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曾一直住在这间房子里,一直坐这把椅子。
桌子也还是那张桌子,当年我刻在桌面左下角的那两列字还是那么醒目——只要看一眼,它们便会刺一般地扎进我的眼里。正因为有了它们的存在,我才克制住自己好几次想换掉桌子的想法。
好多年来,有很多次都像今天这样,一个人神使鬼差从城里回到几十公里外的这座老院子,从骑自行车到骑摩托车再到换上小汽车。四十七年前,我出生在这座老院子靠着东墙的一孔箍窑里,箍窑里里外外都是黄土,更加之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都泡在黄土里的缘故吧,直到现在,看到黄土我心里就有一种莫名的躁动。我知道自己的血液里,骨头里,筋髓里潜流的全都是黄土,只要他们愿意,随便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可以随便地涂抹。
炉火着起一刻钟后,刚进门时屋子里那些逼人的寒气才极不情愿地小心翼翼地挤开门缝逃了出去。炉筒接头处不是很严,屋子里弥漫着隐隐的热气和浓郁的柴火炭块燃烧过的烟味,铺了电褥子的炕上倒不是太冷,脱掉外衣把自己卷在被子里面,一串寒颤瞬间便钻进了衣领。抖抖索索熄了灯,房间里寂静得让人感觉到一阵阵的寒栗。这种感觉已经多年,并不陌生的。黑暗与黑暗之间有着很明显的区别,眼下,屋子里的黑暗竟比阳光更加刺眼。躺下睡意全无,尽管身体疲惫不堪。眼睛明明是闭上了,但却看得比白天更加清晰,就像屋子里的每一件东西都浸透着光芒。在光芒中若隐若现的那张面孔,浓黑的眉毛,高高的颧骨,高兴时的和凄楚时的神情,突然像是刻在了眼前的墙上,那双清澈深邃的眼睛一直在和我对视,没说一句话,我的耳畔却回响着千言万语。
黑暗中,能隐隐感觉到有大小不等形状异样的往事从四面墙壁上渗透出来,它们终身被囚禁在间小房子里,平常一直隐藏在墙皮深处。它们有的等了我四十年,有的等了我三十年,最少的也等了我二十年了,有的须发苍苍,有的面目憔悴。二十年前我决定彻底离它们而去,终于成了现在这般三五个星期或者一半个月才来一趟的客人。好不容易逮着这样一个机会,它们自然不会放过,叽叽喳喳争先恐后溜下墙壁,正向着炕的方向挤过来,定要告诉我它们所知道的关于我和这座老院子的,以及和我相关的所有人的故事,不管是我从来不曾忘记的还是早已从记忆的角落里抹去的。
房顶上挂着的,还是以前的白炽灯,忘了它如今是有多大岁数,每次我总会感觉它比上次昏暗了一些,比橘子还黄。
每年冬天,我都会在心里算一道简单的算术题,用新的年份减去一个永恒不变的基数年,已然整整二十六年了。
就这样睁着眼睛睡?
别说睁着,闭上也睡不着的。
黑暗中我自问自答。辗转几个回合,终于怎么也睡不下去了,被褥上似乎要长出刺来。太多往事正争先恐后向我这边聚拢,它们有着自己独特的能够清晰触摸的气息,愈来愈近。起身摸索着披上衣服,下炕挪到书桌前,按亮台灯。光芒瞬间四射开来,能明显感觉到缓慢围拢过来的温暖,一种亲切——黑暗过后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实。泡好一杯茶,坐定,脑海里开始飞旋起一种熟悉的足能让自己打起精神的东西。很早前就想写一点专门关于他的文字,可一直动不了笔,终于成了迟到了二十六年的纪念。
揭开炉盖,煤渣蒙着的炉火已经燃透了,三五条细长的暗红色的火苗偷舔着炉盖。手中的烟卷悠闲地燃着,几缕银丝般的烟雾缠绕着指头,久久不散。
夜,出奇地静,静得能听到静的声音。
2
二十一二岁的我,在村里人眼里是有着强烈反叛思想,且不成行道的人。很小时就想过要逃离这里,再不吃那扎得嗓子难受的包谷面疙瘩和黏得捞不到嘴里的馓饭。就在一个月前,我又回到了离开一年多的家,突然出现在父母面前,母亲又惊又喜,竟好一会说不出话来。这时,距离最近一次给父母写信已有半年之久。晚饭时母亲告诉我北辰病倒好几个月了,辞掉了代课老师。
“北辰的病重了,如今是一点儿都吃不进去了。”听着母亲的话,我感觉自己端着碗的手不由自主地轻微抖动了几下。北辰的病我是知道的,一年前临走时我还看过他两次。他的脸色不好,老说感觉胃痛,去看了几次大夫,每次只开了一些药,检查结果是慢性胃炎,得慢慢调理。好多天里,北辰熬中药喝,病却时轻时重。这一年多来我从敦煌到河套,各处乱跑,没个固定的收信地址,有大半年没和北辰联系,没想到他会病成这样。
