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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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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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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天我送妻子去公司时被堵在路上,我就赶紧说:“人老了病就多,车老了保养费用就高,兰城已经很高寿,简直不修不得行。”好似兰城是我负责管理,而妻子正是来视察的中央大员。

可能因为职业的关系,倘若有人当着我的面骂党骂政府,我就觉得他分明是在骂我。可惜我胆小嘴笨,只好忍气吞声,除非骂者嘴笨过我。至于口吃的,那简直就是百年难遇的好机会了,我哪会错过呢。当然,我也曾痛击过口若悬河者,那纯粹是因为骂得我一时火起,完全忘掉了每一次还击都如同自取其辱的教训。不过事后回想起来我依旧十分自豪,毕竟我又代表了党和政府一回,而且还是我自己争取来的。

“哼,你这书生。”

我一听就知道天下又发生大事了。这些年,我几乎不上网,因为我的脾气糟,网上那些惊世骇俗之论不仅不能使我从中受益,反而常常令我大发雷霆,以为他们妖言惑众当斩。就是那些成功的典范,我除了纳闷他们为何成功外,就单是为那些人类智慧的结晶蒙上一层又一层灰尘而愤懑,就好像看见全人类争抢玻璃珠而把钻石黄金都踩到淤泥里去了。可当我夜深人静扪心自问,我才发现自己表面是为人类智慧的结晶被遗弃而愤懑,实则是眼红人家发财自己太想发财。

我当然不满意自己是这样的“妒妇”,为了找回尊严,我不禁瞬间拔高自己:“‘圣人为腹不为目’,越成功就越背离人的本质,我才是真正的圣人之徒。”好像我的失败不是因为能力不行,而是因为我从来都反对成功,一心要向圣人学习呢。

一用圣人的眼光看世界,我就有了惊人的发现:玻璃珠钻石黄金都一物耳,不过各取所好罢了。可是我很不满意这一发现,似乎黄金就是黄金,钻石就是钻石,玻璃珠就是玻璃珠。唉,我终究还是一个“妒妇”啊,同圣人尚有一丝差距。

发怒伤身,嫉妒伤心,上有老下有小偏偏又中有娇妻,我必须多活些年,只好暂且不看它们。他日待我完成了历史使命,不妨陪它们玩到死,谁怕谁。

这些年来,我唯一的新闻来源,便是妻子的一张嘴。有它,我便也知道当今天下大事,而且一向十分及时。我侧耳倾听,果然妻子继续说:“你以为堵车是因为修路?错,是砍树呢。”

“砍树,干嘛要砍树?”这辈子陪伴我最多的,除妻子而外,便是树木。当我还躺在母亲的怀抱,我就总是凝视院子里遮天蔽日的树叶,而不看母亲。母亲为了让我看她,时常抱着我面墙而立,我要看她身后的树叶,就必须先看到她的笑脸。我无从知晓当时是否讨厌母亲这么做,而今我真的心怀感激。每当我仰视那遮天蔽日的树叶,慢慢就能看见母亲在千枝万叶前对我微笑。我不知道我是真爱树叶,还是爱母亲的缘故。

“昨晚刮大风下暴雨时你在家喝酒,我们公司旁边的大树倒下来砸死了一个行人。”

“这跟我喝酒无关。”我忙着申辩了,才发觉根本无需申辩。妻子只是因为讨厌我喝酒,所以无论谈什么事都要扯到酒上。“虽然砍去的是我的心爱之物,但我想政府也是忍痛割爱呢,我要为它点赞。”我忙着给此事定性,连事故的细节都无暇过问,一说完我就意识到这一点。天,人命关天,我居然未曾先问!一直以来,我自以为我心不比菩萨差,看来还是差得远。我知道唯一的补救方法就是赶紧逐一追问事故的细节,耐心又耐心,且声情并茂,但真这么做,似乎在不够善良之外,又添上虚伪了。

“哼,你这书生!”

“还有什么大事发生?”

