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穷匕现,有种情绪叫怀念
星期六的傍晚,我走在回家的路上,迎面而来一位老婆婆,手里牵着一只金毛犬。狗脖子上挂着一枚铜铃,随着步伐发出清脆的叮当声。那声音像从记忆深处传来,瞬间将我拉回了多年前——我也曾有一只叫笨笨的狗,脖子上也挂着这样的铃铛。牠走起路来,铃声轻快,像风吹过风铃,带着一种无忧无虑的节奏。只要我叫一声“笨笨”,牠就会奔到我身边。
回到家,我打开门,阳台上的茉莉花又枯了几朵。这花是父亲和母亲年前从汉中带来的,父亲说枯了也别扔,晒干能入药。我总懒得晒,任枯瓣落在键盘缝隙里,打字时窸窣作响,像谁在耳边轻声咳嗽。
散章一:醉里挑灯看剑
李白的剑早锈了。
去年在西安碑林,我摸过一方拓片,说是太白醉写《清平调》的残迹。指尖触到凹凸处,忽觉酒气扑面——那厮定是砚台倾了半盏女儿红,墨里掺了长安城的胭脂屑。导遊说这碑是仿品,真的在台湾。我却信了这场醉,毕竟怀念本就是一场心甘情愿的赝品。
阿城的婚宴上,我们被安排在同一桌。他穿着笔挺的西装,胸前别着一朵玫瑰,我则因为赶稿,袖口还沾着校对用的红墨水。酒过三巡,他突然掏出手机,翻出一张照片:「还记得吗?当年我们在学校门口那家奶茶店拍的。」照片里,我们手里捧着珍珠奶茶,笑得像两个傻子。阿城的新娘来敬酒时,我们正低头翻看手机里的老照片,笑得前仰后合。
散章二:信是有缘无邮
老屋拆迁前夜,我在粮仓里摸到铁盒。
十二岁写给外星人的信还在:「作业实在太多了,考试又考不好,干脆把我带走。」十五岁暗恋班长的日记,夹着他打球时掉的钮扣。三十岁写给父亲的道歉信,始终没贴邮票。盒底压着半块砚台,祖父临终前摔裂的,裂缝里塞着我童年掉的乳牙。
隔日,我牵着新养的小狗李小白,准备将铁盒埋进笨笨安葬的桂花树下。可土太硬,刨了半天也没挖出像样的坑。李小白蹲在一旁歪头看我,尾巴扫起一地浮尘。最后,我抱着铁盒走到垃圾回收站,抬手一掷。金属撞击声响起时,我竟松了口气——有些怀念本就该埋在他人脚下,任其长成陌生的年轮。
散章三:酸咸皆是菩提
外婆的腌菜瓮终究没留住。
她走后的第三年,瓮沿裂了道缝。母亲说要扔,我抢来养多肉。谁知雨季瓮底长出白霉,夜里竟飘出雪里蕻的酸香。次日多肉全枯了,瓮中积着锈水,倒映出我错愕的脸。原来万物皆有灵,腌菜瓮宁可腐坏,也不愿背叛旧主。
突然记起,那年和阿城在汉正街,撞见卖麦芽糖的老汉。
他敲着铜锣唱小调:「甜不过三更,酸不过五更……」阿城买糖时多给五块,求他别唱了。老人笑出豁牙:「怕听?心里有鬼呦!」如今阿城结了又离,我仍旧单着。前几日路过汉正街,糖摊早没有了,只剩铜锣声在记忆里晃荡。
散章四:断弦处有潮声
小侄女小练《广陵散》,她总弹不好最后一段。
她的古琴老师说:「嵇康赴死前改过谱,那声断弦不是人能弹的。」我不信邪,让她一遍遍练。某夜她弹至激越处,弦猝断,回弹划破我额头。血珠滴落时,突然想起祖父握着我手写字,砚中墨混着他的汗我的泪,在宣纸上晕出个「永」字。他说:「永字八画是根基,就像怀念——看似简单,却最难圆满。」
散章五:且行且说且忆
冰箱上贴满便条:
「交水费」「记得浇花」「吃饺子时煮一小袋即可」。
父母离开武汉前夜,在冰箱上贴了许多这样的叮嘱。他们走后不到半月,冰箱突然坏了,冷冻室的霜结成冰棱,像挂了一串沉默的泪。
今晨终于买了新冰箱。
旧机体被回收场铁爪抓起时,我对着那张飘落的便条愣了半天。搬运工笑着盯了我一眼,临出门时又回头补了句:「少点外卖,多吃饭」我往新冰箱贴上空白便签,风从窗缝钻入,纸角轻颤,彷彿有只隐形的手在写——
「好好爱自己,好好吃每顿饭。」
后记:
怀念是条老狗,啃不动骨头了,就蹲在时间门口舔伤口。
偶尔对路人吠两声,
听回音便当作故人应答。
尾章:长江边的絮语
昨夜翻出从前的日记本,扉页上写着《江滩记事》。
此刻我站在新滩渡口,看渡轮划开浑黄的江面。想起多年前,你陪我追鸽子的下午,爪印混进百年前洋行马车的辙痕里。你说:「武汉的怀旧是硌脚的,碎瓷片、老钢轨、梧桐絮,全嵌在柏油路的裂缝中。」如今地铁从脚下轰隆穿过,你的声音却像江风,散在渡轮的汽笛声里。
李小白突然挣脱绳子奔向岸边,笨笨的铜铃在它脖子上叮当作响。远处有老船鸣笛,声波震落了树梢的鸟雀。这城教会我:怀念不必精致,当如长江裹沙,莽撞地活着。
附注:
埋笨笨的桂花树早被挖走,李小白是2019年领养的流浪狗。它的铃铛,是笨笨留下的。而我,也将爱笨笨的心全部给了李小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