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德的渴想(组章)
1
阿德仿佛在卡夫卡的泥泞中狼狈不堪。很多人不明白,包括阿德自己。
原先以为,时间久了,泥泞也会散发阳光的芬芳。
春逢雨水降临,泥沉潭底,六根清净之物在淤泥中摇曳而出,清白方显,顿若莲荷。混沌纷呈,腐化为尘,澄清是时间的事。潭底藏着庄子所爱的长寿之龟,水体长出太公直钓的自由之鱼。
阿德没有自信能写长诗。模仿岸边柳条断几句分行,好像是躲在窃国贼背后喊几声口号——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阿德似乎明白,有些字前生用来抒情,有些字今世用来装饰,也有些在战乱中用于毁灭或被引火烧身。
洎水把刚塌落的石块放在上游,把泥沙潜伏下游:时光是外力,距离是影子。洎水的魂灵诞生,不客串那些发黄发怒的活跃肉体。每一次春天都会掀起一场波澜壮阔的绿战。
朝向大茅山,阿德停不住思绪——石头与水都源于峡谷,只是水的性子急,日夜兼程,想一下子漫成海;石头慢慢来,一路磕磕碰碰看风景,把心思摸爬滚打成圆滑、甚至细微如沙。半途中偶尔会被捡成艺术品,更多会被打捞重塑成路基、成楼墙、成各种坚硬挺举、负重之物。
越过山丘,时光并未老去,一如既往地朝北望去。鸿雁落单,哀鸣泣血,总有人心思重叠。大地不能承受之涩,双眸积攒。有一路云烟在大茅山麓弯道超车。它知道,龙脊是其中一个跳台。
把所有的想法抛弃的时候,像在梳理乱发——一遍一遍地剃度对初生的不良反应,一次一次地剪短存在的不合时宜。有人将迟疑当成逗号,阿德把省略的,圈成六点。
秩序前移,短袖让夏季提前亮相。人间对春风的信任度,低于草木。
2
河道将历史的弯曲展现无遗,并不断地摆脱阻止与控制。
沙石凹凸不平,是力道修行不足。一汪春水,先把夏天挖掘的坑、把冬季留下的不满填平。像母亲一样抚慰孩童的心灵,自己却把伤口揉进皱纹,描成活着的暗纹。会有暗语落入水中沉默,鱼儿参与的打捞队伍收获甚少。
密闭在河里的话语不会腐烂,阿德半夜常听见洎水一路的叮嘱。
春洎的河道时常布满透明的、垂直的绳索。自制的旋涡像一个个童年的游戏,玩耍一会儿就抛弃了,只有阿德的目光被旋进去了一截。忽略的低洼,其实是有掩饰的深度,鱼儿日夜瞪圆的眼睛也无法看透。
得意的浪花总喜欢绽放在河面肤浅之处。
岸上灯光,分段抛出光的弧度,没有哪一支箭能刺痛洎水的皮肤。上岸的鱼儿溺死于氧,水中吸氧与呼吸空气的通道格格不入。
阿德知道,如果河水没有缺口它就是湖,如果湖水没有出口它就是海,如果海水不再升腾它就是云,如何云朵不再飘泊它就是千万条溪流。
也包括停泊在大茅山北麓的云朵,释放出洎水。
3
一只鸽子像很多只鸽子,一个人像一群人,反之亦然。与一只鸽子谈论格局,说,鸡的格局小了。鸽子的愉悦感油然而生?
阿德看到,振翅而飞的影子像一枚钉子钉入妄想的脸庞。
此时的光线忽明忽暗、态度暧昧,仿佛在用学到的标准反射自己。
心境大于仙境。毒性的世界也许是未来最好的历练。掠食者似乎生来就不能靠仁慈的施舍自由存活。诱购的广告,是揭示产品的优越,还是掩盖敛财者的居心?
