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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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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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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羽”计划《满庭芳》都铨

太阳缓缓地靠近崧山头。软风夹杂着油菜花香,一阵一阵的,挠得人心痒痒的。山后溪带着玛琪雅朵的花香和古佛塔的厚重,向南流去。高大浓密的桉树林,直直地插入崧山的每一寸土地。最后一班公交沿着弯曲的水泥路,经过旺亭、后坊,往后厝驶去。车里只剩一个约莫30来岁的男子和三四个老人。老人们操着一口本地话,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随着太阳渐渐沉下山头,风也呼啸起来了,那个男子靠在窗边,他定定地看着山对面的桉树,它们一片片地朝他来的方向弯腰,似乎在向他表示欢迎。山路的曲折令他的胃里翻江倒海,他不自觉地蹙眉闭眼,手撑在了额角。此时天上,正高高地挂着一轮月亮,是那样皎洁;他往车外看去,地上也有一弯月亮!快到了,他心里想着。车驶过明月山庄,经过寻梦谷,终于到了后厝。他下了车,往家里走去。古佛塔静静地矗立在那,诉说着百年的沧海桑田;一旁的溪流潺潺地流着,带走了城市的纷扰喧嚣。往里走去,路边、门前,总有几个顽童突然丢出个炮仗吓人一跳,路旁也处处是红色的碎纸。他往家走去。已是除夕,电视声、酒杯碰撞声与笑声、鞭炮声交杂在一块儿,回荡在街上,回荡在他的耳朵里。

他经过一户人家门前,门是开着的,屋里的灯透过门照在他红透的脸上,他倏地笑了一下,又往前走去。到了家门口,他掏了掏口袋,从里头摸出一把钥匙,插入锁孔,转几圈,开了门。家里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他找到电闸,给这栋偌大的房子通上电,而后擦拭着房子里的各式家具,简单收拾了一下,已是将近半夜了。他匆匆地洗漱完,回房睡下了。窗外,毕毕剥剥的爆竹呼喊着孩童的快乐;夜空中,各色各样的火花绽开对新年的祝福,;屋里,杂着烟草味的点点微光点燃着心中的孤寂。天微微亮,他下了床,去旧蘑菇房里生了火,草草地解决了早饭。收拾完碗筷,穿过庭院,来到一小块空地。他拿起一旁的锄头,将泥土翻新一遍。太阳逐渐爬上他的头顶,他的额间冒了层薄汗。翻完土,浇了遍水,便离开了。他回到了马路上,沿着马路向村口走去,想去看看油菜花。

“阿言回来啦?什么时候回来的?”他循声望去,一个皮肤黝黑,上着花紫色衣服的老奶奶笑着问他。“应婆婆新年好,昨晚回来的。”他笑着答到。“吃饱了没?要去哪儿?要不要来我们家泡茶?”“不了,我现在要去看油菜花,下次再去吧!”他笑着与应婆婆说了再见,往桥头走去。

初春的暖阳照得人暖烘烘的,塔仔河边倏的传来一声闷响,他往河边看去,一群小孩儿正点着炮仗往河里扔去,又是一声巨响。过了塔仔桥,大片大片的油菜花簇拥着古佛塔,仔细看去,花丛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快速移动。正值春节,一批批自驾游客来到这里,与油菜花合照。村里的人也运来一框框番薯,载来一车车甘蔗,做起了生意。花田里,油菜花香裹着烤红薯的香甜,沿着河向下游飘去。看着老老少少的人,他似乎又想到什么,长叹了一口气,往河边走去。走过汀步,来到对岸,映入眼帘的是大片大片的菜田,田里大都剩一些营养不良的小菜。突然,他发现有一只鸟在空中扑棱着翅膀,似乎在挣扎。他推了推眼镜,仔细看才发现那块田的上头竟然布着一大片的细网!也难怪鸟看不见了,他心想着。

穿过一条小巷,到了家的正门。他将去年的对联揭下,从侧门进去了。阳光透过窗户洒进客厅,照在一旁柜子上的相框里,照片上是个面带微笑的女人,他一时失了神,她好像在看着他,静静的。他一步一顿地走上前去,摩挲着那张照片:

半年前,照片中的女人、他的妻子确诊癌症晚期,这则消息无疑给了这个家庭以沉重的打击,尽管积极接受治疗,但病情并未有所好转,身体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也是这样一个下午,他对她说:“楼下的玉兰花开了,我推你去看看吧。”他将她扶上轮椅,推着她下楼了。他推着她停在玉兰树下,忽的她说想吃点糖葫芦了,让他去医院门口买根来。待到他回来的时候,她就坐在那里,嘴角带着一丝笑,像是睡着了一样,阳光照在她的脸上,静静的。他跑到她的身旁,风不合时宜地吹起她的一绺鬓发,挠了挠他的手,似是在做最后的告别。他看着他们的孩子成家后,便只身回到这座小乡村的小学任教。

思绪渐渐回笼,太阳已经爬下崧山,只在天空留下一抹暗黄。他摆好照片,起身去蘑菇房,生火、做饭。他回了书房,靠在床边,望着天上皎洁的月,点了一支烟,片刻思考后,在纸上写下一副对联。庭院的灯亮了起来,正门的锁开了,门上贴了一幅新的对联。

翌日一早,他收到短信,是他买的玉兰树种到了。他将它搬回去,在庭院左边刨了一个坑,将树种了下去。吃过午饭,他去看看应婆婆,待到进门却不见许爷爷。“怎的不见许爷爷?他老人家近来还好吗?”

“早过身[1]了。前几年去的,那时他睡得可沉了……任谁也叫不醒。”应婆婆眼中似乎泛着层泪光,“你呢?最近怎么样?你外婆她……城里的生活还适应吗?”

“去年腊月初一夜里走的,跟许爷爷一样……睡不醒。”

“你妈妈该是要伤心坏了。她是家中最小的那个,小时候你外婆最疼她,后来进城打工然后在那结婚生子。她近来怎样了?”

“妈妈她……唉!十几年前开春,因为爸爸买菜出了车祸,她得知后心梗发作……去了。”

“竟是如此!可怜你外婆,白发人送黑发人呐,唉!真真是苍天无眼呐!”

他们聊了一个下午,大概对村子的近况有所了解。应婆婆留他吃了顿便饭,回家时已约莫八九点的样子。他洗漱完,到院中吹了会儿风,看着院子里的玉兰,而后望向远处乌黑的山,风渐渐大了起来,他将树苗固定好后回了房准备睡下了。

太阳再次照亮了后厝村,公鸡也展示起它雄厚的歌喉,他起了床,感觉有些晕沉沉的,鼻子也塞住了一边。他熬了碗白粥,煎个鸡蛋,草草结束了早饭时间。他从客厅抽屉里找了盒感冒药,就着温水服下,而后裹了件厚点的外套,拿了几包花种,去花园种花去了。下午,他又出门到处溜达,不知不觉走到橘婆婆家了。白天,橘婆婆家的院门通常是不设锁的,一入院子,映入眼帘的是一株山茶花树——这树自他记事起便有了的,此刻花正开艳,空气中藏着丝丝花香。他在院子里朝里屋喊了声橘婆婆,里屋传来了应答,门也随之打开了。

“哎呀!是言嗣啊!快进来坐。”橘婆婆看清来人后咧开嘴笑了,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你是一个人回来的?”“是”他答道,他随橘婆婆一同进去,门打开时,箫爷爷抬头看向他,手里倒茶的动作不停。“是言嗣来了。”橘婆婆对萧爷爷说。萧爷爷点了点头,又拿出一个茶杯烫了烫,将茶倒进去后,用镊子夹到他的面前。一旁的沙发上坐着一个年纪稍大的中年人,“这位伯伯姓文,现在在山重小学当校长,你就叫他文校长吧。”橘婆婆向他介绍着,“这个是谢安然的孙子,叫章言嗣。家里出了些变故,开春后打算在咱小学里教语文来着。”章言嗣起身同文校长握了握手。他在橘婆婆家喝了一下午的茶,眼见天色渐晚,便以家中有事为由先回去了。