“没有了,哪有那么多大事。”

于是我明白,妻子的“你这书生”除了暗示我孤陋寡闻外,还另有陈腐之意。然而我初次听到此话时,还以为她在称赞我善良呢,甚至兴高采烈地说:“我爱这称呼,现在就向你申请专利,不准不批。”我深知自己这辈子绝对成不了能人,倘能得一个好人的定评,夫复何求?胸有万座城?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不,这一切,我从来都斥之为魔鬼的伎俩。然而事实上,我的正义只是根源于我的无能罢了,然而放眼天下,何处不是无能成就了正义,欲望成就了邪恶呢?

的确,孤陋寡闻和陈腐,是算得孪生兄弟的。从结婚以来我一直都在接受妻子的批评,婚前我并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多缺点,要不我肯定没有勇气结婚,势必将她拱手让人。既知自己混蛋,何必祸害人家姑娘,更何况是我深爱着的妻子呢。

我相信妻子对我的批评完全是源于深深的爱恋,爱之深责之切嘛,所以我从不还嘴。要不尽管我胆子小,吼妻子的胆子也还是有的,夫为妻纲嘛,有优良传统加持,怕什么。我才不计较她嘲讽的语气呢,继续夸赞道:“你说政府这效率也真是高啊,才是昨天晚上发生的事。”

“高,实在是高,不高行吗?”

“此话蹊跷,何也?”

“无法埋怨你,网盲嘛,这点待遇得给你。要不昨晚网上可热闹了,都在声讨那棵已经奄奄一息的大树,更有甚者赶到现场,对大树挥舞着木棍喊:‘还我父亲。’那时你酒意正浓,不敢跟你说不敢给你看,要不就是第三次世界大战啦。”

“找树报仇,新鲜。要我说,死者亲属哪有心思参加这样的闹剧,悲伤还来不及呢。”

“媒体的风格向来就是皇上不急太监急,明明你做好事不留名,偏偏它给你嚷得全天下都知道。这些没人管教的自媒体,猎奇好丑爱歹毒,蹭流量而已,不说也罢。就是他们对好人的夸赞,对坏人的咒骂,实际上也都是在向天下打广告:‘让开,让开,没看见我这道德大王已经赶来。’他们才不理会当事人怎么样呢。”

“你既然明白这些,为何又乐此不疲,甘心上他们的当呢?”

“我要是不这样,你又如何了解当今天下?我是你的眼睛,有责任为你关注身边的世界。还有,我不能像你一样做隐士,或者说,我太关注天下苍生。”

“你这是骂我自私,其实我很想帮助他们,但我不知如何措手。”

“天,我们怎么像在镜头之前,争做道德模范呢?”

“君子慎独。”

“慎独个鬼。——想知道后来的事吗?”

“说,别吊胃口。”

“后来他们攻击政府。”

“他们怎么敢?可恶。”我用力一拍,正好拍在方向盘上,喇叭立即一声惨叫。前面的车不知是回应我还是反感我,按了两声,连本带利还。

“淡定淡定——言论自由嘛。”

“‘自由自由,多少罪恶假汝之名以行’,邪恶如果不假借正义的名头,行五步必倒。当阿猫阿狗都在指导人们的行动,社会就乱了;当人人都是导师,人类就完了。”我越说越激动,越往后,喊叫的冲动就越大,但我竭力响应妻子的号召——淡定。

“打住吧,真不该惹你发疯。”

沉默,难堪的沉默,车又停在原地,没有沿途风景可堪寄托。我总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但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思考了很久,还是只说出这么一句没什么意思的话:“这砍树也算是顺应民意,恰是为人民服务的最好体现。”

我真恨自己没有取悦妻子的口才,这张笨嘴啊,纵使我笔如灵龙,又有何用?我的一生都被这张笨嘴给毁了。即便用我一生的聪明才智和文思泉涌换取十年口若悬河,我也毫不吝惜,或许,还可以再加上健康的代价。倘若我能有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在妻子最美的时光中,逗她天天绽放出幸福的笑容,那么短又何妨。

“自我表扬太有必要了,我知道你这是在自我表扬。”

“自我表扬?我懂你的意思了。可你似乎有埋怨,为何?”

