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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永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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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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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影藏形

噩耗终于传来——娘病故。

谠嘉常居外地,接到电话一刻没停,搭上火车,急三火四往家赶。谠嘉刚跨进家门,气没喘匀,他爹神经兮兮地将他薅到一边。爹让他立马去殡仪馆,摸摸娘身上有没有一个蓝花小布包。爹连说带比划,一副焦眉苦脸的样子。

谠嘉二话没说,转身匆匆下楼。谠嘉来到马路上,掏出手机,给同学老袁打了一个电话。一是通知他老同学归来;二是让老同学出趟车,送他去殡仪馆,找那个该死的蓝花小布包。谠嘉和老袁不仅仅是同学,还是同桌。老袁长着一对浓密的倒八字眉和一双大耳垂。不想听课的时候,他就把眉梢捻成两个上翘的犄角,然后把一对耳垂一折,塞进外耳道。引得全班哄堂大笑。谠嘉和老袁约好,路边第六个路灯下相见。旁边有棵石榴树,树上开满了火红的花朵。

谠嘉娘走得很突兀,咽气那一刻,身边没有一个子女。谠嘉爹也不在,只有二姑和小姑在场。后来谠嘉爹和明保回来了,明保立刻打电话逐个通知。人陆陆续续赶到,没进屋哭声先到,如同演戏,说哭就哭。随即一阵混乱,穿寿衣的穿寿衣,叫车的叫车,一个个如同惊慌失措的无头苍蝇,乱成一团。

大约四十分钟,殡仪馆的车到了。殡仪馆的人戴着大口罩,动作麻利地将谠嘉娘放置灵柩内。众人再次异口同声嚎啕起来,嚎啕声有些瘆人。灵柩抬出房间,众人像一群老鼠,跟在灵柩后面,一声高一声低地嚎着,直到灵车开走了才戛然而止。

众人回到屋里,开始收拾娘的遗物。将娘所有的被褥卷了起来,准备随遗体一同火化,这时才发现娘身边那个小蓝花布包不见了。那个兰花小布包平时就放在娘的枕边,里面包有一枚金戒指,一对金耳环,还有大约一千多块钱。也就是说,那个蓝花小布包是在一片混乱的哀嚎中无翼而飞。

不大一会儿,老袁开着一辆土黄色轿车如约而至。车刚停,谠嘉看到一个乱草一样的脑袋探出车窗,像刚被台风袭击过;同时伴随一股福尔马林的味道扑鼻而来,大概刚从解剖室出来。他身上的夹克衫和车的颜色一样,也是土黄色的;白色衬衣已经显黄,领角一个卷在里面,一个立在外面。一看就是个不修边幅的人。老同学相见,简单寒暄后,谠嘉拉开车门,上了车直奔殡仪馆。

殡仪馆坐落在半山腰上,青山翠柏,灰墙绿瓦,看上去庄重肃穆。谠嘉娘被安置在殡仪馆冷藏间的一个大抽屉里。谠嘉拉开抽屉,娘安详地躺在里面。疾病的折磨,娘已经脱了相,瘦如干柴。谠嘉捧着娘的脸,思母之情悠然而升,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谠嘉在娘身上,从上到下摸了个遍,也没发现爹说的那个蓝花小布包。谠嘉忽然愤怒起来,一股无名之火油然而生。死者为大,人还没死,就敢这么干!

老袁和谠嘉从小学就是同班同学,直到高中。那时实行九年一贯制教育。他们是唯一至今仍保持联系的小学同学。后来老袁学了医,毕业后在一所护校教基础解剖,谠嘉习惯称他教授。老袁自称自己是袁天罡的后代,真假无从考证,谠嘉只能当真。不过,老袁确实聪明,就是邋遢一点,他祖上也像他这么邋遢吗?车到楼下时,谠嘉本不想让教授下车,直接调头回家。可教授执意要上楼送老人家一程。

谠嘉和教授进屋时,家人还没散,正围在一起,七嘴八舌议论着。中心议题,那个蓝花小布包究竟被谁拿走的?

教授悄悄冲谠嘉摆摆手,意思不让他惊动家人,自己拉过一把椅子坐在角落里。此处的视野很好,能看到每个人的面部表情。教授接过谠嘉递给他的烟,点着后边抽边静静地听他们发言。

我走的时候你娘还好好的,跟你二姑和小姑说话,看不出有什么异常……

说话的是一个骨瘦嶙峋的白发老者,教授想这一定是谠嘉他爹。此时他正坐在老太太生前睡过的那张床上。这是张铁床,涂着天蓝色的油漆,应该是他的杰作。看得出他是个吃苦耐劳的爹。

殡仪馆寻找无果,谠嘉爹有些懊恼。他半闭着眼,绞尽脑汁还原当时的场景。他顿了顿,继续说,……你娘半卧着靠在床头,但凡有一点要咽气的迹象,我也不会离开。等我买菜回来,你娘就不行了,身子软软的,倒在你二姑和小姑的怀里。你小姑用力晃着你娘,连哭带嚎,我看是光打雷不下雨。两个人见我回来,慌慌张张冲我喊,让我赶紧叫你们回来。正巧,明保回来了,立刻给你们打电话……说到这,老人不说了,眼里闪着悔恨的泪花,用满是青筋的老手抚摸着绿格床单。那神情仿佛老伴依然活着,上面似乎还残存着老伴的体温。

在教授眼里,他并不是那种慈眉善目的老人,他身上依然残留着年轻时的一种威严。当年他一定是个一言九鼎的爹,打孩子毫不犹豫。谠嘉一定没少挨他的打。教授想。自从孩子们一个个强壮起来他就不行了,变成现在这幅模样,有点娘们兮兮的,缺少了做爹的阳刚之气。谠嘉爹从桌上拿起一支烟点上,鼓着干瘪的嘴唇,用力吐故纳新。房间里顿时风起云涌,烟雾缭绕。

去殡仪馆的路上,谠嘉跟教授讲过。自打他娘确诊后,他爹一直不敢面对现实。他曾经责怪孩子们,养你们有啥用,连你娘的病都治不好。孩子们都清楚,他非常害怕,害怕有那么一天老伴会突然死在他怀里。他这辈子,吃喝拉撒睡全由老伴托着,老伴是山,山倒了,他还咋活?

接到电话我就往爹这里赶……说话的是芝荷,家中长女,排在谠嘉之后。谠嘉跟教授闲聊时,聊得最多的就是芝荷,袁教授也见过她几面。芝荷长着一张言行相诡的脸,看上去不怎么让人放心。她假模假式地说,我冲进屋打开柜子,拿出娘的寿衣,和二姑还有小姑一起给娘换寿衣。换衣时,我的眼睛……我的眼睛飞进一只小虫。我还对二姑说,我什么也看不见了,二姑还帮我翻开眼皮吹了吹。教授发现,芝荷说话的时候一直在玩她那双干枯的手。

我是在楼梯上遇见芝思的,我俩一同进的屋……

说话这个人教授认识,老二利图,派出所的厨师。对这个家庭教授或多或少有些了解。此时此刻利图真把自己当警察了,站在地中央,以一个侦探敏锐的视角,抽动着一张憨厚的脸,瞪着一双恐怖的眼睛,神情严肃地分析着案情。他说,按爹说的意思,娘不可能走那么急,而且当时娘身边只有二姑和小姑……我们是否可以大胆设想一下……娘一定是被……被……他大脑急速旋转,努力还原杀人现场。他唯恐众人听不懂,边说边比划。他双手一合,做了一个掐脖子的手势,意思说娘是被某个人掐死的。说到激动处,他的手有些哆嗦。最后他说,当然了,这只是个假设……假设你们懂吗?利图语出惊人,还玩起了推理。在座的无不为之毛骨悚然。

胡诌八扯!

骂人的是芝荷。对于这种离奇且毫无根据的推理,芝荷自然不愿意听。她把脸一沉,起身说,你编侦探故事呢?为了一枚破戒指还不至于谋财害命吧?你还真把自己当警察了,你就是个做饭的。

利图很不服气,反驳道,做饭的咋了,时间久了照样能破案。我跟你们说吧,人要是红眼了,什么鬼事都能干出来。我在派出所见的鬼事多了,我们曾抓过一个嫌疑犯,就因为十块钱,把人弄死了。难道小姑没跪着跟你们讨钱吗?样子好像犯人是他抓的。

芝思啊……谠嘉突然把话题转向芝思,娘有一次去我那里,跟我说,你让娘帮你找小姑讨钱,小姑的儿子动菜刀了,小姑还要和娘断亲……有这回事吗?

教授的目光越过谠嘉的肩,仔细端详芝思。芝思和教授的妹妹从小学到中学也是同班同学,但只闻其人,未见真身。芝思是家中二女儿。芝思最大的特点喜欢化妆,而且是浓妆,她总把自己的脸画得像山魈似的。此时她扬着山魈似的脸,说,这件事,这件事,我是跟娘说过,可我并没有让娘去找小姑。会说不如会听,显然她在撒谎。

谠嘉很不高兴,说,你又不是三岁娃娃,这种事也要娘替你出头!

我咋不知道?有人插了一句。

插话的是家中老小明保。他坐在靠窗的椅子上,一脸苦大仇深的表情,正用一个竹签拨弄花盆里的烟头。他有一搭无一搭地说,娘没跟我说,要跟我说,我不会轻饶了他。咋的?欺负咱家没人吗?显然是马后炮。

这些年,他们就是这样对待亲娘的?谠嘉不敢再往下想。

他们现在都非常缺钱。利图没头没脑地冒了一句。

芝荷心虚地问道,你说的他们指谁?