铁椅凉爽,肉体不敢贪凉,氧化的热量维系生命的活跃。这个季节,追加一层厚厚的雨是最适宜不过的。尘埃跌入劣势,新植的菜秧落根,冬枝借势冒芽。
接踵而来的考试试图划分一种界线,摧毁或非摧毁。
摧毁自己要借一双翅膀吗?让肉体飘飘悠悠、脚不沾地、离地不止三尺,然后一个倒栽葱狠狠地砸在地上,砸破稚嫩的脑袋。
其实不必如此悲惨,培养一颗虚荣的心就够了,用接下来的日子不断去满足、去喂养、去膨胀。
对于思想者而言,阿德觉得日子可以在文字中再活一遍,再深一点。思想是一把刀,可以解剖自己,也可以正当防卫,无领域限制的抵御一切。
4
月亮点亮地上每一盏灯火,像一群圈养在蓝色星球的星星。
月亮绕地球一圈,我们看到的计算为一天。而月亮完整地绕地球一圈,时间一定长于一天。我们的一天其实是在不断追逐中永恒缩减的时间定量,因为存有地球自转的加速度。
所见为准,一切都可以是参照物。至于优秀还是丑陋,都是后来的参照物脱离了自然,进入了人类自嗨的轨道。
一座小城,修行成一个端坐月下静观清风的蜗行者。
埋在土里的不一定是根,埋进阿德心里的是根须一样的思絮。
阿德认识到年龄或者说寿命是最大的公平之后,月亮似乎蒙羞了躲在一片瑞云里红着脸。繁华的噪声脱落一路尘埃,形容的词汇情绪低落,影响斗志的轻狂——一个个轮回,从空白开始,又从繁复走向清空,留下建筑物一样规范的哲学,设定空间就限制了空间,设定自由的标准就限制了自由。
如果用伤害保护另一种保护,就像用堤岸保护一条河流,用精神摧毁承载精神的载体。
5
当一幢无需翅膀就可以登临的高楼,只有透明的玻璃屋顶渗透下的阳光有朋友般的温暖,阿德觉得人类的羽毛进化得太早了。如果只剩原始的欲望,语言或文字会沦为帮凶,责任随时溜走,半途而退的倾诉超越旷课,空书桌影子灰色。
花朵暂时不会藏起微微上扬的笑容,有一盏故事酝酿的甜蜜还没有释怀,要招待友善。欢喜是种子,释放灿烂的春天,心、脑,花蕊,微小之物责任重大——要爱这片土地的厚朴,要爱这一溪流的水绿。
没有哪朵花是可以自由选择色彩……一些衍生物似乎喜欢困扰那些智能化的脑袋。而春风只对一些枯木忧郁。纹理清晰的万物能够清楚地呼吸:一呼中是忘却,一吸起又是唤回。
驾驭风的从来不是树叶,而是空穴般的虚无,或者是一种坏。
坏,也是一种能力,只是方向反了。没有能力,就没有着力点、没有对象、没有市场,甚至没有世界。你看,北风的坏,有能力才可长驱直入,捣乱江南落红一片。
时间挂不住历史,像阿德脸上松弛的肌肉,胶原蛋白在酒精里融化了,只把暗红色留在包着颧骨的皮上,还有斑纹底,像高原反应。
高原反应也是一种酗酒。
带着深夜气息的晨风吹过,八百年前的碑文似乎也有些颤抖,飘飘乎乎、若隐若现。从一场酒中直接落入石头上,一长串没有说出的话,还在碑外流浪:碑文是简节的褒义词,废话中总结的废话认真地说出来,也会感动周遭的树草。
谁都会有一截突出的念头,有的雄性、有的羞涩地隐藏着。凹凸不平的欲望,试图在一杯酒水中躺平。
“油轮每次驶过同一个经纬度,船长都认为不是同一个太平洋”。就像太阳每次经过同一个经纬度,鸟儿都认为不是同一个季节。
6
一切可以预知的,迟早会来。像这一枚春天,在冬日羽翼之下,孵化出来——年轻的朋友看出了黑夜的沉重,更喜欢艳阳的春晖。
开掘一些大词吧,给未来的时空中穿梭的身影。雄性的群声不用遮挡,穿堂而过的有朗爽的美丽。