“没有啦,政府爱民如子,就像你爱我一样。”

“这可是你说的,我可没占你便宜的心。”

“呵,你这书生也学会开玩笑了,还有救。”

车开始缓缓移动,街道两旁一棵棵被拦腰截去的大树映入我的眼帘。它们几乎已经没有树枝,像电线杆似的呆立着,没有一丝丝生气。我的心情十分复杂,难以言表,倒是妻子感慨道:“这些树真可怜,它们怕都有一百岁了,还遭这种罪。”

我深深地感到妻子对老树的怜悯实在是因为我向来太爱树,但她怎么忽略了砍树的是政府,而我一向更爱政府呢?我真该附和她,又真该反对她,我是多么为难哪。老实说,心爱之物毁于一旦,谁不难过?可是批评政府,不就等于骂自己吗?自我批评实非我之所长,只好作罢;爱己之心却是天下无敌,不妨展示:“有什么办法呢?谁叫它们杀人在先。杀人偿命,何况人贵物轻。”眼看妻子就将下车,我抓紧辩解。

“哼!”妻子虽然只是轻哼一声就下车,但我知道她此刻的神情甚至每一个毛孔都在大喊:“你这书生!”

我天天接送妻子,发现砍树的范围越来越大。街道的两旁,渐渐只剩了几乎没有树枝树叶的大树。我感到自己渐渐反对起初拥护的砍树,而且反对的决心与他们砍伐的范围成正比。

有天我终于怯懦地说:“他们砍得越来越多了。”脑海里全是“株连”二字,可是哪怕是面对妻子,我也不肯说出来。

“其实蛮好的。”

“什么?你一向十分反对。”

“是的,我起初是反对,后来才发现砍树的好处可多了。”

“砍树怎么会有好处?”我怒吼道。

“真想辩论?”

“想。”我又喊。

“那要注意音量,你这是吵架的音量。——关于砍树的好处,我这就告诉你。以前一到这个季节,我们公司门前就总是堆满了落叶,风大时连前台都是,如今干干净净,多好。没有树的天空,似乎更加宽广,而且我们办公室也因此明亮了很多,以前白天不开灯就像黄昏样。那时怎么就没想出砍树这一招呢?蠢。”

“可是树能乘凉——”

“废话,你可曾见哪棵树下有人乘凉?那是农村好不好,这是城里呢;那是古代好不好,如今谁有那空,五加二白加黑了,依旧忙不赢呢,打游戏真是太苦了。”

“虽说没人坐在树下乘凉,但路上的行人,骑车的人们,有了它们,不也凉快得多?”

“放心放心,高楼能为他们效劳。高楼办不到的,大树也办不到,简直可以说,城里的树一点用也没有。”

“哪能说没用,树能净化空气,高楼行吗?”

“就那么几棵树能有什么效果?想要好空气,那你搬到原始森林里去呀,谁拦你?再说了,汽车尾气有毒,为何不禁止上路?可见适当的牺牲环境,正是为了人们更好地生活。就因为这些树,我们公司一二楼都成蚂蚁的家了,我要是人大代表政协委员,我就要提议挖走这些树,斩草除根。”

“我不同意。”我吼过之后才发觉自己又用了吵架的音量,赶紧低声说:“既然能牺牲,为何不为这些大树牺牲牺牲呢?而且他们都存在上百年了,黑格尔说‘存在即合理’。”我感到自己词穷了,赶紧扯虎皮当大旗。

“别拿大人物吓唬我,没用,讲道理就单纯地讲道理。我问你,女人缠足的历史难道没有一百年?对不起,是十倍,一千年好不好,可是为什么还是废除掉?”

我想不出树还有哪些好处,的确,经妻子一说,我看到了更加广阔的天空,似乎大了一倍呢,难道我该恨大树曾经挡住了天空?如果我该恨,那么从根源上起就不该种树,可是树木广布人间,这又是为何?如果落叶可恨,那么我们起初就该种常青树,可这样不是太单调了吗?既然我们种了这样的树,我们就该接受落叶。既然我们选择了种树,我们就该接受随之而来的蚂蚁和蚊虫,还有飞鸟。