和北辰很早就认识了,小时候的他时常会到他舅舅家来玩。北辰的舅舅我们两家相距不到一百米,算是邻居,我自小喊他张爸。北辰长我两岁,个头高,想法多,在我们几个小伙伴中,很自然地成了大哥。和北辰在一起的日子涂满了五颜六色的趣味,暑假挖青太子熏松鼠,掏铜铃捣麻雀,寒假栽秋千溜河冰,埋地雷放二踢脚,他时常会变魔术般从袖筒里和裤腿里抖出三两只刚刚满月的松鼠,我们追着看小松鼠扭着屁股跟在他后面跑。他玩啥都能玩到精致,一只没出窝的灰百灵,竟让他喂活了,整日形影不离,小百灵先是小跑跟着,看北辰走远了就会扑腾着翅膀飞起,跌跌撞撞地落在北辰的肩膀上或是手上,惹得我们几个小屁孩赞叹不已。
三九天的黄土高坡上,西北风皮带一样抽过,小伙伴们手上皴开着一条条头发丝般细小的口子,一窝拳头就会崩破,渗出黑红的血珠,钻心疼。北辰教我们用坚硬的土块削成小火炉,里面掏空点上羊粪蛋抱在怀里取暖。我们端着小火炉追羊,迎着风的小火炉在山沟里浓烟滚滚。羊粪蛋许也是冻坏了,三五个偷偷溜到袖筒里,针刺电击般的感觉突然传遍周身。低头看时破棉袄袖筒里火星点点,烟雾弥漫。在北辰手把手的指教下,当年我打纸包抓牛儿的技艺练得炉火纯青,整个校园里都找不到几个对手。显赫的名声终于传到了校长的耳朵里,才考过中期试,我的语文和数学课本便在校长的监督下被自己亲自一页页撕下,全部叠成了纸包。
我和北辰上的是同一所初中,更是同班,成天一起玩耍一起学习,只不过他经常被老师表扬,而我的屁股时不时被老师打得红肿。我时常抄他的作业,平时是应付了过去,考试成绩出来后我的名字一眼就能看到,每次都是处于最后三两行。
初中毕业后我背起铺盖卷挤上了去内蒙的绿皮火车,临走前我轻描淡写给父亲说,干嘛非要考大学,社会就是没有围墙的大学,学到的比围墙里的大学更多。我忘了这是自己在哪本书上看到的一句话。北辰当年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地区一中,上学期间他经常连学费和生活费都没有,还要给重病成天躺在炕上的父亲看病抓药。他父亲经常腹痛,当年我去看过几次,老人疼得厉害时捂着肚子蜷缩在炕上,灰黄的脸面上满刻满深深的皱纹。北辰放学后会跑到离学校不远的沟边垃圾场去翻垃圾,捡塑料烂铁破纸箱换几块钱维持生活,周五晚上便骑自行车回到六十里外的家里帮父亲做些家务。父亲的病越来越重,高二前学期北辰不得不休学照顾父亲,但老人还是没撑几个月就去了。听母亲说,北辰父亲得是腹腔癌,那是根本治不好的病。
北辰守着父亲哭了一天。北辰有一个姐姐,刚读完初中就嫁到十几里外的另一个村子。男人成天喝酒耍钱,一家人过得恓惶,时常还有上门讨账的人。一个女人家带着两个娃守着几亩地,遇到这么大的事她压根帮不了弟弟。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何况连自己的日子都过不去。最后村里出面组织庄里人捐款捐物出人出力,东家三十西家五十,零零总总凑了几千块钱,打棺材置老衣,八抬出殡把老汉抬了出去。在我的记忆中,家乡方圆几十里几十年,没听说谁家出过这么大的事,本来幸福的三口之家几年间人亡家破,只剩下刚刚成年的北辰。
北辰辍学了,陷落到了人生的谷底。他时常发呆,有时候一坐就是一两个小时。好在这年底,他们村小学的校长调到学区工作了,学校着急找一个代课教师,筛选了本村和邻村十几个相对符合条件的人,北辰成了村里和学区公认的最佳人选。村书记和镇学区校长找北辰谈话,他想和孩子们在一起也正好能调解一下自己的心情。村小学在距离北辰家两公里外的山底下,五个年级五个班,大大小小近百名学生。学校一直是五个老师,四个在编正式的,一个聘请代课的,北辰去了,便有了两个代课教师。我专门去学校看北辰,聊天时才知道他这样的代课教师和正式教师虽说一样教书育人,待遇却有着天壤之别。北辰说他每个月只有六十元的补助,只是正式教师工资的十分之一。但是北辰并不在意,他说站在讲台上面对孩子们时他感觉自己很有成就感,他要把自己的知识都教给孩子,他希望都孩子们能走出大山,能走得更远。北辰看重的,还有学校的环境,他可以定期看到学校和村里订阅的报纸杂志,在上课备课之余既能创作还能忙点农活。日子就这样慢慢地过去,每天听着孩子们的朗朗读书声,北辰逐渐从悲伤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要不是如此深重的灾难,北辰肯定能够考上大学,所有认识北辰的人都这样认为。
