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的墙角,总蹲着一口大缸。缸身粗粝,釉色斑驳,像是被岁月啃噬过的痕迹。缸里盛着的,是娘亲手窝的浆水菜。
那缸,仿佛成了老屋的一部分,成了童年记忆里最深的烙印。每当有亲戚来,门前的歪脖子大槐树上,总有一只喜鹊叽叽喳喳地叫着,仿佛在通风报信。娘便忙不迭地招呼妻儿,张罗着做浆水面。那浆水,酸中带香,香中透着一股子农家特有的质朴。
小时候,我总嫌浆水菜酸,嘴里那股味道挥之不去。每当娘要做浆水面时,我便扯着嗓子哭闹,仿佛那浆水是世上最难以下咽的东西。可娘从不恼,只是笑笑,继续忙她的。她说,浆水得常换,缸得常洗,才能保持那股子鲜劲儿。村里的媳妇们,谁家要是做面、做菜豆腐,都得来找娘讨浆水。娘也从不吝啬,只要缸里有,便大大方方地舀给人家。她说,浆水是活的,得流动,得分享,才能长久。
那时的农家,日子简单,却也厚重。亲戚来了,浆水臊子片片面。孩子们嚼着亲戚带来的洋糖,乐此不疲地在桃李芬芳和鸡鸣狗吠间吟诵古老的童谣:“嘎、嘎、嘎!亲戚来了做啥饭。浆水臊子片片面。”那童谣,像是从土地里长出来的,带着泥土的芬芳,带着农家的质朴。
后来,我离家远了,浆水菜成了记忆里的味道。城里的饭菜,花样繁多,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每当夜深人静,我总会想起那口大缸,想起娘做的浆水面。那酸味,竟成了我心底最深的眷恋。
2025年2月5号,爹娘陪我来了武汉,这下好了,我可以可着劲吃浆水饭了。
说起这浆水饭,花样可多着呢,家里常做的就是浆水蒸饭和浆水片片面。
那天,娘一进门,便直奔厨房,开始忙活起来。她先是仔细检查了厨房里的调料和食材,确认一切都齐全后,便开始和面。娘的手艺依旧娴熟,面团在她手中揉搓得光滑细腻,仿佛一件艺术品。她一边揉面,一边和我聊着家常,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
“娘,您别太累了,随便做点就行。”我有些心疼地说道。
“不累,不累,你难得吃上一顿现成饭,娘得给你做点在武汉吃不到的饭。”娘笑着回答,手里的动作却没有停下。
面团揉好后,娘开始准备浆水。她从随身带来的小坛子里倒出一些浆水,那浆水清澈透亮,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酸香味。娘说,这是她特意从老家带来的,怕武汉的浆水不合我的口味。我看着娘忙碌的背影,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浆水面很快做好了,娘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面走到桌前,招呼我坐下。我拿起筷子,夹起一口面,轻轻吹了吹,送入口中。那熟悉的酸味瞬间在舌尖蔓延开来,带着一丝丝的辣味,仿佛一下子把我带回了儿时的农家小院。我忍不住又夹了一口,细细品味着那久违的味道。
“好吃吗?”娘笑着追问,眼里满是期待。
“好吃,俺娘做的浆水面,天下第一!”我笑着回答,心里却有些酸楚。
这么多年,我竟然忽略了娘的手艺,忽略了这份简单却温暖的味道。
爹坐在一旁,默默地吃着面,偶尔抬头看看我和娘,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他话不多,但我知道,他心里也是高兴的。爹娘年纪大了,能陪在我身边的日子越来越少,我忽然意识到,这碗浆水面不仅仅是一顿饭,更是一种亲情的延续。
饭后,娘收拾碗筷,我凑到她身后帮忙拾掇,她赶快将我推出厨房:“你赶快去给学生备课,这点活用不着你帮忙”我笑着退了出去,来到书房后,心里却有些愧疚。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外奔波,很少有时间陪在爹娘身边。如今,他们来到武汉,我才有机会好好陪陪他们。
晚上,爹娘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我则坐在一旁,陪他们聊天。娘说起老家的事,说起邻居家的孩子结婚,说起村里的变化。爹偶尔插上几句,语气平淡,却透着对家乡的深深眷恋。我听着他们的讲述,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家乡的变化,爹娘的衰老,时间的流逝,一切都让我感到无奈和心酸。
但是,所幸,我的爹娘在。爹娘在,我就是世上最幸福的老小孩。
嘎、嘎、嘎!
嘎、嘎、嘎!
亲戚来了做啥饭。
浆水臊子片片面。
突然间,耳边再次响起故乡的童谣,一瞬间有什么模糊了我的视线,我这才明白过来,无论我走多远,都走不出娘的视线,走不出那一碗娘饭。
娘的饭,是我一辈子的烙印,它敦厚,诚恳,甚至有些乱搭配,但是,这饭到最后都成了日后的丰沛与温度,成了我写作和做人的格局和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