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辞镜花辞树
老屋的檀木柜里锁着母亲的妆匣。匣面裂纹是九八年洪水夜撞出的闪电纹,祖父用铜丝镶了边,倒像给岁月烫了道金箔。母亲每日开匣梳头,桃木梳沿着裂纹游走,仿佛在抚摸祖父补匣时留下的指痕:"你爷总说,破过的东西才经得起年月。"
那面裂镜仍悬在窗棂下。八七年祖父从汉口捎回的稀罕物,镜框被他改制过三次——先缠麻绳防磕碰,后包绒布隔寒气,最后用我满月时的红肚兜衬了底。镜面水银斑驳处,总映着双重影像:母亲低头缀纽扣的影子,叠着祖父生前伏案修钟的侧影,恍如时光在裂缝里对折。
母亲擦窗时必擦镜框夹层。九五年春祖父突发心疾,最后半粒降压药就藏在那道缝隙。如今她仍习惯性往里塞东西:端午的艾草芯,冬至的糯糕屑,清明新采的茶叶尖。前日竟摸出片干透的广玉兰,花瓣上凝着祖父用蓝墨水写的"囍"——原是父母结婚那年,他贴在礼堂柱上的手作窗花。
阁楼铁皮箱里藏着祖父的百宝格。母亲每周开箱晾晒,将二十八个木格里的光阴翻面:我的乳牙与他的假牙并排躺着,他修钟的改锥压着我撕毁的月考卷,最底层竟有块上海牌表盘,背面刻着"1974.11.18"——我出生那日,祖父在产房外拧断了发条。
昨夜暴雨突至,母亲执意睡老屋。梁上悬的竹篮突然坠地,滚出九颗生锈的钢镚——那是我周岁时祖父设的谜:将压岁钱藏进九个竹篮,说找全了能兑个金锁片。三十年后才懂,他早把金锁熔成了补镜框的铜丝,一圈圈缠住摇摇欲坠的流年。
今晨见母亲在镜前染发。梳齿搅动染膏的漩涡里,忽然浮起祖父给她梳辫子的旧影。九十年代的黑白照片倏然褪色,镜中白发却生出柔光,像他当年为哄我入睡,在灯泡上蒙的那层红纱巾。
暮色漫过青砖时,母亲往镜框缝隙插了支新鲜玉兰。水银裂纹将花瓣割成两半,一半映着祖父修补的窗纱,一半照着母亲新买的血压仪。月光爬上裂缝的瞬间,二十年光阴竟在镜中接驳成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