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先生的表

孙先生带着那块机械表，表像从上世纪流传下来的老古董，他一天时间都奉献给它了，工作看，休息也看。

现如今他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坐在自己办公室内，泡上一壶茶，然后可汗大点兵，将下属挨个从格子间叫入，指出他们的错误，批评他们的不足，纠正他们的观点，并且在这场批评将要结束的时候抬起手腕看看表，发表最终讲话：“行了，时候不早了，上班不要看手机，年轻人一定要多学。回去吧。”

他总是会将自己认为最重要的那句话读的很慢，并将其中最重要的那个词或字咬的很重，而后用轻快的语调结束这场对话。比如他总是教导新人：“别抱怨了，这才哪到哪？我当年可比你苦多了。”语气平缓而有力，他特意加重苦这个字，随后再轻快的补上一句：“去把这份发言稿写了吧，年轻人一定要多学。”

孙先生对他的表很宝贝。不管出了天大的事，每天晚上他都要上发条，以确保时间准确。他的为人和他的表一样，精准而从不出错。

孙先生知道私下里同事们也是这么评价他——时间管理大师。他以此为荣，严谨的生活贯穿他的一生，管理时间为他带来快乐。

他凭借这块表，将自己的时间划分的井井有条，休息时间和工作时间井然有序，为确保时间的准确，他总会时不时抬起手腕。每当同事抬起头看向孙先生，总会发现他在看自己的表，这几乎成为办公室的一道风景。孙先生带着表一丝不苟的工作了一辈子，在几年前当上了办公室主任。

他觉得人和表一样，秒针，分针，时针都要坚守岗位，否则时间就乱了套。当上主任以后，他开始思考主任这个岗位的内核，毫无疑问：就是承担起教育他人的职责。

主任没必要干职员的活，就像分针没必要代替秒针一样，秒针走一圈，分针走一度，这是它的使命，只有这样时间才有意义。这是孙先生研究出来的表理论。于是他将表理论付诸实践，在自己的办公室推广。

下属们在孙先生的带领下干劲十足，孙先生根据表理论，为下属分配工作，并进行季度考评。格子间每季度只能有一个S级，两个A级，剩下的全是B。S级可以拿到奖金的120%，A级可以拿到100%，B级只能拿到60%。

当其他办公室摆烂摸鱼时，孙先生的办公室是干的最欢快的，他的下属们对工作充满热情。就比如，一个多次获得S级的员工，本季度轻伤不下火线，发着39度的高烧坚守岗位。他们的热情领导看在眼里，年底分红，这个办公室的年终绩效是所有部门里最高的。领导表彰了他们工作的态度，在年会上特意提出所有办公室都要向孙先生学习。

孙先生昂首挺胸，正气凛然发言：“哪里的话，除了公司领导们的谆谆教诲，还要归功于利用时间，时间就像发条和表，上紧了发条按照表上的时间去执行就好了。”台下掌声雷动，一位年轻人更是站起来鼓掌。孙先生扬了扬袖子，漏出那块表，腼腆的笑。领导肯定了他的表理论，对那个年轻人点点头，笑呵呵将孙先生请下台。

不久后，公司所有办公室的墙上挂了一块电子表。电视机一样大，锃亮的液晶屏。可以联网，上面显示年月日和时间，可以根据个人喜好加上今日黄历。

大家在工作中不时抬头看看时间。孙先生看到眼里喜在心里，下属终于知道管理时间了，这是好事。但他越发觉得肩上的担子重，这块表需要充电，停电了怎么办？他每天上发条可不只是为了让表能走，还在于提醒自己，吾日三省吾身，这也是表理论重要的一环，孙先生在心里加上这一条。这个表理论，可一定要传承下去，没了它公司该何去何从？孙先生忧心忡忡的想。

时间管理在孙先生的办公室蔓延开来，每个人都会管理时间，大家按照电子表上的时间提交自己的成果，孙先生统筹协调。于是，孙先生所在公司业绩超额完成，总部领导对他们大加赞扬，并要来视察。发言稿的活落在了孙先生头上，一共十三位领导的发言稿，孙先生安排下去，将截止时间定在晚上八点钟。

交代好工作，孙先生坐在座位，拭擦他的机械表，他喝一口茶，哈一口气在表盘上，然后用卫生纸仔细把表的每一处擦干净。突然停电了，办公室一片黑暗，格子间的众人乱作一团。

“都静一下，这几份资料很重要，领导特意交代过了，今天就要写完，明天开会来检查的领导发言要用到，大家辛苦一下。”孙先生不慌不忙的带好表，走出自己的办公室，用轻快的语气安慰大家。

“都停电了，一片黑还怎么写嘛！”

“我回家写不行吗？家里有电脑。明天我用u盘拷过来。”

格子间一片抱怨声响起，孙先生顿时感觉使命来了，他要像时针带领分针秒针一样，带领大家前进。“不要紧，我们办公室有蜡烛，纸上写也行，我的表还在走，我会为大家提醒时间，辛苦一下，早点写完收工。”末了孙先生轻快的补上一句：“这和本季度绩效挂钩。”

