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邑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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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丽珠
“哎，孃，我还没喝完……”李书书去前台付了饭钱，转头就看到一个孃孃把自己的饮料拿走了。
老人有七八十的样子，她快步走开，不理书书，一把拧开瓶盖，哗哗哗，大半瓶饮料倒进了垃圾桶。
“你！”李书书惊叫。
“我又不喝你剩的，只要瓶子，啥关系嘛……还让我等这么久！”
说罢，她把空瓶子往塑料口袋里一丢，两手一背，屁股颠着鼓鼓囊囊的战利品，走了。
“呵呵呵呵，看嘛，让你喝酒你不干，非要喝饮料，遭孃孃摆腿了嘛！”大红指着李书书笑得岔了气。
李书书皱了眉，回到座位上，盯着桌上留下的饮料瓶印子，又看看老人的背影，郁闷了好一会儿。
今天的饭局是大红组的，单由李书书买，一起吃饭的还有珊，大红才认识的舞友，外地人，一个得长有些艳色的小姑娘。她已经酒醉，趴在一堆空啤酒瓶中间，藕臂托着张明丽的脸颊，浓黑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层暗影，没有顾盼生辉的眼眸相衬，如此美色也已足够诱人。
“回家吧！”书书说。因为大红今天拉了新朋友，苏苏觉得人情还是要理，饭局终于结束，得赶紧回家继续做牛马去，工作上的事还没了。她有点心痛刚刚结账的三百块。
“怎么不回？她男朋友都催好几回了，再不回去，怕是要打上门了！”大红扶起珊，一辆黑色的高档轿车就开过来了，车门拉开一条缝，珊像蛇一样的滑了进去。
“我走路回去，你呢？”大红问书书。
“打车，今天不陪你散步了，还有事，可能要熬夜。”书书回答。
还是大红的日子潇洒啊，李书书看着她的背影，狠狠羡慕。她在自家企业里工作，高薪水岗，常去出个脸就行。她平日里闲得很，唱歌、跳舞、香道、礼佛，一个都不落，嗨，这世上女人千千万，单单甜了大红一个啊，还是要服那句老话：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反观李书书这种按部就班的人，大学毕业后在企业上行政班，早九晚五的忙个不歇，老公王大勇算是“普信男”吧，还算通情达理，像今天小姐妹约个饭，他也主动在家带娃，电话不催，微信不问，总的来说，好人一个，孩子周岁刚过，三个人过着稀松寻常的日子，李书书也有些许满足。
到了小区门口，李书书一眼就瞄到门卫室地板上的东西，眼熟。
咋审美如此统一哦，居然是同款杂物篮！咦，不对！她突然想起来小区里的一些传闻。
“哈，谁这么好心帮我拆快递了！”书书捏着那张从外包装扯下来的货品信息条，炸毛了。
“啥，啥！”六十多岁的保安大爷从隔壁冲了过来。
“嗨，我还说啥事，就是拆了你的包装盒嘛，是六单元的邱大爷拿走的！妹儿，你东西没有掉的！我盯到的，放心哈！”
“鬼在逗哦，包装都给我拆了，你还说没啥子，这人还有点边界感没？这是我的快递啊，我的东西，他凭什么拆？！你看到了又为什么不阻拦？！”李书书大喊。
“有啥嘛，小事一桩，人家又没偷！”保安大爷一脸无辜。
哈，他还说别个没偷，这与偷有啥关系！
“不可理喻！！”李书书气得脸色发白，手都在抖。
保安大爷不理解李书书的咆哮，厚墩墩的脸像一团老旧的棉花，软塌塌的在一旁陪笑。面对如此场景，只剩李书书无奈了，只能在心里狂喊，这狗屁的道德感不晓得在拴谁！再呆下去也只能气住自己了，得不偿失，心里再堵，东西还是要赶紧拿回家。
