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影河的水面被阳光熨得发亮,几瓣樱花打着转儿随波逐流。岸边老柳树抽的新芽蹭着桥墩,痒得河水直往青石缝里躲。备课的活页纸被风翻得沙沙响,玉兰花的香沉甸甸压下来,倒把纸角都染得微潮。忽然瞥见去年夹在书里的枫叶,红褐色的叶脉里还蜷着去岁的蝉鸣。
穿蓝布衫的老伯蹬着三轮车吱呀呀碾过石板路,车斗里的水芹沾着河泥,一滴露水正巧落在《红楼梦》六十二回的页眉。探春掰着指尖数平儿生辰的墨字洇开了,像她故意用茶水晕散了某些名字。前日收上来的摘抄本里,有个孩子在宝黛共读西厢那页画了只电子手表,批注歪歪扭扭写着"绛珠仙子该设个闹钟提醒还泪"——现在的少年郎啊,总爱把风月碾碎了拌进烟火里。
旧书摊的老头儿在梧桐树下打盹,线装本《石头记》摊在膝头晒太阳。风把书页掀到黛玉葬花那章,纸角卷得像揉皱的绢帕。忽有穿校服的女生们举着风筝跑过,惊起书页间的尘粒在光柱里跳舞。最前头那个举着奥特曼风筝的短发姑娘,马尾甩动的弧度像极了那年诗社里掷笔的探春。
樱花奶盖的甜香从便利店漫出来,玻璃窗上凝着水珠,倒映着天上歪斜的哆啦A梦风筝。忽记起六十二回里探春的凤凰风筝,金线在春风里绷得笔直,倒比现在这些尼龙线更懂什么叫欲说还休。手机在帆布袋里震动,课代表发来语音:"老师快看!我们班风筝挂在电线杆上啦!"背景音里此起彼伏的笑闹,倒比大观园螃蟹宴还热闹三分。
玉兰树下有老妇人卖水芹,青茎上沾的泥正配得上《红楼梦》泛黄的纸页。称菜时瞥见塑料袋上印着"百年老字号",忽然笑出声——若真有时光铺子,该给潇湘馆的竹叶青茶标价几何?又该把探春的治家才学称几斤几两?
河堤石缝里钻出几簇婆婆纳,蓝星星似的缀在青苔上。前日改到某篇周记:"林黛玉若生在今日,定要给每朵落花开死亡证明。"红笔悬在空中半晌,终究只在旁批了朵简笔海棠。此刻落英贴着水面打旋,倒真像在等谁给盖个朱砂印。
风筝摊前围满学生,老板娘正教他们放线:"要松紧得当,像熬糖的火候。"这话若是让探春听见,怕是要记在小本上添作理家心得。忽有断线的皮卡丘栽进茶摊,老板娘拎着湿漉漉的卡通图案直跺脚,倒比王熙凤骂贾琏更活色生香。
回程踩着碎玉兰走,鞋底发出细碎的响动。卖气球的老人被卡在樱花枝桠间,红心气球在风里一颤一颤。这场景若入了诗社,宝钗定要作首《咏絮词》,探春却会掏出小算盘,计较救下气球能抵多少人情分。
暮色漫过状元桥时,手机屏幕亮起。课代表问:"探春真的不记得林姐姐生日么?"我望着河面零落的晚霞,想起那姑娘在账本边角描的并蒂莲。有些事原不必说破,像旧书摊上那本《红楼》,六十二回总比别处更卷边——春风翻过千万遍,到底还是停在最意难平的那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