个毛孔。他把银元攥在手里,牛气十足地对看热闹的人喊:趔开,趔开,我来啦!
这地方的人穷,很少有人拿银元赌,大都是拿着麻钱、纸票子来赌,见刘四攥着几块银元,忽地把地方让开。他朝赌桌前一站,把一块银元拍在下注的地方,等着庄家摇大摇小-------
不到半夜,他就把身上的银元输得净光,把衣兜翻过来翻过去,连一个铜板都没有,才沮丧地叹了口气,还是不想离开赌场,挤在人缝中看别人下注,猜大猜小,情绪激动上来,竟忘了赌局的规矩,凑到一个相识的赌友跟前,大声给人家参谋:大,大……。庄家不干了,把他推到一边。随之,几个护场子的汉子走过来,把他推了几把,警告他少在这里痞干:你又没有下宝,痞干(多嘴)什么?
刘四想还手,可想是自己坏了规矩,就不再言传了,仍然挤在人缝里看热闹。
西安灞桥的车户栓劳走过来,拍了下他的肩膀,说:刘四,咋不押几宝?。刘四说:今个手臭,带了两块银元,全输进去啦。兄弟你身上有钱没有,借给我再赌一把,我就不信今黑老是输。栓劳说:你就没有赌命,这些年都是输。你忘了那年把皮袄、棉裤都输了,只剩下裤衩子,冻得像龟孙子,就是有钱也不借给你。刘四本来就憋了一肚子气,栓劳这一点拨,就有了发作的口子,冲上去拽住栓劳的领口,骂:你敢寒酸老子!王栓劳挺着五大三粗的身子,也拽住刘四的领口,也骂:输了就输啦,还不服气,输不起就甭到这地方来,想打?我王栓劳也是个男人,怕你不成!
随之,两个人就厮搂到一块,一个想把一个压在自己身子底下,人们纷纷避让,赌局大乱。立即,有护场子的汉子跑过来,吼:没王法啦,敢在赌场上闹事,轰出去!
“慢!”刘四爬起来,伸手挡住人家,挺了下胸脯,说:我还要下注,王栓劳说我刘四没赌命,我刘四就专门跟他赌。王栓劳恶心他说:你拿啥赌?刘四脱下棉袄,甩到赌桌上,说:我跟你赌衣裳!王栓劳瞥了一眼棉袄,说:你那破棉袄白给我都不要,上边净是虱子,我还怕你身上的虱子咬我哩。你还有啥押,你押的东西我看中了才跟你赌,看不中你就滚蛋。
刘四又在身上摸,还是没有摸出一个铜崩。灞桥的一个车户给刘四说:你给他赌婆娘!车户都知道,刘四有个年轻水色的婆娘,过门一年多就生了个娃。刘四骂了一句:你咋不跟他赌婆娘!又要冲上去拾掇那个车户。在刘四眼里,婆娘是他的命根子,过门一年多就给他生了个娃,要是再给他生上七个八个出来,他刘四就人丁兴旺了。再一个就是婆娘能干贤惠,他腊月吆车回家,热饭热炕热被窝,酒呀肉呀地伺候,还把碎娃调教得像小猪娃样朝他怀里拱,一声连着一声叫大。在天祝当了半辈子土匪的刘四,有了这么好的婆娘这么好的家,能不把家看得比自己的命都贵重?
王栓劳给刘四说:你说这世上啥是你的,车是人家的,牲口是人家,只有婆娘是你的,我跟你赌婆娘。我出十块银元你出一个婆娘,咱赌一把。要是不敢,就趁早回去睡觉,甭在赌场上充光棍!说着,从怀里掏出十块银元,拍在赌桌上,盯着刘四。
刘四盯着赌桌上的银元,在马灯下发着灰白色的亮光,心里又有了波闪。要是把这十块银元赢过来,再用它做本钱,说不定能赢上几百块银元,顶自己吆好几年车挣的钱。有了几百块银元,能给娃他妈打金箍子金镯子,再置上几亩水地,等自己老得吆不动车了,就和婆娘守着那几亩地过日子……
王栓劳阴阳怪气地催:刘四,赌还是不赌,咋跟女人一样?刘四把腮帮子一咬,牙缝里崩出一个字:赌!
刘四和王栓劳站在赌桌两边,执师拿起骰子筒,取出两枚骰子,让刘四和王栓劳验了,重又放回筒里,举到半空,欢欢摇着,又猛地扣在赌桌上,贼贼地盯着刘四和王栓劳。
刘四抢先吼大,王栓劳随后吼小,执师揭开筒子,是小。刘四脸色霍然大变,白得没了一点血色,身子晃了几下,扶住赌桌才没有倒下。
马车帮还是在腊月二十几回到村子。刘四进了家门,啥话都不说,啥事都不做,就是喝酒,喝醉了就搂着娃哭。婆娘梅花觉得纳闷,问他,他又不说,只是好吃好喝地伺候他,夜里想着法子骚得让他舒坦。
初三晌午,灞桥的王栓劳提着两盒点心来了。梅花见来了客人,就忙着泡茶、做饭。王栓劳给她说:你收拾一下,跟我走。梅花不高兴地说:你这人脑子有毛病,我跟你朝哪走,俺是有男人有娃的良家妇女!王栓劳惊诧地问:你男人没给你说?梅花看着刘四,问:说啥?刘四背过身子,一句话也不说。王栓劳说:你男人没给你说,我给你说。你男人在柞水跟我下赌,把你输给我啦,说好今个来领人。
梅花愣了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好半晌,才哇的哭出来,扑到刘四跟前,吼骂起来:你咋这么心狠,把咱好好的家毁啦!刘四低着头,没有一声言语。
王栓劳说:走吧,从今个起你就是我屋里人啦,回去跟我过日子。
刘四的娃又扑在梅花怀里,喊娘,哭,房子里盛满了梅花和娃的哭叫,还有刘四的抽泣。
吴老大进来了,问:出了啥事?王栓劳赶忙说:吴大脑兮,我刚还说过去给你拜年哩,到了三家庄不给吴大脑兮拜年,咋说得过去?说着就从怀里取出卷烟,双手捧给吴老大。
吴老大一看这阵势,就知道是咋么回事情,故意问:栓劳兄弟,来走亲戚的?王栓劳把刘四在柞水赌婆娘的事说了。吴老大给王栓劳说:好好的一家人,这一弄就毁啦?王栓劳说:我也不想毁刘四一家,可他愿意赌呀,赌场的规矩……。吴老大说:赌场的规矩我懂,别说输了婆娘,就是输了命,该给人家还得给。我是想从中调和一下,你当时赌的是十块银元,我让刘四还你二十块,你让他保住这个家,咋样?王栓劳说:吴大脑兮是讲规矩的人,我想按规矩来。
吴老大思谋了一会儿,说:那咱就按规矩来,刘四,你把婆娘输给了人家,就痛痛快快让人家领走,哭鼻子挤眼泪像个熊人。吴老大又对梅花说:按刘四的岁数,我该把你叫嫂子哩。你男人把你输给人家了,你就老老实实跟人家走,这是规矩。娃你放心,我让芹菜帮你照看,有我吴老大的饭吃,就有你娃的饭吃。要是遭了饥荒,最先饿死的肯定是我吴老大家里的人。梅花说:我把娃托付给你啦,我一辈子忘不了你的大恩大德。吴老大又给王栓劳说:梅花嫂子是俺媳妇娘家村的人,还是俺媳妇娘家给刘四做的媒,俺家和梅花嫂子还有点亲份。你这一带走,她再不能回三家庄了,能不能让俺跟梅花嫂子说几句话?王栓劳说:没麻达,人之常情的事情咋能有麻达,说完就走出屋子,在院子里等。
吴老大劝梅花:你甭哭咧,我有话跟你说。梅花止住哭泣,问:俺不去能行不,你给俺想个办法!吴老大说:你不去不行,这是赌场的规矩。你要是不去,就是王栓劳一个人在咱村里耍二楞子,咱村的人都不敢出面。梅花又哭起来,说:我这一走,这娃就没娘啦。刘四这没良心的又常年在外头吆车,这个家就完了!
翠花也跑来了,问清了情况,小声给梅花说:赌局上的规矩,他可以把你领走,你要是从他家跑了,不管跑到啥地方,他都不能再把你领回去,他只赢了你一回,没有赢第二回,这也是规矩。你离开三家庄以后,就想办法朝回跑,跑回来他就没办法啦,记住了没有?梅花点了下头。翠花这才给吴老大说:让灞桥来的人把梅花领走!
吴老大冲着屋子外头吼:栓劳兄弟,进来把你的人领走。
王栓劳骑了匹蒙古儿马子来的,这种马没有新疆伊犁马高大,但特有耐力,能跑。他见梅花从屋里出来,一把把梅花抱到马背上,又腾身上马,一鞭子抽下去,马像箭样向东岸子的灞桥射去,野地里爆起一串马蹄的碎响。
王栓劳骑着马一直朝东,过了浐河,是空旷的河滩,河滩上满了干枯的苇子,长有半人多高。再朝东走,就要到灞桥地面了。王栓劳觉得小肚子憋胀,就吆住马,翻身下马,对骑在马上的梅花喊:尿泡尿,你尿不尿?他的话音没落,梅花就调转马头,大吼一声:驾——,蒙古二马子又箭样的向西射去。过了浐河,再过一个叫赵村的庄子,跑上一二里路,就到三家庄的地界了。
王栓劳急忙绑好裤带,一蹦老高地冲着二马子奔去的方向吼:我日你先人,给我停下------
一团马蹄腾起的雪霰和黄尘越射越远,一串马蹄叩击冻土的脆响也越来越远。河滩上,呆立着没有一点办法的王栓劳。
半后晌,趟过浐河浑身精湿的王栓劳挣扎到刘四家。看到刘四的牲口槽里,拴着那匹蒙古二马子,正在悠闲地吃着草料。厦子屋里,梅花坐在热炕上,娃子扎在她怀里吃奶,咂得直响。她慈眉善眼地看着吃奶的娃,满脸都溢着受活,像是啥事情都没发生过。
王栓劳进门就吼骂,还想冲到炕边打梅花。歪在炕上抽烟的刘四在炕沿上磕去烟灰,阴阳怪气说:你敢来我屋里头撒歪!王栓劳又冲着刘四吼叫:你懂不懂规矩?刘四说:你懂规矩,跑到旁人屋里吼吼叫叫,欺负这个家里没男人,还是欺负俺三家庄没男人?王栓劳指着刘四的鼻子吼:你是不是把婆娘输给我了?刘四说:我把婆娘输给你啦,你晌午都把人领走了,我又不是不让你领,你凭啥说我不懂规矩?王栓劳说:你婆娘跑回来啦,还骑走了我三岁的儿马子,是我去年用二百五十块银元在山丹买的。刘四哈哈笑了,说:老辈人说女人就像雀,把窝垒在谁家房檐底下就是谁家的。你把人领走了,咋不看好哩,你没本事看住自己的婆娘,还跑到人家屋里要婆娘,把人都羞死啦。王栓劳仗着五大三粗,全然不把刘四放在眼里,说:我不给你说那么多,你把婆娘输给我啦,我就要把你婆娘领走!刘四的态度也硬起来,说:这是三家庄,不是灞桥。你要是在我屋里撒野,恐怕不会竖着离开三家庄。
门外,传来吴老大的声音:大过年里,吵啥哩?吴老大进门看见王栓劳,惊讶地问:你晌午都走了,又过来干啥,咋弄得浑身精湿?王栓劳拉住吴老大的胳膊,说:你给评评理……。吴老大说:先把你身上的湿衣裳换了,把你弄病了更划不来!说完,对刘四说:把你的衣裳给栓劳兄弟换上,梅花嫂子把栓劳的湿衣裳拿到灶房烤干,栓劳回去的时候再换上。王栓劳换了衣裳,把梅花跑回来的事情说了,又让吴老大给他评理。吴老大说;这理我不好评,让你们大脑兮给你评。
过了一会儿,灞桥马车帮的大脑兮进了房门,王栓劳又把事情经过给自己的大脑兮说了。灞桥马车帮大脑兮就奚落王栓劳:你把人丢到人家三家庄来啦,还不快给人家赔不是!王栓劳说:婆娘我就不要啦,活该我倒霉。她把我那匹蒙古二马子也骑回来咧,那是我掏二百五十块银元买的。
灞桥大脑兮问:牲口这阵在谁家的槽里头拴着?王栓劳说:就在刘四的槽里头拴着,我刚才还看见啦。灞桥大脑兮又问:是刘四从你槽里头牵来的,还是从半道上劫来的?王栓劳答:他婆娘骑回来的。灞桥大脑兮说:这个婆娘骑你马的时候,你已经把她从刘四屋里领出来,就是你的婆娘。你的婆娘把马骑到人家的槽里头,你怪谁呢?就像你家的人把东西给了旁人,你不怪你家的人反而去怪旁人
王栓劳和灞桥大脑兮离开三家庄时,那匹蒙古二马子还栓在刘四的牲口槽里,吃着谷草和豌豆。过了正月十五,刘四用这匹二马子给旁人合伙搭了一挂车。
第四十九章
腊月的冬夜,三家庄马车帮从陕北朝回返,到了绥德过来的瓦窑堡。这地方贼冷,吃过黑了饭,刘四和车户们就上炕睡下了。这个店好多日子没住车户,炕也好多日子没烧,睡下时炕面子还不热,把人冻得睡不着。刘四这人要是倒下就睡着,就不会到赌场去,要是睡不着,就由不得朝赌场跑,像是有根绳子把他朝赌场拉。趁吴老大上茅房的工夫,他又溜出马车店,朝赌场跑去。
半个时辰过去,他怀里的两块银元就换了主人。他把周身摸遍再也摸不出一文银钱,又像往常那样喊叫着要跟人家赌婆娘,吼叫了半天,没人应承,急得直叫唤:咋不敢赌啦,松尻子货,我一个能吃饭能干活能生娃的婆娘,跟你赌十块银元,都不敢下注?
刘四见没人搭理他,猴急了,又喊:八块银元,降价了,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赌不赌?还是没人理他。刘四摆出一付豁出来的架式,喊:五块,一个婆娘卖五块银元,够便宜的啦,就是一头猪也卖五块银元哩,满世界去哪找这么便宜的婆娘?
长安县车户锁子掏出五块银元,说:我跟你赌!一个老点的车户劝锁子:他婆娘能跑,你赢回去也守不住。锁子把银元拍在赌桌上,吼:老子没有金刚钻就不揽瓷器活,我不信治不住一个婆娘。逛一次窑子还得掏块银元哩,老子花五块银元就当逛了一辈子窑子。
刘四又输了,双方说好,大年初三锁子到三家庄领人。
到了大年初三,刘四和梅花跟没事人一样,有了过去的经验,刘四把输婆娘就不当回事情了。人家把婆娘领出门,短则几个时辰长则三五天,梅花准能跑回来,就当走了趟亲戚。
锁子来了,进门就给刘四打招呼:刘四哥,我来啦!他吆着马车,车上用席片子搭了个庵子,能遮风挡雨,车厢里铺了几床被子,还有一张狗皮褥子。刘四在炕上挪下身子,算是招呼了人家,说:来了就好,我还当你不来哩,上来喝壶茶再走。锁子说:我的东西咋能不来取呢,我这人从来不欠旁人,旁人也休想欠我,说着把两斤点心放在炕桌上,又说:顺便给娃带点吃的。刘四说:喝两盅再走?锁子说:不要张罗了,我今个还要赶回长安县哩。夜路不好走,弄不好人又跑啦!锁子话里有话,故意说给刘四听。刘四满不在乎地说:你把她看好,要不,跑了你就白赢啦,也白跑大老远的路。锁子说:旁的牛皮我不敢吹,管住婆娘的本事还是有的。刘四说:你真有这本事?锁子问:你不信?刘四说:咱打个赌?锁子问:赌啥?刘四说:赌女子。我要是赢了,你的女子给我以后的娃当媳妇。要是你赢了,把我的女子领回去,随你咋着处置都行。锁子答:行,得找个监赌的。
刘四的院子里,早就聚满了人。腊月二十八马车帮回到村子时,村里人就知道刘四又把婆娘输了,人家大年初三要来领人,这里一有响动,就跑过来看热闹。刘四走到侯三跟前,说:我跟锁子赌女子,请你监赌,你愿意不愿意?锁子说:俺俩不管谁赢,都给你两块银元。侯三高兴地说:规矩你们都懂,我就不说啦,到时候你们按规矩办就行。这回呀,咱定个规矩,你把人领回去之后,多长时间她能跑回来算你倒霉,超过这个时间,她就是你永久的婆娘啦,就是跑回来,你还有权把她领回去。侯三嫉妒刘四娶了个好婆娘,想给刘四使个暗绊子。
锁子说:定一年咋样?他自信绝对能管住梅花跑不回来。刘四显得更自信,说:用不了一年,半年。侯三说:你们两个甭争了,我看定八个月最合适。
吴老大走进院子,锁子看见吴老大,赶忙抱拳行礼:吴大脑兮,兄弟给你拜年啦。吴老大抱拳答礼:大老远从长安县赶到俺村,酒也不喝就走,显得俺没礼性。锁子说:我今天还要赶回去,南岸子那边野,太晚了怕出事情。
这时,梅花从屋里走出来,全无一丝恐慌,脸洗得白白的,扑了粉;头发梳得光光的,打了蓖麻油;红缎子棉袄黑裤子,打扮得像个回娘家的小媳妇。她走到马车跟前,屁股一扭上了车,用被子盖住双腿。娃娃还高兴地在马车下边喊:娘,早点回来,给俺多带点麻糖。
锁子没有立即吆车走,问吴老大:兄弟有点事情不明白,想请教吴大脑兮?吴老大说:请讲。锁子问:这个女人啥时候起就算我的人啦,与刘四和你们三家庄没有一点关系?吴老大不知道他要干啥事,答:上了你的车就算你的人啦。锁子说:她是我的人了,出天大的事情由我担着,与刘四和三家庄都没有关系?吴老大说:那当然。锁子说:有吴大脑兮这话,兄弟就敢收拾这婆娘啦!说完,猛然从腰上抽出藏刀,咬在嘴里,冲到马车跟前,一把抓住梅花的左脚,人们还没有反应过来,就把梅花脚后跟的粗筋挑断了,梅花惨叫一声,昏死过去。关中人把脚后跟上的那根筋叫缆筋,把缆筋割断了,人就没办法跑了。
猴急的刘四吼骂了一声:我跟你没完!掂着竖在房檐下的大铡刀,向锁子冲过去。
三家庄的人见锁子如此欺负刘四,都愤怒了,一齐朝锁子涌去,还吼:剁了他,竟敢在咱村里遭害人,把他的缆筋也挑啦!锁子看人们都涌上来,有了怯乎,问:吴大脑兮,我没有坏规矩吧?吴老大说:没有。锁子壮着胆子说:既然我没有坏规矩,你村的人弄啥哩?