转眼就开春了,山路两旁的梨花、李花、桃花一簇一簇、各色各式地开着。章言嗣庭院的花园里也呈现一派绿色,玉兰树也稍大了些。到了要开学的日子,章言嗣提前一天去了学校,与文校长一同聊了这学期的教学内容、开学事宜,整理了前些日子运来的新书,顺便打扫了自己的办公室。做完这些,已经下午了。幸而家与学校不过百米左右的距离,他在学校周围的便利店里买了一瓶可乐,回家备课去了。由于原先四年级语文组的李老师走了,他正好顶上。第二天上午,小学生一个接一个地领了书回去,他带的四年一班也送走了最后一个报道的孩子。他拿起新书,下意识将鼻子凑近闻了闻,这时,一个小朋友回来拿他忘在教室里的文具盒,碰巧看见了这幕,滴溜滴溜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的新班主任,开口问道:“章老师,你为什么要闻书啊?”“因为书中有自然,有情感,有生活,正是这许许多多的东西造就了书的香气!”那孩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与章延嗣道别。

吃罢了午饭,趁着天有些晴,章言嗣动身前往寻梦谷“踏青”去了。早春的寻梦谷,处处充满生机。一条小溪自山顶流下,穿树林、越水石,徐徐地流,静静地流,在几处落差大的地方形成瀑布。水中先前还有些鱼虾,今却不知藏到哪里去了。若是细看,才能在石缝间发现几只瘦弱的螃蟹;搬起石头来,偶有几只小青虾从底下窜出,好不快活!山中处处是泥土的气息,耳边时不时传来几声鸟鸣,风过树梢,带起阵阵窸窣。到了山顶,一处水潭映入眼帘——各式各样、叫不出名字的树环绕在水潭周围,期间穿插着几竿挺拔的翠竹,水中隐隐游着几尾鱼。天渐渐暗下来了,章言嗣不过多停留,匆匆下山。到了山脚,空中落下了几点雨滴,渐渐地绵密起来了,谷中不知何时起了雾,随着雨势的变大,雾变得浓厚起来,整座山都被雾笼盖了。此时若置身于谷中,倒真叫人分不清是现实或是梦中。

后厝下起了绵绵密密的雨,玉兰树叶在雨水的拍打下显得更加苍翠,庭院里的花草在章言嗣搭起的大棚下安静的睡着,鸡鸭们躲在屋檐下,狗子们窝在门前。炊烟袅袅升起,天色渐渐暗沉,路灯睁开了它们的眼,直到明天。

第二天晌午,章言嗣下了课,回到办公室,邻桌的年轻老师向他打了招呼:“你好章老师,我刚刚不小心碰到了您桌子上的水,害的您的卷子湿了,很抱歉。”

“没事的,卷子而已,再拿一份就行了。”

“实在是抱歉,对了,我姓姜,以前是教一班的数学。”二人匆匆聊了几句便各自回家休息去了。由于下午没课,章言嗣在自家的花园里待了一下午——有的花已经长出花骨朵了,有的花还在生长,有的花才刚抽出几根藤。他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幻想着未来百花争艳的场景,幸福感从心里油然而生,溢得脸上挂满了笑。可是他又想到屋子里放在妻子遗像旁的水仙已经凋零,叹了口气:哪怕多么风光无限,最后也尽是泯然众生尔!可他转念一想:终点并不重要,过程也是意义。明知总有凋谢的那一天,这些花儿们却依旧开放,它们盛开的时候会被人捕捉,自己又何尝不能盛开呢!是啊!不论籍籍无名亦或是万古流芳,人们先要做的,是成为自己,而后才是成为其他。他抿了一口茶,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冬去春来,四季轮换,转眼已经过去6年了。玉兰香透了整个院子,惹得路过的人不住地往里探头,章言嗣摘了几朵玉兰,放在了屋内,摆在了书房里,放在了卧室内。他在玉兰树旁挖了一个池子,把网上淘来的水车放进去,将池子灌满水,让水车通上电转了起来。又在池中摆了几株水草,添了几尾小鱼,看起来别致极了。花园里的花也开了个遍——首当其冲的是那火红的玫瑰;不起眼的茉莉点缀其间,传来些许甜香;牵牛花最是羞涩,闭上嘴一句话也不说。夜幕降临,他下意识地向厨房走去,今儿个是元宵,以往在这天,他总会吃上一碗母亲做的、热腾腾的汤圆——可如今的厨房只剩一片漆黑。他点了灯,生了火,从冰箱里拿出两个鸡蛋,按照记忆里母亲告诉他的做法——待到锅热后将鸡蛋打入,熟后放点姜、白酒、龙眼干和些许水,做了一碗荷包蛋。

