驭风
童年是一粒未爆的火种。彼时挤在公交车最前端,看司机转动黑色圆盘,笨重的车厢便成了魔法师袖口的白鸽。那时还不懂什么扭矩马力,只觉风掠过面颊时,连呼吸都染上铁锈的腥甜。二三十码的"疾驰",在童稚瞳孔里折射出银河般的光轨。
多年后握着方向盘,忽然想起《逍遥游》里垂天之翼的鹏鸟。引擎低吟的刹那,仿佛有羽翎自脊骨破茧而出。正月初六的晨光斜斜切过挡风玻璃,将仪表盘镀成金色罗盘。驶入十天高速时,秦岭的轮廓在天际洇成水墨,柏油路却如银线穿云,把鄂陕两省的青山缝作连理。
时速指针在120与80间浮沉,恰似命运的琴弓在琴弦上往返。快时,山影连成青黛的绸缎;慢时,能看清某处山坳新发的野樱,粉雪般覆在黛色苔衣上。忽然明白速度原是丈量世界的另一把尺——疾驰是泼墨写意,缓行是工笔白描。
十二年前学车的往事漫上心头。盛夏的练车场蒸腾着沥青的叹息,离合器在脚下颤抖如初生的鹿。考官递来驾照时,夕阳正坠在他徽章的金穗上:"路是你的,命也是。"这话像枚铜钱卡在齿间,多年后仍在某些弯道叮当作响。
此刻的公路在反光镜里不断分娩自己。前窗是未来舒展的卷轴,后视镜里,刚经过的隧道正将光阴一节节吞吃。忽然听见父亲当年在电话里的叹息,和此刻车载广播里的民谣叠在一起。三十年岁月原来可以折叠得这样薄——绿皮火车的煤烟还熏着眼角,高铁的银箭已穿透往事。
山岚渐起时,导航提示进入湖北界。服务区的灯火次第绽放,像诸神遗落的金纽扣。忽尔想起这条路的学名:十堰至天水高速公路。多美的命名,把两座城池系作玉佩,让秦巴千峰都成了流苏。那些穿山越岭的桥隧,何尝不是大地新长的骨节?
暮色将云絮染成鲛绡,远山化作青瓷上的冰裂纹。打开天窗,风灌进来,带着汉江上游的水汽。速度表跳动着,像颗不肯安分的心脏。忽然懂得,所谓驾驭,不过是与风达成某种契约——你借它双翼,它取你年华。而公路永远年轻,在时光里蜿蜒成不老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