吴老大对刘四说:刘四,你给我停下!一把拧住刘四的胳膊,刘四手中的铡刀坠在地上,发出钢刃和冻地碰撞的脆响。
吴老大忍住愤怒对众人吼:让他走!
锁子吆着马车离开西安北乡三家庄,车上拉着被他割断了缆筋的梅花。马蹄磕击着冻雪,一步一步向南岸子走去。车后,留下一群呆如木鸡的男男女女,还有傻了一样的刘四,哭喊着叫娘的娃子。
谁都没有想到,把刘四嗜赌的毛病彻底除掉的是在天水的那天夜里。
吴老大带的马车帮行到天水,前边介绍过了,天水是出了陕西朝西走到甘肃境内的第一个大地方。天水的维人、蒙人、藏人、回人比宝鸡更多,民风更古朴、更野蛮,一句话说出,比立下字据还管用。生意间的交往、人的情谊,全凭一个“信”字。铺面、店家、车帮、驼帮、货栈、会馆,一旦失了“信”字,等于断了生意之路。但不等于没有不守信用之徒,遇到这类人物,轻则饱揍一顿,让其留下终身残疾。重则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去掉一条性命,绝无人说其残忍。赌场更是如此,踏进赌场的门槛,父子、兄弟、亲戚、乡党的情份全无,只认钱,输光走人,要是赖帐,绝不会让你竖着走出门外。年年都有几个赖子被横着抬出赌场,没人替他们说话。
马车吆进店,把车和头牯拾掇完毕,人吃饱喝足,吴老大就钻进被窝睡觉了。手下的车户有的进赌场、有的逛窑子、有的进戏院、有的进茶馆,马车店里剩下不足一半。
半夜,吴老大和车户们睡得正香,猛然听见院子里一片吵骂,急忙爬出被窝,穿好衣服跑出去。
一群汉子围着刘四,拳打脚踢地逼问:说,哪三个牲口是你的?刘四跪在地上,一边擦脸上的血,一边给那些人磕头作揖:看着同行的份上,等我挣来钱还你们,千万不能吆走牲口。这车是吴大脑兮帮我租的。他说到这里,看见从人群外挤进来的吴老大,兀地停住话语,簌簌地打起怯颤,再不敢吭气了。
吴老大走到他跟前,吼:起来,没出息的东西,男人的膝盖是随便给人家弯的!吴老大知道刘四又赌输了,人家是来要债的,走到刘四跟前,踢了他一脚。刘四急忙爬起,袖子疾快地把鼻涕血迹擦了,耸拉下脑袋缩蜷到一边。
为首的一个汉子给吴老大行礼:吴大脑兮,把你惊动起来啦,实在不好意思。吴老大问:啥事情值得深更半夜来闹,明天再说都不行?汉子说:你手下这位兄弟和我们押宝,把牲口、车、婆娘都输给我们,想赖帐。吴老大说:我当多大的事情哩,闹了半天才是这事情。刘四,把你的车套上,给人家吆过去。你们谁赢了他的婆娘,明天就坐我的车去西安领人,路上吃喝俺都包啦。
刘四急了,扑到吴老大跟前,双膝一曲又跪在地上。他吆的这挂车只有那匹蒙古二马子是他的,剩下的全是人家的。婆娘梅花输给了长安县的锁子,到现在还没有音信,要是人家到了西安,哪有婆娘叫人家领。
吴老大狠狠骂了一句:你咋不把命拿去赌呢,没出息的东西!一脚把刘四踢翻在地,对那群人说:我虽无大能耐,但最讲信义两字。甭说我手下人输了一挂车,就是把这一百八十挂车全输给你们,我也拱手让你们吆走。
这群汉子大受感动,一时不知如何办好。为首的汉子略一琢磨,说:看在吴大脑兮的面子上,这位兄弟的婆娘就算啦,我们也不忍心拆散他们一家。牲口和车我们要吆走,自古以来,借款能拖,赌债不能拖。说完,对手下人说:把车吆走,让吴大脑兮歇下。
“慢!”吴老大猛地伸出胳膊,攥住汉子的手腕。汉子感到手腕上箍着一股巨力,就没敢挣扎,急忙给吴老大躬下身子,怯怯地问:吴大脑兮,还有何吩咐?吴老大说:我闲着没事,想跟你押几宝耍耍。汉子不相信地问:在这?吴老大说:我姓吴的无论干什么事,绝不会忘掉信义两字。这把攮子交给你手下的兄弟,我要是不讲规矩,就叫他把攮子戳进这里。说完,猛然拉开衣襟,抽出攮子递给汉子,指着心窝。汉子赶忙说:小弟没有和你打过交道,但听说得多啦。你要耍咱就耍,到啥地方都行。
吴老大转过身子,看着手下的车户,说:我今黑和这位兄弟押宝,你们谁要是坏了规矩,让人家笑话咱三家庄马车帮的为人,我当着这位兄弟的面,剁了你们的指头!
汉子问:咱们赌啥?吴老大答:赌牲口、赌车、赌婆娘!汉子问:你也赌这?吴老大说:谁说我不能赌这?汉子说:既然吴大脑兮要赌,小弟就陪吴大脑兮耍耍,输赢都是屁事情。吴老大说:赌前咱们把丑话说清楚,一切都按赌场的规矩来,输家想押多少押多少,想赌多长时间赌多长时间,赢家无权干涉。汉子说:当然,兄弟在赌场混了大半辈子,还能不懂这点规矩。
吴老大说:押一挂车一个婆娘。
汉子从衣兜里掏出两个十分精致的小碗,一个骰子,交给吴老大让他检验。吴老大说:我信得过兄弟,不就是一挂车、一个婆娘,兄弟犯不着为这点东西耍滑头?
有车户从伙房里搬来桌子,又有车户提来马灯。他们的赌法很简单,一人要一面,谁家对上算谁家赢。汉子把骰子放在碗里,用一个碗扣着盖好,摇上一阵,猛地朝桌面子上一抛,骰子连转几个跟头,停定了。汉子惊喜地大叫一声:黑三,我赢啦!吴老大给刘冷娃说:把我的那挂车套好,一块叫人家吆走。汉子见赢得这么痛快,吴老大输得这么爽快,还想多赢几挂车,问:还来不来?吴老大把袖子一挽,说:来,咱们刚才说好啦,咱俩中间有一个输光就不来了。汉子说:押多少?吴老大说:押两挂车、两个婆娘。汉子问:你有两个婆娘?吴老大答:我没有婆娘掏钱买婆娘也不赖帐。汉子说:吴大脑兮果然名不虚传,豪爽,有这样的气派还能干不成世事?汉子又把骰子放在碗里,摇了一阵,猛地倒在桌面上,又是“黑三”。
吴老大又输了,急眼了,对着人家吼:我押四挂车、四个婆娘。终于,骰子从碗里倒出,在桌面滚动之后停定,朝天的一面嵌镶着红月牙。吴老大赢了,一次就把自已和刘四输的婆娘、马车全赢回来。
吴老大送走那群人回来,刘四“噗咚”跪在吴老大脚下,感激地说:你救了我一家人的性命,我刘四今辈子给你当牛做马都报答不完!
吴老大没有答理他,脱去衣服钻进被窝。
刘四直挺挺跪到天亮,没敢挪动半点。
第二天早起,吴老大把车户们集中到院子里,目光直视着刘四,一步一步走过去,劈胸揪住他的领口,抡圆右臂对着那张枯瘦的脸狠命煽去。随着一声脆响,腮帮上印下五条血红的指印,暴起老高。尔后,又用力把他提溜起来,狠劲向后一推,刘四后退一丈多远,仰面倒在地上。
吴老大对着车户吼:抬张桌子出来!立即,有两个车户抬来一张八仙桌,摆在院子中间。
吴老大对着车户们吼:都过来看我咋着教训这驴日的,我要是不把他的赌瘾收拾过来,就不当这个大脑兮!说完,从怀里取出剁肉的菜刀,指着刘四吼:你过来!刘四颤颤抖地走过去。吴老大又吼:把手搁在桌上!刘四赶忙把左手搁在桌子上,还没有搁好,吴老大手里的刀就剁下去,喀嚓一声,小拇指在八仙桌上蹦了几下,落在冻土地上,还一个劲地蹦。
刘四捂着受伤的左手,忍住疼痛不敢哭叫。
吴老大从地上拣起小拇指头,举到半空,看着车户们吼:你们都听着,以后再押宝,没啥押了把自己命押上。谁再敢押牲口、押车、押婆娘,我剁了狗日的指头。哪个犯下我定的规矩,甭怪我吴老大手黑!
四个月后,梅花脚上的伤就好利落了,肚里也怀上了锁子的娃。锁子对梅花放心,不再戒备她跑了。
一大早,锁子吃过早饭,把嘴一抹,说:我晌午到集上去耍,黑了再回来,晌午饭就甭等我啦。给梅花交待完,朝怀里揣了银钱就走了。
梅花看着锁子走远了,赶忙收拾了自己的包袱,又把锁子的银钱全装在包袱里,抱起锁子前妻留下的两岁女娃,一拐一拐地朝古道上走去。古道上,朝西安方向去的车和牲口很多,有拉货的,也有拉人的。梅花拣了一辆壮实骡子拉的轿车,给吆车的说:把我拉到西安北乡三家庄,到地方给你一块银元。
没到半后晌,梅花就回到三家庄。恰好刘四回西安装货,夫妻相聚别有一番情趣。
第二天晌午,锁子赶到刘四家,刚进屋门就见正中央摆着一张八仙桌,桌上摆着四碟子八碗,还有一坛老酒。刘四、吴老大、侯三坐在八仙桌旁等他入席。梅花忙前忙后地朝桌上端菜,见他进来,早有预见地问候了一句:我估摸你这个时候准能赶到,坐吧,俺村的人等着你喝酒哩。锁子说:你连赶早饭的锅碗都不拾掇就走哩!梅花说:来不及拾掇,怕耽误功夫走不脱!梅花和他一点都不生分,跟拉家常一样。锁子不高兴地说:你走就走吧,咋把我娃也带走啦,害得我跑这么老远的路来抱她。梅花说:锁子你忘了,你跟刘四打赌,我要是八个月内能跑回来,就把你这个女娃给刘四的儿子当媳妇。我怕耽误你的功夫,顺便就把她带过来啦,省得你专门跑一趟送人。
锁子跟梅花说话的工夫,吴老大、侯三、刘四站起来,招呼锁子入座。吴老大拉着锁子的胳膊,把他拽到自己跟前,硬把他摁着坐下,说:咱一边喝一边说,今个说不完明个说。咱旁啥好东西没有,酒保管够喝。锁子只好坐下身子,喝酒吃菜应付场面。确实是自己输了,按规矩也该如此。但是,他实在不甘心,也受不了被女人日弄的窝囊气,一阵冲动上来,仗着酒劲对刘四说:我这次输啦,服你,咱再赌一次。
刘四说:我戒赌啦,有此凭证。说完就伸出左手,让锁子看少了一个指头的手掌,又从怀里掏出已经风干的小拇指头,放在酒桌上。
第五十章
民国二十六年年底,过了“七七事变”小半年了。吴老大带着二十几个车户,到东关几家货栈联系过装货的事情,走过大差市、东大街、到了钟楼。看到离钟楼不远的空地上,云集了几千个学生,又是喊口号,又是发传单,还哭哭泣泣地演讲。有几个女学生,穿着雪白的衣裳,跪在演讲的台子上,她们身边摆着一桶煤油,神气很悲壮。她们头顶,拉着一幅很大的横幅,写着:用我们的生命呼吁政府的抗日决心,誓死不当亡国奴!
吴老大问旁边的男学生:这些女娃要干啥哩?男学生给他说:日本已经把咱们的华北占领啦,她们要用自焚的方式要求政府抗日。刘冷娃插嘴问;自焚是弄啥哩?男学生说:自焚就是用火把自己活活烧死,这是最严重的请愿方式。侯三接着学生的话说:自古以来,打仗都是男人的事情,要是让女娃把自己烧死来喊叫男人出来打仗,咱这些男人把先人的脸都丢光啦。吴老大转过身子,对车户说:看看人家这些女娃,咱把脸都丢炸啦!车户们都没有说话,脸上满了庄重。吴老大又说:咱们说啥也不能看着这么好的女学生去死。你们冲到台子上头,一人护着一个女学生,不能让她们把自己烧死。
他正在给车户们交待,从北大街开过来几辆小轿车,都打着喇叭,最前边的一辆卡车上装着二十几个兵,车头上架着机关枪。小轿车一直开到台子下边才停下,大卡车上的二十几个兵冲上台子,啥话没说就把煤油桶提走了。随着,小轿车里钻出一个穿军装的大官,在一群副官簇拥下走上台子,对着跪在台子上的女学生敬礼,眼窝里有了泪水,大声说:同学们,我们当军人的没有守住国土,是我们的耻辱。但打仗是当兵的事情,我孙蔚如知道了你们抗战的决心,但无论如何不能让你们牺牲生命。国家培养你们不容易,上战场流血卖命是我们军人的事情,你们一定要保重自己,以后为国效力。
一个跪在台子上的女学生痛哭着说:孙军长,日本已经占领了我们半壁河山,国破山河碎,我们的国家在什么地方?突然,一个女学生身子一歪,昏倒过去。孙蔚如急忙扑过去,扶起那个女学生,大声对随从吼:用我的车把她送往军部医院,告诉军医官用最好的药品治疗,就说是我的命令!
一个随从背起女学生就朝台子下边跑。
孙蔚如转过身子,对台子下边几千个大学生喊:同学们,我孙蔚如是军人,上峰没有命令我前往华北战场,我对华北的战事就无能为力。我给同学们发誓,只要日本人打到咱陕西的大门口,我不管上峰有没有命令,肯定会率部前往潼关、中条山,抗击日本军队,就是打得只剩下我孙某人一个,也不会让日本人踏进陕西半步。说到这里,拔出手枪,从枪膛里退出一颗子弹,把子弹高高举到空中,说:我孙蔚如要是守不住潼关,这颗子弹肯定会射进我的脑袋!他把子弹装进最贴身的衣服口袋,又对台子上的女学生说:你们要是信得过我,就要善待自己的生命,把书读出来报效国家。如果你们要抗日,我给你们承诺,要是我的部队给日本军队打上了,你们可以到我的军部医院参加救护工作。他给女学生说过,又对兵们说:用我的车把她们送到医院,等身体彻底恢复了,再送她们回学校。
吴老大离开钟楼,朝西大街走的时候,觉得心情很沉重,胸腔里像装了石头,坠得难受,就没有联系装货的心思了,停住脚步,对马车柱说:你和侯三伯去西关联系装货的事情,我跟冷娃兄弟到俺师父那里看看。马车柱说:装货的事情大着哩,你不去出了麻达咋办?吴老大说:你当过大脑兮,啥事情能难住你?我今个心思不好,去了也不管用。侯三给马车柱说:老大脑兮说得对着哩,他没有心思,去了也办不好事情,还不如让他到他师父那里坐坐,心里好受一些。刚才这事情,有血性的中国人,谁遇上都不好受。
吴老大和刘冷娃顺着南大街朝南门外走,刘顺义教的特务营驻扎在南门外边。当年,孙蔚如在全军挑选出来的小伙子组成的特务营,营长是上校军衔,跟团长平起平坐,从营长到士兵都是一长一短两样家伙,长的是美国自动步枪,能连着打出去二十发子弹。短的是德国二十响盒子炮,能打单发也能打连发,两把盒子炮就能顶一挺机关枪。每人还配发一把大砍刀,用好钢打的,连着砍五六个人都不会卷刃子。刘顺义教他们武功,除了基本功,重点教他们大砍刀的功夫。孙蔚如每个月都要来特务营视察训练情况,他不至一次给营长和刘顺义说,到了紧要时候把你们拉上去,这个营要当三个团用。他对刘顺义更为器重,宣布他享受正团职待遇,在三十八军见官大一级。
吴老大和刘冷娃走到特务营大门口,看见站岗的四个兵都挎着一长一短两样家伙,身子站的梆硬,跟石头人差不多,一看就知道是练了功夫的人。
吴老大走到兵们跟前,恭敬地给人家说:长官,俺们来看俺师父?兵问:你师父是干啥的,咋能跑到俺特务营?吴老大说:俺师父叫刘顺义,是你们的武术总教官。兵对他的态度一下子亲近起来,说:你在这候上一会儿,我进去禀报。不到抽锅子烟功夫,那个兵就跑出来,兵的后边跟着一个官。那个兵跑到吴老大跟前,敬了个礼,说:俺们刘总教官派曹副官接你来啦。那个军官模样的年轻人走到吴老大跟前,也敬礼,给吴老大说:鄙人姓曹,奉刘总教官的命令前来迎接你,请!
