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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彦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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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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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言碎语

清晨的荆州小镇,青石板路上泛着薄薄的雾气。我牵着李小白慢慢地走,它的爪子敲在石板上,发出细碎的声响。李小白是只比熊犬,浑身雪白的卷毛蓬松如云,跑动时像团滚动的雪球。来荆州才一年,它已经成了这条街上的小名星,所到之处,必定会引起一众人围观。人们都称赞它的美,但是,没有人知道十年前的深秋,我在街角纸箱里捡到它时,雨水正顺着它的睫毛往下滴,倒像是哭过的模样。

石板路的尽头是一家包子铺,蒸笼里冒出腾腾的热气。李小白抽动着鼻子,尾巴摇成朵绒花。我掰开肉包,它便用前爪轻轻搭我的膝盖——这是被弃养过的狗才有的谨慎。热气裹着肉香漫开时,它终于忍不住舔了舔我的手指,暖意从指尖一直漫到心口。忽然想起昨晚重读《红楼梦》,黛玉初进贾府时接过茶盏的手,是否也这般小心翼翼?抱歉,红迷们别骂我,我不是要拿这小狗跟我们的林妹妹比,我只是心疼那个寄人篱下的少女,连吃茶都要察言观色,倒不如李小白此刻的率真。

阳光爬上屋檐时,李小白吃饱了,它抱着我的脚求我抱它,我作出不情不愿的样子,它会伸出小爪子不停挠我,见我不理,它会使出杀手锏,站起来不停作揖,好吧,我被打败了,只能抱着13斤的它往回走,它倒好,在我怀里没心没肺的睡着了,它的呼吸像朵蒲公英在风里起落,肚皮上的绒毛泛着珍珠似的光泽。有时觉得它像民国月份牌上的小狗,被时间浸染得温柔又矜贵。镇东头的老裁缝总说:"李老师这狗养得精细,倒像是养了个小娃娃。"我笑着不答话。这小小的坏东西呀,比我的娃还淘气,娃犯错了,当妈的还会偶尔给个一巴掌,这货呢,打不得,骂不得。它扯坏你的围巾时,总用湿漉漉的眼神望着你,会让你想起初雪融化时露出草芽的模样。而我,走着走着,记起萧红在《商市街》里写饥饿的句子:"列巴圈挂在过道别人的门上,好像许多眼睛在嘲笑。"人与动物的渴望,原都是这般纯粹又笨拙。

小镇的早晨很安静,卖豆腐的梆子声从远处荡过来。李小白忽然竖起耳朵,雪球似的弹起来。原来有只花猫从墙头掠过,爪尖挑落几片瓦楞草。它追了两步又折返,滚回我裙边时沾了满身槐花,倒像是穿上了碎玉缀的衣裳。这让我想起去年深冬,它第一次跳上我的书桌,爪印落在批改的作文本上,倒比学生写的"我的理想"更有生气。就像宝钗的《咏白海棠》,看似工整端方,终究不及黛玉的"半卷湘帘半掩门"来得天然。作文课上我总说:好文字要有破绽,像李小白啃坏的桌角,像萧红笔下漏风的窗棂,缺憾里才能照见真心。

回家的路上,李小白总要走三步回头望一眼。青石板映着它的影子,忽长忽短地晃,像串跳动的音符。有次暴雨突至,它吓得钻进我的伞底,温热的小身子紧贴着我的小腿,倒让我想起小时候躲在母亲纺车后的光景。万物皆有灵,这话不假。就像此刻雨打青瓦的声响,分明是黛玉在秋窗风雨夕里研墨,是萧红在呼兰河畔听祖父讲故事,是某个学生在作文本上偷偷写下:"我家小狗会接住妈妈掉的毛线团,像接住流星。"

推开院门时,槐花正簌簌地落。李小白追着花瓣转圈,白毛上沾着金粉似的阳光。书桌上学生的作文纸被风吹得哗哗响,某页写着:"文明是什么?是奶奶给流浪猫搭的纸箱,是妈妈给摔碎的碗镶金边,是老师改作文时留下的朱砂印。"忽然想起前日有同事用AI生成教案,那些工整的排比句像琉璃珠子,漂亮却冷冰冰的。到底比不上学生写李小白追蝴蝶时那句:"它跑起来像团会笑的云。"

暮春的暖风穿堂而过,带着包子铺的蒸汽、青石板的苔痕、作文纸的墨香,还有李小白身上淡淡的皂角香。这些气息缠绕着爬上木格窗,在教案本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作为语文老师,我总想告诉学生们:所谓诗意,不过是把黛玉葬花的泪、宝钗扑蝶的笑、萧红望月的饿、李小白追花瓣的憨,都写成永不褪色的琥珀。文字的温度不在辞藻,而在你愿不愿意蹲下来,看清小狗睫毛上悬着的晨露。

李小白忽然叼来半截粉笔,端端正正坐在我面前。它雪白的毛尖沾着墨渍,倒像是特意点的睛。我忽然笑出声——这哪里是狗,分明是曹公笔下偷溜出太虚幻境的小精怪,是萧红文字里不肯沉没的星光,是十年前那天雨天被我捡回来的,湿漉漉的童话。

行文至此,大侄女突然打电话来说:“老姑,你的脖子好点了没?如果还疼,我建议你干脆辞职回汉中老家养着,你原本已经退休了,没有必要将自己搞得这么累。”好象有一周没有她的电话,我故作生气的样子,开始数落她:“关键时候都指不上,你呀,跟你哥哥一样,就知道一张嘴。”语罢,我将李小白抱在怀里,边揉着它长长的毛发,边说:“你们呀,都不如李小白,哼,连我们李小白的脚趾头都不如。”李兰心哗地一声笑了,笑了几声,吐了一句话:“好吧,我承认我不如李小白,但是,李小白会给你倒水么?李小白能背你下楼么?”

她这一问,我只好嘿嘿笑几声。

我不再说什么,将手机镜头对准马影河,河边,樱花开了,杏花开了,玉兰开了,春风肆无忌惮呀。兰心的舍友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挤了过来,她们赞叹着,惊呼着,然后整齐的叫:“姑姑好。”这些孩子,她们像春天,像清风明月,在春风十里的马影河,在亲爱的春天里,她们是一群精神明亮的精灵,而我,就是个精神明亮的小老太。木心说:人生在世,需要一点高于柴米油盐的品相,那么,我算不算有精神品相呢?

 转念间,一片,两片,三四片......兰心手机屏幕里多了些纷扬的花瓣,一瓣樱花恰好落在镜头边缘,像枚淡粉的句点。而姑娘们的裙角正被风掀起半阙诗——这刹那的春光潋滟,原是不必作答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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