孩子已睡，王大勇在客厅刷手机，家里安安静静的。李书书突然觉得刚才的愤怒有点犯不着。看看时间，干脆把杂物篮先安装起来，但找来找去，就是找不到那只配对的挂钩。
“邱大爷在么？”李书书在小区微信群里喊话。对方是活跃分子，花花绿绿的养生偏方一天不发五条都有十条，找他应该不难。
“在的。”
“邱大爷，请问，你拆开我快递包装的时候，看到另一只挂钩没有？现在差一个，配不起对！”
“哪个拆你的快递？你晓得你在说啥？我拿你的东西干啥？我儿每个月给我五千块零用，稀奇你啥快递，少血口喷人！”
“我爸咋可能拿你的破快递，不要乱怀疑人，要么去调监控，要么报警，再乱说，看我拿起神圣的法律武器！”接话的应该是他当律师的儿子。
“邱大爷，你把我快递包装盒拆走了，里面的配件应该留下吧，少了那只配对的挂钩，杂物篮根本装不上墙了啊？”原本想留点脸面，但话已出口，李书书索性硬刚到底。
“大家瞧瞧，这年轻人还跟我卯上劲了么？啥来头，啥口气，啥证据，再乱说我血压高了哈，到时候我挂到了墙上，要你负全责，全小区的人都作证，来来来，大家来作证……”
“算了，算了，扯啥嘛！
……
群里突然增加了许多人的发言。好嘛，有理的倒成了无理。
那只银色的蝴蝶挂钩很漂亮，但只有一只，杂物篮的另一边是透明胶贴上去的，怎么看，怎么丑。
领导明天的发言稿必须要去写了。老总的要求是预备五分钟，须有深度，有思想，能动人，有激情，似乎公司需要一个专业作家呢，李书书自语，马拴在槽头上，又有什么办法呢，为了几两碎银，硬凑字数罢了。稿子写得还算顺，书书还是有点底子的，套语框好，几圈几绕下来，似乎有点激情澎湃的意思。正要收尾，大红电话过来了。
“姐妹儿，江湖救急，帮到写个材料，公司才通知我明天选年度先进，早上九点前要交一份个人总结！”
“我手里的事还没搞完，没时间啊！”书书眉头紧皱。
“哎呀，仙人板板，我的神仙姐姐，救我一下呢，明天要上台念的，也怪我们今天约酒耽搁了，我忘得干干净净，你晓得我那点墨水，都拿去饭桌上拼酒了，赶紧，赶紧，姐妹儿，明早九点前，只有求你了，行行好呢……”
书书看一眼手机，马上十二点了。
“你是办公室老手了，一份材料不是分分钟就搞定的？！抓紧时间写，还能早点睡，我马上把我的那些照片发过来，你随便写，得赶紧啊，赶紧！”
大红的电话立刻挂断了，嘟嘟嘟的忙音听得书书焦躁不堪。
几十张照片同时传来，大红在照片上笑颜如花，不是在办公室打字，就是在会议室搞服务，要么就是公司年会上唱唱跳跳花枝招展……
大红根本不见外，一口吃准了书书。确实书书好像也没办法拒绝。是友谊么？
李书书找出自己的先进材料，换了名字，改了时间，挖空心思地用文字“还原”大红照片上的“先进事迹”，待整理妥当，都凌晨一点半了，王大勇在孩子床上睡得呼啦天响，此时，李书书的抵触情绪已拱到顶点，“啪嗒”，合上电脑，不行，必须要去睡觉！
“小李今天怎么黑眼圈这么严重啊，依我看呐，是没睡好呢？”胡总弯着腰，低头去瞧李书书，刻意的温柔与关心，开始拧着眉，随即又挤出狐狸样的笑。
“谢谢胡总关心，没有没有。”李书书本能地往后一躲，转椅靠背“啪”的一声碰到了后面的办公桌。办公室里的人眼神乱飞，悄悄掩嘴笑。
“喊胡哥，我就是你亲哥！睡不着，随时找我喝酒，都空呢！”他的双手摸到了李书书的办公桌上。
“玛卡巴卡，阿卡哇卡，米卡玛卡 呣，玛卡巴卡，阿巴雅卡，伊卡阿卡 噢……”
李书书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花园宝宝》的经典唱段，办公室里顿时哄堂大笑。胡总脸色一变，转身走了。