吴老大和刘冷娃跟在曹副官身后,朝院子里走去。刚才和曹副官打照面的时候,吴老大觉得面熟,又想不出在啥地方打过交道,就一边走一边想,走了二十几步还没有想出来,就问:曹长官,我觉得你面熟,又记不清在啥地方打过交道。曹副官把脸转向吴老大,看了一会儿,说:我也觉得吴大脑兮面熟,也是想不出在啥地方打过交道。吴老大又接着想,又走了二十几步,突然想起那一年学生游行的事情,就问曹副官:日本人占领咱东三省那年,你是不是还在读书?曹副官说:是呀,我当时在西北大学读书。吴老大又问:那天你是不是带着学生募捐?曹副官说:是的,你是?吴老大说:你记不记得有几个吆马车的,给你们捐了银元?曹副官又把吴老大看了一阵,猝然抓住吴老大的手,激动得满脸通红,说:真没想到,我们在这里又见面啦。
吴老大也有了激动,说:我记得你的名字叫曹剑?曹副官说:我叫曹剑,那次游行的第三天,我就到三十八军当了兵,成立特务营的时候,我又要求到这里来了。
他们到了刘顺义住的房子,曹副官推开房门,对吴老大说:你们先在这坐一会儿,喝点茶,刘总教官正在操场训练,一会儿休息了过来陪你们。曹副官给他们把茶泡上,又倒在茶盅里。吴老大说:我今天在钟楼,看见十几个女学生要把自己烧死,要求政府抗日,听说日本又把咱华北占领啦。曹副官长叹口气,说:日本人的野心并不满足占领我们华北,他想占领全中国,占领整个亚洲,实现他们所谓的大东亚共荣圈。吴老大说:我今天见到孙蔚如军长了,他说日本人要是打到黄河,不管上峰有没有命令都要带队伍上去,守住黄河不让日本人到咱陕西。曹副官说:孙军长说出了咱陕西兵心里的话,要保卫黄河,必须上咱陕西的部队。咱陕西的部队跟咱陕西的百姓是骨头断了连着筋,别的部队不一定能守住黄河。
他们正说着,门外响起脚步声,离房子还有很远,吴老大就对曹副官说:俺师父回来啦。说着就朝房门走去,快走到房门,刘顺义果然推门进来。吴老大叫了声:师父!刘顺义拉着吴老大的手,惊诧地问:我没有想到你今天来看我,没去联系装货的事情?吴老大说:我让车柱伯联系装货的事情,我带着冷娃兄弟看你来啦。刘顺义问:遇到啥事情啦?吴老大把在钟楼遇到的事情说了。
刘顺义的脸也严肃下来,盯着墙上挂的几张地图,一张是中华民国地图,一张是陕西地图,满脸都是冷峻,停了好半晌才说:这些年我在队伍上,眼界开阔了不少,咱们中国确实到了最危急的时候,弄不好小日本真能把咱中国都占啦。吴老大说:咱有那么多队伍,还怕收拾不了小日本?我今天听孙军长说了,要是日本军队真的打到黄河,他不管上峰有没有命令,都要带队伍去把守黄河?刘顺义说:咱陕西兵都是这么想的,孙蔚如不是张学良,咱西北军不是东北军,到时候会豁出命跟小日本在黄河边打一仗。为了这一仗,咱特务营都练了好多年。凭咱西北军的实力,守住黄河没有麻达。再说,上峰也会考虑,要是把陕西丢了,西北五省就很危险了,咱中国也就完啦,上头轻易不敢放弃陕西。
吴老大心里有了踏实,就把当年跟曹剑认识的事情说了。刘顺义高兴地说:你们今天遇到了老朋友,黑了在一块吃顿饭,谝谝这些年的情况,以后也能互相帮忙。曹剑说:今黑我做东请吴大脑兮,这些年我一直都想着他们捐款的事情。我还是那句话,咱中国就是把军队拼光了,有这样的老百姓就亡不了国。刘顺义说:曹副官说得对着哩,自古以来有多少人想占咱中国,可谁又能占长久?他小日本算个啥东西,小鸡娃子还想把老鹰吞到肚子里,就不怕胀死它狗日的!
南院门的一家羊血泡馍馆里,刘顺义、曹剑、吴老大、刘冷娃四个人围着桌子,曹剑点了四样小菜,要了一坛西凤酒,给他们把酒倒上,端起酒碗对吴老大说:几年前咱们就相识了,今天在特务营相见,你是刘总教官的徒弟,我也是刘总教官的徒弟,咱们算是师兄弟,咱俩一块敬刘总教官。吴老大端起酒碗,看着刘冷娃对曹剑说:这位是我的结拜弟兄,比亲兄弟还亲,你跟我是兄弟,跟他也是兄弟,咱仨一块敬师父。于是,三个人都站起来,端着酒碗对刘顺义说:师父,给你敬酒啦。刘顺义也站起来,端起酒碗说:多谢你们。四个酒碗一碰,烧酒在碗里一阵晃荡,又一齐仰起脖子,酒就灌进肚子。酒盛在碗里是水,灌进肚子就成火。世上的东西唯有水火不能相溶,但酒把这两样东西相溶了。一碗烧酒进肚,肚里就燃起火焰。再一碗烧酒进肚,就是火上浇油。三碗烧酒进肚,火把全身烧得发烫,烧出了浑身的胆气豪气,四个人又想起占了半个中国的小日本,想起钟楼下要把自己烧死的女学生,心里就憋气,凄惶,想哭想喊想杀人放火地发泄一通。但他们不能哭不能喊不能杀人不能放火不能发泄,只能一碗一碗地把烧酒朝肚子里灌。
刘顺义见喝得差不多了,把酒碗反扣在桌上,说:酒不能再喝啦,咱心里不好受,喝多了容易出事情。吴老大也把酒碗扣在桌上,说:我也不喝啦,喝多了耽误事情。刘冷娃也把酒碗扣在桌上,说:我也不喝啦。曹剑见大家不喝了,也不喝了。刘顺义问:车装了没有?吴老大说:我没有心思折腾车帮的事情啦!刘顺义说:车帮的事情还要折腾,日子还是要过的,我就担心你不把心朝马车帮上操。你大、马车柱、侯三、三家庄的车户,花了多少年的功夫才把你栽培成大脑兮,你也好不容易把车帮折腾得这么大,多少户人家指望你领着他们过日子哩。你要是把心散了,大家的日子咋过哩。
吴老大说:我也知道这个理,就是不服这口气,指甲盖大的小日本,竟把咱这么大的国家收拾得没办法?刘顺义说:办法肯定有,最后输的肯定是小日本。咱陕西的军队跟小日本也不知道啥时候能干上,咱不能就啥也不干,等着跟小日本拼。咱还是把心思用在过日子上头,你带着车户把日子过好,到了跟小日本开仗的时候,咱有力出力,有人出人,有钱出钱,这仗才能打赢。要是日子过不下去,吃了上顿没下顿,甭说小日本打咱们,咱自己就把自己饿死了。吴老大说:我吃过饭就回去,看把车装得咋样啦。要是车装好了,明天就上道,朝西岸子走。刘顺义说:这就对咧,小日本要打,日子也要过。小日本要是打过来,咱就放下日子打小日本。小日本没有打过来,咱就好好过日子。刘顺义知道他心里不畅快,还想劝他几句,又不知道说啥话好,想了一会儿对吴老大说:好多年没听你吼啦,你给咱吼上一段。吴老大说:行,我给咱吼上一段,你想听哪个段子?刘顺义说:你给咱吼《下河东》里赵匡胤唱的那一段。
吴老大干咳一声,清了嗓子,对着窗外的苍空吼唱起来:
乾德王坐龙庭用目观看,有白龙在河东修表中原。我也曾练就了雄兵百万,岂能够居人下每岁朝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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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年的吴老大中气十足,底气饱满,充满强悍、野性的秦腔从他喉咙里吼出,盈满了遒劲、阳刚,在饭店里激荡,听得刘顺义、曹剑、刘冷娃都惊呆了,听得吃客们都惊呆了,齐齐停下吃饭,仰着脸听他吼唱。从胸腔里迸发出的吼唱,又从大门、窗户传到街道,过路的人都停下脚步,站在大门窗户外边听。
第五十一章
民国二十七年夏,三家庄马车帮从兰州回到西安,要卸去在兰州装的货,在西安装上运往别的地方的货再上道。装货的前一天,吴老大让车户套了几十挂车,把爹娘、婆娘、娃子几百口人拉到西安城里,吃羊肉泡馍,逛街进商店。
进了北门,吴老大把马车帮的事情交给马车柱,让母亲和玉蓉、芹菜抱着羊葱在城里逛,自己带着刘冷娃找刘顺义去了,打听打小日本的事情。从刘顺义那里出来,吴老大又惦记着进城的马车和人,急急地朝北门走去。走到离北门还有一里多路时,突然听见城里头响起很难听的声音,聒得人头发根发麻。街道上的人都抱着脑袋朝背影处跑,还有兵们站在街道上,指着防空洞的方向吼叫:小日本的飞机来啦,都朝防空洞里跑。
天上响起很古怪的声音,几个比老鹰大几千倍的家伙从东边飞过来,飞得很低,高点的树梢子都能挂上它们。快飞到北门上空时,肚子里面巴下一串长长的屎蹶子,落到地上响起巨大的震响,把房子都摇得忽忽闪闪,脚地都晃着动弹。随之,传来大人叫娃们哭的喧哗。连续几十声爆炸,荡起的硝烟把西安城都弥漫了,把大片的房子炸塌。吴老大跟刘冷娃一愣,很快就灵醒过来,知道是小日本的飞机轰炸了,不顾炮弹还在爆炸,不要命地朝北门跑去。
翠花、玉蓉、芹菜抱着羊葱,正在街上逛,她们都没有经过这事情,不知道朝什么地方跑。芹菜吓得浑身发软,两腿发抖,几乎瘫坐在路上。翠花抱过羊葱,玉蓉架着芹菜的膀子,朝着城门洞跑。猛然,一架飞机呼啸着俯冲下来,肚子下边又巴出一串屎橛子,屎橛子落在地上,又发出巨大的爆炸。就在炮弹落地的时候,玉蓉猛地把翠花推到,把身子压在翠花和羊葱身上。炮弹爆炸的硝烟落下,玉蓉的两条腿被炸飞了,翠花和羊葱身上连一点伤都没有,芹菜也被炮弹炸了几个窟窿。
飞机在头顶飞了抽锅子烟功夫,就转过翅膀朝来的方向飞去。地上的爆炸声没有了,爆炸荡起的硝烟也没有了。吴老大眼前清亮了许多,看见一片一片的房屋倒塌了,一棵一棵的树炸断了,街道上倒下一个一个的人,有的头被炸掉了半个,有的大腿没有了,还有一个碎娃的胳膊飞到树梢上,一个女人的肚子被炸开了,露出还没有出生的娃娃------
从来没有遇到飞机轰炸的车户和头牯,被吓懵了,车户们顾不上头牯,抱着脑袋爬在地上发抖;头牯被吓惊了,拉着车上的婆娘娃子在街道上横冲直撞,遇到坎坎塄塄就硬冲过去,把车上的婆娘女子摔下来,爬在地上喊叫。
吴老大跑到北门跟前,看见自己的鞭子扔在街道上,车不知道跑到啥地方了。吴老大拣起鞭子,对还在地上爬着的车户们吼:都起来找车,把头牯拢住,不要让牲口拉着车乱跑,压死人更麻达。吓懵了的车户听见吴老大的声音,胆气回来了许多,爬起来,拍着身上的灰土,说:把他家的,咋一下子把人吓懵啦!
吴老大又给他们吼:快去找咱的人跟头牯去!车户们这才朝着街道两边跑去,找婆娘娃子头牯车去了。
吴老大一边跑一边朝马路两边看,目光在死人伤人中搜索,跑了三四百步,听见有娃娃的哭声,就朝着娃娃的哭声跑去。果然是羊葱在哭,羊葱爬在芹菜身上死命地嚎哭。芹菜仰面倒在地上,地上全是稠乎乎的血。吴老大心里一惊,跑得速度加快了。跑到跟前一看,炮弹把芹菜的半个脑袋炸掉了,白花花的脑浆跟血混在一起,身上还有几个大窟窿。在芹菜的旁边,是缺了两条腿的玉蓉,已经没气了。翠花灵性过来,跑过去抱起羊葱。吴老大把芹菜抱到干净地方,又跑到玉蓉跟前。翠花抱着羊葱走过来,给他说:要不是你玉蓉姨用身子护着我和羊葱,我和羊葱的命早就没了。吴老大脑子里一团糊涂,过了很大功夫,才抱起芹菜,朝马车走去,把芹菜放到车厢里,又抱起玉蓉,把她和芹菜并排放在一起,猛然对着东边吼了一句:小日本,日你先人,我跟你没完!
三家庄吆出来的四十几挂马车,被日本的飞机炸坏了四五挂,几个村子加起来死了十几个,伤了三四十个,毁了八九匹头牯。
这天夜里,西安城里城外都喧起一片恸哭。
翠花抱着羊葱坐在芹菜和玉蓉跟前,羊葱哭她也哭,一边哭一边说:千刀万剐的小日本,你把俺的儿媳妇炸死了,我孙子就成了没娘的娃啦,我孙子往后咋办哩!千刀万剐的小日本,你咋没有一点人性哩!说完,又对着玉蓉的尸体哭,又诉说:玉蓉妹子,你到咱家啥福都没享,就叫小日本的飞机炸死了。你为救俺和俺孙子死的,你是俺一家的大恩人,俺老大娃子羊葱孙子把你当亲娘亲奶看哩,逢年过节都给你烧香烧纸------
在城里当学徒的魏老二回来了,看到玉蓉的惨样,扑到母亲身上嚎哭起来。翠花等他哭过了,把玉蓉的事情给他说了。他长长吁了口气,擦了眼泪,走到吴老大跟前,说:等埋过我娘俺嫂子,我就当兵去,说啥也要给俺娘俺嫂子报仇!
吴老大没有说话,紧紧地握着他的手。
刘冷娃、马车柱、侯三这些车户也站在吴老大跟前,也没有说一句话。
院子里,木匠正在解板子做棺材。
夜色在一丝一丝地流逝,夜气里浓稠了火纸供香燃烧的气味,使人感到天地间充满死亡的气息。恸哭的人们都累了,哭声平息了许多,还能听到抽泣的悲哭。
突然,司马副官带着几个护兵走进来,给芹菜和玉蓉敬了个军礼,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才对老大说:根据我们的情报,中条山土匪孟八很有抗日热情,也很有势力。他和你有八拜之交,我们想请你出面,劝说他们配合我们坚守中条山!
吴老大问:啥时候去?司马副官说:战事很紧,越快越好!
吴老大看着芹菜和玉蓉的尸体,看着抱着羊葱的母亲,看着在母亲怀里哭闹的羊葱,没有马上回答。翠花忽地站起来,走到儿子跟前,用袖子擦了眼泪,朗朗地说:家里的事情交给我,你忙打小日本的事情去。小日本炸死了你媳妇,炸死了你玉蓉姨,你不去报仇谁去报仇!吴老大说:我担心家里这一河滩事情!翠花说:家里的事情不用你管,快去忙打小日本的事情去!她说这话时,眼睛上还挂着泪珠。
吴老大给刘冷娃说了一声:备马!就走进厦子房,从板柜里取出德国二十响盒子炮,插在腰上,又站在炕跟前,看着被白布盖着的芹菜和玉蓉说:玉蓉姨、羊葱他妈,我顾不上送你们上路了,是小日本把你们炸死的,我这就去办收拾小日本的事情。我吴老大这辈子给你们报不了这个仇,就不是男人!他给玉蓉和芹菜说完,又对他娘说:娘,你把羊葱带好,我用不了几天就回来。翠花说:你去,家里的事情你放心,娘会办好的!
魏老二朝吴老大跟前走近,说:我跟你一块去!吴老大琢磨了一会儿,说:你娘跟你嫂子还要入土,家里就你一个男人,你也走了咋办?魏老二说:我琢磨了,你劝说孟八他们配合咱的军队抗日,还得回来撩揽车帮的事情。我留在那里,他们看到我在,会更坚定抗日决心!就是我不留在那里,跟着长官跑了这一路,跟他们混熟了,回来就当兵去,给俺娘俺嫂子报仇!
吴老大还在犹豫,翠花对他说:让老二跟你一块去,多一个人就多一份打小日本的力量,家里的事情你放心,我会把你玉蓉姨和芹菜好好送上路的!你老二兄弟从小读书,没经过外边的世面,你要处处照顾他。他娘刚没了,说啥也不能让你兄弟再有个好歹!吴老大这才说:娘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俺老二兄弟!说完,从腰里抽出一把德国二十响,交给魏老二,说:拿上,见了小日本打,我就不信把小日本打不出中国!
吴老大走出房门,院子里站满车户,一个车户牵着四匹最好的儿马子走到他跟前。刘冷娃腰上也插着两把德国二十响,也牵着二匹最好的儿马子。吴老大走到马车柱跟前,说:车柱伯,车帮的事情你费心啦,我快去快回,用不了几天功夫。
吴老大跟刘冷娃、魏老二牵着马向村门口走去,身后跟了一大群车户。吴老大和刘冷娃、魏老二走出村门,转过身抱拳对车户们说:乡党们回去吧,小日本欠咱的血海深仇,非报不可。我和冷娃兄弟、老二兄弟就是去干跟小日本报仇的事情,车帮的事情乡党们多担当些。
司马副官也转过身子,对着三家庄的车户,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军礼。随之,又对着吴老大行了个军礼,说:咱陕西有这么好的老百姓,还怕他们小日本?俺这些当兵的,要是把小日本打不出中国,就对不起咱的老百姓!
吴老大跟刘冷娃、魏老二从中条山回来,翠花和马车柱带着村里的人把亡人埋了,把伤人治了,把运往西岸子的货也装上了,啥都安顿得妥妥的。魏老二回到家里,到玉蓉的坟上烧了纸,磕了头,对吴老大说:哥,我给司马副官说好了,明天就到他们队伍报到,跟他们一块打小日本!吴老大说:你这些年一直念书,是做学问的人,打仗不在行,到队伍上能干啥?魏老二说:打仗上我确实不如你,但现在全国都在抗日,我娘都被小日本炸死了,我要是再不投笔从戎,上是不忠,下是不孝,我就是不忠不孝之人。军队也不全是跟小日本拼刺刀,还有别的事情。我的文墨功夫,队伍上还是不多了,也需要我!他说着,从怀里抽出那把德国二十响,要还给吴老大。吴老大挡住他,说:这枪你就拿上,算是哥送给你的。这次他们到中条山,孟八见吴老大把枪送给了魏老二,又送给他一把。
魏老二给母亲烧过纸,又见过翠花,摸了一下羊葱的屁股,说:羊葱侄子,叔替你打小日本去了,小日本炸死了你娘,也炸死了俺娘,咱跟他完不了!说完,就到城里找司马副官去了。翠花抱着羊葱和吴老大,一直把他送到村口,魏老二死活不让他们再送了,翠花说:老二娃,你娘不在了,我把你当亲生儿子看哩,咱三家庄就是你的家,家里给你留着房子留着车,打完小日本就回来。你岁数也不小了,早点把婚事办了,我替你带儿女!吴老大也对他说:你是做学问的人,骨头一点都不软,哥敬服你,咱说不定会在打小日本的战场上见面哩!