没等利图回答,芝思抢先答道,还能有谁,他说的是小姑他们。是这样吧,利图?在这个家里,兄弟姐妹之间从来没称呼,都是直呼其名。

利图不置可否,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说,我每次去看娘,二姑都跟我要钱。

芝思说,你给她了?每次都给她?

利图说,都开口了,能不给嘛,每次都是一头二百的。多了我也没有。

芝思感同身受地说,她也跟我要过,但我不是每次都给她,有时我会说,没带钱。

谠嘉没好气地说,跟你们要钱那是理所当然,你们就这样撒手把娘交给人家,你就得认,你们乐意嘛!

芝荷不满地看着谠嘉,虽然不满,却不能反驳。

谠嘉说,二姑和小姑啥时候走的?

明保说,好像十一点半左右,伊丘开车来接的。伊丘只坐了一会儿,什么话也没说就走了。

谠嘉说,丢小布包的事,他知道吗?

芝思说,当时我们都在议论这件事,他应该知道。

娘去世,伊丘如此冷漠,谠嘉没有想到。要知道死去的可是他亲娘,对亲娘皆如此,何况对待别人。兄弟姐妹五个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一直议论到夜幕降临,才恋恋不舍地散去。

一下午全家人看上去聊得很随意,但在袁教授听来却有些怪怪的,话语中闪烁其词,有些不太正常。在袁教授看来,除了谠嘉爹,在场的人都有拿走蓝花小布包的动机和机会。

芝思最后一个走的,她偷偷告诉谠嘉一件事。她说有一次她去医院看娘,芝荷正在给娘喂饭。娘没胃口不想吃,芝荷就用钢勺硬戳娘的嘴,还咬牙切齿,恶狠狠地说,你吃呀,你咋不吃呀!

芝思的话并没有引起谠嘉深度关注,只是多看了她两眼,这让她有些失望。芝思翻了一下白眼,也觉得自己很没劲,便悻悻而走。

谠嘉打发爹睡觉后,便和明保在客厅里给娘设了个灵堂。灵堂简单的不能再简单了,一张围着黑纱的遗像,遗像前面摆上一个小香炉。设毕灵堂,袁教授给老太太上了香,然后又行三鞠躬,便打算辞别。谠嘉没让他走,忙了一个晚上,怎么也得留人家吃点夜宵什么的。于是谠嘉把灵堂交给了明保,便和教授下楼吃饭去了。

教授开车连走了两条街,才找到一个类似烧烤的小店。谠嘉要了些啤酒和羊肉窜,两个人边吃边聊。

教授拿出烟来,给谠嘉点上,自己也点上一支。在这一大家子叽叽喳喳,遮遮掩掩的闲聊中,袁教授感觉此事非常蹊跷,有种迷雾重重,扑朔迷离的感觉。这引起他极大的兴趣,于是决定帮谠嘉一把,介入此事,解开这个谜。教授猛吸了两口烟,突然问谠嘉,你爹为什么叫你去殡仪馆找那个小布包,家里人那么多,偏偏让你去?

谠嘉开了两瓶啤酒,递给教授一瓶,自己把瓶仰脖喝了一口,说,这很好理解,我们兄弟姐妹五个,只有我生活在外地,我爹是信不过他们。其实我爹这个人很聪明,家里人都小看他了。

教授也把瓶喝了一口,说,为什么信不过?

谠嘉说,大庭广众之下,那个小布包竟然从他眼皮子底下不翼而飞,他还能信任谁?

教授说,你娘快不行了,你爹却跑了?唉,也别光埋怨你爹,你们兄弟姐妹五个,没一个在身边,把你娘扔给了你二姑和你小姑。

谠嘉一声叹息,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啊!

教授说,我问你,你觉得他们……下午说的那些话……你怎么想?

咋想?谠嘉有些不解,说,没什么想法,就是聚在一起议论那个小布包可能被谁拿走的。也都是胡想乱猜,自家发生这种丑闻又能咋样?

教授摇头,说,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他们说的那些你相信吗?

谠嘉说,信,当然相信。

教授一声叹息,说,你太善良了,你把他们想得太好了,他们不值得你信任。他们都在撒谎!

撒谎?

是的。教授说,除了你爹,其他人都在撒谎。

谠嘉说,以你之言,他们都有嫌疑?

教授边嚼着肉串边说,那当然……所有的人都在婉转地证明,那个小布包的丢失与己无关。然而,这里除了你爹,谁都有机会拿走小布包……他咽下口里的食物,停了一会儿接着说,尤其那个芝荷,当时情况那么紧急,咋就那么巧,虫子会飞进她的眼里。还让你那个二姑翻开眼皮吹了吹,还说她什么也没看见……其实她看见了,看见一只鸡爪子一样的手,正握着那个兰花布包。或许……她看到了床上某个角落,正躺着那个小蓝花布包,假借你二姑给她翻眼皮的机会,拿走了那个蓝花布包……完全有这个可能。

谠嘉说,不可思议……不,不,不可能!她,她还没这个胆量。

教授说,你太不了解他们了,他们已不是三十年前的人了,已经不会说真话了,都藏着心眼。

谠嘉承认,漂泊在外三十载,要说了解他们,那是自欺欺人。这一张张熟悉而陌生的面孔。尽管人还是那个人,脸还是那张脸,可无论言谈还是举止,都与他格格不入。

谠嘉自言自语地说,看来,看来小布包在芝荷手里可能性比较大。

教授说,现在还为时尚早。你娘病故之前,你回来过吗?

谠嘉说,回来过两次。

娘刚住院还没确诊之前,谠嘉回来过,那次他请了一周的假。一进家门,爹对他说,你娘一日三餐,都是你二姑做好后,再送到医院。爹让他先去二姑家,顺便把饭给娘送去。

谠嘉问道,芝荷他们咋不去送,让二姑送?

爹说,都说没时间。

谠嘉说,有您,再加上他们四个轮流排班,请个假咋就不行?谁的主意?

爹眨着一双小眼,说,还能有谁?你二姑自报奋勇,芝荷他们清心省事,皆大欢喜!

谠嘉说,护理病人这种事躲还来不及,还有抢着做的?

爹很生气,说,这样你二姑就有理由和你们要钱了!

谠嘉随口说了句,拿病人当摇钱树,二姑又一大发明。

谠嘉急冲冲赶到二姑家。进屋时二姑扎着围裙,正在做饭。二姑是个干枯的老太太,看上去精明干练。长着一张宁死不屈的脸,还带有几分狡黠;身子倚着厨房的门框,一手掐腰,另一只手拿着饭勺,身向后倾,嘴似螃蟹吐着沫子,声音带着飞沫传入谠嘉的耳膜。那一刻,谠嘉突然有一个重大发现,二姑的嘴也有点歪。二姑说,你娘喜欢吃鱼,你先去买几条鱼,我做了你再送去。谠嘉应了一声,赶紧下楼买鱼。

谠嘉买了几条小嘴鱼,也就是比目鱼。二姑接过鱼,说,你看我天天给你娘做饭,也搭了不少钱,你能给我俩钱儿吗?谠嘉暗想,这就开始要钱了。面对眼前统治了这个家庭半个多世纪的老太太,谠嘉毫无办法。为了娘,谠嘉给了她二百元。二姑坦然地接过钱,高高兴兴地炖鱼去了。其实二姑跟谁都是这套说辞,一天下来也不少挣。谠嘉娘一日三餐,都是芝荷姐弟买来,送到她这里加工,不用她掏一分钱,一点亏不吃。二姑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才大包大揽。这样既能在孩子们面前露脸,又能弄到钱,一举两得。

谠嘉娘突见儿子,心情一下好了起来,把儿子送来的饭菜吃了个精光。第二天,谠嘉陪娘做了支气管镜,还作了一个痰培养。下午又带娘去另一家医院,做了肺功能检查。检查结果一周后才能出来,谠嘉把取诊断结果的任务交给了明保。

第二次回来是娘确诊之后,谠嘉带着妻子和女儿专程回来看娘。

这次,谠嘉请了一个月的假。娘已经出院了,可仍然住在二姑家,这让谠嘉艴然不悦。

谠嘉质问爹,娘都出院了,咋还让二姑护理,咱家没人了吗?

爹提高嗓门愤懑地说,你问我,我问谁?去问他们,哪个愿意请假伺候你娘?都怕吃亏!

谠嘉说,你干嘛了?你是爹,你咋不做声?

那好,你跟他们说去!爹提高嗓门说。

谠嘉不做声了。他知道,在这个家,自己就是个局外人,一个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局外人。他没有资格在这里发号司令,他说话还不如他们放个屁。

谠嘉爹继续说,再说了,你二姑大包大揽,芝荷他们坐享其成,当然乐意,巴不得的好事。请假还要扣工资,谁舍得?爹话中带刺儿。言外之意,要是你,你舍得吗?

两厢情愿,各取所需,何乐而不为。看来他们连装也不装了,彻底撕下伪善,把本该由他们做的事,交给了一个外人。谠嘉又想起那句老话,久病床前无孝子。谠嘉管不了别人,只能管好自己,利用好这暂短的假期,陪娘走好最后这段时光。

谠嘉娘虽然出院了,病却没有一丝好转,躺在床上一付听天由命的样子。苍白的脸像被蹂躏过的一张白纸,眼神空洞无神;虚弱的身子只剩下一个骨架,后背堆了一大堆枕头,像个漏气的打气筒,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仿佛随时都有断气的可能;每次咳嗽鼻口都会流出很多水,估计肺内已经积满了水。她就像一盏残灯,耗尽最后那点油。娘一见到谠嘉,眼泪刷一下流了下来,一把抓住谠嘉的手,像抓住一棵救命稻草,连声说,我想回家,我想回家!娘在抓住谠嘉那一刻,谠嘉感到娘的手在颤抖。

可怜的老太太,已近残年只剩下任人摆布的力气。她渴望回家!家对一个老人来说,是她一辈子的付出,却无人理解此时此刻娘的心情。那一刻,谠嘉百感交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谠嘉含泪对娘说,回家,咱们这就回家!