阿德不喜欢工整的约束,把一句话说成五言绝句,像用熨斗抻直舌头。
阿德觉得,自己像一粒思想还未成熟的蝌蚪,在洎水的校园里遨游,学习思考。当成长中不断变幻的肢体,展示出四平八稳的信心与能力,足以支撑自由呼吸与弹跳,就可以上岸了。
上岸的诱惑与陷阱,是阿德必须同时去面对的。夜幕降临,他忆起:
三两腊梅落枝,半斤樱花动漫般迷漫,三月初的桃树在克制中观摩,大快朵颐的木兰花抢了江南小城的风头——纯白如灯,艳红俏丽。
7
一次语言上的群殴之后,汗水第二天才伴随着一抹淡淡的晚霞流泄出来,额头布满暂时不被山林吞噬的小夕阳,像一串串锃亮的佛珠。阿德转身,一手挥去头颅里依然热烈的透明的掌声。一些虚词挤出富余的动作,乔装成一朵朵妆容姣好的春花。
意义大不大,关键看心境。阿德望着镜子外的自已。
洎水脱下一骨子的孤寂,很快就被沉默的夜染黑。转身留下的那股会拐弯的力量,似乎不用勉强,它潺潺的劝诫书,比诵经还虔诚。
每个河流都有或多或少的道具,随着季节变幻。可怨的是人把人当了道具,有人刚愎自用,有人不可一世:病态的自我虚构构成美满。
街很静、树很黑、月光很适宜恋爱……很适合梦境!梦里有人叫阿德上来。阿德感觉一股强劲的力量——仿佛可以抻直弯曲老街的力量,对迷雾中的他袭来。雾中每粒紧张、充满力量的水粒子,保持统一的方向位移成无数枚针尖,刻画无声的清醒。
“永不承认欠缺才是行走天下的非虚构,这本身也成了一种欠缺。”阿德只看到黑夜的虚构,找不到欠缺。
8
思想与脸庞不一定匹配。面对缤纷的色彩,阿德是个顽固的失败者。
省一桩事,也许会耽误身边一直纠结的世界。阳光会省略所有的阴影,而我们的目光早已习惯了黑色,及其它。
有时就需要,时间的鬼斧神工不经意间雕刻出一张遗忘的脸——遗忘并不孤独,拥挤的繁忙可能是众多孤独者的出走,可能在试图理解孤独的授意。
弓着腰,把脸皮撑给匍匐在土地的菜看(草与菜是命名学上的区别,现实论证者往往是隐蔽的胃:可以吃的嫩草就是菜,或者说胃能消化的都是菜,也许有些面对,是道德伦理的约束,张不开口)。草从来不屑一顾各种脸色,它的讲义里显著位置标注着:脸色不及春色,温情不如温度。
而此刻,阿德把脏乱的物体归位:垃圾、文字(包括垃圾文字)。把一些字关进书里,它们是可爱的重刑犯,必须终生收押或收藏。另一些,则流放到网络上,昼行夜伏或相反,随它。
去看穿一些事情,要从释放书中文字的力量做起。看穿自己,一面镜子往往不够,可能需要一条河流、一座青山。
欲邀青山喝茶,阿德举杯(春天里的温暖催生了一群十二分之一米粒大小的小飞虫,其中一个找到了比白天更热乎的茶杯,乘阿德无睱顾及而一头栽了进去)。指尖剔出小虫,即使水面似乎遗有细微痕迹,阿德也不担心体量悬殊而带来的微毒:小虫小到几乎无处藏毒,不像蛇的毒牙、蟾蜍的毒腺。
茶叶浸泡之后,还会返回青山。
另一只小虫被顺手涂抹在短篇小说合集里,像一个笔墨未干的字斜出了一条渐变的偏旁部首。
文字经过目光的浸泡,肢体空落落地支撑着上古约定的姿势,联结点生着黑锈,它的魂灵会去往哪里?阿德禁不住其诱惑,像童年面对的甜食,可以尾随散播甜蜜气息的爆米花匠,兜大半个村庄。
9
一条三、四米的长虫——纤细、削瘦、修长,从潜伏的水坑里突然袭击而来,水花飞溅,却没有声响。只见两个头颅保持着微小的距离,划过大半边水坑,最终是一团硬土旁逸斜出,压埋了一直张嘴的小蛇头……