两天后,吴老大几个商量上道的事,羊葱闹着不肯睡觉,不停地哭。翠花给吴老大说:羊葱要他妈哩,这娃跟他妈亲,从他妈死的那天起,娃就没有好好睡过觉。吴老大接过羊葱,拍哄着说:我娃甭哭,我娃记住是小日本把你妈炸死的,我娃长大了,打小日本给你妈报仇。
忽然听到村外传来一阵马蹄的急响,吴老大一惊,说:有人骑马到咱村啦,听声音像是队伍上的马。一会儿功夫,刘顺义、司马副官、魏老二一行人,牵着马走近吴老大家的大门。刚迈进门槛,就看见吴老大跟车户们站在院子里等候他们。吴老大看见刘顺义,跑过去问:师父,啥事情把你惊动啦?刘顺义说:你说能惊动我的是啥事情?吴老大问:是不是打小日本的事情?刘顺义说:就是打小日本的事情,说完,又说:具体事情让司马副官给你说,他是代表孙军长来的。
吴老大对司马副官说:有啥事情尽管说,只要是抗日的事情,俺三家庄马车帮会拼上命去做的。
司马副官说:我们国民革命军第三十八军,奉第六战区司令长官卫立煌将军的命令,即日开赴中条山阻击日本军队。常言道兵马未行粮草先到,我军急需一百八十挂马车,朝中条山运送军火弹药粮草供给。孙军长久闻三家庄马车帮的名声,希望贵马车帮能在国家危难的时候,为国做出贡献。吴老大说:你只要说要多少马车,到啥地方去,干啥事情,剩下的就不要管了。司马副官说:具体任务由魏副官给你布置,他负责这项工作。
魏老二穿着崭新的军装,人显得更加精神,还是没有掩盖住身上的文气,他朝吴老大跟前走近一步,说: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有一件事情要说清楚,就是咱的车和人跟着队伍打仗,少不了出现人员和牲口的伤亡。按队伍上的规定,死亡一个人发一百块大洋的抚恤金,伤者由部队医院治疗,再由地方政府支付生活补贴费。牲口按一匹八十块大洋赔偿,车按八十块大洋补偿。这些补贴很少,国家也在危难时期,拿不出太多的钱补贴。吴老大就截住他的话,说:老二兄弟,你说这话都是多余的。我还是那句话,你说要多少挂车啥时候到啥地方去就行啦,旁啥都不要再说啦!
司马副官严肃了脸,说:那我就宣布命令了,命令吴老大带领三家庄马车帮一百八十挂马车,后天早上八点到三原县弹药库集中待命。由特务营派一个排担任马车帮的警卫工作,接受吴老大的指挥。吴老大说:你回去给孙军长说,俺三家庄马车帮决不会给咱陕西丢脸,俺只能提前到决不会晚到。司马副官又说:我们还接到报告,说你们马车帮已经把货物装好了。你要是朝中条山开拔,就得把车上的货物卸下来,要不要我们军方出面给货栈解释。吴老大说:不用,这些货栈掌柜都是通情达理的人,俺们为了打日本,他们不会为难俺。
“好,后天早上八点钟,在三原弹药库见。”司马副官说完,给吴老大行了个军礼,和司马副官一块朝大门外走去。
吴老大牵着师父坐骑的缰绳,朝大门外走去,一直走到村门外头,才拽住头牯的笼头,对刘顺义说:师父,上马吧,你这阵是队伍上的人,就要上战场了,我不耽搁你的功夫。而后又对魏老二说:兄弟,保重,等把小日本打败了,咱一家人好好过日子!
刘顺义给吴老大说:你庚庚爷知道你家的事情了,让我给你带个话,你娘跟娃要是在乡下住着不方便,就搬到他那去住,他那有空房子。吴老大说:咱两个都上战场,不知道谁能活着回来。我要是回不来了,你逢年过节替我去给俺庚庚爷磕几个头,代我表个孝心。
魏老二也对吴老大说:哥,我要是有个长短,你逢年过节替我给俺娘烧几张纸,也替我给咱爸烧几张纸,替我把孝心尽了!吴老大说:你说这话我不爱听,我要你活着回来,咱弟兄俩一块过日子!
第二天一大早,三家庄马车帮的人和头牯,在村门口的场面上聚齐了。一夜功夫,人和头牯都换了容貌,车户们把头剃得光光的,头皮在黎明的晨光里焕发着青色的光;他们都穿着新衣裳,连腰带都换成新布作的。头牯脑门子上的红樱樱也换成新的,鲜红得跟初升的太阳一样。西安北乡的乡党都知道三家庄马车帮,要上中条山打小日本,都把存放多年的烧酒抬到三家庄的场面上,把锣鼓家伙抬到三家庄的场面上。场面上摆了十几张八仙桌,盛满烧酒的大碗摆得满满的。几十面大鼓、上百张锣锣、几百个镲镲,一齐敲打起来,把整个关中都喧闹起来。
张富财在张文斌的搀扶下也来了,他端着一碗烧酒走到吴老大跟前,说:你给咱三家庄壮了脸,给咱陕西乡党争了光。我岁数大了,身子也衰了,想跟你一块上中条山也不行了,只能给你敬碗酒,算是我的一点心意。再就是给乡党说,乡党上了战场,万一有了三长两短,阵亡的我给他家两亩水地,受伤的我月月给一块银元。再让风水先生挑一块好阴宅,葬埋阵亡的乡党。
吴老大接过酒碗,说:富财伯,你跟乡党过去的事情,是自家兄弟闹架。这阵小日本打到咱门上了,咱就是亲兄弟,齐心收拾小日本,弟兄们之间的事情就不值得再提啦。张富财感慨地说:老大脑兮说得对,老大脑兮说得太对啦。
翠花抱着羊葱走到吴老大跟前,说:我娃,你放心去打小日本,我给咱带羊葱。吴老大看着母亲,摸了一下羊葱的脑袋,说:娘,咱这一辈打不败小日本,还有羊葱这一辈,我就不信咱祖祖辈辈都打不败小日本!魏老二也站在翠花跟前,说:娘,你好好保重,我跟俺哥把仗打完了,就回来孝顺你老人家!翠花替他拉展了衣服,说:老二,替你娘报仇,保重身子,娘等着你们回来!
车户们接过各村首户的敬酒,都喝得红脖子胀脸,连胸脯子都变成血的颜色,还有好多村子的首户没有敬上酒,排着队等着给车户敬酒。吴老大看时辰不早了,就让锣鼓家伙停下来,站在八仙桌上,对满场面子上的乡党说:各位乡党,酒就敬到这啦,要是再敬下去就会耽搁功夫。队伍上的事情跟咱们平常吆车不一样,一寸功夫都不能耽误。我吴老大给乡党们说句实话,俺这些车户上了战场,决不给咱乡党们丢脸,要是让小日本打过黄河,俺就不会活着回来!吴老大说完,接过一个外村首户的敬酒,一口灌下去,对车户们吼了一声:上道——
三家庄马车帮在喧天的锣鼓声中,朝着弹药库的方向挺进。
第五十二章
早晨,关中东部的朝邑平原上,天阴得很重,有风,军旗在风中飘抖。中华革命军第三十八军的三万多名官兵站在那里,黄土粘在黄色的军装上、黄色的肤体上。阵阵军号声里,羼杂着战马的嘶鸣,附近村堡里传来狗的吠叫,越发增添了出征前的悲壮。
军队的方阵后边是三家庄马车帮的一百八十挂马车,十挂车一排,排成近二十排,形成马车的方阵。车户们都剃着光头,攥着鞭子,鞭子上飘动着红樱子;头牯们都昂着头,铁蹄不停地刨扣着土地,蹄下荡起一阵一阵的黄尘;车厢里,装满了弹药,用蓬布盖得严严的。
官兵们和马车帮的前方是用土垒成的台子,有一人多高,台子是才垒的,垒台子的黄土很新鲜。土台上用柏树枝搭了座出征门,在满目的黄色世界里分外扎眼。出征门两边从上到下吊着红缎子,写着巨大的黄字:
保中华卫家乡热血男儿何惧捐躯沙场
驱日寇灭外夷英勇奋战方显英雄本色
黄天、黄地、黄人种,这是盈满黄色的世界。唯有军旗、对联像燃烧在黄色世界里的火,像积聚在黄色世界里的血。
这是一支由陕西汉子组成的军旅。
台子中间,摆着一口黑漆棺材,八个彪悍的挎着双把盒子炮的卫兵站在棺材两边。漆黑的棺材死死地停放在那里,和台上台下的军人、车户一样,蒙满黄色的尘土。刘顺义站在台上,一脸严肃。刚从军的魏老二也站在台上,他是孙军长的副官,也是一脸严肃。台上台下三万多双眼睛都盯着棺材。
八点整,东南方向的大道上腾起一团弥漫的黄烟,向操场疾射而来。很快,传来战马昂奋的嘶鸣和马蹄磕击大地的闷响,一队骑兵簇拥着孙蔚如驰骋过来。参谋长冲到麦克风跟前,用指头在上边敲了几下,柏树枝大门上的喇叭里响起“咔咔”的声响。他猛地一个立正,拼尽力气对着麦克风大吼一声:立正——。台下的军人身子猛地一振,随着一声整齐的“唰——”,都把胸脯挺得老高。车户汉子听到宏亮的口令,也挺直胸脯,把脊梁杆鼓得梆硬。
孙蔚如骑着一匹大红马,火团样奔到土台下边,猛地提起战马笼头。大红马一声嘶叫,霍然而立,直直竖着身子,还没有落下,孙蔚如上身一俯,右腿从马背上跨过,左脚甩了马蹬,身子跃离了马背,几乎同时和大红马一块站在黄土地上。参谋长用标准动作跑到孙蔚如跟前,猛然停住,皮鞋后跟一个响亮的靠拢,立正敬礼:报告军座,本部官兵全部集合完毕,共三万一千八百二十七名、战马一千七百三十匹、汽车二十辆、马车一百八十辆,全部进入战斗状态。报告完毕,请您指示!
孙蔚如立正、还礼,大声命令:唱歌!
“是!”参谋长又—个敬礼,转身向土台上跑去。
“我们是黄帝的子孙、民族的精英,唱!”参谋长站在麦克风前头,举起胳膊起了头,指挥着官兵们唱开。三万多名官兵们都声竭力嘶地吼,比往日更用力百倍。
吴老大跟车户们不会唱歌,就紧绷着脸,听兵们唱歌。
训话前唱歌,是孙蔚如治军的一个办法,说唱歌能提高士气。他直直站在台子上,也竭尽全力地吼唱,却没有看参谋长的胳膊。北风刮来一根茅草,挂在他耳朵上,他都没有察觉,过了一阵又随风飘走。他从歌声里听出士气的高涨,对自己的部队充满信心,这支部队的官兵全是陕西人,绝大多数是关中子弟,很多是他从家乡灞桥招来的。他坚信老辈人说的话: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这次奉命去中条山阻击日军,击溃日军进攻陕西的阴谋。他预见,这是一场恶战,进犯陕西的日军数量比自己部队多,装备比自己部队精良,还有飞机大炮的配合,是横蛮不可一世战斗力极强牛岛师团。自己一旦固守不住,等于把陕西的二千万父老兄妹,拱手献给日军恣意宰杀奸淫。想到这里,他把右手搭在腰间的枪套上,里面是杨虎成赠送他的六轮手枪。唱完军歌,他大步走到台子中间,站在麦克风前边,目光威严地注视着操场上的官兵,半晌没有说话,心在一阵一阵坠痛。
孙蔚如猛吼一声:弟兄们!
官兵们又用力挺下胸脯。
“有父母双亲的举手!”
官兵们互相看着,犹豫了一阵才举起左臂,刘顺义和台上的军官们也举起胳膊。三家庄马车帮的车户们也举起胳膊。
“不行,重来,有父母双亲的举手!”孙蔚如更严厉地吼喊。
“唰”地一声,官兵们齐茬举起左臂,三家庄的车户们也齐茬举起胳膊。
“有兄弟姐妹的举手!”孙蔚如又吼问了一句。
“唰”地一声,官兵们又齐茬举起左臂,三家庄的车户们也齐茬举起胳膊。
“有婆娘娃子的举手!”孙蔚如又吼问一句。
又是“刷”地一声,一多半官兵举起左臂,三家庄的车户们也举起胳膊。
“是陕西人的举手!”孙蔚如又吼。
又是“刷”地一声,官兵们全部举起左臂,三家庄车户们也全部举起胳膊。
孙蔚如对着麦克风吼:弟兄们,我们都是陕西人,都有父母双亲、兄弟姐妹、老婆孩子。上司命令我们开赴中条山,阻击日本鬼子,不让他们打进潼关,保护我们的父老双亲、兄弟姐妹、婆娘孩子,不叫日本鬼子屠杀糟蹋。我们要是守不住咱陕西的大门,放日本鬼子进来,咱们的亲人……我孙某人发誓,咱们就是打得剩下一兵一卒,也要守住阵地,对得起三秦父老。这次要是打不败日本鬼子,我孙某人就死在中条山,用这口棺材抬回来,决不做败军之将!说完,嗖地拔出六轮手枪,对着天空连响六枪,子弹带着尖锐的啸音钻入黄土块样的云堆里。又从贴身衣兜里取出那天给学生许愿的子弹,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捏着,举过头顶大声吼喊:弟兄们,我就用这颗子弹告罪三秦父老!
孙蔚如训过话,走到棺材跟前,抚挲着棺盖,说:但愿你空着回来,要不,中华河山就完咧!
他说的话被台子上的军官们听见了。刘顺义鼻孔一阵酸涩,眼皮湿漉了。魏老二鼻子也一阵酸涩,眼泪竟流出来,脑子里想起一句出征的诗句:男儿多战死,没敢说出来。
参谋长吼喊一声:宣布战场纪律!司法官走到麦克风跟前,干咳几声,猛然一个立正姿式,竭尽全力吼喊起来:……临阵脱逃者,杀!畏缩不前者,杀!贻误战机者,杀!见死不救者,杀!不听指挥者,杀!叛国投敌者,杀!抢劫民财者,杀!奸淫妇女者,杀!……
司法官宣读过战场纪律,参谋长又走到台子前边,大声宣布:授旗开始,由孙军长为各部授旗!
“特务营!”参谋长对着麦克风大声点名。
“到!”特务营营长跑步到孙蔚如面前,啪地一个敬礼,接过孙蔚如递给的军旗。
“国民革命军第五十五师!”
“到!”第五十五师师长孔从洲跑步到孙蔚如面前,也是啪地一个敬礼,接过孙蔚如递给的军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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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家庄马车帮!”
吴老大一愣,怀疑自己听错了。车户们都跟着一愣,不相信参谋长会喊三家庄马车帮的名字。参谋长又对着麦克风喊了一遍:请三家庄马车帮的吴大脑兮到台上领旗!
吴老大这才灵醒过来,知道孙蔚如也给三家庄马车帮授军旗了,赶忙跑到台子上头,学着兵样子,给孙蔚如立正敬礼,从孙蔚如手里接过军旗。孙蔚如握住他的手说:你家里的不幸以及跟司马副官到中条山的情况,司马副官都给我汇报了,我代表国民革命军第三十八军全体官兵,向你表示感谢!说完,朝后退了一步,对着吴老大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军礼。
台子上的军官们见孙蔚如给吴老大敬礼,都给吴老大敬礼。台下的兵们长官都给吴老大敬礼,也都给吴老大敬礼。
吴老大扛着军旗又给台上台下的官兵们敬礼。
授旗仪式结束,孙蔚如发出命令:唱歌散会!
司马副官走到麦克风跟前,用力唱了一句:我们是黄帝的子孙、民族的精英,唱!官兵们在他的指挥下,拼劲力气地吼唱起来,旷野又响起悲怆雄壮的军歌,在黄天黄地中回荡:
我们是黄帝的子孙、民族的精英。血染的军旗呼唤,我们奋勇上前方。浴血奋战,效忠华夏,保卫江山。我们是黄帝的子孙、民族的精英。崇高的信念激励我们向前,不怕牺牲,捐躯沙场-----
车户们不会唱军歌,都用力地站着,认真地听他们吼唱。
部队唱完,吴老大觉得胸脯中有股急于吼发的东西在奔腾冲撞,对车户们吼喊:当兵的弟兄们都唱过了,咱也吼一段!
刘冷娃说:老大脑兮,你说吼哪段咱就吼哪段?吴老大说:吼《破宁国》里朱元璋唱的那一段?刘冷娃跟车户们一齐答应:就吼那一段。随之,吴老大跟车户们的吼唱,也在旷野上回荡起来:
在中军宝帐排酒宴,要与公众饯阳关。金华关李文忠为元帅,胡老将军先行官------
奔赴中条山战场的部队向东开拔了,军旗在空中飘动,发出哗哗的声音。三十八军在军旗上很有讲究,连有连旗、营有营旗、团有团旗、师有师旗。打起仗来,军旗冲到哪里,士兵跟在那里,全力以赴保护军旗。三万多官兵分成三路纵队,延伸了十多里,队列中夹裹着炮车、汽车,最后边是吴老大率领的一百八十挂马车。在军旗执导下,整个队伍像条黄色的巨龙在蠕动。十六个高大强悍的卫兵挎着双把盒子炮,抬着黑漆棺材走在队伍前首。
吴老大走在马车帮最前边,孙蔚如授的那面军旗插在车上。旗子是红色,绣着黄色的龙,在黄龙的旁边绣着六个大字:三家庄马车帮。吴老大听司马副官说,这字是于佑仁先生写的。风刮着旗子,旗子猎猎作响,飘动得很厉害。吴老大走在旗子旁边,满胸满腔都充满豪气和悲壮,觉得人生一世,有这么一场拼杀,死了也值。三家庄的车户们都看着这面旗子,行进在旗子后边,把胸脯挺得老高,胸腔充满豪气和悲壮。
第五十三章
按行军路线,队伍从朝邑城西门进,东门出,县政府和社会各界、商业铺面、庶民百姓早有准备。街道贴满了大红大绿的标语,还有无数的募捐点。各大商号的门面上都写着:义卖三天,捐献抗日将士。
蓦地,路旁的人群里冲过来一位老太大,拉着—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小伙,踉踉跄跄冲到孙蔚如跟前,孙蔚如看着老太太,没有吭声。司马副官站在孙蔚如旁边,也看着老太太,他们—眼就能看出,这是从山西逃来的难民。老太大满脸饥色,眼睛红肿糜烂,一边给孙蔚如作揖一边说:长官,这是我大孙子,他爷他大他妈他弟妹全叫日本鬼子害死了,就剩下我们两个跑出来了。你们收下他吧,给他一杆枪,打死几个日本鬼子,替俺一家报仇!