兴许是放了酒和龙眼干的缘故,吃起来胃里总是暖呼呼的,可他身体却觉得愈发的冷了。忽然门传来咚咚的响声,他猜着来人是谁,门口传来应婆婆的声音:“阿言……阿言……兴许是睡了吧。”应婆婆敲门的手放下,身子侧了半边,正要走时,门开了。

“没呢应婆婆,这么晚了,您竟也还没休息吗?外头风大,进来坐会儿、喝杯茶吧。”

“不了,今天不是元宵嘛!老婆子我阿,做了点红糖汤圆,想着你一个人,该是念着家里人的了。这手艺从前你的阿嫲就是跟我学的,你的妈妈也学了去,味道上应当是大差不差的,便多做了些给你送点来。时候也不早了,我先走了,你吃完也早点睡吧。”

“谢谢您嘞,明天我再把碗给您送去。”

他坐在院子里、房前台阶上,看着天上的月,嘴里吃着甜丝丝的汤圆,鼻子里满是玉兰花的味道。嗯?这红糖汤圆怎么吃出了一丝咸味?

第二天早上,他拿着碗,连同包在一块的几枝玉兰、几朵玫瑰去了趟应婆婆家,随后去看了看那群活泼调皮的孩子们有没有认真上课,而后回家去了。

庭院里的玉兰花开始渐渐凋落,藤上的牵牛花学会张嘴说话了。几日前,山重小学派章言嗣去市里开教研会,今天他回来了,带回了关于期末考试的消息。眼见他情绪有些低落,眉眼中有些不忿,文校长问到:“章老师,这是怎么了?”

“前些日子开的教研会上,来了一个专家,姓郭,据说是什么知名高校毕业的研究生。他一来,就说咱们这儿的教学质量太差,嘴里总揪着‘创新’二字不放,总说他先前在厦门当老师干得如何好,可咱这儿的生源、师资又如何比得上厦门呢!会上有一个老师,就因为妆画的浓了些,把人劈头盖脸一顿好骂,给人家都弄哭了!还说咱们现在的老师啊,懒惰闲散,就应该每天早上6点半起床,统一跑操,美其名曰‘老师的面貌好起来了,学生的面貌就好起来了。’大家伙平常备课就够累的了,若是再早起,年轻教师也就罢了,老教师可如何是好啊……唉。”

文校长摇了摇头,说道:“去看看《坐井观天》吧,它会告诉你答案。”话毕,他拍了拍章言嗣的肩走出去了。夜晚,章言嗣在院中支起了桌椅,拿出之前晒干的茉莉花,烧了一壶水,在庭院里乘凉赏月,饮茶闻香。他看向茫然星穹,空中飘着几朵乌云,遮住了月,只有少数几颗星散发着微弱的光芒。他忽地想起下午文校长对他说的话,想了想故事的内容,似乎有些理解了。

次日,章言嗣回到学校去预备着迎接期末和暑假了。邮政车运来了市里的统考卷,文校长拿起其中一袋来,看了看,又放下去了。为期一天的期末考结束了,学生们高高兴兴地回家了,只留下老师们在学校里头疼,望着学生们远去的背影,文校长嘴角勾起了一抹笑,眼中满是不舍。章言嗣也趁着改完卷这几天,去寻梦谷里摸了些小虾回家养去。待到领成绩单这天,同学们看了看手中满意的成绩,笑呵呵地走出校门,老师们则被文校长留了下来。等到学生们都走的差不多了,他在工作群里把大家召集到大礼堂里。他先是宣布本学期教学任务的圆满完成,接着是对本学期期末的优异成绩进行肯定,然后对未来作了美好的展望。底下传来窸窸窣窣的交谈声“每年来来去去就这几句,文校讲快点,期待放假!”可当章言嗣听到这次期末成绩居然名列前茅时,一脸的难以置信:这怎么可能呢!