我相信,绿化带里的花草是欢迎砍树的,树挡住了它们的阳光,使它们终其一生都在阴影里黯然失色。但飞鸟不会欢迎,树是它们的栖息之地,甚至是家园,没有树,它们就没有归依。至于蚂蚁和蚊虫,也许它们无所谓吧,没有树,它们还能在花草丛中生存,或者说,树从来就不是它们的首选。恍然间,我感到自己变成了飞鸟。原来我的爱树,反对砍树,正是因为树是我的归依,我的家园。

妻子从自身利益出发拥护砍树,环卫工人更是要拥护了。换了我扫落叶扫得烦时,我也会萌生砍树的心。死者家属在网络推手的引诱和舆论的逼迫之下不得不报仇,周围的邻居和行人为了安全不得不拥护砍树,网友要做道德大王不得不伸张正义,这些我都能理解,但我万万想不到事不关己的专家们也会拥护砍树,而且可以肯定的是,他们绝对没有我爱政府。

妻子告诉我专家们已经论证了砍树的合理性,几乎同她不谋而合呢。她是多么高兴啊,她的看法终于符合潮流和权威。往常,他们就像同她作对一样,只要她赞成的,他们都反对。

世道轮回,如今的我变成了曾经的她,也许,年深月久后,我还能变成今天的她——我总是晚她一步。我感到深深的悲哀,为什么我们夫妻总是想不到一块?像昼夜的相逢即相别。我多么希望曾经的她等一等我,而今,我却又不愿加快步伐追上她。我知道是我那可笑的自尊心作怪,在这一无所成的人生里,我想守住自己思想的净土。

有一天,当我透过挡风玻璃看到树桩之上的广阔天空时,我不禁对妻子感慨:“虽说砍了树天空更广阔,但没有树的天空就像会掉下来似的,给我压迫,使我不得不学杞人忧天。我更喜欢有树的天空,似乎它们撑起了一片天。”

“树撑起天?我只能说你好想法。至于想做杞人,你就做吧,如果那样你更幸福的话,人人都有思想的自由,法律不禁止你的,我又怎么好意思禁止你?可是要我说,天是永远不会掉下来的。”

“现在这些树桩已经不能叫做树,还留着干什么呢?挖掉好了,换上小树,不就在出效益的同时还能填满贪官的腰包吗?”

“是啊,肉到嘴边还忍住,真是太难为人家了。啊,我明白了,来春它们还能长出枝丫,到那时,它们还是树。”

“不,不是因为它们来春还能长出枝丫,是因为真那么干,一切都太明显,网友不会答应,上级不会容忍。”

“那些年,他们不是一直都明目张胆地这么干吗?不停栽树,不停挖走,不停修路,连先砍去树枝预热预热都不必。”

“如今还是大不同了,也许他们的心没变,但双手还是变了。你刚才说来春它们还能长出枝丫,那么砍树的好处就没有了呀。”

“错,其实砍树最大的好处是安全——行人的安全,先前我们都忽略了这次砍树的初衷。”

“不,我不赞同。怎么能够因为一棵歪脖子大树在罕见的风雨中倒下恰好砸死一个行人就认为所有的大树都不安全呢?一百年来,甚至一千年来,上千棵上万棵树就只砸死一个人呀。平地走路也有摔死的,是不是该禁止大家走路?而且,这些参天大树,狂风原本也难奈何它;就是不幸败给了狂风,它们也很难砸到地上的行人,街道两旁的高楼会扶住它们的;就算它想顺着街倒,其它的树会答应吗?就算答应,条件允不允许?它们枝繁叶茂几乎挤满了整个街道的上空,就像上下班高峰时段坐地铁,想倒,能倒吗?”