谠嘉回身喊来伊丘,毫不客气地吩咐他送娘一趟。伊丘也没含糊,抓起外衣就往外走。伊丘是二姑的独子,在单位开面包车,车一般都停在楼下。

谠嘉背起娘,头也没回从二姑面前走过。谠嘉背起娘的那一刻,感觉娘轻如鸿毛,无声的泪水从他脸上流了下来。谠嘉背着娘出门时,二姑的表情极其复杂,既尴尬又不情愿,总之心里五味杂陈。

半夜娘要吃药,明保发现药没带回来,谠嘉立即返回二姑家取药。去二姑家要倒两次公交车,当他赶到二姑家已是下半夜一点了。伊丘假惺惺地对谠嘉说,我就不开车送你了,你打车回去吧!

下半夜的马路空旷而清冷,公交车早已停运了。别说出租车了,连一辆汽车的影子也没有,谠嘉只能徒步往家走。夜风吹来,谠嘉感到阵阵凄凉。直到他走到家,也没遇见出租车。

娘回到家,整个人立刻精神了许多,也许是见到孙女的关系。谠嘉娘拉着孙女的手,左看右看,话也明显多了起来。现在回头看,其实这是一时的回光返照。

妻子很给谠嘉长脸,一个月的假期,她把护理娘的任务全部承担下来。跟婆婆同吃同住。正直三伏,天气闷热,每天晚上睡前她都要给婆婆擦身。连极其挑剔的二姑见了,不禁连声赞叹,亲闺女也未必能做到,你娘没福气呀!

为了让娘早日康复,芝荷和芝思在谠嘉没回来之前,不知从哪联系到一个治肿瘤的专家。据芝荷说这个专家非常厉害,救了成千上万条人命。专家一周给谠嘉娘看一次病,连看带抓药每次一千三百元。这些钱由谠嘉兄弟姐妹共同均担。谠嘉明知他们这样做是徒劳的,可他又没法反对,他若反对他就猪狗不如了。

这天,芝荷抓药归来,神气活现地迈进家门,像只咋咋呼呼的母鸡。她扬着言行相诡的脸,亮开嗓门把所有人都喊到明保房间。她神采飞扬地说,都过来,都过来!把给娘抓药的钱交一下!

谠嘉不傻,他听得出来,这是冲他喊的,谠嘉还欠她三次药费。谠嘉很自觉地挤了过去,问芝荷,多钱?

芝荷满面春风地说,不多,一次每家摊三百,一共四次,三四一十二,一共一千二。

谠嘉拿出钱,给了芝荷。芝荷接过钱,阴阳怪气地冲众人说,看看,还得是大哥,对娘孝心耿耿,你们都学着点。下一个,下一个……利图,你的!

利图说,这回我不应该交了吧?那天你说还差点钱,问我要了二百……还有礼拜三那天,我还给了你一百五。

芝荷变脸比猴子还快,明显不高兴了,说,是吗?我咋没印象?

芝思立刻插话,说,那天你到我家,你也是这么跟我说的,我给了你三百。

这下彻底惹恼了芝荷,她立着眼睛看着芝思,说,你们想干什么,想让我一个人掏这笔钱吗?娘是大家的娘,不是我一个人的。娘病了理应齐心合力,看你们一个个这副德行!

芝思说,你不要转移视听,这是两码事。你收了钱就应该立个账,一笔一笔记清楚,这是对在座的负责,也是对你自己负责。

芝荷暴跳如雷,吼道,你啥意思,我贪污了呗!

芝思跟着补了一刀,说,贪没贪你自己清楚!

芝荷彻底崩溃了,放起泼来。她撒泼还是蛮有水平的,捶胸顿足,连哭带嚎。泪花顿作倾盆雨,就差打滚了。

谠嘉还是第一次见芝荷撒泼,万没想到,如今的芝荷竟变成这幅样子。

转眼间六瓶啤酒喝光了,羊肉串也吃得差不多了。谠嘉喊来服务员,又要了六瓶啤酒,和十个铁板鱿鱼。教授拿起一个铁板鱿鱼,放进嘴里深深地咬了一口,说,有点烤老了。他接着又说,芝荷这个人挺有意思的,她像谁?

谠嘉说,像谁?像我二姑。记得我回家结婚那年,婚后的第二天早上,我和妻子刚起床,衣服扣子还没扣全,芝荷突然闯了进来。她冲我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说,我跟你讲,家里可没有大米了!好像我是生产大米的。过去我们单位有个农场,改革开放后农场撤销。那时细粮紧缺,每年每个职工能分得七十斤大米。每年我都把这七十斤大米寄回家。大喜的日子,芝荷突然提起这事,意在何为?针尖不大,扎人挺疼。

教授笑了笑说,她这是耍大姑姐威风,想给你们来个下马威。弦外之音,她是在提醒你,结婚后每年的大米还是要往家寄的。

谠嘉说,寄还是不寄与她何干?娘曾经用悲哀的口吻对我说,芝荷眼里没有她这个亲娘,我还不如你二姑。芝荷结婚后,两口子的存折一直寄放在二姑那里,这明显是信不过我娘。

教授说,安你爹的说法,你娘是倒在你二姑怀里咽的气。用利图的话说,你娘是被你二姑或小姑掐死的,那是无稽之谈。你二姑那么精明的一个老太太,绝不会干这种傻事。说些过格的话,倒有可能。再说了,他们还没坏到禽兽不如,见钱眼开倒是真的。还有,芝荷给你娘喂饭这件事……芝荷真像芝思说得那么残暴吗?

谠嘉笑了笑说,这话要是出自别人之口,我有可能信,我们家说话最不靠谱的一个人就是芝思。你还记得那年咱哥俩在街上不期而遇吗?你也知道芝思和你妹妹是同班同学,我想让芝思通过你妹妹打听你的下落。你知道她怎么说?我都没脸跟你说,她说你因生活作风问题被抓了,还判了徒刑。没想到,第二天就在大街上遇到了你。你说她这个人说话靠不靠谱?

教授没忍住噗嗤一下笑了,说,这个人,是不怎么靠谱……

谠嘉像小猫似的用舌头舔了舔嘴唇,接着说道,六年前,她儿子考上了我所在那个城市的一所大学,她让我照顾一下她儿子。就因为这个,她儿子一个星期来一趟,把一周的脏衣服,还有床单被套全都搬来了,让我媳妇给他洗。还要给他儿子做两顿好吃的,但不能做鱼,她儿子不会吐鱼刺,怕卡了宝贝儿的嗓子。到了周日,他儿子在我这里一待就是一整天。那时我爱人刚做完乳癌手术,正是恢复期,还要伺候一个一米八的大小伙子。这倒没什么,兄弟姐妹之间互相帮衬,也是应该的。可恶的是,孩子毕业后,芝思在我家人面前说我两口子虐待他儿子了。可笑至极!二十多岁的一个大男人,一米八的个头。我们即便想虐待他,也得虐待得了。这不是造谣吗!

教授说,不过,你爹的话倒是提醒了我。他出门的时候,你娘还好好的,待他回来人就咽气了。我想你娘一定是受了某种刺激,一口气没上来人就走了。她走得心不安啊!什么样的话……以至于让你娘受到如此大的刺激呢……

谠嘉说,我也怀疑,娘咽气的时候,他们究竟做了什么?

教授话题一转,说,你们这个大家庭怪有意思的,亲戚关系好像挺复杂的。

谠嘉叹了口气说,都是小时候留下的后遗症,一直延续至今。我们这个大家庭怎么说呢,几十年了,二姑就像一个教母,控制着我们这个大家庭。娘在他们那个家是个无才便是德的女人。娘八岁那年一袋苞米卖到奶奶家作童养媳,十四岁那年爷爷和奶奶相继过世。十八岁那年,二姑做主娘和爹圆房。娘是个人畜无害的女人,性情懦弱,遇事不争不抢,一天到晚只管低头做活。自八岁进门,一日三餐,缝衣做被,铁道边捡煤核都是娘的事。二姑父有个侄女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小姑和这个侄女都念过书,只有娘没读过书,就连二姑也是高小毕业。那时娘背上背着这个侄女,手里牵着小姑接送小姑上下学。爷爷和奶奶去世后的这四年,娘没了靠山,她总有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人越发变得唯唯诺诺,因此造就了她逆来顺受的性格。正因为这四年的养育之恩,二姑便成了我们家的救世主。娘常对我们讲,将来长大了就是忘了娘,也不能忘记你二姑。就因为娘这句话,我们一直心心念念未曾忘记她的教诲。从小到大,我们像圣人一样供着二姑,哄着二姑。可到头来,这个恩人却拉一家,打一家,把好端端的亲戚关系搞得乌七八糟。我只举一个小小的例子,我每次探亲回家,娘都催促我去看二姑。每次去我总能遇到小姑或小姑的儿子在那里。只要我一进门,小姑或小姑的儿子立刻就走。想留都留不住,二姑总能找一些理由为他们开脱。要么家里有事,再不就是单位有事。总之就是不想让我和小姑他们家人接触,好像见了我他们家就会倒霉似的。这不是怪事吗?我始终不明白,正因为二姑是爹的姐姐爹才把伊丘过继给她,不然她想都别想。二姑难道不明白这层关系吗?