孙蔚如走到小伙子跟前,把手搭在他肩膀上,用力压了—下,小伙子身子晃了几下,脚跟没动,说:还有点瘦干巴劲,叫啥名字?小伙子答:焦满仓。孙蔚如问:多大啦?小伙子答:十六。孙蔚如说:行,给你一份粮吃。随之对魏老二喊:副官!魏老二跑步到跟前,敬礼报告:到!孙蔚如命令:把焦满仓编到特务营,你带他找军需官,换身衣服,领支枪。
魏老二犹豫了,囔囔地说:军座,这……。他从军不久,但知道特务营的人选十分苛刻,不仅要武功非凡,枪法超众,还必须是关中人,宁缺勿滥。猛丁添进个山西人,还瘦小干巴……
孙蔚如说:副官,服从命令,去办吧。又转身对另一个副官说:拿十块银圆给老太太。
魏老二根本没有理解孙蔚如的想法,这次开拔上去,这支部队打得十成能剩下一成二成,就是烧了碌碡壮的香了。焦满仓一门只剩他一根独苗,还有六十多岁的老祖母,要是编进别的连队,像他这样没有战斗经验的兵娃子肯定头一个送命。编进特务营就能留在他身边,卖命的事情不让他上去,关键时候放他一条活命,实在不忍心让已经流够血的山西人再去流血。
三家庄马车帮从一家窑子门口走过,侯三情不自禁地向里面张望。这家窑子里有个对侯三情意极浓的窑姐,每次侯三离开时,都要眼泪鼻涕齐流地搂着他,要侯三赎她从良。侯三没钱,有了钱又经不住旁的窑姐引诱,终是没给人家办成。这个窑姐和一群姐妹站在门口,艳妆浓抹,窑子门口也贴着告示:义卖三天,捐献抗日将士。大门里面放了个蒲篮,里面装着银圆、金首饰、铜板,还有大大小小的票子。
窑姐看见侯三,眼眸灿然一亮,跑到马车跟前对侯三喊叫:侯三爷,侯三爷!侯三想搭话,又见吴老大看他,身后跟着近二百挂马车和车户,怕涣散军心,对她说:我要上战场去,要是死在战场就算啦,要是能活着回来,头一件事就是到这里找你。喊完,又大步走开。窑姐颓丧地靠在街道旁的树杆上,流着眼泪冲着侯三喊:好人,我天天替你烧香磕头,求神爷保佑你平安回来!
吴老大停住脚步,给侯三说:去给人家道个别,甭叫人家说咱这些吆马车的人,缺肝少肺没情义。人家能对你这样,也难得。侯三没敢挪步,被司法官宣布的战场纪律吓怕了。吴老大说:去吧,说几句话就走,不要多停。
侯三随着窑姐走进大门,看见蒲篮里的银钱,惊诧地问:这么多钱放在这干啥?侯三不识字,看见墙上的布告等于没看见。窑姐说:我们也在义卖,蒲篮里的钱是捐献给抗日将士的。说完,猛地搂住侯三的脖子,问:你真的要到东边打日本?侯三说:你哄你干啥,你没看见俺车上插的军旗?侯三被她这一弄,浑身的血管细胞又荡溢出欲念,恨不得立即和她滚到床上做好事。自在汉中被暗窑子坑了以后,那东西遇到窑子就耷拉下来,就是遇到这个相好的不耷拉。侯三想到马车帮还在前进,就理智地停住脚步,站在大门口不进去。窑姐把身子贴在侯三身上,说:好人,你去打日本我不挡你。我让你痛痛快快受活一阵,保不住这是咱俩今辈子最后一次啦!侯三说:来不及啦,吴大脑兮只让我给你说几句话,说完了还要赶路哩。我这次要是回不来,这辈子就办了一件到死都后悔的事,就是没攒钱赎你从良。我这人骚,隔不了几天就要逛回窑子,把钱都糟蹋了。我要是能活着回来,说啥也要赎你从良,娶你为小,你和曼她妈一块跟我过日子。侯三把窑姐搂在怀里,臭哄哄的嘴在她嘴上、脸上,狠啃猛咬。窑姐也迎着侯三,在侯三满是黄土的脸上嘴上亲舔。
忽然,门道里喧起窑姐惊叫的声音,随之又是软声细气地乞求:长官,这钱是捐给抗日将士的!随之响起男人凶狠的声音:啥鸡巴抗日将士,老子没钱花咧!侯三猛然被这凶声恶气惊醒,一把推开窑姐,向门道望去。
一个刚从窑姐房里出来的家伙蓬乱着头发,脸上的气色还没有缓过来,蹲在蒲篮跟前专拣黄货朝衣兜里装。胆大的窑姐又上前劝阻:长官,这是捐献给抗日将士的!那人兀然站起,抡起胳膊对窑姐抽去,啪地一声脆响,窑姐被打倒在地,旁的窑姐吓得都不敢吭声了。
那人对窑姐吼:他妈的,给脸不要脸,老子能看上你们卖×钱是高抬你们。把老子惹毛咧,全崩了你们!又蹲下身子拣黄白之物。
侯三冲过去,对着那人的屁股狠踢了一脚,那人一头栽在蒲篮里,十分麻利地从蒲篮里爬起,看清侯三是个吆车的,从裤腰上掏出手枪,对着侯三就是一枪。侯三急忙一闪,子弹从侯三的耳坠上打过去,带走了半个耳朵,又钻进侯三身后的翠翠的胸膛,翠翠一声惨叫,倒在地上。那人端着手枪,对着侯三的脑袋,嘿嘿笑着说:一个臭吆车的,敢给我下手------
枪声惊动了吴老大、刘冷娃,也惊动了护卫马车帮的兵们。刘冷娃冲过去,一看那人拿枪对着侯三,没容他再扣扳机,一个饿虎下山之势扑过去,攥住他握枪的手腕狠劲一拧,手腕“咔嚓”一声脆响,手枪攥在了刘冷娃手里。
曹剑副官也跑过来。
侯三被打掉了半个耳朵,血一滴串着一滴朝肩膀上淌,像连着的一串血葡萄,洇湿了肩膀上的衣裳。侯三扑到翠翠跟前,那一枪刚好打到心脏,黯红的血带着泡沫冒着热气朝出喷涌,湿透了红缎子棉袄,地上还流了一摊。侯三把她抱在膝盖上,鲜血又弄湿了他的衣裳。他盯着蒲篮里的金银,那是她们忍受了多少粗暴的蹂躏,损失多少阴津和不眠之夜换来的,连自己肉体都出卖的卑贱女人,尚不忘抗战之心,那些狗日的男人……
曹剑把这里发生的事情骑马报告了孙蔚如。孙蔚如提着马鞭,那是一根柄镶金星的马鞭,是冯玉样赠送他的。他大劈两腿,站在那人面前听窑姐们讲叙事情经过。刘顺义、吴老大、司马副官、刘冷娃、侯三,还有跟前的车户们,看见孙蔚如眉宇间犁沟般的皱纹拧在一起,浓密的眉毛颤动。
刘冷娃从皮带上抽出德国二十响盒子炮,把枪膛看了一下,用嘴对着枪口吹了口气,走到孙蔚如跟前,把枪在裤腿上一蹭就打开机头,说:孙军长,崩了算咧,这些狗日的留下都是祸害。人家小日本能打过来,就是咱中国有了这帮狗日的卖国贼!
那人看着刘冷娃,骂:你敢崩老子,你知道老子是谁,老子是x x x派来的……
孙蔚如嘿嘿一笑,说:你竟敢冒充领袖派来的,司马副官,你在这守着,把他交给她们出气,最后枪决,杀鸡给猴看。
平时被欺负得窑姐敢怒不敢言,今天得了机会便蜂拥而上,抽的打的抠的捏的拧的唾的抓的咬的挖的,还嫌不解气,又回房拿来锥子剪子绳子棍子扫帚,扎戳剪打。一小会工夫,那家伙头破血流遍体是伤。还有一个窑姐气愤不过,用锥子在他那上边扎,一边扎一边骂:狗日的,这东西把人遭害苦咧,老娘今个非把你扎烂不可!
那人一声声呼喊惨叫。
刘冷娃本来就是二球,有了枪就想杀人,听着惨叫比看大戏还过瘾,起劲地督促窑姐:下手狠些,叫这狗日的尝够叫人欺负的滋味!窑姐们得到他的鼓励和兵们的赞许,更加奋勇向前同仇敌忾,一个比一个厉害。
惨叫声越来越小了,那家伙脖子一软,脑袋耷拉了。刘冷娃用德国二十响挑起他的下巴,看了他死闭的眼睛,又看了被屎尿糊得精湿的裤子,对窑姐们一挥手:算咧!窑姐们这才停住毒打。
刘冷娃对司马副官说:毙了算啦,咱还忙着赶路哩!司马副官说:你执行吧。刘冷娃朝那人跟前走了一步,抽出德国二十响,卸下弹夹抠出一颗子弹,在裤子上急速磨擦了一阵,把子弹磨得发烧,疾快塞进枪膛,指着那人的脑瓜盖子说:伙计,你先走几天,过几天老哥也过去咧,到了阴间还有打不完的官司! 啪地一响,那人的脑瓜盖子开了瓢,子弹从眉心钻进去从天王盖钻出来。
侯三临走时,掏出身上的银元交给窑姐,说:给翠翠买个棺材,扯件寿衣,帮我把她收殓了。我要是活着回来,专门来拜谢你们。
吴老大没说一句话,追赶马车的时候,才叹了气说:真没想到,咱们上中条山打日本,打死的头一个竟是咱中国人。
第五十四章
孙蔚如、孔从洲、刘顺义、司马副官、魏老二,还有一群将官们,站在黄河边,眺望着对面的中条山,眺望着对面的风凌渡口。
天放晴了,不薄不厚的云布满苍穹,太阳的光辉从云的缝隙筛下,湍急的黄河水到处都是游涡排浪,浓稠得像黄土伴成的泥浆,猛眼看去像黄泥凝成,发出震耳欲聋的轰响,经过东岸峡谷的震荡,像无数声混羼在—块的闷雷。中国军人清晰地闻到黄河浓郁的泥腥味,和老家薄地的气味—样;清晰地感到黄河冲激起沉重的水气,湿漉了他们的头发和战马的皮毛,以致军装都感到沉甸甸的。河面上颠荡着木船、竹筏、羊皮筏,所有渡河的工具都用上了。船夫们吼着号子,此起彼伏、遥相呼应。孙蔚如和军官们又一次激动起来,他们不会像曹剑那些大学生,高声吟诵赞美诗,但他们懂得黄河是祖祖辈辈住的窝子,是祖宗先人。几十年里,孙蔚如不止一次东渡黄河去和旁的军阀打仗,但从来没有像这次激动兴奋。过去,都是和自己的同胞打,赢了输了就是那么回事。这次是和外国人打,关系着陕西两千多万父老兄妹的生命,关系着中国的半壁河山,他和官兵们涌萌了与三秦父老诀别的悲壮感。
三家庄马车帮也停在黄河滩上,吴老大跟车户们凝视着黄河涌动的排浪,都没有说话,连憋到尻门子的屁都夹得紧紧的。吴老大跟车户们不至一次地从这里渡过黄河,给山西送货,从来没有出现过像今天这样的悲壮,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崇敬黄河,狠不得给黄河磕上几十个响头。
黄河滩有半里宽,全是和黄土塬一样颜色的沙丘沙滩、积水淤泥和上游冲下的鹅卵石,被蒙上了一层黄色的泥浆。三十八军的三万多官兵,还有无数炮车马车汽车地老鼠车,聚集在河滩上,面对东岸的祟山峻岭,弥满黄尘的脸庞上,呈现出悲怆的神色。
军旗和黑漆棺材仍然在队伍的最前列,等待渡河。
东岸过来的全是河南、山西的难民,穿着破烂的衣服,蓬乱着头发,多日没洗的脸上,现出绝望悲哀的表情,迈着沉滞的步履,一步一步走进陕西境内。他们认为过了黄河就到了安全地带,就不会遭到日本鬼子的残杀蹂躏,黄河的神灵会保护他们的子孙不受外夷的遭害。渡过黄河的男人们都桃着担子,一头装着孩子,一头装着锅碗飘勺,低垂着脑袋,踏着蓬虚的沙滩,默默地向西挣扎。身后跟着他的婆娘,拉扯着孩子。过了黄河,有了安全感后就有松懈,奔逃多日的疲倦猛然暴泄,许多人坐在滩地上再无力爬起,扭头望着被日本鬼子占领的家乡,流涌出浑浊的泪水。有些女人跪在河滩上,面对沦陷的家乡,呼唤着被日本鬼子杀害的亲人名字,放声恸哭,泪水鼻涕糊满脸颊。哭声又引起小娃的哭喊,像刀刃样割噬着男人的心。
哭声混羼着黄河的咆哮、河道风的呼啸、船工的号子,锥子样扎刺着中国军人的耳鼓,也刺扎着车户们的耳鼓。三万多双看惯了流血、死人、残杀、格斗的眼睛,竟不忍心看这些难民的悲恸,都死死地闭翕了眼皮,眼缝里涌出大滴大滴的泪水。泪水冲刷了他们脸颊上的黄尘,变得跟黄河水一样浑浊。
孙蔚如猛然睁开眼睛,对着部下吼:睁开眼睛!突兀而来的光亮,刺激得他眼前冒出许多金星。孙蔚如的命令被迅速传下去,官兵们全睁开眼睛,吴老大跟车户们也都睁开眼睛。孙蔚如发布命令:看着他们!又问身边的幕僚和卫队:你们见过亡国奴没有?没人回答,也没人能回答。孙蔚如大声说:都给我看清,这就是亡国奴!我们要是守不住中条山,我们的父老兄妹也得像他们一样当亡国奴。下马,向三秦父老告别!说完,一蹦下马,面对家乡方向跪在河滩上。
立即,三万多官兵都学着他的样子,面对关中的方向齐齐跪下。霍然,黄河滩上所有的哭声齐茬停止,难民们被这支军队的举动惊奇了,目瞪口呆连出气都不敢放肆。吴老大和车户们也学着军人的样子,面对家乡方向,跪在黄河滩上。
黄河翻腾奔涌,军旗猎猎招展,河道风劲吹,战马嘶鸣,交织成雄浑悲壮的声响,从官兵们头顶滚过。
黄河对岸,孟八跟刘七带着十几个护兵,迎接孙蔚如和三十八军官兵,迎接吴老大和马车帮的车户。
第五十五章
中国军队的阵地延长了一百多公里,还在中条山附近的县城布防。战斗开始了,孙蔚如带领的三十八军从未经过如此残酷的战斗。从民国二十七年夏打到民国二十九年深秋,历时两年四个多月,一些阵地和县城先后失守,中国军队又和日军反复争夺,双方伤亡都十分惨重,但主阵地一直控制在中国军队手里。最后,日军疯狂至极,不惜孤掷一注,倾其血本,派出大批军队进攻中条山主阵地,孙蔚如的军部就在主阵地后边。
日军的炮弹冰雹样朝中国军队阵地上砸,天地间充盈了炮弹的飞行声、落地的爆炸声,人们能看见炮弹在空中相撞的爆炸。中国军队的大炮刚一开火,就遭到几十倍大炮的围轰,几分钟工夫就被对方摧毁得只剩下一摊烂铁。日军的炮兵毫无顾忌地把炮弹朝中国军队阵地上倾泼,各种口径大炮的轰鸣,各式炮弹落地的爆炸,交织在一块,形成排山倒海的呼啸。刘顺义站在孙蔚如身边,看着空中炸起的枯树、草屑、石碴、土尘、老根、泥块,还有被炸碎的中国士兵的脑袋、断臂、身躯。猛然, 一颗炮弹在离孙蔚如和刘顺义不远的地方爆炸,随着硝烟灰埃泥块的爆起,一个卫士被炸得腾空而起,在空中爆裂成几十块骨节肉缕,随着硝烟泥块灰尘弹片落下,迸溅在几十米远的地方,瘆白的带着鲜血脑浆的大半个头骨,落在孙蔚如、刘顺义脚前,一个眼珠冒出一寸多长,死死地瞪着孙蔚如、刘顺义。
孙蔚如看了刘顺义一眼,眉毛翘了几下,想说什么却没说。他们浑身都是灰尘,衣服被硝烟弹片弄破多处,也粘附着死人的鲜血和肉丝。
孙蔚如说:到前头看看!一挥手,径直向前沿阵地走去。
司马副官和魏老二跟在他后边,司马副官是老军人,很镇静。魏老二就显得害怕,走路都颤栗发抖,还是装出什么都不怕的样子。司马副官朝孙蔚如前边紧走几步,挡住他说:这里已经很靠前边了,你不能再朝前边走了,前边太危险!孙蔚如一把推开他,吼:到这地步命都不值钱咧,活过今天活不过明天,看老天爷保佑谁哩!骂完,又大步朝阵地走去。
刘顺义牵着孙蔚如的战马和他的战马,紧跟在后边。
这几天,炮弹在他们身边爆炸时,他不止一次地扑倒孙蔚如,把他压在身下,脊背上的衣裳叫弹片炸破多处,棉布被战火烧得焦黑,一颗小弹片还戳在尻子上,他没有发现也没有感觉,卫士看见了就大呼小叫:刘总教官,你的尻子受伤啦!他这才感到尻子上火辣辣的疼痛,伸手一摸,混着黄土的血泥糊了一手,骂:小日本也孝顺了老子一块!用手捏着那块露在外边半截的弹片,牙齿一咬就拔出来,嘴都没咧一下。
阵地叫炮弹翻了一遍,有的地方被炮弹翻了不止三遍五遍,虚蓬的焦土有半尺多深,全烧成黑褐色,埋在他们脚脖子上边,脚在里面热灼得难受。到处都是中国军人的死尸,鲜血被焦土烘干,他们用各种僵硬的姿式倒卧在阵地上。活着的官兵都是背对黄河,胸脯对着敌人,爬伏在战壕上,睁着带血丝的眼睛,注视着前方的动静,全然没有顾及他们的到来。猛然,刘顺义看见一具日本兵的死尸,还有一具中国军人的死尸,日本兵的刺刀和中国军人的刺刀都插在对方的肚子上,他们已经窒息了,痛苦地踅曲着身子,靠在战壕墙上。
日军又一次冲锋了。
孙蔚如用望远镜观看着战场的形势,摘下望远镜后对传令兵说:通知部队,把敌人放进一百公尺内再射击,要精度瞄准,节省弹药。部队伤亡惨重,他虽说是集团军的军长,实际指挥的部队不到两个团的兵力,他只能把自己当团长使用。
传令兵答应一声,冲出指挥部。
中国军队阵地正面,日军只有五六十公尺了,中国军人趴在战壕边一枪一枪地射击,一排一排的日本兵倒在阵地前边。刘顺义拣起一位阵亡国军的步枪,对准日军射击。焦满仓从倒在战壕的国军身上翻出子弹,送到刘顺义手边。