“可那人为什么被树砸死了呢?——不辩了,我要下车了。”

“不,我还想辩。没有它们,母亲就不会对我微笑。”我急急地喊,眼泪随之而出,然而妻子忙着下车,似乎没有听懂我深情的呐喊。我很懊悔自己没有早一点想到这一句,这是一个孝子的呐喊,人人都该感动的,何况是深爱我的妻子呢。

我泪眼婆娑目送她一步步走向他们公司的大门,好想追上去同她再辩一辩。这个世上,除了她,再没有谁愿意听我胡言乱语。正因为这样,他们谁也得不到我的救世良方。

我揩掉眼泪,突然被他们公司门前的干净震惊到了。虽说是深秋,但依旧没有一片落叶污染,不像往常,落叶遍地。我的耳畔立即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原来无数无数的环卫工人正高举着双手,用力地拍。他们的脸上,全是满意的微笑。我多想躲开他们,可是无论我看向何方,都是他们满意的笑脸。我仰面看天,怎防他们早已候在半空中,把天也挡住了。泪水再一次涌上了我的眼眶,我不知道自己是被感动了,还是被吓到了。最令我不满的是,这泪水居然不能模糊他们的身影,特别是那满意的笑脸。

这样无用的泪水,留它何用?我一把抹掉泪水。很奇怪,那无数无数的环卫工人,居然就被我这么一抹给抹去了,于是我看到了二楼那个熟悉的窗口。

往常,我经常把车靠边停下,等着妻子从那个窗口伸出头来看我,然后我对她挥手,她对我挥手,像对即将久别的恋人似的。街上的行人看到这感人的一幕,又哪里想得到三四小时后我们就会见面。

妻子坐在二楼靠窗的地方,算是最享受到砍树的好处的人了,可我分明看见那百叶窗是拉上的。并非他们拒绝光明,只是害怕太毒的阳光。是啊,大树原本能够替他们挡住毒辣的阳光,为什么她不曾提到大树的这一好处?而且,既然拉上了百叶窗,那么她连砍树带来的光明都享受不到。改天,我要拿出来同她好好辩一辩。还有,自从拦腰截去这些大树,她再也没从窗口看过我,简直可以说,这砍树直接影响到了我们夫妻之间的感情。还有,大树可以做国之栋梁——不对,做栋梁不就该砍掉吗?只有砍掉之后才能做栋梁,这反而是帮倒忙了,而且如今有钢筋和水泥——想到此处,我的大脑卡住了,幸好后面的车狂按喇叭解救了我。

“你上当了,我已经知道砍树的原因了。”我得意地说,极力抑制激动的心。

“我就知道,没有什么能够把你难倒。”

我对妻子的批评倒是十分有心理准备,可是表扬,就仿佛地震般叫人猝不及防。我那激动的心更加激动,于是急急地说:“它们碍着他们了,所以他们灭掉它们。”

“天,你说些什么鬼?”

千言万语涌入口腔,我不知先放哪一句出来。就在那一瞬间,我平生第一次居然没有责怪自己嘴笨,反而为自己大脑的多产庆幸不已。我微笑着转过头面向妻子,挤出这么一句话:“语言的局限,没办法。”

“这个倒是你最有发言权了。”

“是的,语言在表达我们的思想和情感时,局限太大了,意难言,情难诉。我想我的嘴笨,很大程度正是因为我深知语言的局限……”一涉足这个我最擅长的领域,我居然夸夸其谈起来,真是讽刺,我滔滔不绝地议论的,却是语言的局限。

“回归主题。”妻子打断了我。

“哦,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跑题了,刚才说到哪里了?”

“它们碍着他们,所以他们灭掉它们了。”

“哦,我是在说资本的力量。那天你说高楼可以代替大树为行人挡住毒辣的阳光时,我怎么就没想到砍树的原因正是源于这些高楼?我已经做过详实的调查,当年开发商就想砍掉这片大树,改种花草的。”

“我想起来了,的确有专家大肆鼓吹这些大树不适合兰城的气候,而且还污染环境,但由于一切过于明显,当地居民和网友都没有上当,一直坚决反对。”

“天,怎么只是几年的时光,他们就拥护起曾经的反对来?人心最易被煽动,叫我心痛。人们哪里会料到在专家和网络的鼓吹之后,另有一只资本的强有力的手支配着一切?他们只会认为政府终于顺应了民意,按他们的意思砍掉了大树。”

“这不是很好吗?牺牲几棵树就赢得了民心。”

“不好。”我愤愤地说,“连你也这么认为,所有人都会这么认为的。”

“好吧,我为你改变一次主意。”