和北辰更深的交往则是在之后的几年里,因为我们读书和写作的共同爱好。早在上高一那年,当地报纸上就刊登了他的一篇回忆母亲的散文,听北辰说同学们一波波地挤在学校的报栏前观看,在整个学校里都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后来,他发表的文章逐渐多了,经常会收到杂志社报社和一些文友们寄来的信。每次回家,我都会去看他,给他说外面的世界,给他送去我函授学习的教材,相互分享各自铅印的文字,那时候我只能在函授学校的内刊上发一两篇小豆腐块,而他的诗文除了发在本地的小报上,还几次上了省报副刊,有一篇散文更是发表在了省外一家很出名的杂志上,只这一篇散文就得了五十五元的稿费,是我四天的工钱。
北辰的散文写的尤其好!初三语文课上,老师点评我和北辰的作文,这是老师的原话。
我大多时候都是赶着过年时才回家。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北辰聊天。学校放寒假,地里的农活也干完了,这是北辰一年里难得的一段清闲时间。每次去他家,院子里都很安静,他大多时间总在看书或是写作。有一会我去时,正是午饭时节,他竟伏在桌子上枕着书睡着了。一个人的家,总是显得冷清。北辰把家里收拾得非常干净,连被子都叠得四棱见线的。北辰开玩笑说他学叠被子,叠成这样的效果前后至少练习了上千次。到了饭点,我帮他做饭,厨房不大,水泥压光的灶台上一尘不染,饭桌上盖着有些发黄却非常干净的桌布,柴火被他整整齐齐压在一个拆开了的旧风箱里,锅碗瓢盆每一样按照不同大小类别整齐扣摞在两层的灶爷板上。
别说男人,哪家的婆娘女子能有这么干净利落呢!我感叹。
嘿嘿,看着家里乱七八糟的,就觉得浑身难受,眼里过不去,心里更过不去。北辰腾腾地擀着面,边擀边说。一大圈柔韧雪白的面皮在他的擀面杖底下魔术般地变幻着,瞬间铺满案板,瞬间又紧紧地缠绕在擀面杖上。他的切面刀功更是非同一般,切划的长面和压面机里出来的能有一拼。有一回他到我家时帮我妈切面,那手艺我妈见着谁就跟谁夸,要知道我妈的切的手工长面在我们庄里是出了名的。我妈不止一次感慨,说北辰的长面切得比她的还好。
“我们一起去内蒙,那边条件好。一个月拿几十元的补助,这样长期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地里的农活还要央求别人帮忙,一年下来也挣不了几个钱。”吃饭时我开始给北辰谈我一直以来的想法,希望他能辞掉代课教师,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也还能多挣一点钱。北辰有他不愿离开的理由,他说是他家是几代单传,他爸他妈他爷爷他奶奶都埋在这山里,他要再出去了,过年,清明,寒衣节祖先的坟上连一个背土烧纸的人都没有,那是怎么都说不过去的。其次,他说孩子们都很喜欢他,他也放不下这些朝夕相处的孩子。
“我现在准备函授师大的汉语言文学专业,我要努力拿到学历,说不定有一天我能等到转正的政策呢!我们学校的那两个陈老师都是几年前代课教师转正过来的。”北辰望着窗外,眼睛里满满的信心和期待。
“两个陈老师都是教了二三十年书才转正的,熬二三十年,不好熬呢!”不论我怎么说,都无法改变北辰的想法。
我用一年保证他干吃净落挣五千元的条件说服他,他都不为所动。
3
我连夜去张爸家打听北辰的病,老人皱了皱榆树皮一样的额头,摇了摇头算是回答了我的问话。但后来还是说了下去,孽障的娃娃,怕是不得到世上了。老人的嘴角微微动着,一撮花白的胡须在下巴底下抽搐。
“老汉我从旧社会到现在,经历的也不算少了,可这么苦的娃见的却不多。”老人说的关于北辰的事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那时我隐约记事,一场很大的暴雨过后的第二天中午时分,母亲从地里回来,乏乏地倚在炕头给父亲说,他张家爸的妹子昨日个让山水冲走了,今天早上才在会宁县城东的河滩里找到,听说成了个泥疙瘩了。