日军的冲锋并没有因为国军的射击而减缓,他们端着三八大盖,端着歪把子机关枪,踏着倒下的同胞尸体,潮水般地朝着中国军队的阵地扑涌。刘顺义的射击准确极了,子弹只要射出枪膛,肯定钻进敌人的眉心,不浪费一颗子弹。他的准星和缺口的平线又一次瞄准日本兵,右手食指已经抠了第一道火,再轻轻用上一点力气,这个日本兵的眉心肯定被子弹打出一个窟窿。突然,他发现马上就要毙命的这个日本兵竟是个娃娃,只有十五六岁,脸上的尘污都遮盖不住令人怜悯的稚气。他从这个日本兵的冲锋动作中看出是个新兵,连起码的自我保护动作都不会。他停止了抠动扳机的动作,实在不忍心击毙这个孩子。略一琢磨,掂起步枪顺着战壕跑了十几步,从侧面向这个日本娃娃兵射出了一颗子弹,击中他抠扳机的右手食指。随之,又对着他的小腿射出一颗子弹,这个娃娃兵倒在地上------
第五十六章
吴老大带领的三家庄马车帮往返在凤陵渡和阵地之间,黄河上的渡船、木筏从对岸把弹药摆渡过来,曹剑跟特务营的十几个兵们,组织民工朝马车上装,车户们按着部队的需要朝阵地上送。小日本的飞机、大炮知道中国军队的弹药,要从风凌渡口摆渡,拼命地封锁这个地方,飞机一阵一阵地扔炸弹,不知道从哪里打过来的炮弹,一颗连着一颗朝这里落,把马车炸坏了十几挂,死了十几个车户几十匹牲口。马车返回渡口装车时,车户们就抓紧时间喂头牯,头牯跟人不一样,人饿了可以硬撑,头牯饿了就不好好拉车。车户们在吆车时,抱着冷锅盔啃几口,再趴到泉水跟前喝凉水,把肚子哄得不饿就行了。他们不再是吆自己的车了,炮弹把头牯炸死炸伤了,就卸下来拉到一边,把活着的头牯重新组合起来。遇到上坡的地方,车户们都脱光膀子,把绳子挂在车帮上,帮着头牯拉车。吴老大的车吆在最前边,那面绣着“三家庄马车帮”的军旗,被炮弹炸了几个洞,有的地方还被硝烟熏成黑灰的颜色。刘冷娃吆的车紧紧跟在吴老大后边,生怕吴老大出啥意外事情。
吴老大赤裸着上身,躬着身子用力拉着马车,两把德国二十响盒子炮插在腰上。由于过度用力,身上全是汗水,像刚从黄河里上来。他一边拉车一边用心扑捉周围的声音,担心小日本的队伍偷偷过来收拾马车帮。突然,听见侧面传来跑步的声音,估摸有半里路,这种跑步声很生疏,心里一惊,对刘冷娃说:有人朝咱这边跑过来。刘冷娃竖着耳朵听了,啥也没听见,却把腰里的盒子炮拔出来了。吴老大说:你听不出来,咱们还是防备好。如果是小日本的队伍过来了,咱的车户们都没有枪,肯定要吃大亏,就对马车柱说:你带着车户吆着车走,我跟冷娃兄弟过去看看。要真的是小日本,俺就把他们挡住。他不等马车柱说啥,就给刘冷娃说:冷娃兄弟,跟我走。
两个人顺着河沟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跑出去少半里路以后,吴老大趴在地上,观察前边的来人。有三四十个人,都穿着黄军装,前边兵的刺刀上挂着太阳旗。
吴老大给刘冷娃说:是小日本!又说:跟我来。弯着腰跑到一个高岗后边,把身子藏起来。
吴老大给刘冷娃说:咱要趁小日本没看见咱的时候,先收拾他一多半人,等他们灵醒过来了,咱再收拾剩下的人。人家人多咱人少,不能跟他们硬拼。而后又说:咱俩分开,不要偎在一块,不能让他们把咱俩一块收拾啦,你听我喊就一齐开枪。刘冷娃提着枪朝一边跑去,两个人拉开了二三十丈远的距离。
小日本走到离他们只有二十几步远的时候,吴老大突然对刘冷娃吼:冷娃兄弟,开枪!随之,两个人四把德国二十响同时响起来,一口气把枪里的子弹打空,地上已经倒下了二十几个日本兵,活着的日本兵赶忙趴在地上。吴老大和刘冷娃又把实弹匣换上,弯腰跑离刚才的地方,把身子藏起来,偷看还在犯糊涂的日本兵。
一个日本兵刚从河沟里冒出脑袋,吴老大顺手一枪,子弹就从他的鼻梁上穿过去。日本兵再也不敢抬头了。又过了一会儿,又一个日本兵抬头想观察周围的情况,趴在另一边的刘冷娃又是一枪,子弹又从这个日本兵的太阳穴钻进去。只要挨上吴老大和刘冷娃子弹的全都被击毙,这些日本兵还没弄清打死他们的人在什么地方,就摆下了二十多具尸首,剩下的躲在河沟里,头都不敢露一下。
吴老大跟刘冷娃一点都不着急,小日本露头就打,开一枪夺他一条人命。小日本不露头就等,这是自己人占的地方,自己人听见枪响就会过来收拾他们。果然,不到半个时辰,曹剑带领的兵赶来了。曹剑指挥着特务营的一个排包围了剩下的小日本,从四面八方开火,抽锅子烟功夫就把小日本打得一个都没有剩下。
第五十七章
日军停止了炮轰,也停止了进攻。他们向这块主阵地进攻了两年多,除了在中国军队的阵地前边,丢了数万具死尸以外,没有前进半步。傲慢不可一世的牛岛司令这才从狂妄的梦境中惊醒,三个月解决中国战事的牛皮吹破了,命令部下重新调查,阻击他们前进的到底是哪支部队。调查的结果使他更不可思议,阻击他的并不是中国的精锐部队,是装备十分低劣的地方部队。败在这样的敌人手下,简直是大日本帝国的耻辱,是自己英雄战斗历史的耻辱。他下决心不惜孤注一掷,也要消灭这支敌军,命令驻在临汾一带的日军,乘坐汽车火车,昼夜兼程赶来增援。
孙蔚如放下望远镜,问参谋长和司马副官:日军还有更大规模的进攻,一一五、一一七师离这里还有多远?参谋长报告:他们前进到洛宁、临猗一带就不再前进啦!孙蔚如狠狠地说:狗日的王八蛋,再给战区司令长官发电,催促他们火速向中条山靠近,同时报告我部已经伤亡大部分兵力。参谋长走后,孙蔚如仰天长叹:中华民族就坏在这群败类手里,只知道保存实力,不顾国家安危!
牛岛司令调集的增援部队到达了,日军的气势更加嚣张,更大规模的进攻开始了。无数个头戴钢盔手持三八大盖的日本兵,在军官指挥刀的督战下,在飞机、大炮的掩护下,蝗虫般地向中国军队的阵地涌来。中国士兵趴在战壕沿上,捉着机枪、步枪、手枪,急速地装子弹、上膛、瞄准、击发。机枪不分频率地狂叫着,枪管发红了,一个士兵解下裤带,对着上边浇了一泡黄汤,又对着蜂拥上来的日军叫开,每颗射出的子弹上都粘着日军的血浆。这不是中国士兵射击技术的高超,而是日军的队形太密集了。密集的队形使中国士兵畏惧胆怯,阵地前的日军像关中平原上的麦子,倒下一茬拥上来一茬,丝毫不理会迎面射来的子弹。何况这些子弹越来越稀疏,越来越难以阻挡他们前进的步伐。武士道精神在这里得到充分的表现,三百米、二百米、一百米,日军越来越接近中国军队的阵地。突然间,日军的大炮停止了轰击,爆炸声刚一消失,就传来日军整齐划一的吼叫,震天撼地。中国士兵的脸上现出了恐慌表情,即使不停地射击也阻挡不住越来越多的日军进攻。几乎在同一时刻,中国士兵停止了射击,向阵地后边张望,并互相观看同伴的脸色。日军距战壕五十米了,中国士兵们清楚地看见日军士兵狰狞的面孔、射着狂妄傲气的眼睛、浓黑的八字胡、喷射着火光的枪口。先是一个士兵转过身子,向阵地后边逃去。立即,所有的士兵都转过身子向阵地后边逃去。日军的子弹趁机向失去抵抗力的中国士兵射击,从脊背射入从胸膛钻出。阻挡士兵溃退的督战队处决了几个败下的士兵,也被潮水般的败兵裹挟着退下来。
兵败如山倒,中国军队阵地失守,日军乘胜追击。
孙蔚如在指挥所用望远镜看到自己军队的溃败,脸色变得煞白,浑身颧抖起来,但仅有一两秒钟工夫,他就镇静了自己。刘顺义拔出两把德国二十响,盯着孙蔚如问;军座,咋办?孙蔚如沉默了半秒钟,说:我亲自带卫队和特务营上去!刘顺义抢在孙蔚如前边,说:我带部队上!孙蔚如说:我不亲自上就镇不住军心!孙蔚如拔出那支只装了一发子弹的左轮手枪,提在手里迎着败军走过去。身后,刘顺义带着几百名特务营的弟兄,右手提着大片刀,左手提着德国二十响,也迎着败兵走去。
被吓破胆的败兵们,猛然看见站在他们面前的孙蔚如和刘顺义,齐茬停住脚步,羞愧地垂下脑袋。卫队和特务营的枪口对着败兵。
孙蔚如缓缓举起手枪,枪口顶住自己的太阳穴,他感到冰冷的枪口抵压着突突跳动的血管,冷冷地说:你们再退一步,我就开枪自杀,你们愿意当亡国奴,我不愿当亡国奴。传我的命令,让开道路让他们逃命去吧,看他们咋有脸活着回去见陕西父老!
卫队和特务营哗地让开一条通道。
败兵们有人转过身子,所有的败兵跟着转过身子,面对着冲过来的日本兵们。
孙蔚如从士兵手里要过一挺机枪,振臂高呼:不愿做亡国奴的跟我冲!一边用机枪扫射一边向日军冲去。他的身后,刘顺义带着卫队和特务营,连同刚才溃败的士兵,呐喊着冲过去。
日军被这猛然急转的形势吓懵了,停止了追击,还没有来得及稳住阵脚,就遇上反击的中国军队。牛岛的部队不愧是支训练有素的部队,在被中国军队冲得七零八碎的情况下,仍然各自为战,顽强抵抗。双方军队厮混在一起,拼刺、射击、格斗、撕搂。
焦满仓紧跟刘顺义,他已经被刘顺义的枪法和武功敬服了。刘顺义只要开枪,肯定有一个日本兵倒下,大刀片只要抡一下,就有一个日本兵掉脑袋,动作快速得他都不知道刀是咋着砍下去的。不论是刘顺义用枪击毙还是用刀砍死日本兵,他都高兴地报出数字。刘顺义已经打死了四十六个日本兵,大刀片崩了许多口子,不能再用了,手里的那支枪已经打空。他正想换腰上的另一支枪,一个日本军曹挥着指挥刀扑过来,他只好提着破刀迎上去。那个日本军曹块头极壮,一上来就耍了几个刀花,趁刘顺义眼花缭乱的工夫,对着他的空档一刀劈下。刘顺义一个纵跳挪开一丈多远,砍下的东洋刀扑了空。刘顺义知道日本军队里,好多人练武士道,还有的练出了功夫,也就不敢轻敌,一招一招认真对付。只是刀不争气,每和人家磕碰一下,就被削去一片刀刃。日本军曹看出了刘顺义的刀不中用,专门和他磕刀。本来,刘顺义的刀法远远超过日本军曹,一招就能把他收拾了。可兵器不赢人,手里说是有把刀,实际跟空手差不多。好几次有了开枪的机会,但枪里没有子弹,就一边跟日本军曹周旋,一边寻找下手的机会。
焦满仓没有提防刘顺义会跟日本兵周旋,他心目中刘顺义冲到哪里,哪里的日本兵都得完蛋,他就跟着刘顺义的身子转圈,被脚下的尸体绊了个跟头,刚想朝起爬,看见日本军曹挥刀砍过来,吓得“哎呀”一声,裤裆里湿了一片,趴在地上再没敢动弹。刘顺义看日本军曹要对焦满仓下手,一个箭步,大劈下去,日本军曹不得不丢下焦满仓,招架刘顺义的刀。这样挑逗了几次,把日本军曹惹火了,“哇哇”一阵狂叫,一刀连着一刀向刘顺义猛劈,刘顺义利用身体的敏捷,跳过来跳过去跟他周旋,寻找下手机会。焦满仓看日本军曹离开了自己,吸了好几口气才镇静下来,举起手枪对准日本军曹的后背抠动扳机。日本军曹身子一挺,脚步踉跄了,刘顺义趁机一个突劈,缺崩了许多口子的刀刃,砍在他握刀的胳膊上,那把东洋刀掉在刘顺义脚前。刘顺义丢下刀片,把东洋刀用脚朝上一挑,右手接住,刚要对日本军曹劈下,日本军曹却扑倒在地上,后背的枪眼朝出喷涌鲜血。
焦满仓高兴地狂呼大叫:刘总教官,这个日本兵是我打死的!刘顺义也高兴地说:有种,再打死几个,替你们山西人报仇!
东洋刀的钢火就是好,刘顺义有了好刀,再冲进日本兵的人群中,跟冲进西瓜地里一样,挥动一下就有一个脑袋滚落下来,利索得连点肉丝丝都不粘。他就这样远处用抢打,近处用刀砍,跟在他屁股后边的焦满仓都数到六十三了。
魏老二被冲散了,不知道孙蔚如到啥地方去了,刚好和刘顺义遇到一块,就跟着刘顺义。刘顺义跟日本鬼子拼,他在旁边助威,趁机对日本鬼子开一枪,击毙第一个日本兵的时候,高兴地说:这是给俺娘报仇的!击毙第二个日本兵的时候,也高兴地说:这是给俺嫂子报的仇-----
日军又一次溃败了,又一次在中国军队的阵地上,摆下几百个兵士的尸体,还有一些没死的伤兵在惨叫。
刘顺义和孙蔚如会合在一块。孙蔚如的左臂被戳了一刺刀,血把军装洇湿了一片。 司马副官指着孙蔚如的左臂说: 军座,你的胳膊?孙蔚如不在乎地抖了下左臂,说:叫小日本捅了一刺刀,没伤着骨头!
刘顺义趁机给孙蔚如说:军座,你在这指挥部队,我带特务营的弟兄们追杀一阵,彻底伤了他们的元气,咱们的日子才能好过。孙蔚如略一思索,说:行,追击的动作要猛,不要恋战,追上二三里路就回撤,回撤要迅速,不要叫敌人咬住,到时候我派部队接应你。
刘顺义挥舞着东洋刀,对特务营的弟兄喊:跟我杀小日本,冲啊!打头冲下山去。身后,特务营的几百名弟兄挥舞着大刀片,狂吼着扑过去,像股黄尘掀起的旋风。这一个回合,特务营打死打伤了二三百个日本兵,自己才伤亡了三四十个。
孙蔚如望着得胜回来的特务营,得意地对刘顺义说:当初我要组建特务营的主意没错吧!刘顺义顺着孙蔚如的意思说:兵不在多在精,将不在多在勇,这是咱老先人留下的话。孙蔚如感慨地说:刚才要不是特务营,咱陕西的大门就完啦!
这时候,吴老大、马车柱、刘冷娃、侯三他们刚好把弹药送到阵地上,士兵们得到子弹的补充,士气更加高涨。
第五十八章
在山背后的洼地里,特务营把俘虏的日本军官绑在树上,那是被炮火轰炸得剩下唯一的树,有碗口粗细,上半截被炮弹炸断,光秃秃的半截树桩被烧得焦黑。一个长官凶狠地对士兵吼:绑紧些,叫这帮畜牲尝尝咱陕西兵的厉害!
侯三提着狗球鞭子走到日本军官跟前,用力盯着他,眉毛浓缩在一块,干巴巴的腮帮暴起梆硬的肌肉。他慢慢地举起鞭子,胳膊一挥身子一扭靠全身的暴发力,对准日本军官的脸抽去,啪地一响,那张同样弥满灰尘的脸上暴起一条血痕,渗出一缕鲜血。他一边抽一边骂:驴日的小日本,杀了俺多少中国人,今天轮到俺收拾你们啦!
日本军官身子一挺,鞭子抽近脸腮的瞬间紧闭眼睛,痛苦地呲下嘴巴,而后又闭上眼睛,等待鞭子的第二次打击。
侯三又吼问了—句:说,你糟蹋了多少中国妇女?吴老大、马车柱、刘冷娃,都看着侯三收拾日本军官,没有一个人出面说话。
日本军官闭着眼睛,不回答侯三的问话,他的沉默更增加侯三的愤怒和仇恨,鞭子更狠命地在他另一边脸腮抽下。立即,另一边脸腮又暴起一条血痕。就这样,他问一句抽一下,抽一下问一句,一小会工夫就把日本军官的脸抽得稀烂,鲜血滴到焦烫的土地上,一缕缕的烂肉带着瘆人的血丝从皮肤里迸绽出来,露出白森森的颧骨,直到昏死过去都没有说一句话。
侯三拷问日本军官时,日军妓女一直没敢睁眼,吓得蜷缩在地上发抖,不敢出声地抽泣。侯三见日本军官昏死过去,看着她思索发泄仇恨的办法。日军妓女恐惧地抬起头,觑瞟了侯三一眼,对着侯三使劲磕头。
侯三把鞭子提起几回都没有落下,他要用更残酷的办法发泄胸中的仇恨。猛然,脑子里浮现出更毒恶的想法,得意地干笑两声,看了一眼日军妓女,又看着刚刚苏醒的日本军官,阴笑两声,一字一停说:你们糟蹋我们中国妇女,我们也糟蹋你们日本女人,这叫冤冤相报。说完,指着日军妓女对一个车户说:上去,扒了她的衣服!那个车户看了他一眼,又看了吴老大一眼,犹豫着没有上去。侯三说:你不要看咱大脑兮,他不会挡的!侯三见车户们还不动作,又煽动他们:你们还不快点上,平常弄的都是土窑子,这阵弄东洋女人,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一辈子都遇不上这么好的事情。有几个车户被他鼓动起来,冲到日本妓女跟前,压胳膊压腿地要扒她的衣裳。
日军妓女挣扎着不让他们脱衣服。
一个车户抓住她的衣领像提鸡娃样提起,几下就扒光了衣服,又把她摔在地上。她赤着雪白的肉体,肤肌在猛然袭来的羞耻的刺激下,泛起密密麻麻的疙瘩。她夹紧大腿,上身俯在膝盖上……
侯三给那个车户鼓劲:上,把驴日给我朝死里日!那个车户在邪恶、仇恨、淫欲的支持下,扑了上去……
绑在树上的日本军官狂叫—声昏厥过去。
军队的连长看着这种情况,不知道该制止还是不该制止,就看吴老大跟马车柱。吴老大对那个朝日本妓女身上爬的车户吼了一声:二货,算啦。叫二货的车户提着裤子,不知道该咋着办好。
侯三跑到吴老大跟前,说:咱二货日的是日本女人!我是家伙不行了,我要是家伙还跟过去一样,我头一个日她驴日的!