很快，办公室里只有笔在纸上的沙沙声，还有机械表秒针转动的嗒嗒声，孙先生喝着茶，雾气盛腾，他从雾气中看着昏黄的烛光下埋头苦写的众人，欣慰的想，表理论果然好用，时针带得好，分针秒针才能跑啊。他抬起手腕准备看时间，却发现自己这块地方没点蜡烛，于是他掏出手机，准备借着灯光看时间，突然他看到微信群里闪过一条消息：老孙这个傻逼，装给谁看呢，好像那个领导稀罕他一样，天天光摆谱不做事，真是个傻逼玩意啊。

消息一下就撤回了，但他还是看到了。

他先是感到一阵难以置信，然后砰一声从椅子上跳起来，踢开门，抿着嘴唇，攥紧拳头，满眼怒火，瞪着下属们，办公室落地闻针，没一个人说话。电突然通了，白炽灯衬着黄色的烛光照着格子间的众人，大家都在埋头奋笔疾书，脸上黄不拉几。他瞥见电子表，上面黄历写到：今日诸事不宜。

他呢喃道：“你们……”这时领导推门进来，看到孙先生攥紧拳头，双目无神，颤抖着嘴唇对着大家，问道：“老孙，你在干什么？”随后对众人说：“明天这份稿子不用了，领导改主意了，后天视察。加班这么晚，大家快回家吧，今天辛苦了。”

孙先生的下属们从他的身旁鱼贯而出，他们没说话，声音却像黑暗里的摆动的秒针一样刺耳。

只剩下孙先生了，他失魂落魄的离开办公室，穿过隔壁新开的高尔夫球场，这是上周才开的。天上下着小雨，把他浇成了落汤鸡。

虽然他没忘记上发条，但昨晚表进了水，于是第二天早上孙先生迟到了。正要进门的孙先生和从办公室走出来的领导撞了个满怀，他正要解释迟到，领导摆了摆手。

“老孙啊，我正准备找你，你今年四十几了？哎，为公司奋斗了一辈子，你也该享受享受了。公司决定将你调到后勤，你也不会那么累。”语末领导四下瞅了瞅，轻轻拍了拍孙先生的肩膀道：“待遇不变，老孙。”

孙先生懵了，他强撑一口气快步走向座位，两手撑着椅子的扶手瘫了下来。他想起自己的一生，为公司兢兢业业奉献的一生，为下属操心的一生，他还是没想明白。

很快，一个年轻人走进来，孙先生见过他，一时没想起来是谁。他礼貌的朝对方笑笑。

年轻人雷厉风行，进来后直奔主题，把他晾在一边，朝着办公室众人说道：“各位好，我是新来的主任。姓刘。”小刘主任环视了一圈道：“这蜡烛，桌子上的纸怎么回事？着火了怎么办？明天领导来视察，各位都要打起一百二十分精神来，要让领导看到我们的精气神。还有，发言稿一定要写快，写好，实在不行用AI嘛，自己再改改。”

小刘主任看到那块电子表，皱了皱眉：“把那块电子表拆了吧，干啥像啥，挂着表各位只怕也没心思工作，要看时间，电脑，手机，手表都能看。各位争取在下班之前写完，实在不行回家里写也要写完。等明天忙过去了，我请大家吃烧烤。”

小刘主任终于瞧见他了：“哟，是孙叔啊，您不记得我了？我是小刘啊，我妈财务上的。”

孙先生想起来了，他陪着笑。小刘主任亲切地拉着孙先生的手，笑着对他说自己有多么崇拜他，他提出的表理论着实让他震撼，随即小刘拉开袖子，露出一块苹果电子表。

“孙叔，我听到你的理论后就买了一块表，现在都流行这种，不但能看时间，还能打电话，发微信。功能可多啦！”

孙先生将袖子往下拽了拽，心里不是滋味儿。

但这位年轻的先生还是瞧见孙先生手腕的表，俨然已经停着不走了。“孙叔，我那有一块好的天梭，改天送给你，忘了你一直喜欢带机械表。”说着他要送孙先生离开，孙先生摆了摆手，独自一人去后勤报道了。

下午孙先生回来收拾东西，看到办公室的格子间被拆了，换成了更加开放的圆桌，大家坐在桌子周围边工作边聊天。孙先生张了张嘴，没说话。他下午想了很多，最终的出来一个结论：这没什么要想的，领导这么做，肯定自有道理，自己服从就行，就像时针带着分针一样，这是表理论，总没错。到后勤，也没那么累了，刚好表也进水了，管他作甚？明天换一块电子表吧，像小刘带的那种。回家的路上，他将那块表摘下来，扔到了高尔夫球场旁的垃圾桶里。

天蒙蒙黑，将要亮了的时候，一位清洁工来高尔夫球场捡垃圾，她情绪低落，一边抱怨薪水低薄，一边准备清扫街道。在她凑到垃圾桶跟前时，她看到了那块表，表盘尽是划痕，表带也破旧不堪。她俯下身将表拿起来，擦擦上面的灰尘。“诶呀，还是蝴蝶牌的，现在的人啊，就是生活过得太好，也不知道节俭。”于是她又开心起来，这块表回去花上50元钱便能修好，她可以修好后将它送给上高中的儿子，虽然它破旧不堪，但仍然是一块牌子货。

天快亮了，太阳慵懒的起身将自己的光洒在黑夜里，像洒水车一样洒出一片朦胧的灰，清洁工在这片灰色里满心欢喜的扫地。现在没有人可以分享这份喜悦，回应她的只有闪烁的路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