唉……那还不成个泥疙瘩,几十里远哩。父亲搓着手里的旱烟卷,面无表情地说。
好在山水头下来的那一会会,跟着拔草的娃儿让他妈搡到了沟沿埂子上,留住了,听说娃娃在埂子上哭了半晌午,人发现时已经冻得不会走路了,嗓子也哭哑了。母亲说罢长长地叹了口气。
听他张家爸说,娃才六七岁……
妈妈,你说的谁家的娃娃撒?我懵懂地摇着母亲的手问。母亲没有说话,我正准备抬头时,有两颗很大的水滴几乎同时落到我的手背上。直到几年后,我才知道来张爸家浪舅舅和我们玩在一起的北辰,便是母亲当年说的那个没有被水冲走的孩子。他总是穿得工工整整洗得干干净净的,不像我,十几天不洗脸都是常事。脸上还好,手背上一层垢痂黑乎乎的,蔓延到虎口处的更像是一片片黑色的鱼鳞。
得去看他,马上。北辰家远在二十多里的后山深处,有些山路很是陡峭,就连骑自行车都是难以行走的。第二天天色尚好,整个天空都是透明的,阳光下清溜溜的冷。我早早收拾出发了,先骑自行车去了镇子上,除买了几个熏鱼罐头和几样水果外,还带了两本书,里面有我的作文。
二十里的山路,走了近两个小时,大多时候我骑着车子,有时候是车子骑着我。一路上我在想他的病怎么样了,还能写东西吗,是谁在照顾他。我试图想象北辰当下的面容和神情,但一直都是最后一次去看他时的模样,脸色有点黄,颧骨有点高,眼睛很黑很亮,人精精神神的,看不出啥明显的病态。能看到他家的院墙时,我的脚步无意识地慢了,我渴望这一刻就看到北辰,却又有些莫名的不安。眼前的景象和去年我来时没有什么变化,当走过庄院拐角处的驴圈时,一头灰白色的毛驴突然从圈门栅栏伸出头来,朝着我发出了几声嘶哑沉闷的嚎叫,它很瘦,转身时后腿打着趔趄。眼前的这头畜生让我感到一种难言的悲凉,可以判断出它是被长时间的饥渴折磨成这般模样的。就在去年,它还很健壮,北辰每天都会赶着它到对面的河沟里饮水,平日里拉它驮粮食到山顶的磨坊去磨面,驮粪驮庄稼。毛驴是他爸手上留下来的,北辰一直舍不得卖出去,再说像磨面这样重体力活,一个人实在是没办法干的。它一双大而黑的眼睛盯着我,恍惚间我似乎看到了它的眼泪。
四周一片静寂。初冬中午的阳光懒懒地照着,庄院前两棵大椿树上尚未落尽的零星叶子飘摇而下,霜雪抹掉了它们深秋时节的红艳,如今竟成了土色。掉了漆的大门虚掩着,门顶的土墙上长着两三丛茂盛的蒿草,足有一尺多长,枯黄的枝叶正随风晃动。我立好车子提了东西,整理衣服随手推门。吱呀呀的开门声并没有引来院子里的任何反应。我把目光凝固在北辰住着的那间房屋门上,门帘下垂,不远处的窗帘却拉开了一侧,屋檐下的火炉烟囱里冒着青白色的烟丝。他一定是在房子里的,大约是在看书或是在写东西吧,这是我最希望看到的。透过窗户上模糊的玻璃,能看到书桌前的椅子上空空的。我将脸紧贴在玻璃上,变换视角尽可能地搜寻着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屋子里很干净,中间位置放着一个铁皮火炉,两摞书整齐地摆放在炕头,却看不到北辰。小心推开门,一股略带湿潮霉腐的味道扑鼻而来,像是突然揭开面酱缸盖的那种气味。我一条腿跨进门时,睡在炕角的人正挣扎着准备翻起身来,他看见了我,我也看见了他,瞬间的光线差中我不确定是不是北辰,留在门槛外的腿迟疑了几秒钟才迈了进去。是北辰啊!我惊得叫出声来:北辰!他的头发很长了,蓬乱地罩在头上,参差刚硬的胡茬应该有好几天没刮了,爬成密密麻麻的半脸黑色。高高凸起的颧骨将脸皮顶起来,显得棱角分明,两只眼窝却明显地陷了下去,青黄色的脸上像是着了一层灰尘。两道剑眉依旧那么黑,似乎比以前更长更浓了。
小红?啊吆……你啥时候来的?看到突然出现的我,北辰的眼神里透射出惊喜的神色,他翻身起来,但看得出有点吃力。
“昨天才来,你躺下!”我把手里的东西顺手放在炕上,急忙扶住他的肩膀。一瞬间,我看到了很多,他干瘦的臂膊,枯枝般的手指,很明显的肋骨的轮廓和高高突起的锁骨。枕头边的小碟子里放着两个看上去并不硬的馒头,更远处靠着炕墙根处,放着一个旋盖的暖水瓶和一只葫芦形的装过水果罐头的玻璃杯。已经是初冬了,苍蝇竟还没有完全死去,有几只正有气无力地爬在碗边上。