司马副官带着几个卫土来到这里。侯三和二货还没有灵醒过来,司马副官就对卫兵们下了命令:把他绑起来!卫兵们冲上去,把还没有来得及穿裤子的二货提溜起来,让他穿好裤子,反扭住胳膊。二货挣扎了—阵没有摆脱,就大声喊叫:是侯三伯叫我弄的,弄日本女人替咱中国人报仇!
司马副官看了日军妓女一眼、拣起一件上衣扔给她。日军妓女慌忙用上衣把自己裹住,给司马副官连连鞠躬。司马副官紧绷着脸,盯着二货说:你犯了军法!二货瞅了侯三一眼,没有吭声。侯三跑过去用身子挡住二货,说:日本人能糟蹋咱中国妇女,咱中国人就不能糟蹋他日本妇女,你是向着咱中国人说话,还是向着日本人说话?是我让二货弄日本女人的,你要收拾就收拾我。
司马副官瞥了侯三—眼,对士兵说:把他放了,把这个人抓起来。老乡,你犯了军法知道不知道?
侯三硬着脖子说:我犯了哪条军法,少用大毛球吓憨女子!三家庄马车帮有孙蔚如和刘顺义撑腰,他就不把这个白面书生放在眼里。司马副官说:战场纪律第十条,强奸妇女者,杀!侯三问:我问你,她是哪一国的妇女?司马副官说:日本国妇女!侯三更是得理地说:日本鬼子糟蹋了咱多少中国妇女,你知道不知道?! 司马副官说:知道!侯三说:你不让我们报仇,跟日本鬼子穿一条裤子?
卫士们的手枪对着侯三,司马副官对卫士摆了下手,对侯三和车户们说:日本鬼子是畜牲,咱们也是畜牲?侯三翻了下眼皮,看着司马副官说:我是大老粗,说不过你们这些喝墨水的人,反正我见了日本人就有气!司马副官说:要是姓王的杀了你家的人,你总不能把全世界姓王的都杀完吧?司马副官说完,又对吴老大说:吴大脑兮,这个车户是你的属下,该咋着处理你看着办,咱得给方方面面有个交代才行。
吴老大站在侯三面前,黑丧着脸看着他,没有说话,琢磨处理的办法
侯三问吴老大:你说这日本婆娘该不该叫咱们弄?他就是不明白为啥不让他们弄日本女人报仇?吴老大看了司马副官一眼,没有回答,他也说不清楚这里面的道理。侯三说:这有啥不能说的,我侯三要是犯了军法,你该杀该剐来个痛快,甭叫人家说咱三家庄马车帮贪赃卖法。我就是不清楚,他们日本鬼子糟蹋咱们中国那么多妇女,咱们就不能弄日本婆娘?吴老大思谋了一会儿,说:不能!侯三问:为啥?吴老大说:叫司马副官给你讲,他懂得道理多!
侯三跟车户们又把脸转向司马副官。
司马副官说:这个日本女人才二十出头,或许刚从学校毕业,或许已经许了人家,或许才拜过天地,或许还在家孝敬父母、抚养弟妹,却被日本鬼子抓来,远离父母远离家乡,受日本鬼子的欺凌,我们再去蹂躏她,良心何忍……
车户们看着那个日本妇女,都低下头。侯三这才明白过来,对吴老大说:我真是犯了军法,你看咋办就咋办,不要坏了咱三家庄马车帮的名声就行。吴老大还在缄默,脑子却在激烈旋转,寻找两全其美的办法,脑子豁然一阵灵醒,对司马副官说:按俺马车帮的规矩,车户犯了规矩就用鞭子抽尻子。司马副官说:当然,按你们马车帮的规矩办就是啦。
吴老大立即对车户们吼:把侯三给我压倒!车户们看了侯三,又看吴老大,不忍心把侯三压倒。侯三朝地上一趴,对吴老大说:自古以来,军令如山,我犯了军令就不叫你为难,你该咋处置就咋处置,不要让人家以为咱三家庄马车帮不懂得规矩。说完,把裤子朝下一退,撅起白花花的尻子让吴老大抽。
吴老大攥着鞭子,朝侯三跟前走去。车户们把心提到喉咙眼跟前,要是吴老大亲自抽他,用不了三鞭子,他的命就没了。
司马副官见吴老大真的要给侯三下手,就有了后悔,车户毕竟不是军人,咋能用军人的命令要求他呢?想让吴老大饶了他,又觉得面子不好看,就对吴老大说:我还有军务在身,你在这里处理就行啦。
吴老大说:军务在身也不在乎这一点功夫,你看着我把他处置完再离开。说着就举起鞭子,拉开了狠劲抽打的架式,把胳膊伸得展展的,对着侯三的屁股抽下去。车户们看着他用尽全身力气把鞭子狠抽下去,又为侯三提起了心劲。侯三看了一眼吴老大举起的鞭子,心里也涌出死到临头的绝望。“啪”的一声炸响,吴老大的鞭子落到侯三的屁股上,声音盖过了战场上的枪炮声,显得分外震耳。
司马副官见吴老大下这么狠的手段,就对他有了更多的敬佩,说:吴大脑兮,难怪你能成西北五省的大脑兮,连我们孙军长都佩服你!
吴老大的鞭子落到侯三的尻子上,侯三心里就明白了。那鞭子看起来举得很高,抽得很用力,但挨在尻子上跟蚊虫咬了一下,没有感觉疼痛。吴老大在鞭子上耍了花招,读书出身的司马副官咋能看出这里面的奥妙。
第五十九章
日军还没有攻破国军的阵地。
进攻了一上午的日军,停止了对国军阵地的进攻,也停止了对国军阵地的轰炸,国军阵地陷入一片死样的沉寂。在阵地前边陈放的日军士兵的尸体里,没有死的伤兵在哭喊、呻吟,没有一个中国军人搭理他们。在国军的阵地里,由女大学生组成的救护队正在绑扎伤员,这是孙蔚如对大学生的承诺,一旦跟小日本打起仗来,允许她们组成战地救护队抢救伤员。孙蔚如命令参谋长,双方一旦开战,大学生必须撤离战场,不允许有一个伤亡。伤员们忍着痛苦,连呻吟都不发出,乖乖地让她们包扎。
刘顺义看了一眼躺在阵地前边的那个日本娃娃兵,自己那两颗子弹不会给他造成多大的伤害,只是剥夺了他的战斗力,沉思了一会儿,对卫生兵说:把那个日本兵也包扎一下!卫生兵说:咱带来的药品绷带不多,自己人还要用哩。刘顺义说:执行命令!摔下这句话,又巡视阵地去了。卫生兵犹豫了一下,朝那个日本娃娃兵跑过去。
日军把所有的炮火都集中到凤陵渡和通往阵地的道路上,炮弹一颗一颗地落在三家庄马车帮的周围,炸死一匹头牯又炸死一匹头牯,炸坏一挂马车又炸坏了一挂马车,道路上炸出一个大坑又炸出一个大坑。车户们还是赤裸着脊梁,拼命地护着车辕,马车载着弹药艰难地向阵地挣扎。炮弹越来越密集,吴老大看着一颗炮弹落下来,把一个骡子的大腿炸起一丈多高;又一颗炮弹落下来,把一个车户的胳膊挂到半截树上;又有一颗炮弹落下来,把一挂马车的轮子炸飞到沟里。车户们除了吆车,还要救护被炸伤的乡党;还要把被炸死的乡党送到凤陵渡口,让摆渡的木船送过黄河运到家乡;还要把炸死炸伤的头牯卸下来,把几挂车并成一挂车,继续朝阵地上运送炮弹。
马车帮只剩下六七十挂马车了,也只剩下六七十个没死没伤的车户了。吴老大望着空中划着火光的炮弹,狠狠地骂:咋不把小日本的大炮收拾掉哩?
吴老大带着马车帮挣扎到一座桥跟前,就没法前进了。桥被炸断了,六七十挂马车聚在桥这边。吴老大跑到河边,试着朝河那边探路,河水埋过了人的胸脯,马车吆不过去。他又返回岸边,琢磨了一会儿,给曹剑说:车吆不过去,咱们用人把弹药扛到阵地上。曹剑说: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阵地已经很缺弹药了,送上去多少是多少。车户们跑到马车跟前,从车上卸下弹药箱,扛到肩上朝河里跑去。
日军的大炮似乎发现马车帮全聚在这里,所有的炮弹对着这个地方砸下来。顷刻功夫,无数的爆炸在这片地方喧起,人和头牯被炸得乱翻乱滚,血肉模糊。有几颗炮弹落在河里,炸倒了扛着炮弹过河的车户,弹药箱就沉到河底,河面上泛出几股血水。没有战斗经验的车户们,不知道该咋着应付炮弹,就抱着脑袋爬在地上,等着炮弹来炸。曹剑观看了周围的地形,对吴老大说:快让马车离开这个地方,人跟车散开了,炮弹就没办法啦。吴老大这才灵醒过来,对着车户们喊:把车吆散开,把车吆散开!他跑到堵在路口的马车跟前,拉着稍头牯的扯绳,让马车调过头朝回吆去。
曹剑指挥车户们把马车朝回调头,有的头牯被炸死了还在车上套着,马车就没有办法动弹。曹剑喊叫着兵们,一块帮着车户把死了的头牯抬开,让马车吆走。突然,一颗炮弹落下来,刚好炸在他的脚下,爆炸声落下后,已经找不到他的身子了。
吴老大喊叫一声:曹副官——,就跑过去,面对着刚刚炸开的炮弹坑,跪在地上。
通往阵地的道路被日军的炮火彻底炸断了,靠仅剩下的几十个车户朝阵地上扛弹药,根本就没办法打仗。突然,从河南方向传来一阵马蹄的疾响,吴老大嗖地拔出盒子炮,对刘冷娃说:又有人来啦,听声音有好几十匹马哩!刘冷娃和中国士兵面对马蹄声传来的方向,做好了战斗准备。
一个河南汉子骑在马上大声喊叫:吴大脑兮,是我!吴老大这才看清,最前头的那个汉子就是在骡马市骗大明宫乡党的那个人。
汉子一蹦跳下马,抱着双手给吴老大说;吴大脑兮,我们给你帮忙来啦!吴老大说:兄弟,现在情况很紧急,我就不跟你多说了,打完仗请你喝酒。阵地上已经很缺弹药了,我们的马车多半被炸了,剩下的又上不去,只能靠人朝上边扛。
河南汉子说:我们骑马朝上边送弹药,马总比人跑得快。吴老大对手下的车户吼:都把头牿卸下来,用头牿朝上送弹药。
吴老大和河南汉子带着陕西和河南的车户,骑着头牿,头牿上驮着弹药,向着国军的阵地奔去。
国军阵地上的弹药越来越少了。日军又开始对中国军队阵地进攻,密集的炮火、子弹,刮风下雨样覆盖了中国军队的阵地。中国军队阵地上,还击的枪声越来越稀疏,刘顺义和特务营的兵士们干脆不再射击了,都攥着大刀片子,等着敌人冲到跟前跟他们拼刀子。
日本军队嚎叫着,在飞机、大炮的掩护下,又一次涌潮样地朝中国军队的阵地漫卷过来。
中国军队的阵地上一片沉寂,子弹打光了。不论是军官还是士兵,都攥着大刀片子,端着上刺刀的步枪,盯着越来越近的日本兵,把一只脚踏在战壕边上,把身子一纵就能跃出战壕,跟敌人肉搏。
孙蔚如也攥着一把大刀,跟士兵一样摆出肉搏的架式,从枪套里抽出那只手枪,从贴身的衣服口袋里拿出那颗子弹,塞进枪膛,又放进枪套。刘顺义看到他的动作,走到他跟前,啥话都没说。这时候说啥话都是多余,唯一的办法就是不让敌人靠近孙蔚如。
孙蔚如看着战壕两边的兵士,猛然想起什么,对站在身边的焦满仓说:你过来!焦满仓跑到他跟前,学着老兵的样子敬礼报告。
孙蔚如对司马副官吼叫:司马副官!司马副官急忙跑到他跟前,敬礼报告:到!孙蔚如说:你带上焦满仓,骑上我的马迅速赶到凤陵渡口,渡过黄河赶到西安,让留守人员向卫立煌司令长官报告这里的战况,督促一一五师、一一七师火速向我们靠拢。
司马副官犹豫着说:孙军长,你------。他知道此时此刻这道命令意味着什么。孙蔚如冷冷地说:执行命令!司马副官还是没有敬礼,没有接受命令。孙蔚如的脸色更加冰冷,说:执行命令,否则我就执行战场纪律!司马副官猛地吼了一声:孙军长!敬了一个军礼,转身对焦满仓说:走,咱们执行命令!
孙蔚如看着司马副官跟焦满仓跨上他的战马,朝着凤陵渡口奔去,直到看不到一点影子了,才转回身子,对兵士们大吼一声:准备战斗!
吴老大和陕西河南车户高喊着:俺们来啦!扛着弹药箱,跳进战壕。
进攻的日军见国军的阵地上没有还击的声音,知道他们没有弹药了,也就不胆怯了,都直起身子,兴奋地嚎叫着,朝着阵地扑过来。当他们涌到离阵地五六十公尺的时候,对方还没有一点声音,还没有一颗还击的子弹,胆子更壮了,有个干脆站直身子,展展地伸着懒腰,等着上去接收对方的阵地。
当日军涌到离阵地三四十公尺的时候,孙蔚如才下达开枪的命令:瞄准敌人,一枪一个不许放空枪!中国军队阵地上又爆起密集的枪声和手榴弹的爆炸声。
吴老大、刘冷娃守在孙蔚如身边,孙蔚如见吴老大、刘冷娃一枪放倒一个,枪枪都击中敌人要命的地方,高兴地对吴老大喊:好枪法,就这样给我打!
日军又一次溃退了,在中国军队阵地前面,又摆下一百多具尸体。孙蔚如走到吴老大跟前,说:吴大脑兮,真没想到你还有这么好的枪法?刘冷娃说:俺老大兄弟能打老鼠的脑袋哩。孙蔚如问:你是啥时候练的枪法?吴老大说:民国二十年,九一八事变后,我就觉得咱跟小日本有一场血战,就开始练枪法啦。
孙蔚如望着阵地背后的黄河,望着黄河对岸的陕西地界,没有说一句话,眼窝里涌满了泪水。
吴老大趁机给孙蔚如说:小日本把桥炸断了,马车吆不过来,要不把小日本的大炮收拾了,咱老是吃大亏。孙蔚如说:我也在琢磨这事情,咋么能把敌人的炮阵地炸掉?
刘顺义、吴老大还有三十八军的军官们,都在琢磨炸掉日军炮阵地的办法。
魏老二看到吴老大上来了,高兴地跑到他跟前,说:哥,你们的弹药送得真及时,要不,咱的阵地就守不住了!吴老大把他看了一遍,身上没有一点麻达,高兴地问:咋样?魏老二说:刚开始有点害怕,现在啥都不怕了!说完,又小声说:我打死了两个小日本,给俺娘和俺嫂子把仇报啦!吴老大说:多收拾些狗日的,他们杀了咱那么多人,咱要替中国人把仇都报啦!
这时,孟八带着刘七跑过来,吴老大还没来得及跟孟八说话,孙蔚如就问他们:阵地怎么样?
孟八说:还在咱手里,就是子弹不多了,能不能给我们补充些子弹?孙蔚如说:我们刚才已经没有子弹啦,吴大脑兮他们用人把子弹扛上来的。敌人把咱们的运输线炸瘫了,马车吆不过来,靠人扛根本不解决问题。孟八问:为啥不把小日本的大炮收拾了,叫他们炸不成咱们?孙蔚如说:要炸掉日军的炮阵地,就要深入到敌人后边,敌人肯定在炮阵地周围加强了戒备,很难得手。孟八说:我带人去把它炸掉!
刘七走到孟八前头,对孙蔚如说:孟八兄弟要指挥打仗,我带人去炸炮阵地。孟八对刘七说:你谋略有余,胆气还不行,这事情我最合适。他给刘七说完,又对孙蔚如说:孙军长,下命令吧,我孟八不把小日本的炮阵地炸掉,就不回来见你。你们给我说,小日本的炮阵地在啥地方?
孙蔚如对参谋长说:你把日军炮阵地的方位给孟团长讲一下。参谋长走到孟八跟前,说:在咱们正前方二三里的地方,有二十多门日军的山炮,具体位置还要你们自己寻找,我们只能根据炮弹飞行的方向,推算炮阵地的大概位置。孟八说:这就行了,俺们就一直朝东边找,肯定能找到他们。
参谋长说:日军的炮阵地肯定是一片开阔地,便于射击。你们对这一带的地形熟悉,找到正东方向二三里距离的开阔地,就找到日军的炮阵地了。孟八说:你这一说我更明白了。又转身对孙蔚如说:孙军长,下命令吧!
孙蔚如走到孟八跟前,说:你抽一百名弟兄组织敢死队,今晚就摸到敌后把日军的炮阵地搞掉,你有啥要交待的?孟八说:没有啥要交待的,俺一个土匪能为打日本做点事情,还有啥要交待的。
吴老大走到孟八跟前,拉着他的手,啥话都没说。孟八说:老大兄弟,我这辈子能认识你是老天爷给我的福份。我要是能活着回来,咱还是好兄弟。我要是回不来,也没有给你丢脸,没有辜负你给孙军长推荐我孟八一场。
孙蔚如走到孟八跟前,大声下达命令:我任命你为敢死队队长,在独立团挑选一百名队员,六点出发,半夜十二点前炸掉日本炮阵地。孟八立正回答:我孟八炸不掉小日本的炮阵地,就不活着回来!