“最后是关于一个人事任免,”文校长低沉的声音回荡在整个礼堂,“我已经到了退休的年纪了,按市里要求,我应该要退休了。下学期,新校长将由章言嗣老师兼任,大家掌声欢迎!”礼堂里针落可闻,阳光打在文校长沧桑的脸上,他笑着,向章言嗣招手示意他上台。章延嗣顶着一脸的疑惑上了台,他站在台上,面向众人,微笑着摆摆手。舞台下传来一阵阵的鼓掌——论资历,他确是现在山重小学里除文校长最大的了。会后,文校长将他单独留下,带到了他的办公室。

“我知道你心里疑惑。疑惑为什么我们学校期末成绩名列前茅,为什么我会卸任。一切的问题,”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看完这个,你会知道答案的。——这也是先前你的烦恼的答案。我啊,一辈子待在这,也该出门去走走咯!”

下午,他倚在窗边,读着手里的信:

小章:

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走出村子了。

你或许会疑惑,为什么我们这个不起眼的小学,这个往常吊车尾的小学,成绩一下子名列前茅了呢?那天运来试卷袋后,我将试卷袋悄悄打开来看了一眼,一眼扫去,难度之大,竟让我这个“老学究”有些“望而生畏”了,所以我换了考试的卷子。咱们只是个小山村,只是个山村小学,教学资源难免与市里的学校比之不及。可是却要和市里的孩子们一较高下。不可否认,让孩子们受到良好的教育是必需的,但也并非一朝一夕可以更改。我们应当且必须看到,各地学生的差异性。现在的孩子们,条件好了,手机里头有许多资源可以利用,可是老头子我啊,用不懂。这些后生们,需要你用你的学识、见识来带领他们走出一条更为宽广的道路。如何利用好现代的先进技术以提高教学效率和质量,相信你一定能解决这个问题。

你要记住,有的人有着丰厚的学识,成天捉小放大,一点小事就上纲上线。他们守着自己的那块“辛勤耕作”出来的田,坐井而观天。凭借自己吃过的饭,告诉别人应该怎么吃饭。放大“功成必定有我”,对事情推进并未有什么实际帮助。然后凭着事情的成功,得了个响当当的名头,再宣扬他的“伟大功绩”,实际上就是一只“披了人皮的耗子”。

人哪,活在自然之中,死了也就是化作一抔土还于自然。不必追求此生做个盖世英雄,亦可是一介布衣。哪怕是一滴水,也能在一定环境下发挥出巨大的作用。

莫问前程,无愧于心。

一切安好

文燕平

他点了支烟,看着院里的玉兰,无声息地飘落。

“物换星移几度秋”,又是一年酷暑,人们宅在家里不想出门;黄狗吐着舌头,躲在阴影里;不嫌热的孩子们在塔仔溪里玩着水。入夜,热了一天的户外终于渐渐凉下来了,风缓缓地吹着,拂过耳旁时,似是在说什么悄悄话。章言嗣白天闲来无事便去寻梦谷乘凉,晚上去玛雅琪朵花海散散步。寻梦谷真是个凉爽的地方!捞捞虾,玩玩水,吹吹风,心里舒服极了。已是八月下旬,这天气丝毫没有变凉的意思,太阳依旧火辣,炙烤着大地。应婆婆和橘婆婆做着避暑消暑以及抗疾的宣传,她们立在章言嗣家的门前,似乎是想到章言嗣往日总在寻梦谷里,只插了本小册子在他的门前。应婆婆耳尖,听见屋里传来一些细碎的声响,还是朝着里头喊了一嗓子:“阿言,你在家吗?”屋里的动静消失了,门从里头打开了。

“怎么了应婆婆?外头热的要死,还不如待在家里来的舒服。”

“这大热天的,难免会吃些冰的凉的,可得适量吃,你橘婆婆说,已经有几个小孩儿吃太多凉的拉肚子了,这不想着给大家宣传一下怎么消暑抗疾嘛。”

“婆婆也要注意休息啊,您已经八十好几了,莫要太过操劳了。今天煮了绿豆汤,婆婆进来尝尝。”

“阿言长大了,这汤熬的可真好。还记得小时候可爱喝应婆婆熬的绿豆汤,吃橘婆婆的菜脯煎蛋了,改天婆婆们再让你尝尝儿时的味道!你一个人住在这屋子里,要分外注意安全,有什么事一定要跟婆婆们说,昂!”