阿德忘了后来是怎样处理的,从梦里走出来,大脑皮层显然还遗留着些许兴奋。破译只是另一种自我安慰的说法,触摸到真理?而真相又一幕幕从远方走来。真相永远没有尽头。
一场预言诞生,即将把另类的期待溶解在阳光的庸俗中,撑满这难得的初春的晴天。当期待与阳光共处一室时,时间短了,酸痛轻了。就像手与手短暂的告别,会令相逢更多一些亲切,多一些糖。
敏感似乎不属于东升西落的太阳,可一路追踪的月亮往往长出一些清辉的芒。身边有轻盈的鼾声正在删除失眠的艰辛,这也许是阿德最心安的事,值得期许。
10
阿德的方向盘拐得流畅,至少比脑袋里拐的弯流畅很多。
保持距离的坐着,似乎一种君子之交,有清风如水般被偶尔摇下的车窗放进来,刚运动后的体温还是能适合这一阵子短暂的冷。
言语不必强求,也许正好有事在心,各有各的思虑吧。偶然的同途,畅怀不是必选项,保持一种安静也是舒适,如窗外一排排静候的春树,喜欢的是点点的品思、忆起,或会心的桃花般微笑。
这个时候,不是下班高峰期,路上返城的车子比阿德口腔里翻滚的话语还少。阿德像夕阳吞下最后一抹初春的晚霞一样,把可有可无的交流按下,能够清醒地认知,流露出的都会肤浅。
没有的背后实际是拥有,翻一面也许就有自由如春潮般催开万亩心田。
阿德稳稳地经过一段繁华。
11
这人有一个秘密,酒后只吐露了半句。
阿德担心,被折断的话,有没有毛边带刺,会不会刺伤因脸庞消瘦而更显突出的喉咙。
谁把秘密藏在这人胸怀里?说时间会雕塑一座丰碑,能够留住头颅里的照片、照片重新砌起高炉、炉火印红二十年前的脸、脸庞上的汗水打湿上个世纪的“干打垒”屋、屋檐下的童年依然纯洁活跃、摘下梧桐树间的年轮串成岁月的项链、悄悄戴在年过半百的阿德胸前……
这人有一个美丽的魂魄,正从一条发源于额前的老溪涉足而来。
阿德担心,历史会在人间走散——走成末梢隐身的居多,在镜子里扭曲挣扎最后走成野史的,还算有点功德。
正史如鼎,野史似碑。
有些疼痛,表征繁荣,正史不带解药。而野史负责拆字:它的皮肤从汉代开始学习渗透,它的骨骼在宋朝就钉上北方的铁掌。
阿德心里盘算着,鼎在殿堂,碑在山野。这人终究会把秘密藏成山野。
12
有时是多余,有时是必要。
阿德放下了沉积内心多日、翻来覆去的念头,开口说了。
本来是不想提,自己能挺过去就扛着。阿德是实在人,也实在是眼睛老化,又远视又近视,抬眼望着的世界似乎是高度美颜过的。
虚与实,像一个很大的哲学问题,就一直摆在阿德眼前,不得不面对、思考。
较真半辈子,终究要归于虚空。一双上年纪的瞳孔提示你,模糊也是一种真像,一条不可回避、不用抉择的归途。两片试图把你拉回清醒人间的玻璃镜片,似乎有点多情,不知你的内心已经开始松动,无可奈何。
当你开口提出一种说法或做出一个承诺,有时是多余,有时是必要。你知道,可能超越身处的现实范围,无力或无效兑现,却不能阻挡几乎脱口而出的无效对白——无效有如一种麻痹剂,给人短暂的错觉轻松。
其实,在时间面前,也没有什么可以承诺,包括有效期或无效副作用。阿德默默的对着身体里另一个自己说。
当这个世界是由虚构的文字再次虚构出来,人的凸现又会再次跌入自己设计的谷底的恐慌。
阿德觉得这些不是他要说的。兜了一圈,一觉醒来,他要说的话又被拆解,随风吹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