电话是职业大学的学生打来的。对方是校文学社团的，听说李书书是省作协会员，非要请李书书老师帮忙审一下今年的征文稿件，把一二三等奖列出来，因为安排了点小奖金。虽说是小孩子们的玩意儿，但李书书架不住对方甜糯糯的恭维，一口一个李老师，就算有一万个不情愿，她也张不了嘴。
有三十来篇稿子。李书书平时是那种连标点符号都不放过的人，今天又得了孩子们完全的信任，从天而降的责任感，“哐当”一声占满了整个心，就算零报酬都快乐无比。但她有原则，私事不在办公室里做，挤出中午休息时间在食堂里看稿。
她看到了珊。
“姐，吃饭了没？”珊有点意外，有人会带着电脑在食堂做事。
“嗯……珊，今天，这是咋了？”李书书上下打量眼前的她，忘记了问对方为何来这里，只虚虚地指了指对方-----没化妆，头发毛躁，胡乱扎起的丸子头，顶着焦黄的一张素脸，黑衣黑裤的，邋里邋遢的，这是珊么？
“姐，今天跟领导来你们公司办点业务……嗨，姐，不懂了哇，上个班，挣点子碎银子，还想免费看妹儿花枝招展，他几爷子怕是想多了，姐，你说是么！哈哈哈……”
李书书：……
“嗯，姐，往天你请客，下次应该妹儿我请啊，一定要来哦！”
看着珊离开的背影，想她那番话，李书书有点发呆，刚刚那块蒸红苕在心口顶得隐隐发痛，胃里还有点返酸。
李书书把小文学家们的稿件理出头绪，并提出稿件的修改意见和入选等级理由，一项项一篇篇，仔仔细细，妥妥当当，她深怕伤了这些小朋友的心，为了表达诚意，又给小社长回复了长长的一篇文字，离下班过去了一个多小时，事情终于搞定了。
“尊敬的李书书老师，您的回复已收悉，经过与其他高级别专家的评选结果比对显示，我们感觉李老师是认真对待这件事情的，两边的评选结果是一致的，再次感谢您的评稿建议。我谨代表我们文学社向李老师表示最诚挚的谢意，希望来年我们办比赛时，李老师仍旧给予帮助与支持，再次感谢！顺祝秋安！”
……
嘿！
……
回家的路程有点远，李书书走得磨磨蹭蹭，直到路灯全亮。她看着自己的影子在地上划过来拉过去，自己踩，被人踩，像个好笑的故事在循环上演，也不管别人听了几遍，又厌不厌烦。她在想，是不是一个人被磨皮实了，就不怕冒犯了？影子在脚底下东倒西歪的笑，黑黑的一坨，是块橡皮泥，随意揉捏造型，矮了高了，胖了瘦了，撞上路边花台，再吃几米高压线，拥抱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或近或远，一闪的事儿，也应该一水儿的不介意。李书书低头，影子却照出个抬肩子鬼的样，吓唬谁呢，还要自己去攻打自己呢？还是算了吧，也就算了吧！
小区门口，保安大爷抖着腿抽烟，见有人来，头一歪，露出他黑黢黢的脸，焦黑的牙齿咧着，看李书书，似笑非笑。
“这段时间你们回来得迟哦，多晚才亮灯，哎，还是要防盗哦，听说有好几户都遭了，下冬天，早点回来……你们家今天来客了，大包小包的拿来，是不是有人送礼哦？”他叼着烟，话在嘴里叽叽咕咕的转。
三步并两步，六楼，李书书跑得气喘。
从门口到客厅，窄窄的过道，挤满了陈旧的铺笼罩被，一双陌生的，蓝花花的、扁塌塌的棉拖就摆在脚边，眼神一拐，书书就看到了久未谋面的婆婆妈。
“亲爱的，回来了！宣布一个好消息，从今天开始起，妈来这里住了！”王大勇一脸的喜不自抑。娃娃在地上杂物缝隙间兴奋地爬来爬去，晶亮的口水牵着丝，滴了一路。
“哎呀，书书本就是我亲幺女哦！来，刚好，搭把手，看这家里乱的，呵呵呵，我们就等你回来了！”（完）
（作者钟丽珠：系成都市作家协会会员，县文化馆辅导老师。曾获国家（中国音乐文学学会）四川省宣传部文学奖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