“真想不到你会来,你不是在南方吗?”他用干瘦的有些湿潮的手捏着我的手问。我没有回答,那一刻我想着太多的问题,譬如他竟病成了这样……他松开了我的手,这个举动将我的思绪从遥远而深刻的凄凉中拉了出来,他的眼睛里湿漉漉的,我看到了他的激动、失望还有强烈的自卑。“北辰哥,真想不到……”我伸手握住他的手,紧捏着他干瘦的手指,突然感觉开始有尖锐的东西顶着喉咙,泪水瞬间便盈满了眼眶。
那天我们俩聊了很多。他说半年前收到我的信后他便给我回过信的,可是我那时已经离开了,信退回来了。从北辰的叙述中我才知道他的病以前没有诊断清楚,一直是当成慢性胃炎治疗的,半年前才弄明白是胃癌,已经是晚期了。知道这些时,我不再震惊,眼前包围着我的每一个镜像——所有的一切都在告诉我他说的这一切都是真的。说起病情和命运,他显得很平静,像是在诉说着一个与自己没有半点关系的故事。他说自己每天只能吃少半个馒头喝一点稀饭了,每次吃下去后便感觉立马要吐上来,爬在炕头呕着时,能挣扎到感觉眼球都快暴出来了。谈到治疗,北辰的眼神瞬间黯淡下来。
“从开始看病,前前后后已经花了近两万块钱了,除了自己积攒的一点钱,学校组织了捐款一千多,最主要的是欠了亲戚朋友和同学们大几千块,如今怕是还不上了……”
“前段时间常有初高中的同学和庄里的小学生们来看我,刚开始觉得很难堪,后来也就慢慢习惯了——就像现在见到你一样。”他平静地笑着说。我不愿在他面前提及母亲和关于母亲的任何话题,然而他自己却说了,他说自他病倒后邻家堂婶有空就过来看看,给他做一点吃的,他说堂婶是他命中的贵人,感觉就是记忆中母亲的模样。
能帮到北辰最多的,依然是他的姐姐,隔三差五跑过来照料他的生活并帮他看病抓药。北辰说姐姐前天专门给他缝了一条糜子装成的褥子,把脏衣服和被褥整个洗了一遍,又擀了面蒸了馒头。他说姐姐几次都叫他去她家,平日侍候着也方便,更不用十几里山路骑自行车来回跑。他不想给姐姐添麻烦,不想让姐姐在丈夫面前因他而为难。姐姐每次回来都是要哭着离开的,哭得他的心里很痛。说到这里他抬起了头,快速地眨了两下眼睛,我知道他是强忍住了泪水。
“在医院时,我姐给了我不少钱,她是背着我姐夫和别人借的,五六千了……欠亲戚朋友这么多,我姐前半年铁了心要给我做手术,我问过大夫,也在书上看过,这个程度做手术,除了花一大笔钱,最好的结果就是多维持一半年而已。这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我不能把已经很苦的姐姐再拉下这个无底深渊……”我默默听着他平静的叙述,心里风雪交加,只有一个最明显的让我感到隐隐疼痛的,是作为朋友的那份愧疚和悲伤。
4
初冬的大山里,傍晚时分已经能感到明显的寒意。当晚我没有回去,我答应北辰多陪他几天,便让他婶子带话给母亲,免得母亲心急。他婶子晚上做的是浇了鸡蛋汤的臊子面,晚饭还有我带来的几个熏鱼罐头,居然很好吃的。饭后睡下时,我看到北辰腿上的肌肉已经严重萎缩了,膝盖骨很大很明显,浑身只是一副很大的骨架,肋骨能够一条一条数得清清楚楚。他说他没有力气,前些天还能看一点书,如今大多时候觉得迷糊,书是纯粹看不下去了,也拿不住看,就只想这样一天到黑躺着。
我们聊了很多,聊到了天真的童年,谈到了各自的文字,北辰显得很是兴奋,不时挥动着干瘦的胳膊表达着自己的见解。就在更近地靠近他的那一刻,我仿佛看见他粘在骨头上的肌肤正在收缩,下陷,仿佛能听见来自视觉的一种收缩和下陷的声响。我突然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心悸,毕竟自己没有见过这样骨瘦如柴的病体,随之喷涌而出的是难过,我预感到这样的他支撑不了几个月的。我伸过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胳膊,我情愿就和他这样依偎在一起。他不时地说着感谢我来看他,看得出来他的精神状态比我刚来那会儿明显好多了,晚饭也多吃了几口,还吃了一节熏鱼排。