“晚了,改也没用。”我依旧十分生气,不理妻子,妻子也不理我,她知道要不了多久我就会回心转意。

新冠疫情突如其来,尽管我妻子已为公司效力了十五年,公司还是含泪辞退了她。她告诉我时面带微笑,当时的我竟然有几分欣喜,我终于可以不用去那一片伤心之地。已经有很多的日子,太久的时光,我忍受着满目疮痍对我的折磨。我的确太爱树,街道两旁那一棵棵被拦腰截去的光树干对我而言就是饱经战乱之后的千疮百孔。更令我难过的是,这千疮百孔,乃是我之所爱所为,叫我没法用愤恨这一良方消减我心中的痛苦。

有一天我终于恍然大悟,原来我一直都错了,我所爱者,乃是政府的抽象,并非每一个具体的政府,更不可能包括它们的胡作非为。就像我们学习圣人,膜拜圣人,绝不包括他们偶然的随地吐痰和酒醉昏昏。那些错误的做法,从来都不是我所爱的政府的所为,我本来就能反对他们,痛恨他们,不论发生于何时,不论发生于何地。天,我居然陈腐如此,怪不得妻子要骂我是书生呢。

也许我竭力死守的自己思想的净土,完全是一片荒芜之地,更或者,却是荆棘丛生呢。我将何去何从?守无法守,去无处去,唯一剩下的,似乎就只有随波逐流了。难道我将随波逐流?我相信我的肉体一定会这样,但我的心——我现在就可以肯定,她宁愿留在那荒芜之地、荆棘丛中。

我再次经过那片伤心之地,已是来年的秋天。那些被拦腰截取的大树已经长出无数细枝嫩叶,它们是那样的整齐划一,尽管曾经各有各的枝繁叶茂,如今树干都一样高,树冠都一样小,树枝都一样细,树叶都一样少。

我靠边停下车,透过挡风玻璃久久注视前方街道两旁的大树。相比过去的光树干,它们已经很有生机。偶有几只飞鸟穿梭其间,没有枝叶的遮蔽,显得那么醒目,我总觉得它们太易中冷箭。忽然之间我想起了儿时玩弹弓的往事,幸运的是,现在城里的孩子都不玩弹弓了,不幸的是,他们有枪,科技使他们的杀伤力疯长。

一切既然已经如此,我更该从这些生机中看到无数美好未来,然而我看不到。我多么希望看久之后,我能习惯大树现在的样子,习惯飞鸟暴露在枝叶之外,可是无论我看了多久,终究习惯不了。是树干太粗大了而树冠太小?是粗细不一的树干有着同样的树冠?是飞鸟理应嬉戏于枝叶之中?是的,正是这些放大了人为干预的印记,而且分明干预得不好。倒是那些筷子粗细的枝条,身轻如燕,还在风中舞,似乎早忘了去年的酷刑,似乎倒是这酷刑,使它们舞得更加自在。也许,它们是在欢迎飞鸟的到来。飞鸟已经很久不来,如今来了,也还太少。

我想起了它们往日的风光,我不知道它们这辈子是值了还是不值。假如它们生在深山里,行人不至,即使狂风暴雨中,倒下一片来,也不会伤着人,那么它们就不会赶上被腰斩的命运。但它们的一世里,似乎又太寂寞。它们长在这繁华之都,陶醉在人们仰望的目光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无限风光,但它们终究被腰斩了。

忽然之间我想起了历史上的宦官,不管他们怎样权倾一世,但他们终究不是个完整的人。他们的风光有着等价的牺牲。我也想起那些退隐山林的名士,不管他们怎样名满天下,但他们对于当时的天下却是个毫无用处的人,他们的自在有着等价的牺牲。

然而无论宦官还是隐士,他们都有着很大的选择自由,倒是这些树,它们的命运由不得自己做主。我忍不住要同情这些树,哪怕它们树冠参天,把天变小;我忍不住要同情这些树,哪怕它们落叶纷飞,淹没掉行人;我忍不住要同情这些树,为了它们,我宁愿我的家也变成蚂蚁的家!树啊,为何偏偏是你牺牲了,而不是我为你牺牲呢?树啊,除我而外,又有多少人会在意你的牺牲呢?也许,芸芸众生从未认为你牺牲过。

回来吧,飞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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