教授呆呆地看着谠嘉,没说话。

谠嘉继续说,我二姑没孩子。年轻时怀过一次,只因打个喷嚏小产了,从此不孕不育。后来我爹自作主张,答应他二姐,等儿子生多了,就送给他们一个。那口气,就像送一瓶老白干那么简单。后来我娘生了一对双胞胎,我爹一看俩儿子,高兴得像个孩子。那德性,好像孩子是他身上掉下来的肉。从这天起,我爹就开始实施他的送子计划。我娘一直反对这件事,可爹就像着了魔,娘的话一句也听不进去。在伊丘一周岁那年,二姑乐呵呵地把伊丘抱走了,就像从商店里买的一个布娃娃那么理直气壮。也是从那天起,我娘整日以泪洗面,几乎要疯了。可爹倒好,天天往他二姐家跑,和二姑夫整日对酒当歌,人生几何。那些日子,娘是如何过来的,只有娘自己知道。好在那时,娘身边还有我这条好汉,多少给娘带来一些安慰。在以后的岁月里,娘一口气生下芝荷、利图、芝思和明保。尽管有这么多好汉烈女,可娘最牵挂的还是伊丘。

教授说,伊丘知道自己的身世吗?

谠嘉说,知道。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两个人养活一个和两个人养活五个,有着本质上的差别。伊丘从小到大泡在蜜罐里,人长得白白胖胖。再看我们,一个个面黄肌瘦,放屁都是地瓜味。即便是这样,只要伊丘来了,娘两眼就放光。尽管娘知道,伊丘的生活比她想象的不知要好多少倍,可娘还是会把家中她认为最好的东西拿出来款待伊丘。伊丘小的时候就与众不同。有一回,伊丘来了,大约六七岁的样子。娘立刻从一个上了锁的蓝色木箱里,拿出一个纸包,里面裹着十几块大虾香酥糖。我和芝荷还有利图,每人只分得一块,剩下的全都给了伊丘。伊丘并不领情,撇着嘴,很不情愿地剥开一块,放到嘴里,涮了两下立刻吐到地上。还踏上一只脚使劲碾了一下,糖在他的脚下立刻粉身碎骨。边踩边说,破糖一点也不好吃,我家有的是!然后把余下的糖狠劲摔在地上。那可是大虾香酥糖,在我们穷人眼里是糖中极品,扔了多可惜!芝荷和利图狼一样扑上去,捡起来就往兜里装。我站在原地没动,愤怒地瞅着他。二姑站在一旁抿嘴乐,那样子好像儿子做了一件非常荣光的事情。

教授用鼻子哼了一下,说,这都是你二姑给惯的,人之初,性本善……误人子弟啊!

谠嘉说,人常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伊丘从小心就硬。有一回,伊丘抓了一只猫,用绳子吊在树上。吊在树上的猫发出一阵阵惨叫,伊丘却兴奋得手舞足蹈。后来还是娘大喝一声,才救下那只可怜的猫。

谠嘉接着说道,伊丘过继给二姑的头几年,他一直是两个爹两个娘。有嘴欠的邻居就笑他,人家都是一个爹一个娘,就你两个爹两个娘。再大一点,伊丘就改口不管我娘叫娘了,改叫舅妈。有一年暑假,伊丘住在我家。我和伊丘比赛磨铅笔刀,看谁磨得快。一不留神伊丘把自己手掌割开一个大口子,像小孩嘴翻翻着。爹下班回来,不问青红皂白,一个大鼻兜把我扇到门外。那时我非常不理解,又不是我给他割的,干嘛扇我?从那时起,我突然认识到,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是有等级的。爹有辆破自行车,我连摸一下的资格都没有。只要伊丘一来,爹就像汉奸见了主子,主动掏出自行车钥匙,谦卑地问伊丘,骑车子不?伊丘骑着车子满世界横冲直撞,我只能羡慕地跟在后面跑。

教授感慨道,这就是命,无法抗拒的命,命中注定!芝荷一定非常羡慕这种生活。

谠嘉说,不光芝荷羡慕,除我之外,其他人也都羡慕。在外人看来,二姑家三口人,即便是后来伊丘结了婚,也不过是四口之家。四口人四份工资,二姑夫又是高工资。无论过去还是现在,都应该是富足家庭。然而并非如此。伊丘结婚时,想买一台黑白电视机就差七百块钱,死活凑不齐。

谠嘉越说越来劲,点上一支烟接着又说,伊丘结婚前两天,他带着对象来看娘。他跟娘诉苦,说想买一台电视机,还差七百块钱。娘也听出他的意思,想借钱,又不直说。我娘心软,跟爹商量后给了他七百块钱。是给他们的,不需要还。八十年代初,七百块钱可不是小数目。这是娘跟我讲的,没敢跟任何人说过。娘为什么只跟我讲?她想博得我的同情和认可。我没反对,我非常理解娘的心思。我跟娘说给就给吧,只要你愿意就行。就因为这七百块钱,伊丘两口子感动得有点想认祖归宗的意思。后来为什么没有认,就说不清楚了。伊丘从小到大,我娘一直弥补在伊丘身上的亏欠。可伊丘并不领情,直到娘死,也没换来一声娘!真不知道伊丘是咋想的?伊丘结婚那天,娘在二姑家的走廊上抹眼泪。被二姑父那个侄女看到了,问娘大喜的日子哭啥?娘说,她想让伊丘叫她一声娘。二姑夫侄女吓了一跳,说千万不能这样做!既然孩子给了人家,那就是人家的孩子,让我婶子知道了不好。这个侄女的嘴比裤腰还松,转腚就告诉了二姑。

教授仰脖吹了一瓶啤酒,又撸了一串羊肉串,说,你姑父的侄女说得没错,既然过继给人家,就应该面对现实。不然人家会有想法的。将心比心,养了几十年那么容易!

这件事原本谠嘉不知道,有一回探亲回家,二姑夫那个侄女(谠嘉称其大姐)请他吃烤肉。吃饭的时候,这个侄女说漏了嘴。谠嘉也不赞成娘这么做,但谠嘉非常理解娘。当时那种场合,与生俱来的母性,别人能不能体谅谠嘉不知道,但谠嘉能理解。

伊丘结婚后,与他娘的矛盾日益尖锐。尤其是伊丘他爹去世后,家里生活水准一落千丈。有一次,伊丘无意中看了他娘的存折,发现他娘的积蓄竟然是零。伊丘质问她娘,钱都去哪了?开始他娘支支吾吾不肯说,后来伊丘逼得急,承认钱都给了小姑也就是他小姨。伊丘看不懂了,他娘为啥把自己的工资和积蓄全都搭在小姨身上?其实问题出在伊丘身上,伊丘没孩子。人世间好多事按常理是解释不通的。伊丘娘那辈儿没孩子,轮到伊丘还是没孩子。谠嘉娘共生了六个孩子,除伊丘和一个还没结婚的,其他四个都有了后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老人都这样想。香火断了,伊丘娘一下子没了念头。没孙子留钱何用?干脆都给了小姑,这就是伊丘他娘真实的想法。这时谠嘉小姑正缺钱,缺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因为孩子,伊丘两口子没少遭家中几个女人的口诛笔伐。二姑、小姑以及芝荷、芝思之流经常聚集在厨房,甚至卫生间,嘀嘀咕咕研究是男人出了问题?还是女人出了问题?以她们的亲身体验,问题应该出在女人身上。伊丘老婆流着委屈的泪水,坚决予以否认,而伊丘却沉默不语。后来伊丘老婆提议,要不就领养一个孩子?伊丘坚决反对,他不想让要来的孩子再步他的后尘。

袁教授突然问道,哎,对了,你小姑要和你娘断亲咋回事?

谠嘉举起酒瓶和教授碰了一下,喝下一口说,都是钱惹得祸。芝思的老公会开车,看别人开出租车挣钱,他也想干。他哪是那块料,开了不到一年就不想干了,想把八千块钱的用车押金要回来。小姑的儿子说他认识公司经理,去了就能拿回来。芝思的大脑像灌了玻尿酸,信以为真,还挺高兴,就答应了。等了半年多,音信皆无。芝思找他问,他总说经理忙,让她别急,再等等。等来等去直等到快一年了,芝思的老公不放心,去公司打听。一打听才知道,这笔钱早让小姑的儿子拿走了。芝思两口子慌了就去找他,人影皆无,恍如人间蒸发。无奈芝思去找小姑,小姑歪着类人猿似的脑袋,薄情寡义的脸上还挂着几丝横丝肉;一张生动的嘴,先天性嘴歪,哭像笑,笑比哭还难看。小姑歪着嘴,一问三不知,说压根就不知道有这回事。无奈之下芝思就把娘搬了出来,让娘出面摆平,把钱要回来。毕竟娘是她嫂子,总该给嫂子一点面子吧!可万没想到,小姑的儿子六亲不认,拎着一把切菜刀正等着她。小姑的儿子细长细长的,像没进化好的类人猿。两眼放着绿光,凶神恶煞地把娘堵在门口,口口声声要剁了娘。我这个小姑护犊子。记得小时候,有一次为了一块糖,她硬从利图嘴里抠出来,放进她儿子嘴里。利图却敢怒不敢言。谠嘉无奈地摇头笑笑,停顿片刻继续说,小姑歪嘴讲斜理,说我娘没事找事,从此不再认她这个嫂子。小姑这是要断亲,娘愈想愈憋屈,愈憋屈就愈想不开,于是就一病不起。我愤愤不平,对娘说,断亲就断亲,你有这么多儿女,怕他们个逑?可娘不是那种人,生来就胆小怕事,心又善良,非常担心小姑和她断亲。娘含泪几次登门给小姑赔礼道歉,用热脸去贴冷屁股。小姑可不吃这套,为了孩子她什么事都能干出来。