一切似乎回到了从前:那时的章言嗣还只是个刚上幼儿园的小孩子,他的爸爸妈妈带他回了后厝。他好奇的问这是哪,他妈妈温柔地回头说这里是妈妈长大的地方。他们带着幼时的他,去应婆婆、橘婆婆家里作客。天色渐晚,橘婆婆留他们吃饭。由于匆忙,橘婆婆简单炒了几道菜,其中令章言嗣印象深刻的就是菜脯煎蛋了。后来游学在外,常常也念着这一口。

夏秋轮转,孩子们开启了新的学期,孩子们常常想起、念起远游在外的文校长。文校长从南京寄来了一封信,大约是在说:景美、诸事安好、莫挂念。中秋佳节,章言嗣就着茶水吃着手中茶味的月饼,看完手里的信,他抬头,浅笑着望着天上的月。一个孩子拍响了章言嗣的门:“章校长,您在家吗?我想问您一些问题。”原来是这个孩子想在爸爸妈妈面前展示自己,来问他有没有什么关于中秋节的诗。走之前,这个孩子问他:“章校长,您门口那副对联是什么意思?”

“大概是说所有困难都会过去的意思。”

“那我希望您也能向您门口那副春联那样,‘沉舟侧胖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哈哈哈哈哈,好,你也一样哝。”

又是一年腊月,章言嗣去看了看前些日子摔倒的应婆婆,应婆婆依然面带微笑,她坐在床上与章言嗣攀谈,脸色红润,“再不红润,这中药也要喝得红润了。”他掏出前些天买的桃子,洗了一粒给应婆婆吃,印象里,应婆婆喜欢一切诸如桃花、桃子等带“桃”的东西。将近十点,应婆婆喝完药,熄灯躺下去准备睡觉了,临走前,她将章言嗣叫到跟前,说了几句体己话。黑暗中,一束光透过门缝照在应婆婆的脸上,她的眼中满是不舍与慈爱。她与他的外婆同气连枝,黑暗模糊了面庞,似是外婆再到他的跟前,她轻拍他的手,告诫他肩负起家族的荣耀与未来。

寒假如期而至,新的一年又要来临。街上处处挂着红灯笼,户户门口贴着红对联。夜晚,章言嗣出门散步,冷风刮得人的脸生疼,他被近旁而又极响的爆竹吓了一跳,看见豆一般大的火光,接着又听得毕毕剥剥的鞭炮声,是远处无忧无虑的孩子们在玩耍。忽的看见几辆车匆忙地往应婆婆家驶去,心中生起一丝不安。

次日早晨,章言嗣被一阵敲门声吵醒,打开门是应婆婆的孩子:“章叔,给您的。”是一封信。“什么时候的事?”他淡淡地说着。

“昨天夜里。我去叫她起来喝药的时候才发现咽了气。婆婆走的安详,枕头下放着这一封给您的信。”他参加完葬礼,回到家,读起那封信:

亲爱的阿言:

婆婆没读过几年书,这封信是托橘婆婆写的,我不让她告诉你,你不要怪她。

你这孩子,从小就格外懂事,没人陪你时,你不吵也不闹,就静静地在一旁玩着手指。小时候的你,白白嫩嫩的,长的可秀气了;眼睛大大的,透着光;见到我就跟在我后面“婆婆婆婆”地叫着。长大以后,你也很少回来了,没见到你这只‘小鸡仔’啊,就浑身不得劲。那天突然见到你,给我吃了一惊,我们的阿言呐,变得沉默寡言了,眼里头都看不见光了,这或许是长大的代价吧!

……

阿婆没办法给你做绿豆汤了,但是你做的跟阿婆一样,一样的好喝。阿言要好好的、乖乖的长大。如果你想婆婆了,就带着几枝桃花来看我吧。

应婆婆

他的应婆婆死了,死在那年冬天,死在桃花开放前。

窗外的玉兰花又开了,庭院里渐渐绿了起来,山路上的梨花、桃花开了个遍,村口的油菜花带来了一批又一批游客。冬春之交,难免会得些小感冒,橘婆婆已经感冒一周了。

“橘婆婆,近来身子可好些了?”章言嗣问到。

“在你萧爷爷的照顾下已经好些了。”

“怎的不见萧爷爷?”