傍晚时分,天放晴了,残阳如血,晚霞的光辉涂满秦豫晋交界的千山万壑,满目赤红色的焦土。焦土上躺着、趴着、歪着、倒着、仰着、俯着中国军人的死尸。在中国军队阵地前边,更多的日军死尸层层叠叠,遍布山岭,太阳旗被焦土遮掩得失去了血样鲜红。日军的炮击暂时停止,战场上的硝烟消散殆尽,视线出奇得好,能看见中国军队阵地后边的黄河,婉婉蜒蜒地从山与天的结合处泻下,黄土块似的浪涌变成赤金的颜色,像掺进了无数的鲜红,在山的尽头流入河南境内。侯三又吼起了秦腔:
两郎山战胡儿天摇地动,好男儿为国家何惧死生------
一轮残月悬在半空,给中条山洒下清冷的光,山影显得格外黑凄。雄莽的秦腔在激战过后的初夜里,激荡在中国军队的阵地上空。偶尔爆起一声枪响,过后又一片沉寂。有老鸦从空中飞过,带来一片聒嘈,又带走一片聒嘈。此时此刻,侯三吼的秦腔显得分外悲壮,分外惨烈。
孟八和敢死队员排成三列横队,站在孙蔚如前边,听着悲壮、惨烈的秦腔,胸腔里激荡着豪气,脊梁杆子绷得笔直,两眼直直地看着孙蔚如。
孟八腰插两把德国二十响,背着大砍刀,腰里缠了七八个手榴弹,站在敢死队前边。队员们都背着大刀片,刀柄环上的绸子已经失去血红的色彩,变得霉暗灰淡,越发显出主人的勇猛强悍。他们腰上都缠满了手榴弹,裤带上插着德国二十响。
孙蔚如的那口黑漆棺材就摆在敢死队旁边,炮弹炸起的焦土将棺材埋掩了一小半,无数的弹片嵌镶在棺板上,露出斑斑点点的白茬。孙蔚如走到队列前边,挨个把敢死队员的装备、着装、武器检查了,沉重地喊了一声:弟兄们!敢死队员们身子猛然一挺,一阵短齐有力的声响,一百多双脚后跟紧靠在一起,目光齐聚在孙蔚如身上。
孙蔚如拔出左轮手枪,退出里面的那颗子弹,又重新装上,说:我孙蔚如从朝邑誓师那天起,就没有打算活着回去,要是守不住阵地,我们就要做亡国奴,要是叫日本鬼子遭害死,还不如拼个痛快,就是死了也埋在咱的黄土地里,做鬼也无愧咱父老乡亲。你们先去吧,要是在十二点半前炸不掉炮阵地,我亲自带第二批敢死队上去。现在我代表陕西二千万父老兄妹、代表战区司令长官,给你们敬礼!他缓缓地抬起手臂,举到帽沿跟前,久久没有放下。
刘顺义和所有的中国军人,吴老大和所有的车户们,眼里都含满泪水。
孟八和孙蔚如的四只手紧紧握在—块,眼睛里饱含的泪水,抑制不住地滚流出来,淌过脸颊滴落在焦黄的土地上。
孙蔚如又问:孟团长,你还有啥要交待的?孟八说:我要是不能回来,你就给人说我孟八是打小日本死的,这就行啦!孙蔚如说:兄弟,你要是牺牲了,我给司令长官报告,请求委员长封你为抗战英雄!
孟八走到吴老大跟前,说:老大兄弟,我给咱报仇去啦!说完就拔出德国二十响,指着日军炮阵地的方向,对敢死队发出命令:出发!第一个跃入已经来临的暮色里。
第六十章
夜,降临了。残月,繁星,月光似霜,如同白昼。天地间一片清冷,时有北风荡过,带着刺骨的寒冽。战争惊扰得鸟儿都不得栖息,惊惶失措地乱飞。战场上死样地沉寂,敌我双方都在酝酿更大的决战。唯有阵亡的将士漫布在荒山旷野,凄惨恐怖。不知从哪里窜来一群野狗,疯狂地撕吃中国军队阵地前方的日军死尸。偶尔爆起一声枪响,也无人搭理。死人、枪声在这里成了最繁多最平淡的事情。
侯三的秦腔还在吼,更显悲壮、惨烈。
孙蔚如和幕僚们、吴老大和车户们都站在战壕里,眺望着残破的河山,心里泛起无限的悲凄伤感。魏老二轻声吟了一句诗,情调悲壮。
突然,他们身旁响起一声战马的嘶鸣,刘顺义扭头一看,他的黄膘马从阵地后边的山洼里跑过来。黄膘马跑到他跟前,伸出舌头在他手上亲舔。刘顺义抚摸着战马,对吴老大说:老大侄子,这马在战场呆了一整天,没吃也没喝。你们一会儿下去的时候,把它带到凤陵渡口,让船把它渡过黄河,送到咱陕西地盘上,这马认得回去的路。吴老大苦笑了,说:我还下去干啥呢,路和桥都叫小日本的大炮炸断了,马车、头牯也坏的坏,死的死,没剩下几辆能用的,我还是留在这陪师父。刘顺义说:你不下去,这马总的有人把它拉下去。你们马车帮把事情做到这个份上,也对得起咱陕西乡党了,何必再陪在这哩?吴老大说:师父,你不用赶我走,不是吹的,无论是武功还是枪法,你手下的弟兄都不如我,我留在这还能护着你,还能多收拾几个小日本。他看着站在身边的马车柱,突然有了想法,对刘顺义说:师父,你实在要把这马送回咱陕西?
刘顺义说:孙军长把他的马都送回咱陕西了,我还能把马留在这里?吴老大说:师父实在要把马送回咱陕西,我就叫俺的车户把它送回去,咋样?刘顺义说:行。吴老大走到马车柱跟前,问:车柱伯,你把俺师父的马送到凤陵渡,在那个酒店等我。我要是回不去了,你就把咱马车帮的事情顾揽起来。马车柱说:老大脑兮,咱三家庄离不开你,你送师父的战马回咱陕西,俺们留在这陪你师父。吴老大说:车柱伯咋胡说开了,我的师父我不陪,咋能让你来陪。咱这阵是在队伍上,啥都按队伍上的规矩来,就是按咱马车帮的规矩,我是大脑兮,你们都得听我的。你这阵就下去,不要耽搁功夫。
吴老大看着马车柱骑着刘顺义的黄膘马,朝着黄河奔去,寂静的战场上又喧起一串急促的马蹄声,远了,远了,消失了。
孙蔚如不停地掏出怀表,夜光针毫不留情地走着,时间一秒一秒地在夜空逝过。弦月已过头顶,远方的日军炮阵地还没有动静。十点、十一点、十一点半,再过一个小时就到了规定的时间,如果孟八他们炸不掉炮阵地,他要亲自带第二批敢死队上去。
十一点四十分,孙蔚如扭脸对参谋长下达指示:命令第二批敢死队整理装备,准备出发!刘顺义走到孙蔚如跟前,说:我带第二批敢死队上去。孙蔚如说:不行,必须我亲自上去,孟团长上去的时候,我给他许诺了,他要是把日军的炮阵地炸不掉,我亲自带第二批敢死队上去,我不能说话不算数。
特务营挑选的一百个敢死队员,在孙蔚如面前排好队伍,营长把队伍整理完毕,给孙蔚如敬礼报告:报告军长,第二批敢死队一百名队员集合完毕,等待你的命令!孙蔚如还礼后,下达命令:检查武器装备,准备出发!营长回答:是!转身给敢死队员传达命令:检查武器装备,准备出发!
十一点五十分,译电员跑步过来,带着激奋的情绪报告:报告师座,战区司令部来电。
“念!”
“一一五、一一七师已经到达指定位置。明日下午三时,对日军发起总攻击,你部务必坚守到总攻开始!”
孙蔚如和军官们并没有出现惊喜的表情,反而更加凝重、冷峻。他们明白,日军肯定也发现了一一五、一一七师逼近他们,他们不会也不敢主动攻击这两支生力军,会用更强大的力量向这块即将攻破的阵地进攻。如果今晚炸不掉日军炮阵地,国军仅剩的几千人,就经不住明天一上午的炮轰,日军在下午三点前能不费大力地攻破阵地,渡过黄河向陕西境内进犯……
十二点十五分。孙蔚如对营长下达命令:第二批敢死队随我出发!
猝然,两三里外的地方,传来一阵剧烈的爆炸声和各种兵器的射击声,火光映照了一片山洼,持续了十多分钟后。接着,那个方向腾起三发红色信号弹,隔了半分钟,又腾起三发红色信号弹。
孟团长成功咧!中国军队阵地上的官兵,望着还没有熄灭的信号弹狂呼起来。孙蔚如冷静地下达命令:命令信号兵,发三颗绿色信号弹!
天近拂晓,弦月隐去,东天泛出一片灰白。空气中的硝烟经过一夜的沉淀,消失了很多,军人们闻到了清新的空气。这个季节的清晨,还有很多凉意。中国军人都抱着枪,缩瑟着脖子朝日军阵地上眺望,盼望孟八和敢死队归来。
吴老大盼得最急切,孙蔚如也盼得最急切。
天色大亮, 吴老大看见从日军方向跑过来一溜军人,只有二十几个敢死队员回来。孟八是被背回来的,一颗子弹打进了他的心脏。
三天以后,战役结束,进攻中条山的日军全军溃退。
委员长命令已经担任第四集团军军长的孙蔚如,统辖第三十八军及其他部队,在西安休整后,转战河南广武、偃师、泗水一带,参与东线战事,此时是民国二十九年农历九月。
国民革命军第四集团军在凤陵渡集结,一个士兵高举着军旗,旗杆被炮火烧得黑焦,军旗被炮火撕碎,被硝烟熏染,仅剩下几条布絮絮,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也看不清上边的字迹。在军旗下边,摆放着那口黑漆棺材,中华革命军第三十八军独立团团长孟八,躺在这口棺材里。
孙蔚如、刘顺义,还有军部的军官们,护送着黑漆棺材,庄重地行进在黄土古道上。他们身后,是一支招展着军旗的队伍,向新的战场挺进。他们用自己的血肉之躯,阻挡了日本鬼子的铁蹄,没有踏进陕西半步。
吴老大把残剩的马车头牯收拾到一块,只剩下四十几挂能用的马车,也只剩下拉四十几挂马车的头牯了。他出来的时候,带领着一百八十个车户,回去时只剩下四五十个车户了。他们行进在通往关中的古道上,那是他们祖祖辈辈走了几千年的道路。这队人和马车迎着西落的太阳,太阳比血还扎眼 ------
孙蔚如率领的第四集团军离开中条山七个月后,十七万中央军在二十天时间内,便将陕西军旅苦苦坚守了两年四个月的中条山失守,七万多国军将士损躯,八位将军被俘,被称为中国抗战史上“最悲惨的一页”。由于与本小说关系不大,故几笔带过。
几年后的一九四五年九月十八日,已经提升为第六战区司令长官、授予上将军衔的孙蔚如,和中共代表董必武,在湖北武汉代表中国人民接受日本军队的投降。此时,距一九三一年的“九.一八”日军兵犯我东北已经十四年了。日军投降的这支部队,就是当年和孙蔚如率领的国军第三十八军,在中条山激战的日军第六方面军,司令官是冈部直三郎大将。此段叙述似乎与小说无关,仔细琢磨,确实有骨子里的关联,故在修改时增补。
后续
三家庄马车帮又朝西边挣扎了,过了天水一个半月后,就到了大漠地带。吴老大吆着最前边那挂马车,马车上插着从中条山带回来的那面军旗,军旗又经过几个月的风吹雨淋,成了几绺破布,一点都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和字迹。吴老大的头挂车上,还竖着孙蔚如亲笔写的奖匾:三家庄马车帮。匾是梨木做的,涂的黑漆,字是黄金颜色,两边是腾升的龙,走到官道上格外扎眼。迎面过来的车帮、驼帮、驴帮,汽车、行人,老远看见军旗奖匾,都退到路边,恭敬地给吴老大让道。就是沿途检查的军警,看见军旗奖匾,都立正敬礼,满脸尊敬。
四十几挂马车中,有的马车上还镶着小日本的弹片,有的马车上还有战火烧燎的焦黑,有的马车被炮弹削去的地方还没有修补,有的车户身上的伤还没有好利索,吊着胳膊绑着大腿。
日头西坠,马车帮前方有缕孤烟,歪歪斜斜地朝着天空腾升。古道前方,有几棵老树,树上只剩几片枯叶,还有几只老鸦落在上边。吴老大朝着前方遥望,古道延伸得没有穷尽,一直消失在大漠尽头。吴老大想着刚刚逝去的辉煌,满腔豪气地对马车柱和刘冷娃说:小日本还没有把咱炸光,只要咱还有一口气,就能折腾起来。他把咱的马车炸了,咱以后吆汽车!咱以后就不要再置办马车和头牿了,攒下钱买汽车!说完,看了插在车辕上的军旗,又看了身后的马车,心里又有了豪气,突然迸出几声秦腔,在大漠中飘荡:
松木椽柳木檩都是木头,你大舅你二舅都是你舅……
三家庄马车帮被这雄壮粗犷的秦腔引导着,朝着落日的辉煌走去。这人、这车、这头牯的前边,是一轮西落的日头,很红,像在血海里泡过,艳得扎眼。
2005年尾于五指山下,初稿
2011年春节第17次改于海口
小说《大车帮》:中条山保卫战描写的史料解释
雷容先生:好!
在《大车帮》即将出版之际,接到你的电话,谈到有史料对中条山战役的记载:中条山战役(日方称为“中原会战”)是抗日战争进入相持阶段后,正面战场国民党军队在山西范围内的惟一一场大规模对日作战。1941年5月7日,中条山外围日军在航空兵的支持下,由东、北、西三个方向开始全面进攻。中条山战役前后历时一个多月,中国军队被俘虏3.5万人,遗弃尸体4.2万具,日军仅战死673人,负伤2292人。蒋介石称此役为“抗战史上最大之耻辱”
而小说中的中条山战役,国军大获全胜。读者可能对其历史真实性产生怀疑,有必要作以说明。
小说中的中条山保卫战,描写的是1938年6月至1940年10月,陕西军旅在孙蔚如将军的率领下,东渡黄河,保卫中条山,保卫黄河,历时2 年4 个月。而被蒋介石称为“抗战史上最大的耻辱”的中条山战役,则发生在1941年5月,历时一个多月。此时,保卫中条山的陕西军旅已奉命调往河南,在东线广武、汜水、偃师一带,抗击日军,给敌重创。毛泽东在评价中原战役时(即中条山战役)说:“只有杂牌军还能打一下”,说的就是孙蔚如领导的第四集团军。
著名作家陈忠实先生,为陕西作家徐剑铭、郭义民、张君祥创作的长篇纪实文学《立马中条.序》中写道:“上世纪30年代末到40年代初,中国军人与日本侵略军进行过一场长达两年多的战争。他们把不可一世,妄言三个月占领中国的日本鬼子拒阻于潼关以外,使其进入关中掠占西北的梦想死于胎中。日本鬼子不仅未能踏进潼关一步,而且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仅“六·六”会战一役,日军排长以上军官的尸骨就层层叠叠堆了1700多具。这是八年抗战中取得重大战果的战区之一。这个战役发生在山西境内的中条山。”
《立马中条.引言》中高度评价中条山保卫战:“率三万关中子弟,在三百里中条山筑起钢铁防线,拒日本侵略者于黄河北岸,经三年浴血苦战,力保黄河天险不失、关中沃野无虞、大西北父老乡亲免遭日寇铁蹄践踏——孙蔚如将军指挥的中条山保卫战是中国抗战史上悲壮而辉煌的一页,也是陕西军民用鲜血和生命谱写的一首气壮山河的英雄史诗。”
一直到今天,陕西史家、作家、民众,谈起中条山战役,一般都认为是孙蔚如率第三十八军东渡黄河,保卫中条山这段历史。
大多数读者不是史学家,作者没有权力要求读者阅读小说时考证史料,有必要对可能产生误读的地方进行解释。
感谢雷先生及时提醒,避免了可能出现的误读。
编祺!
杜光辉
对《大车帮》的评价
杜光辉的小说构思奇特绝妙,气势磅礴,文笔冷峻,力求把握时空的高度,给人以心灵的关怀和生命的思索。尤其值得称道的是,他的作品始终关注着人的灵魂的演释,关注着社会文明的进步。在他艺术探索的历程中,不慕浮华,不被潮流挟裹,终于走了自己的创作路子,已经突显出独立的艺术个性。他的艺术风格在《大车帮》里得到淋漓尽致的展现。
_____陈忠实
一部深沉浑厚之作往往需要反复的锻打和锤炼。当年,中篇《车帮》曾一鸣惊人;后来长篇《西部车帮》虽获好评,却被指出“前半部堪称精品,写解放后的后半部却属平庸之作”;而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这部长篇小说《大车帮》,舍弃了对大时空跨度的迷恋,强化了生存奋争的密度,收束于中条山战役,形成了统一的苍凉悲慨的秦腔般的风格。同一作者,锲而不舍,以近二十年时间终于完成力作。
这部小说并非耸人听闻的传奇,而是在极端情景下生存抗争的画卷。作者杜光辉擅长在酷厉境遇下书写灵与肉的冲突交战,他的笔下总有一种苦难的美感和不屈不挠的生命意志。车户们的漂泊生涯,大漠古道上的马车帮兴衰,指向了一种被我们相对忽视的来自民间的江湖文化,而它恰恰从另一向度上表现了中国农民的可歌可泣的历史命运。
——雷达
从中篇小说《车帮》,到长篇小说《西部车帮》,再到长篇小说《大车帮》,作家杜光辉像他心中念念不忘的吴老大那些车户一样,经历了漫长艰难的跋涉,终于收获了属于自己的成果。这是一枚耐人咀嚼又带着浓重辛酸味道的果实,是我们惯常审美经验之外的一种极有刺激性同时也极富西部文化滋养的文学烹调。往昔岁月内地汉子闯关东、走西口的传奇经历让我们认识了一个民族的坚韧和进取精神,而《大车帮》在我们面前打开了另外一扇窗户,让我们看到了一番更为新奇、更为粗砺的被历史的尘烟所遮蔽的各色人等和世态物像。
——白描
一个作家的本事,固然在对新题材、新故事的发现,也在别人耕耘过的土地上耕耘。杜光辉将《大车帮》这个题材全部占领,由中篇到长篇,由历史数年上升到新思想、新作品。面对敢不断自我超越的杜光辉,我只有钦佩。
——李星
杜光辉笔下的人物,不是用细弱的笔在纸上描画出来的,而是用粗硬的刀在石头上雕刻出来的,也许不够细腻和圆整,但却个性突出,棱角分明。他的语言像自酿的家酒,浑浊而老辣,适合用大碗来豪饮的。整部作品充满西部特有的雄强的传奇色彩和壮烈的阳刚之气,读来给人以高冈振衣、胸胆开张之感。
___李建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