教授说,芝思找错人了,她应该去找你二姑。

谠嘉哼了一声,说,找她?白找,她不会替芝思说话的。在我家和小姑家发生矛盾时,二姑必定站在小姑一方。她们之间有着坚不可摧的战斗友谊。

谠嘉继续说,那时,小姑正缺钱,八千块不是小数目,就算把头磕烂了也磕不来。到手的钱岂能撒手?小姑四处借钱,借遍半个城,谁的钱她都借。人家不借就给人家下跪,脸都不要了。娘都让她借怕了,多了娘又没有。再说家里还有个待婚的小儿子,不可能要多少给多少。还好小姑这个人比较大度,一百二百不嫌多,一块两块不嫌少。可架不住次数多,谁受得了!二姑的钱都让她搜刮得差不多了,导致伊丘结婚,连七百块钱都拿不出来。为这事,伊丘他爹和他娘都翻脸了,吵得面红耳赤,四邻不安。家里这些亲戚,无论老少都让小姑借无数遍了。借了也不还,跟抢没什么区别,一个个躲她远远的。小姑有个闺蜜忍无可忍,只能拉下脸撵到小姑家,逼她还钱。小姑跪在闺蜜面前,痛哭流涕,黏鼻涕扯得足有二尺长。像条可怜虫跪在那里,恳求闺蜜再缓几日。闺蜜嫌她可怜,答应三天以后来拿钱。闺蜜一出门,她从地上爬起来,双膀用力鼻子一抽,把黏鼻涕抽了回去。连抽了三下,恨不得把黏兮兮的鼻涕都抽进腔子里。后来小姑背着小姑夫,和小姑夫的亲戚借。小姑丈夫的亲戚都在南方,她偷偷给人家写信借钱,人家抹不开面子,就把钱寄了过来,先后借了小几万。后来小姑夫知道了,怒不可遏,跟她吵了起来,大有停止地球转动之势。

教授自言自语地说,这就清楚了。

谠嘉伸手把教授卷在衣服里面的衬衣角拉出来,然后说,清楚什么了?

教授说,没什么……你小姑为了儿子,这么不顾脸面四处借钱,你不觉得这里面有问题吗?

谠嘉说,小姑虽穷,可儿子却是个花花公子,离老远就能闻到一股尸体的臭味。小姑的基因非常强大,她的歪嘴在儿子身上显现得淋漓尽致,嘴歪得比他娘还厉害。这小子小时候气性就大,一不高兴哭起来谁也哄不住,犹如大病一场。梗着脖子,歪着嘴,像哮天犬仰面长啸。半天缓不过一口气,憋得小脸黢青。有一回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挂了。他本来有一份很不错的工作,在厂子里开车床,他嫌掉价没身份,就把工作辞了。整天游手好闲,招摇撞骗,逛歌厅、下馆子,还净喝洋酒。有一年冬天,他喝得酩酊大醉,倒在大街上差点冻死在街头。我非常赞赏鲁迅的一句话,有些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些人死了,他还活着。有一段时间他给人对缝,可能是赔了钱,不还钱人家就弄死他。这都是小姑的一面之词,不知是真是假。

教授摇摇头说,不会那么简单。四处下跪讨钱,只有一个可能,你小姑这个儿子一定在吸毒!

谠嘉不禁打了个机灵,说,你真认为他吸毒?

教授抬起头看着谠嘉说,没有这个可能吗?可能性太大了!

谠嘉无不惋惜地说,娘个腿的,这人不废了吗!真要是这样,二姑和小姑就是罪人。芝荷在里面也没起什么好作用,她就是个搅屎棍。记得好多年前,芝荷莫名其妙给我来了封信。信中说,让我每月往家交生活费。我们又没和家人生活在一起,而且与家相距千里,让我们每月交生活费没有道理的事。如果父母没工作,没有生活来源也可以。可事实并非这样,那时我爹已经退休了,有退休金。明保接了爹的班,我娘在阀门长工作。爹是水暖工,退休后在一家工程队打工,每月也不少挣。全家三口人拿四份工资,总收入比我刚建立的那个小家还高。缺钱吗?不缺!芝荷信里还说,等爹钱挣多了,爹会补贴你们的。你听听这是人话吗?再说了,钱挣到什么程度算多?

教授说,那时你小姑缺钱吗?

谠嘉说,正是满世界磕头借钱的时候。

教授说,这你还看不出来吗?他们这是要割你的韭菜。你二姑的主意,芝荷是执行者。你娘耳朵根软,在你二姑的淫威下,只能任凭她们摆布。

谠嘉说,所以我没听她的,直接把那封信寄了回去,公布于众。并附了一封短信,把事情挑明说清楚。家里收到我的信,一石激起千层浪。明保和芝荷竟干了起来,这是我没想到的。明保冲芝荷拍了桌子,说她是搅屎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明保质问她,你让我哥每月交生活费是什么意思?谁出的主意?即便是家中需要钱也用不着你来掺和,你算哪根葱?骂得芝荷脸一阵红一阵白。即便我按芝荷说的那样做,钱也到不了娘手里。那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答应她就等于助纣为虐。

教授说,这你还看不出来,芝荷骨子里就是个极喜欢钱的女人。她能白忙活吗?无利不起早,这其中必有他的好处。当年你爹把伊丘送给你二姑,而没有送她,她一定很遗憾?

谠嘉喝了一口酒,然后用手抹了一下嘴角,说,芝荷确实爱钱,如同老鼠爱大米。不过她想也白想,二姑是传宗接代,要的是儿子,不要闺女。

袁教授听到这,用竹签敲了敲啤酒瓶,说,哎……我问你,你和伊丘是双胞胎吧?

谠嘉点着头,笑着说,是的。说着从衣袋里取出一个皮夹,打开皮夹里面是一张黑白全家福。他指着站在他爹右侧那个人给教授看,说,就他,那时我们才十八岁。

教授看了看照片,又看了看谠嘉,摇摇头说,不像。

谠嘉说,我俩是异卵双胎,他像爹,我像娘。

教授又问,都说双胞胎有心灵感应,你们有吗?

谠嘉说,小时候似乎像有,成人后就没有感觉了。小时候我和伊丘几乎形影不离,总泡在一起,不分彼此。我们经常坐在马路牙子上,看过往的车辆,回来就画在图画纸上。有一次我俩在路边弹玻璃球,他把玻璃球弹进路边的下水道里。下水道上面有个长方形盖子,铸铁的,很重。我掀开盖子,把它立在马路牙子上,刚要下去捞,伊丘竟碰倒了盖子,盖子重重地砸在我的手上,血流如注。

谠嘉把受伤的右手伸给教授看,无名指和小手指各有一道明显的伤疤,功能有些受限。

谠嘉无限感慨地说,我至今仍然怀念那段时光。然而这一切都已成了过眼云烟,再也找不到儿时那种感觉了。

教授问道,现在关系如何?

谠嘉说,我只讲三件事,你就知道我和他关系好还是不好。我结婚的第二年,他来信说,他的一个朋友搞到一台海鸥牌相机。出口转内销,价格二百元,问我要不要?那时物资比较匮乏,能有一台相机是我梦寐以求的。我立刻复信告诉他一定要留下,千万不要给别人,休假时我回去拿。待我休假回去拿相机,伊丘却反悔了。我想,也许他想自己留用,也就算了。休假结束,刚回到家,他跟着来了一封信。信里说那台相机还是咱们兄弟姐妹集体集资吧,相机由他保管。一共就二百块钱怎么集?亏他想得出来。我说,你们集吧,我退出。我知道,这是二姑的主意。

教授说,自私是人类的本性,谁都一样。

谠嘉说,有一段时间,我很想落叶归根。打算得挺好,先把女儿的户口弄回来,等我和妻子退休了再投奔女儿。这样就可以了却我多年的思乡之情。事情非常简单。孩子大学毕业,找个接收单位,不需要安排工作,签个留用合同就行。这样户口问题就解决了,而且对方已经答应了。

教授说,现在的户口还那么重要吗?