“他啊,去采药去了。总说草药好,你瞧。”她指了指厨房,“这不给我摘了着许多草药回来煲药呢。”临走时,橘婆婆叫住了他:“明天来婆婆家吃饭,婆婆给你煮你爱吃的菜脯煎蛋。”

他与橘婆婆话别后便去寻梦谷散心去了。现今他已不再任课,只想当个称职的校长。自从应婆婆去世后,他待在谷里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常常就是一整个白天,有时候玩累了,就靠在一棵树下歇息。他有时梦见他的妻子在玉兰树下笑坐着,手里拿着那串糖葫芦;有时梦见文校长在校会上和蔼地演讲着,手里拿着一张张学生的优秀成绩单;有时梦见应婆婆在厨房里操劳着,端出一碗解渴的绿豆汤……偶尔看见叶子、花瓣不时地掉下几片,他总是摇头叹气,他那蹙起的眉头似乎在诉说着对他们的思念。他总是不停地劝说着,劝说着自己,生死有命。黄昏时分,他拖着一副躯壳回了家。他打开储物柜,瞧见放在角落里的、装着绿豆的盒子,眼前浮现出儿时在应婆婆家的场景:他坐在桌前,应婆婆盛了碗刚从冰箱里拿出的绿豆汤,他大口的喝着,生怕有人跟他抢似的。应婆婆一脸笑意,慈祥地看着他,温暖的手掌覆在他的头顶。章言嗣嘴里突然尝到一丝咸味,眼中竟不知何时泛起泪花,脸颊上还淌着两道泪痕。

次日中午,他应邀去橘婆婆家吃饭。待到菜上齐后,他拿出手机拍了张照,在他的某平台上发表并带上“感悟美好生活”的标签,而后享受他的午饭时光了。吃完饭,帮橘婆婆收拾完碗筷,聊了会儿天后便与他们道别,回家去捯饬他那“满园春色”了。园中开的花已经所剩无多——有的花蔫蔫的,有的花早上还在“卖弄风骚”,如今却闭了嘴——似乎都在躲着这炎炎烈日。花园后头新辟了一处菜园,他进屋去拿种子,翻土、起垄、洒水后种了下去。他看着眼前的菜地、身后的花园以及不远处的玉兰树,幻想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般的生活,短暂地从近来发生的丧事中抽离,愈发觉得日子有了盼头。

待到忙完后,他回到客厅,沏了壶茶,拿起手机。消息不停的弹出,他笑着点开通知,看清内容后僵住了,往下滑去,脸色也愈发差了。他回复了一些恶评,质问为什么要对一个平常人的温馨生活有这么大的恶意,可依然有源源不断的评论涌入。他索性熄了手机,将手机丢在沙发上,有点烦闷。他走到庭院去,站在满树的玉兰下,叹了口气,他从屋里拿了把竹椅,又点了支烟,望着远处冥想着。入夜,他再次点开手机,只见平台告诉他那条视频违规,并将那条视频下架了。“呵。”他轻笑一声,到书房去,拿出抽屉里的笔和纸,写着什么。书房中的灯“整夜未眠”,书房里不时飘出若有若无的烟味。次日,他将这篇文章投入报社的邮箱中,又安排各位班主任加强学生网络文明教育。

那篇文章最终石沉大海,恶意依旧铺天盖地地袭来,一朵朵玉兰花在孩子们的心中盛开。

橘婆婆的病似乎好起来了,章言嗣见到她总是活蹦乱跳的,一点也不看不出大病初愈的样子。日历一页页翻过,天气一日日炎热,人们的衣服从外套长裤变成短袖短裤,院子里开的花换了一轮又一轮,菜园里的菜也收了不少,离去市里开教研会的日子越来越近。出发前两天,橘婆婆叫他去她家吃饭。次日,他安排好值班老师,在开会前一天搭上公交车去了。到了长途汽车站,他打了一辆车,去他此行下榻的酒店。当晚,月出奇的圆,分外的亮,夜空中几朵孤云缓缓地飘,他躺在床上,辗转难眠,胸中似乎郁结着一股无由来的气。他坐起来,向崧山的方向望去,黑压压的群山挡住了他的视线,打开手机,点开备忘录,开始码字,一直到困意袭来。次日上午,他坐上去开会的车,心似乎停了一拍,他没多想,坐好后出发了。另一边,橘婆婆似乎感受到胸口有点压抑,似乎明白了什么。她径直走到厨房,看着这些天章言嗣送来的堆了满地的菜,笑了笑,走到放着菜脯的柜子,拿了一瓶菜脯出来。吃完饭后,她拿出放在房间里的相机——这还是她八十大寿章言嗣送她的,她把它放在书桌上,穿上最好看的衣服,对着镜头说着话,一说就是一晚上。