后半夜了,北辰竟然还没有睡意,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沓很厚的大小不一的稿纸,分开后,多的一部分是他的文稿,其余是他多年来收藏的朋友们的信,也包括我的。他挑出用小夹子夹着的一叠,足足有二三十封的样子。这是她的。我知道北辰口中的她是谁,他以前就告诉过我的。大约是在五六年前,北辰在学校里做零活,那个叫做白兰的女孩刚刚参加完高考,他们是在某天中午打乒乓球时相识的。女孩的学习成绩很好,考上了南方一所大学。女孩和北辰是同乡,她喜欢作文,仰慕北辰的文采,欣赏北辰朴实坚韧的品行,写信时一直称呼北辰为老师,和北辰谈她的学校,谈和高中完全不一样的学习,谈大学生活,谈未来的理想,女孩也希望北辰能放下执念到远处走走,她认为这样对写作和生活或许都是好的。北辰在信里鼓励女孩珍惜大学时光,好好学习,保重身体。一个月一封信是他们的约定,两三年的时间里,写信,等信几乎成了北辰生活的全部。
她在信里说她毕业了要回到家乡来,最好也能当个老师。
他送她到车站检票口,她说远在他乡的日子里,她时常喜欢凝望着星光闪烁的夜空,她让他猜猜那一刻她心里在想什么,如果猜准了便送他一个神秘的礼物。他说肯定是想家了呗……他看见她的眼睛里泪珠打着转儿,瞬间被细长的睫毛压碎。
“她一年多时间没有回过信了,她说准备考研,很忙……环境真的会改变一个人的。”北辰有些感伤地说。
“是雁/总得远行/是凤/总要高飞/我一直在那棵树下等你/哪怕思念长出青苔。”女孩上大三寒假返校时,北辰送女孩到了火车站,她塞给了女孩一封信,里面是五百元,还有一首诗,没想到这首诗的后几句竟是谶言。
信封下面,是三张女孩的照片,北辰说短发的是女孩高三毕业时照的,长发的上大学那年寒假照的,穿长裙的是大三暑假照的。女孩在薰衣草的花海里张开双臂,长裙和长发一起随风轻扬,薄薄的镜片后面,有着一双能够洞穿世事的眼睛。北辰委托我日后将女孩的照片和这些信件还给她,不要告诉女孩他的情况。我不能准确感知到他此刻心里在想着什么,唯一能做的就是无条件答应下来。后来,又谈起了我的许多事,谈写作时我们会有更多的话题,北辰两年前加入了省作协,而我才刚刚申请的地区作协会员,至多算小半个文学爱好者。这几年北辰的诗歌和散文在省内外大刊频频亮相,他为庆祝建国四十周年而创作的长诗在全国征文比赛中获得国家级奖项,可是因为自己的病情,没能参加在北京举办的颁奖仪式。只要说起,便能感受到北辰心里深深的遗憾。短短一两年的时间,北辰犹如一匹黑马,从本地文学圈里呼啸而出。
北辰拿出自己的文稿,足足有半尺厚,分散文杂文随笔几个大类。他说这些东西有近百万字了,发表的只是其中一小部分。北辰的杂文文字犀利观点明晰,随笔散文感情真挚表达委婉,我一直羡慕他在文学创作中的天赋和激情,下笔如有神浩浩汤汤一泻千里。前年北辰曾想着把其中一部分文稿全部录入电子版再联系出版社,打印店老板算下来仅是录入就得花两三千元,偏偏又在这时候病了,联系出版书的事终究没能做成。
“你终于来了,我真担心再见不到你了——我的这些东西,想来想去,都只能送给你了。”北辰将厚厚的文稿往我这边推了推。我的心里突然颤了一下,我知道立志要成为一名作家的他将这些在别人眼中可能一文不值的文稿跟自己的生命互划等号的。
“上次看到你刻在桌子上的座右铭,说真的,震撼到我了。”
“呃……一时兴起……”我感觉有点无地自容。
“我真羡慕你,各方面的条件都好,文字比我的有灵性,我相信你会走的很远,如果有可能,以后你能帮我整理出版一半本那是最好了,也就不枉我写它们一场……”他说的很平静,却像是在乞求我。
他有点难为情地笑了,我突然感觉到躲藏在这微笑后面的极度的悲伤来。我能说些什么,我又能做些什么,对于他来说,从我口中说出的一切好像都是敷衍。对于生死,我向来是不以为然的,我认为那是谁都无法逃过的必然过程。但在北辰面前,我一直都不能够用先前这样的思想劝慰自己,只有一种悲戚和无奈不时地涌上心头。最可悲的是,面对这样的悲戚和无奈自己竟是如此的无能为力……
“别想得太多了,病去如抽丝,等春暖花开了,慢慢就好起来了。”我那会儿说给他的话,连我自己都不相信。“不会是你说的那样,再说我们总先得给自己一份精神的力量,就像你这会儿一样。”北辰凄然地笑了:“是的,你说的是对的。”我终于将张海迪保尔们搬了出来,多方论证生命是如何的坚强,它不会那么轻易地就离开一个人而去。他笑了,笑得很开心,病魔好像突然间退却了很远。
“如果后期没有剧烈的疼痛,我一定会很安静的……”
