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钥匙插进锁孔的瞬间,仿佛触动了时间的开关,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带我回到了十年前的暮春。那时,方向盘于我而言,犹如一块烫手的铁,每次出行前,我总是要提前半小时发动引擎,将座椅调整得几乎贴到前挡玻璃,仿佛这样就能在倒车时看清每一寸进退的狼狈与无助。
七岁的儿子,总爱用他那稚嫩而清脆的童声在车窗外喊:“女司机呀女司机!”这称呼,像一根细针,无情地扎在我尚未结痂的驾驶焦虑上。他见我面露愠色,便又嬉皮笑脸地扭成麻花状,钻进副驾驶,用他那温热的额头抵住我的手臂,安慰道:“妈咪开车像摇篮呢,拐弯时树叶都轻轻晃。”春日里,阳光斜斜地切过车窗,在他长长的睫毛上筛出细碎的金箔,那一刻,我的心也仿佛被温暖的阳光所融化。
然而,好景不长,我们在万达广场的露天停车场遭遇了真正的困境。那辆红色的飞度,就像一枚误入棋局的卒子,被晚来的车辆层层围剿,动弹不得。暮色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车灯次第亮起,将我们的影子牢牢地钉在沥青地面上。儿子攥着奥特曼玩偶的手渗出了细汗,但他依然仰起头,冲着我露出天真的笑容:“妈妈别怕,我们玩密室逃脱好不好?”
就在这时,保安大叔的铜哨声划破了暮色,他走起路来像棵移动的梧桐树,制服在晚风中鼓得像张帆。他钻进驾驶室,带进了一股松香味的晚风。仪表盘上的蓝光映着他黝黑的侧脸,方向盘在他掌中温驯如纺锤。在他的操纵下,飞度就像一条灵巧的鲤鱼,倏地从车阵中游了出来。
那天之后,我总爱在停车场里寻找那梧桐般的身影。有时是晨雾里扫地的驼背老人,有时是正午时查岗的年轻保安,但更多时候,是暮色中流动的光斑。十年时光匆匆流逝,足够让生涩的掌纹与方向盘长成一体。然而,每当儿子在后座打盹时,我仍会在后视镜里瞥见那个手足无措的春日,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怅然。
今年深秋,当我再次带着儿子来到万达时,他已经高过了我一头。看着我熟练地将车精准地卡进车位,他突然笑出声:“妈妈还记得飞度怎么哭鼻子吗?”银杏叶正簌簌地落在车顶,金黄色的叶片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我抬起头,望向那曾经充满喧嚣与忙碌的停车场,却发现它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如今的万达,已经实现了真正的智能一体化停车。那些曾经忙碌的保安大叔们,已经被智能机器人所取代。它们精准地指挥着每一辆车的进出,高效地管理着停车场的秩序。我望着那些忙碌的机器人,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感。一方面,我感叹于科技的进步和时代的发展;另一方面,我又不禁怀念起那些曾经与我共同度过艰难时刻的保安大叔们。
我站在停车场的一角,心中五味杂陈。我仿佛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在暮色中手足无措地寻找着出路。而现在的我,虽然已经能够熟练地驾驶汽车,但那份患得患失的心情却依然存在。我意识到,无论科技如何发展,时代如何变迁,人类内心深处的那份情感与记忆,始终是无法被替代的。
暮色渐浓时,银杏叶仍在车顶簌簌织毯。那些金箔般的碎片,原是时光裁下的信笺,被风一吹便簌簌抖出往事。我将车泊在新手旁侧,后视镜里倒映着年轻的母亲们——她们绷直的脊背是未舒展的叶脉,额角沁出的汗珠像晨露悬在草尖。某个恍惚的刹那,十年前那辆红色飞度竟从镜中游来,尾灯在暮色里曳出淡淡的红绸,保安大叔的铜哨声化作松针坠地,在沥青路面叩出细密的年轮。
智能机器人拖着冷蓝的光轨滑过车道,金属关节转动时发出精密如钟表的轻响。我忽然想念起某件褪色的制服,想念它被晚风灌满时鼓起的褶皱——那些褶皱里或许还藏着一片梧桐叶的剪影,或是一串被岁月磨哑的笑声。儿子拾起车顶的银杏叶对着夕阳端详,叶脉在他指间延展成新生的掌纹。此刻的停车场仿佛一座透明的琥珀,将机械的蜂鸣与人间的温度层层叠压,凝结成某种永恒的对峙。
我们走向商场时,电子屏的流光漫过鞋尖。玻璃幕墙折射出无数个变形的黄昏:十年前蜷缩在驾驶座的身影,此刻正被拉长成从容的剪影;孩童攥着奥特曼的手,如今已能稳稳接住纷落的秋光。夜色从地缝里渗出,悄然攀上那些冰冷的金属外壳,却在不远处被烤红薯摊的炭火舔舐成暖橘色。生活的褶皱终将被不同的温度熨烫,而某些瞬间永远悬停在折痕深处,成为掌纹里蛰伏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