谠嘉说,都说户口不重要,结婚、生孩子、上幼儿园,小学中学直至上大学,哪一样不需要本地户口?没有本地户口孩子就没有学籍,没有学籍连考大学的资格都没有。没有本地户口你就是三等公民……给我办事的那个人,是芝荷的小叔子,他叫董世。董世不仅懂事,还势利眼。伊丘也是个势利眼,平日和董世走得最近,见了董世比见了亲爹还亲。有一回,董世老丈人去世。伊丘身前身后忙活了一整天,又是借车,又是联系殡仪馆,还托人低价给懂事买了一块墓地。然而晚上答谢宴,竟然没叫伊丘。理由是伊丘不入流,没资格进入他们那个圈子。没有眼泪没有悲伤,伊丘依然用自己那张热脸,殷勤地去贴董世的冷屁股。即便是这样,伊丘仍然跟我说,在所有的亲戚中董世是最正经的亲戚。亲戚是亲戚,正不正经谁也不知道。有一天,伊丘不远千里来我这里,让我帮忙找个名医给他割痔疮。我照办了,不仅搭了人情,还给他省了四千多块钱的医药费。我护理了他十天,伺候他吃,伺候他拉。他娘和他媳妇也没这么伺候过他。临走时,伊丘非常感动,摸着刚治好的腚,晃着河马似的不成比例的大脑袋,拍着胸脯假惺惺地对我说,孩子的事包在我身上!谁叫我是大伯呢!然而回去后,他连个屁也没放……

谠嘉一旦打开话匣子,便一泻千里,刹都刹。多少年来,憋在他心里的那些话无从申诉,今天终于找到了申诉对像。谠嘉酒也顾不上喝,滔滔不绝地说,女儿在等待留用合同期间,参加了一个学习班。学习班晚上九点上课,十一点下课。一个女孩儿走夜路,当爹的自然不放心。我突然想起伊丘有个朋友,是开出租车的。我见过这个人,还一起吃过饭。我跟伊丘商量,我按月给他朋友车费,让他每天晚上接送一下。结果被伊丘一口回绝了,至今我也没弄明白,芝麻大的一件小事,他为什么会拒绝我?由于女儿的留用合同遥遥无期,再加上这件事,我的心彻底凉了。什么叫寄人篱下?这时我才真正体验到寄人篱下的滋味。无奈我只好把孩子从老家招了回来。最后一线荣归故里的梦想,就这样破灭了。说到这,谠嘉苦笑了一下接着说道,这件事没办成,我至今搞不清差在哪?其中的原委,伊丘和芝荷最清楚,可他们谁都不说。据我分析,董世老婆有一个外甥,从老家来。岁数挺大了,一直没有结婚。正巧我姑娘大学毕业,假如我姑娘能和董世的外甥对上眼,这事也就成了,兴许连工作都有了。可我姑娘已经有男朋友了,这件事自然也就告吹,即使能办也不会给我办了。如今办事得有利可图,无利可图谁给你办?这些年,我一直感到悲哀,古人云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一人有事,全家帮忙。而我们家都在玩心眼儿,先给你个惊喜,然后不见下文。其实我对伊丘和芝荷没别的要求,办不成没关系,谁也没拿枪逼着,不办不行。我就想知道问题出在哪?可他们就是不说,打死也不说,比革命先烈还坚强。

教授沉思片刻说,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谠嘉大度地说,讲来,无妨。

教授说,先声明,没有挑拨离间的意思。你们全家,除了你爹你娘,没有一个人希望你荣归故里。因为一旦你回去,他们的蛋糕就变小了。

谠嘉说,我早想到了,所以我现在放弃了。再说了,爹还健在,即便有那么一天我不会粘家里一分钱。

教授说,好是好,但不会有人说你好。

谠嘉说,一个穷家,能有多少遗产?让他们折腾去吧!

教授说,他们已经摸透了你的脾气,当需要你的时候,你诚心实意,有求必应。反过来,当你有求于他们的时候,那就不一样了。他们可以不把你当回事,因为他们从你身上得到的太容易了,所以他们不怕得罪你。即便得罪你,你又能何为?还不是一如既往。你太重感情了!你把兄弟姐妹之情看得太重,这是你最大的弱点。

谠嘉说,我的本性就是这样,吃一百个豆,不知豆腥味。所以,他们在我面前毫无顾忌,大胆撒谎。还有一件事,我结婚那天,婚礼上我爹和伊丘竟然动手打了起来。具体因为什么,至今不明。当我知道的时候,两个人已经打了起来。一桌饭菜已经让爹掀翻了,汤汤水水全扣在伊丘身上。我爹跺着脚骂他兔崽子,伊丘指着亲爹的鼻子骂他老不死的。好多邻居上去拉架,拉不开。越拉打得越凶,就像打了鸡血似的直往上冲,看样子积怨挺深。那天完全失控了,二姑实在看不下去了,冲了过去想扇伊丘的嘴巴,可抬了几次这个手始终没抬起来。最后还是我娘,重重给了伊丘一个嘴巴,事态才得以控制。

教授说,子不孝父之过。这里有你二姑两口子的过错,你爹你娘也有错。愿望都是好的,可结果呢,都不尽人意,甚至有些残酷。

谠嘉说,是的,好好的一个大家庭,如今搞得关系那么紧张。

教授说,你应该理解伊丘……他这个人太现实,对他有用的当然责无旁贷。如今你对他已经没用了,他干嘛要帮你?帮你是情分,不帮你是本分,即便是一奶同胞也是如此。放弃吧,他不值得你留恋。人可以不平等,但不能不对等。他没把你当弟弟,你无须把他当哥哥。她没把你当哥哥,你也无须把她当妹妹,这就是对等。

谠嘉说,我也知道破镜不能重圆,重圆也有裂痕,裂痕是抹不掉的。放弃虽然有些伤感,但我还是放弃了。现在我才明白,他们骨子里就没把我视为家人。

袁教授说,好了不说他了,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假如那个蓝布包依然健在,那些首饰的最大受益者应该是谁?

谠嘉说,当然是明保了,他还没有成家,只有他和爹生活在一起。当然了,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想。

我似乎明白了……教授用餐巾纸抹了一下嘴,若有所思地说,你娘一定跟你二姑再一次提出,在她咽气之前让伊丘叫她一声娘。但是她这一愿望,被你二姑狠心地拒绝了,而且态度极其恶劣还训斥了你娘。即便她这个儿子不要了,也决不允许伊丘叫她一声娘。此时,那个蓝花小布包就在她们眼前,你那个小姑当然不会放过。我能想象出,你那个小姑抱着你娘,没流一滴眼泪。而且还会对你娘说,你就放心死吧,我们会让你瞑目的!可让你二姑没想到的是,这直接导致了你娘突然一口气没上来。这就是压死你娘最后那棵稻草……面对死去的亲娘,伊丘之所以那么冷漠,那是因为养母在场。为求自保,伊丘必须让养母亲眼看到他已经跟亲娘一刀两断了,这一点非常重要,不能含糊。其实,即便你二姑不在场,伊丘也不会喊出这声娘。几十年了,他始终怨恨你爹你娘。六个孩子为什么单单把他给了你二姑,为什么不会是你?为什么不会是芝荷?或是利图他们。怨恨归怨恨,当需要钱的时候,他还是想到了亲爹亲娘。什么这个怨那个恨的,统统都是鬼话。得便宜卖乖。他能给你二姑当儿子,偷着乐吧!伊丘过不了你们家这种生活,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他都过不了。即便他矢口否认也没用,假的就是假的。

过了一会儿,老袁看了看表,已是午夜。教授便提醒谠嘉说,差不多了,该撤了!

谠嘉意犹未尽,说,喝足了?喝足了咱们就撤。谠嘉喊来服务员,结了账,两个人打着啤酒嗝走出饭店。刚出饭店,谠嘉突然意识到什么,就对教授说,我们俩可都喝酒了,谁来开车?

教授说,没关系,我把同事喊来,他离这不远。于是他掏出手机给同事打电话。

午夜,墨蓝的天空洒满了碎玻璃,无力地闪烁着;一枚残月孤独地挂在天边。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有人在烧纸。

谠嘉说,半夜了,还有人烧纸?

打完电话,教授边收起电话边说,白天不让烧,只能晚上出来烧。

对面烧纸的是两个人,应该是夫妻。教授瞅着跳跃的火焰,若有所思地说,你信鬼神吗?

谠嘉觉得教授提出的问题很可笑,于是就说,不信。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信那玩应的?给亡者烧点纸寄托哀思,与鬼神没什么关系吧?

教授没有直接回答,倒八字眉向上挑了一下,像是做出最后决绝,依然若有所思地说,可有人信……

此时教授脑海里闪出一个诡异的想法。他略加思索,然后环顾左右,似笑非笑地说,附耳过来……

谠嘉把耳朵凑了过去,教授低声说,我有个想法……停顿片刻又说,明天火化的时候你这样做……

谠嘉瞪大眼睛,吃惊地看着教授,这,这能行吗?

教授微微一笑,说,你应该试一试。

天快亮的时候,谠嘉才回到家。他面向娘的遗像,靠着墙,席地而坐。被禁锢在木框里的谠嘉娘,目光依旧那样慈祥。娘好像在埋怨他,你怎么才回来?娘想你,想你啊!谠嘉瞅着娘,默默地流着泪。

谠嘉闭上眼睛,本想眯一会儿,明保却起来了。谠嘉忙招呼明保,让他坐在自己身边。他点上一支烟,然后给明保一支。谠嘉猛吸一口,望着娘的遗像说,明保,你还想找回那个蓝花布包吗?

明保吐着烟圈,说,当然想了!我不想就这样便宜了这个人。找回来,我把它砸扁了给娘祭去!

谠嘉说,怎么处理我不管,那是你的事。不过,想要找回来,你得听我的。

明保立刻来了精神,说,你有办法?