以后的日子里,北辰坚强地履行着给我的承诺,他疼痛时紧闭着眼睛,牙关咬得紧紧的,嘴角鼓起两个不规则的肉疙瘩,实在忍不住了便低低地呻吟几声。我和他姐轮换照顾着,尽可能地给他做点有营养的东西,他清醒时和我说说话,他昏睡时我阅读校对他的文稿。寒假到了,他姐把两个女儿也带了过来,大女儿上四年级,已经会给舅舅擦脸洗脏衣服了,小女儿上二年级,还是不大懂事的年纪,总是喜欢在院子里哼着歌儿跳橡皮筋。北辰有时候会强撑着坐起来,拿起外甥的课本考她们姊妹的学习,外甥女的天真活泼给平日里孤寂的院落增添了不少的快乐氛围。日子过得很快,熬到腊月底时,北辰已经翻不起身子了,大多时候处于昏迷中,只有时短时长的呻吟。他已咽不下去如何食物,只能灌进去两小勺冲好的奶粉,再想多灌几勺,都会被吐出来。
过了元宵节,终于连冲得很稀的奶粉也灌不进去了。人世间最可怕最扎心的事,是面对死亡时无可奈何的等待。
正月中旬,立春节气已过,陇中大地竟连着下了两场很大的雪,山里山外白茫茫的一片。雪后的山里气温陡降,静悄得令人窒息。清晨的天空像是一面冰冻了的蓝色的镜子,看不到一丁点的云丝,又圆又大的太阳紧紧地贴着东山的脊梁一点点滚动,满眼的白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大雪覆盖了一切,刨不到草籽的麻雀和野鸽子成群结对在农家庄园周围寻食,有的落在庄园墙头,有的落在门前房后的大树上,看着哪儿有扫开积雪的地方,便一大群呼啦啦地飞下去,极速地在地上跳跃啄食,或是受了突然的惊吓,一只鸟突然飞起,整群鸟便呼啦啦地飞起,有的落在门前房后的大树上,有的落在庄园墙头。
5
合上笔帽,我把目光定格在眼前出版社昨天才寄到的两本书上,一本是随笔散文集《遥远的堡子河》,另一本是杂文集《吹过喇嘛墩的风》,是北辰的随笔散文集和杂文集。我要北辰第一时间看见它们,北辰等了它们太久。从建筑工地到行政大楼,经过多年的打拼,我终于有了一份固定的工作,生活也算有了保障,但终究没能成为自己理想中的和北辰期望着的作家。二十多年里,从来都不曾忘记北辰嘱托的事,有时好像听到北辰叫我的声音,我知道自己身上寄托着他毕生的理想和希望。每当自己一个人在灯下校对整理他的文稿时,我能清晰地听到他的呼吸。我们用一大篇一大篇洋洋洒洒的文字交流,从彼此熟悉的故乡和童年,到彼此从来都不曾触及的心灵世界。
我花了差不多三年的业余时间整理北辰留下的文稿,录入成七十多万字的电子版,年前开始联系出版社,经过几次磋商,最终签订了两本书的自费出版协议。当初从北辰手中接过这些文稿时,竟没想到过要用整整二十六年的时间才能完成这份使命。
灯光下的一切,包括桌面上的两本书也包括我自己,在这深沉寒冷的冬夜里,形成了一种奇特的由孤单和静寂凝结成的静物。摁亮手机,已经是凌晨四点半,昏昏沉沉的思绪突然一反常态地清醒,渐渐地,先前的静寂消失了,身旁的炉火正在喷燃着,发出凶猛的“嚯嚯”的声响。挑开炉盖,立即便有一股黑红色的火焰窜了出来,细长的火苗像是探寻食物的毒蛇的长舌。凝视着那不断升窜跳跃的火苗,直至眼前一片的血红,就像二十六年前那个明明过了立春却冷得分不清春天还是冬天的下午,我跪在掩没膝盖的大雪里,眼前有花圈和纸钱燃起的巨大的火焰在升腾,大大小小黑色的纸灰在热漩涡里翻转呼啸……我的朋友北辰,也是在这样的夜,就是在这张书桌边,我们曾谈论着写作,家庭,爱情和未来,可是我的坚强的朋友,今夜又在何方!
盛夏的阳光火辣辣地照射在堡子河里,叮咚作响的泉水边,一群光着脊背撅着屁股抓蝌蚪的少年嬉闹着——他极不情愿地将花了好长时间才捞到的那只长了两只小腿,我至今依然没有弄明白是该叫蝌蚪还是青蛙的小东西给了哭嚷着的我。那时他奶奶还健在,我总是羡慕他肩上奶奶做的那只夹着尾巴的花布老鼠,我央求母亲也给我做了一只,可向来手巧的母亲做出来的布老鼠怎么也没有他那只好看,我便用一只姐姐送给我的很可爱的小瓷鸽将他的布老鼠换了回来,央求母亲缝在肩头。
那片初中我们经常玩耍的杨树林里,他总属于最敏捷的,能抱着六七米高光滑的杨树杆蹭蹭蹭地蹿上去,抓两个还没来得及出窝的铜铃鸟,交叉着翅膀丢下来。中考完那天,我们几个坐在操场后密匝的树荫下打升级,嗑着五香瓜子,拿着整瓶的沙棘汁干杯,为三年酸酸甜甜的青春年华画上或扁或圆的句号。后来我们俩都爱好上了写作,我从报纸和杂志上剪辑的那些署着他的名字文章,或激情豪迈,或缠绵悱恻,它们曾安慰和鼓励过我多少青春激昂的岁月,可是今夜,我的敏捷睿智的朋友,却身在何方!