开完会准备回去的前一晚,风吹飞了帘子,月色透过酒店的落地窗洒入房内,他忽的心头一紧,似是想到什么,他看了眼时间,距离天亮时最早的一班车还有一小时,两行泪不自觉地流下,喉咙已经失了声。他收拾好东西,坐在窗前,静静的,屋内针落可闻,时不时传来几声哽咽

他坐上第一班车,回了后厝,赶到了橘婆婆家,他呆站在门前,手好似泄了气的球,手中的包掉在了地上,一步一步地走进去,院子里的一切是那样熟悉,可山茶花却有些凋落,院中挤满了人,他走到门前,往里看了眼。只见橘婆婆静静地躺在那里,眼角带着笑。他背过去,走出里屋,扶着门口的罗马柱,眼神呆滞,眼角噙着泪道:“花落了……”他倏地两眼一翻,倒在了地上。

他是在自己的床上醒来的,一看时间,已是三天后了。“爸,你醒了?”客厅里传来一声女声,随后进来个女青年和男青年,“爸,你没事吧?”他双眼呆滞,只是嗯嗯地回答着。他把那对青年赶了出去。关上门,把教研会上的文件通知以及人事任免发给副校长后把手机关机了。“哥,你说爸应该没事吧。”那个女青年问道。“应婆婆走后,橘婆婆是爸爸最担心的亲人了,如今……唉!希望爸爸能早日走出来吧。”

他就这样在屋里待了五天。或许是感应到什么,他打开门,从里头走出来,还没走个两步,再次倒下了。他的儿子听到动静从厨房里出来,发现倒在地上的父亲,赶忙将他扶上沙发,喂了点水和稀粥。待他醒来已是次日下午,他去浴室洗漱,看了眼镜子中的自己,虽然已将近五十,但已两鬓花白,头上的黑发少得可怜,就连皮肤也显得像个六七十岁的人了。他不再出门,也不去寻梦谷,池子里的鱼虾也大都让他的孩子们带去城里养着了,只留下一条青鱼在那池子里。

天阴沉沉的,池鱼不时跃出水面,空气中弥漫着泥的气息,院子里的花被翻入土中,染上了泥土的芬芳。

村子里的孩子一个个走向城市,村子里的老人一个个离开村子,原先在外做工的游子一个个回到家乡。又是一年春天,章言嗣拄着拐杖,走在村路上,走在小河边,走在田垄上。他望着崧山,苍翠的崧山,山上的树已经数不清换了多少轮,村中的人也是,有新人,有旧人。寻梦谷经过开发,没有了往常的静谧,多了几分喧闹。他站在村口的古石塔前,一个青年人背着行囊,来到这里,神采奕奕。他看着他,似乎看见先前的自己,可又不一样。“章校长,我是……”他的耳朵已经听不太见了,只能依稀听得眼前的年轻人是自己的某届学生。他回到家,看着院里再次盛开的玉兰,他坐到树下,一缕春风拂过发梢,思绪被拨回曾经,也是在这样一个新年……

远处响起毕毕剥剥的爆竹声,咚咚锵锵的锣鼓声传遍大街小巷,是后厝的“猪王争霸”开始了,他被屋外忽的传来极尖锐的炮仗声吵醒,门外接着响起的是孩子们嘻嘻哈哈的玩闹声,整个村子都被烟雾拥抱着,“天地圣众歆享了牲醴和香烟,都醉醺醺的在天上蹒跚着,预备给人们无限的幸福”。他起身,回到卧室去,拿出先前给橘婆婆的相机,摆在桌上,镜头对着自己,自顾自地说着。说完,他一脸欣然地躺在床上,安静地睡着了。

玉兰依旧在,花开满庭芳。

真实姓名:张艺涵(笔名:都铨)

联系地址:江西省赣州市章贡区蓉江新区师院南路

就读高校:赣南师范大学(黄金校区)

专业:汉语言文学(师范)


[1] 过身:一种对死的避讳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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