谠嘉附在明保耳边低声说,你这样……

在谠嘉的记忆里,明保是个最不愿意回忆过去的人。尤其是涉及他过去的故事,他立刻就会跟你翻脸。在这个家里,明保最看不上的是他爹。首先嫌弃他爹没文化。看看给他们兄弟姐妹起的名字,一个比一个没文化,什么谠嘉、芝荷、利图、明保,太没文化底蕴了。一个只读过几个月扫盲班的小老头,你让他哪来的文化底蕴?实属不讲理。十七岁那年,明保接了他爹的班,算是子承父业。随着哥姐一个个结了婚,家里只剩下他和爹娘。可明保却从不叫爹,更懒得跟他爹说一个字。实在躲不过必须说,他就跟娘说,告诉他,厂里有事,让他去一趟。娘就去跟他爹说,哎,我说,厂子今天让你去一趟。

明保爹也不惯着明保,你以为你是谁?你不和我说话,我还懒着搭理你呢。于是他也学明保,有事就跟他娘说,去,告诉臭小子,让他到厂卫生所给我开点胃药。明保娘就去跟儿子说,你爹让你给他开点胃药。明保娘就像一个传声筒,在爷俩中间传来传去。有一回明保跟他爹吵了起来。明保指着他爹的鼻子趾高气昂地说,别指望我像对待娘那样对待你!做梦去吧!明保的话像锥子一样,一下把他爹扎懵了。他爹眨巴着一双老眼半天没缓过气来。然而现实是明保对娘也没好到哪去。明保与他爹哪来如此大的深仇大恨,谁也说不清楚。据谠嘉分析,坏就坏在接班上。那时,明保正值读高二。明保非常想读大学,可又担心考不上。按他的想法,最好等高考结束再办接班手续,这样两不耽误。不然一旦高考失败,他将面临待业。明保的想法确实不错,可政策又不是为他一个人定的。

其实他爹比他更急,他跟明保说今年是最后一年,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到时候你不后悔就行。明保思虑再三,无奈之下只好中断学业接了父亲的班。可事情并非像他爹说的那样,第二年政策依然照旧。明保这个后悔呀,肠子都悔青了。明保把一腔愤怒的火焰都喷在他爹身上,从此再也不叫他爹了,叫他“哎”。打这以后,明保便成现在这幅表情。他哪知道,他这样对待爹,并没有伤到他爹半根毫毛。他爹基本上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受尽折磨的反倒是他娘。他娘就像风箱里的耗子两头受气。

明保像个襁褓中的婴儿,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一张脸。而这张面孔整天板着,像一尊冰冷的石雕;一句话说半句留半句,显得很有城府。有时偶尔也呲一下牙,那也是忍无可忍。伊丘经常请兄弟姐妹吃饭,而每次伊丘都要带上他的一个狐朋狗友。自家人相聚,带一个外人,这算什么事?后来明保发现,他带的这个外人是来结账的。他请客,朋友结账,这又算什么事?这让明保非常反感。没钱就别请,打肿脸充什么胖子?有一次,伊丘还想如法炮制,明保立刻站了起来,说,你要再叫个外人来,我立刻走人。伊丘不信邪,还是叫了一个朋友。明保更不信邪,那个朋友刚落座,他立即起身,雄赳赳气昂昂离桌而去,把伊丘和那个朋友弄得十分尴尬。

明保结交了一个女友,他看上了人家,人家却没看上他。剃头挑子一头热。俩人结交数月,女友离他而去。明保却惨遭心灵摧残,一蹶不振。半月不吃不喝,班也不上了。厂领导还挺仁义,看在他爹的情分,以病假论处。他娘见了摧心剖肝,每天又是牛奶又是荷包蛋,愁眉苦脸地端到明保床前。明保却不领情,大喝一声,不吃,端出去!娘把牛奶荷包蛋放在床头,悄悄退出房间,躲在厨房以泪洗面。明保爹也愁眉不展,半句话不敢说,一筹莫展地在屋里踱来踱去。然后就大声呵斥老伴,他不吃,你就不能想想办法?笨蛋!没用的娘们儿!

娘挨了骂,内心不服,就说,你聪明,你多聪明?你聪明你咋不去?

娘唉声叹气,不厌其烦,把牛奶荷包蛋往明保房间送,随即而来的又是明保的呵斥声。明保娘像伺候祖宗似的,伺候了半个月。明保终于大难不死缓了过来,喝了第一口奶,吃了第一口荷包蛋。然而由于毒火攻心,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从此与爱情断绝关系。

吃过早饭,去殡仪馆的人陆陆续续到了。人没到哭声先到,进了屋哭声戛然而止,该说说,该笑笑,演技之高令谠嘉咂舌。

晚上还是满天星,清晨起来竟下起了霏霏细雨。谠嘉坐在车里,望着阴沉沉的天,心想这是老天爷在为娘送行!

到了殡仪馆,发生了一个小插曲。告别仪式即将开始,发现死亡证明没带。死亡证明在芝荷手上。出发前,谠嘉看见伊丘、芝荷和二姑还有小姑,幽灵似的聚集在走廊楼梯口处窃窃私语,样子让谠嘉有些毛骨悚然。起初谠嘉想走过去,听他们聊些什么。当谠嘉刚要靠近他们,几个人立刻闭上嘴,斜眼瞟着他,一个个像阴谋家似的。谠嘉立刻明白,他们嘀咕的内容是保密的,不想让他听到。谠嘉隐约感觉,他们之间好像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故事,于是便打消走过去的念头。谠嘉刚一转腚,他们便挤眉弄眼带撇嘴又嘀咕起来。二姑嘀咕得满嘴唾沫星子;小姑歪着嘴,脸上不怎么厚道的横丝肉一颤一颤的;伊丘瞪着圆眼不停地插嘴,说什么听不大清楚;芝荷用无奈的眼神看着伊丘。正在这时,明保喊了一声,走了,走了!芝荷只顾嘀咕,却忘记了带死亡证明。关键时刻死亡证明没带,家人还能饶了她。众人一通七嘴八舌的埋怨竟把她说哭了。还是谠嘉说了一句公道话,他说,遇事就互相埋怨,埋怨有用吗?如果有用咱们就在这吵,吵个十天半月的!遇事不想法解决就知道吵!吵!吵!

最后还是伊丘救了她,开车以最快的速度取了回来。

最吸引眼球的还属利图,他牵着一条狗来给娘送行。这是一条又瘦又小的狗,像刚出生的小羊羔;穿着一条花裙子,得得嗖嗖一蹦一跳的。

谠嘉有些愤怒地对他说,牵着狗来送娘?太不严肃了!

利图怜爱地瞅了一眼坐在自己脚下那条狗,嬉皮笑脸地说,家里没人管,就把它带来了。不过你不用担心,下车时我会把它放到伊丘的车上。

芝思低声对谠嘉说,这条狗是他们家的祖宗。芝思总是这样,不失时机地插上一刀,而且刀刀见血。

一个有血有肉的躯体,不到半小时,就剩下一把灰白色的尘埃。谠嘉兄弟姐妹身披重孝,面带哀伤,以沉痛的心情围在娘的遗像前,给娘烧纸钱儿。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一些听不大清楚的祭语,祭语中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其场面凝重肃穆,让人刨心泣血。

正在这时,突然传来一声,娘——

凄惨的叫声,把众人吓得一哆嗦,将这凝重而肃穆的气氛击得粉碎。紧接着明保拨开人群,扑通一声跪在娘的遗像前,咣咣咣连磕三个响头。明保的突兀举止,如同一颗重磅炸弹,把在场的人一下子炸懵了。一个个从地上爬了起来,错愕相顾,不由自主地往后退,给明保让出了一个空间。尽管谠嘉心里有所准备,还是被明保吓得差点跳了起来。太突然了!小姑退得太急差点摔倒,被芝荷一把拉住,她正了正身,歪着嘴目瞪口呆;芝荷倚着小姑,动心骇目地揽着芝思,芝思冰凉的手紧紧抓着芝荷的手;伊丘两手插兜,嘴上叼着烟,斜视着明保,目光充满了不满和鄙夷。大侦探利图,一双雷达般的眼睛,不时在这些人的脸上扫来扫去,仿佛要在他们脸上找出点蛛丝马迹。只有二姑不屑一顾,脸上挂着不易察觉的冷笑瞅着明保。

谁也没想到,第一个跳出来撕毁他们虚伪面纱的人,竟是平时不声不响,很少说话的明保。明保边磕头边哭诉,哭得肝肠寸断,娘——您走好……被拿走的东西,我一定给你找回来……娘——您一定看到了拿你东西的那个人,晚上托个梦……我给您做主……娘,您太善良了,他们这样对您,不公平,天理难容……天打五雷轰……

明保技惊四座的表演和惊悚的毒誓,出乎所有人意料。把人们潜意识的恐惧一下激发出来,一个个头发都竖了起来,张大的嘴巴半天合不拢。不可否认,明保是个极具天赋的好演员,他把谠嘉的意图表达得淋漓尽致。明保声嘶力竭的哭喊声,已经不仅仅因为小布包丢失而愤慨,更多的包含了失去母亲的痛苦。芝荷走了过去,硬把明保从地上拉了起来。在明保抬起头的那一刻,谠嘉看到明保额头,有巴掌大的一片血肉模糊的血渍。明保用力过猛了!

往回走的时候,利图那条小狗一个不留神没拉住,被突然窜出来的一条黄鼬勾走了。穿着花裙子的小瘦狗狂吠着追了上去。当利图率众人满山遍岭抓狗的时候,芝荷快步追上谠嘉,低声问谠嘉,你的主意吧?

谠嘉违心地摇头否认。芝荷说,不对!就他那个脑袋,没人给他出主意,他想不出来。

既然芝荷这么问,谠嘉也无须再隐瞒,于是他对芝荷发出灵魂般的拷问。他说,出了这种事,你不觉得他们欺人太甚吗?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这是咱家的耻辱!对得起死去的娘吗?除非你是从砖缝儿蹦出来的。有人骑在我们头上拉屎,你愿意吗?你愿意,我可不愿意。所以我赞成明保这么做。

芝荷想反驳,却无言以对,尴尬地说,啊,啊,那倒是,那倒是……

从殡仪馆回来已近中午。来人很多,除了谠嘉爹这边的兄弟姐妹,还有谠嘉娘那边的亲戚,有十五六位。谠嘉爹就留人吃饭,指使谠嘉立刻买菜做饭。

在这期间还发生了一件事。谠嘉爹和亲朋好友正在客厅里聊着谠嘉娘的后事,突然从谠嘉娘的房间里,传来明保魂飞魄散的嚎叫,踩了猫尾巴那种惨叫,快呀,都来看呀!众人惊悚失色,蜂群一样涌进谠嘉娘的房间。

原来桌上摆着的那台老式座钟停摆了,钟摆掉了下来,时间正好停在八点半,正是谠嘉娘火化的时间。钟摆上有一个倒U形挂钩,如果不是人为把它摘下来,绝不可能自己掉下来。然而现实它却无可争议地掉了下来,静静地斜躺在里面。这台座钟是谠嘉娘结婚时的嫁妆,已有五十年的历史。众人的第一反应,谠嘉娘显灵了!一个个面如土色,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吃饭的时候又出事了。红白喜事人们都要喝点,正当人们默默地吃着喝着,小姑突然跳了出来。她咧着歪嘴又哭又嚎,冲出房门。她趴在走廊的墙上,痛苦失去可怜的嫂子,还是光打雷未见下雨。她挤出几滴眼泪,边嚎边说嫂子走了,你们这些没人性的还有心情喝酒,太没良心了!