门外,寒冷和漆黑挤压着这间父亲四十多年前盖成的小屋,像是要吞噬掉这唯一的温暖的,明亮的,苏醒着的空间。顶棚里突然传来尖锐的声响,我知道这是多年的积土掉下的声音,闪电般穿过小屋的每一个角落,裂变成震耳欲聋的巨响,像是整座房子坍塌的声音,但瞬间却又消失。如果……生命如此珍贵,爱情那样美好,多少关于歌唱和歌颂美的艺术,对于现实中的北辰来说,他终究没有等到自己心里的那朵玫瑰绽放。我想到过人伦,理性和良知,也想过命运,天意和缘分,最终都没有答案——什么都是,什么又都不是。我为自己对朋友的冷漠与无情终于感觉到了无尽的愧疚,感觉到一种彻骨的痛苦和自卑,甚至有一种急切的,愤怒的冲动。我终于看见了先前所没有见到过的自己的形象:虚伪,脆弱,无知和狭隘!我甚至怀疑世间所谓的爱,除了残忍就是虚伪——至少对于二十多年前的北辰来说。他爱过,但是没等到花开这份爱就已经枯萎。多年前的一个深秋的下午,当我多方打听辗转几百公里到西安,打过电话十几分钟后在一栋很高的写字楼下见到那个叫白兰的女孩,女孩身着草绿色的长裙,大波浪卷的长发,粉白的脸庞上着了淡妆。礼节性的问候过后,我把北辰托我转交的装着书信和照片的大信封递到她手上,她有一点惊讶,只伸手接过去说了声谢谢,没再多说一句便转身而去。他憧憬过,奋斗过,自豪过,却只留下在很多人眼里或许一文不值的一摞文稿……
门外,寒风呜咽。
翻开书的扉页,一个个龙飞凤舞的字迹开始在眼前跳跃,那是翻拍的北辰的文稿,我特意将它排版到这里。它们的存在,便是北辰的永恒。
“如果要我说出,我此刻在想些什么,那么我只愿意说给我最亲密的朋友:我眷恋生命。这不是脆弱,更不是怯弱,而是一种真实的,热切的感觉。当病魔张牙舞爪向我靠近时,我害怕,我在咬牙切齿的痛苦中煎熬。此刻,我的握住笔的手指轻轻地颤抖了,我感觉自己是多么的弱不禁风啊,我看到自己正在一步步走向不远处的死神。已经这样了,我不会悲伤的,因为这对于我来说是解脱,是生命最好的归宿。于是我开始等待,开始向往……人,总归是都要死去的。但死亡并不纯粹是悲哀的事情,我的想念着我的亲人和朋友,请含着笑为我送行。我是哭着来到这个世界的,并在我认为的幸福中走过了二十四年的人生旅程,更何况自己在不长的人生旅程中留下了属于自己的灿烂。我是幸福的也是欣慰的,我不会伤悲也不会流泪。我会微笑着在一片光明中睡去,我会是微笑着的安详的神态。我没有气力再战胜死神了,但我还能够控制住自己,我会含着笑,在一个曙光普照的时刻远去……”
窗外,漆黑一团,风声一阵紧似一阵,像有无数头野兽正龇着尖利的牙齿发出嘶吼。好在我是躲在这温暖的小屋里的,哪怕只是孤独地苟延残喘。我起身拿过火钳,挑起火炉盖,搛起一大块炭块塞进通红的炉膛,连同我的愧疚与思念一同塞进去,我要看着它们呼啸着燃尽,成灰,在自己灵魂的幕帐深处永久地封存。
北辰终于和他说过的那样含着笑默默地睡去了,在我麻木的呼唤声中。我永远都记得他的眼睛,那清澈的眼神足以洗涤我的一生!然而对于北辰,对于他的病情和处境,我除了拿出自己几年来积攒下来的两千多元外,再便束手无策。如果当时能到最好的医院能得到最有效的治疗,我的朋友或许能多坚持一年,两年,或许还会出现奇迹,从此摆脱病魔的纠缠……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先前放着书的地方,两列刻在桌面上的诗句清晰可辨,二十多年前盛夏的一个凌晨,在连续读了三个小时书之后,我冲动地将它们刻在桌子上。当年的轻狂早已在生活的漩涡里被冲刷得遍体鳞伤,此刻正蜷缩在心灵最深处的角落里沉睡,曾经的梦想中,如今的自己该是一个作家,可实际上自己早已脱离了文学的轨道,有时候甚至感觉距年少时的作家梦正在南辕北辙。这种感觉越是强烈,就越是会想起北辰,我宁愿相信,如果北辰是我,此刻当是文学界一颗耀眼的星辰,正如他的名字,给人希望,让人遐想。
合上书,又重新翻开,抓起笔在两本书的扉页认真地写下:谨以此书献给天国里的北辰。封面勒口上端,照片上的北辰微笑着,慢慢地向我靠近。这一刻,我们应该笑着,应该干杯。是的,我们应该笑着,可是我始终都无法含着笑,对于他,我将永远都不能。窗外已有曙光降临了,透过结着冰花的窗玻璃,能隐约看到堡子河对面遥远的,兽脊一样的山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