面对突发事件,众人惊愕。谠嘉火冲天灵盖,立刻冲了出去。忍无可忍,无须再忍。谠嘉刚要开骂,二姑出现了。二姑慌忙把小姑拉下楼。两个人配合得何其默契,令谠嘉咂舌。小姑的哀嚎,说是对嫂子的哀悼,不如说是对嫂子死去的祝贺。

下午,袁教授打来电话,他要为谠嘉接风洗尘。教授选的饭店不大,里面装璜的挺讲究,看上去档次挺高。教授要了四菜一汤和一瓶孔府家酒。谠嘉走进饭店,没等坐下教授开口就问,怎么样,有效果吗?

谠嘉坐下,说,还好,该出场的都出场了,都被明保吓傻了。尤其是钟摆事件,起到推波助澜的效果。二姑、小姑和芝荷……还有伊丘,他们一个个都在背后偷偷嘀咕……我想伊丘一定知道谁拿了蓝花布包,而这个人,到嘴的肉又不想吐出来。至于小姑突然跳出来演戏,只能越演越黑。

说完,谠嘉瞅着教授乱草一样的头发,笑着说,我说,你这头发,能不能好好理一下?

教授歪着脑袋,对着侧面的玻璃照了照,用手拂了两下,说,这样不好吗?

谠嘉说,一个大教授,干嘛不把自己弄得帅气一些?

教授说,整天跟尸体打交道,要那么帅气干嘛?再说了,我的头发丝特硬,稍长一点就成这个样字,哪有功夫总去理发店。

谠嘉说,你不光面对尸体,还要面对一大群美女。

教授说,男人千万不能帅气了,如今的女孩太疯狂,受不了。老婆喜欢就好。

正说着,教授突然叫道,我们好像落下一个人……

谠嘉疑惑地看着教授,说,落下一个人?

教授拉过酒杯,斟满酒,说,对,利图!

利图?谠嘉反驳说,不可能,不可能!我娘生了六个,利图最像我娘。憨厚胆小,就是心眼小点,这点又像我爹。他可是一直怀疑娘是被人掐死的。

教授说,那是为了转移视线……有时贪心只是一念之差。他为什么就不能顿起杂念,趁乱浑水摸鱼拿走那个蓝花小布包呢?完全有这个可能。要知道,他可是派出所的厨师,他一定听到不少这样的案例。别急,等等看,耐心等待。我有预感,三七那天一定会水落石出。

谠嘉突然拍了一下脑袋,说,该死的我忘了一件事。

教授问,什么事?

谠嘉说,娘曾经跟我说过,小布包里面那对金耳环,是芝荷、芝思、利图三个人共同集资给娘买的。

教授说,我说呢……

谠嘉说,那东西不值钱,一共才一百八十五,我早忘记了……

教授说,这就对了,也就是说他们三个都有股份……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谠嘉突然一拍大腿,说,难道……难道,他们三个都想把这些首饰窃为己有……

教授说,太有可能了!所以我才让你再等等看。

钟表事件很快发酵,家里一下子安静了许多。一个个惶恐不安,人人自危。尤其是二姑、小姑、伊丘和芝荷,突然集体失声。从这天起,谠嘉再没见他们聚在一起瞎嘀咕,安静得让谠嘉有些不适应。

头七,明保如法炮制。这回头磕得比上次还虔诚,把地砸了个坑,话比上次说得还恶毒。这次不仅明保虔诚,所有人都表现得极虔诚。七个人如百官上朝,跪在明保身后,似八只磕头虫。这都是钟摆惹的祸,人们更相信鬼神,更相信因果报应。这次明保没有哭,而是恶狠狠地说,等着吧,人在做,天在看,苍天饶过谁?

下山的时候,明保悄悄对谠嘉说,我看没什么效果,还往下演吗?

谠嘉坚定地说,演,为什么不演?演下去!

明保说,我担心……东西没回来,脑袋磕碎了!

谠嘉鼓励他说,坚持,坚持就是胜利!

得到鼓励的明保,更加斗志昂扬,雄赳赳气昂昂,向山下走去。下了山,他目中无人地独自打了个出租车回家了。明保刚到家,伊丘开着面包车,拉着他娘紧跟其后也到了。

谠嘉爹见二姐来了,立刻起身,拉过一把椅子让她坐下,还倒了杯茶。谠嘉爹对这个二姐一向尊重有加,这是他们家的光荣传统。不光小的捧她,老的也是如此。谠嘉爹给二姐递上一支烟,并帮她点燃。二姑接过烟坐到椅子上,然后将一条腿盘在屁股下面,这是她标志性坐姿。她侧过脸看了看弟弟,烟只抽了两口便掐灭了,把剩下的烟信手扔进烟灰缸里。过了一会儿,她骗腿下地,来到谠嘉娘生前的房间。她喷着韭菜味,自言自语地说,怎么能丢哪?怎么能丢呢?你娘会把它放哪呢?边说边来到谠嘉娘生前睡的那张床前,继续说道,要不,要不,我们再找找?说话时,狡黠的眼神四处撒摸,仿佛平生第一次走进这个家。

谠嘉说,都找八百六十遍了,还怎么找?屁大的地方,能藏哪去,算了,白费功夫!

芝荷在一旁溜缝,表情看上去有些献媚,说,找吧,再找找!谠嘉明知她们不会拉什么好屎,但没有阻拦,他要看看他们究竟想拉什么屎。

在芝荷的鼓动下,全家人立即行动起来。先从谠嘉娘睡过的那张床找起,一寸一寸,几近掏墙挖地,结果一无所获。后来干脆把床挪开,谠嘉娘那张蓝色铁床很重,众人合力才把床挪开。与床头相接摆着一张老式柜子,也把它拽了出来,用笤帚扫了一遍。然后打开柜子,把里面的东西统统倒腾出来,然后再一件件放回去。一个个忙活得满头大汗,结果涛声依旧。

真应了袁教授的猜测,事情的转机出现在三七,明保的咒语终于显灵了。按习俗,二七不烧,烧三七。三七那天,明保重重给娘磕了三个头,一句话没说,爬起来甩开大步自顾下山而去。回到家,兄弟姐妹五人又回到娘的房间。明保坐在娘生前那张铁床上,铁床突然承重晃了两下。就在这一刻,一个蓝色小布包从柜子与墙之间的缝隙跳了出来,沿着弧形床头滚到地上。明保一把抓起小布包,兴奋地尖叫起来,小布包!小布包!布包似乎还带着娘的体味。

小布包在几双颤抖的手里,几乎是被撕开的。布包里确实有一枚戒指,一对金耳环和七百块钱,不是先前说的一千多块钱。钱的多少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小布包终于回来了。谠嘉突感悲哀,他不知是妖魔战胜了人性,还是人性战胜了妖魔?

不久,二姑病逝,她得的和谠嘉娘同样的病。再后来小姑也死了,死因不明。一生想得天花乱坠,最终落了个四大皆空,干干净净。再后来,谠嘉爹也去世了。

多少年后的一个中秋节,谠嘉探亲回来,晚上家庭聚会。吃饭的时候谠嘉再次提起那个小蓝花布包,他们的反应让谠嘉匪夷所思。

除了喝酒,伊丘似乎没别的爱好。酒精把他刺激得身强力壮,同时也使他经常失忆。连他自己都没想到,失忆竟成了他无上光荣的盾牌。他常常翻着白眼球说,你说的那件事我想不起来了,可能那天我喝高了。伊丘的酒风很好,热情、奔放、诚恳,这是他的优点。此时他端着酒杯正往嘴里送,见谠嘉突然提起小蓝花布包,敏感地抬起半醉的脸看着谠嘉。仿佛谠嘉触犯了天条,戳了他的肺管子。他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珠子,愤怒地看着谠嘉,恨不得一口吞了他。谠嘉也没客气,毫不畏惧地迎向伊丘射过来近乎于仇恨的目光。谠嘉打定了主意,只要伊丘敢跳起来,他就敢掀桌子。伊丘确实想发火,认为谠嘉损害了他的尊严。想了想,最终还是忍住了他的尊严。伊丘平时是个最喜欢放屁的人,而且没有一句正经屁,可今天他一个屁也没放。这给谠嘉的印象很坏,似乎这里面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谠嘉突然意识到,伊丘在学他娘,想继承他娘的衣钵。

芝荷正相反,反应淡定,皮笑肉不笑地说,哪,哪有这事?没影的事。

其他仨人像同时被割了舌头,集体失声。就像三个老年痴呆的病人坐在那里,只顾低头一丝不苟地闷头啃着干瘪的大闸蟹。

世上本无鬼,鬼事多了,也就有了鬼。

2025.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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